[00227]
屈原者，名平，楚之同姓。楚懷王左徒。左徒，卽今左右拾遺之徒。博聞彊志，明於治亂，嫺于辭令。嫻，習也。入則與王圖議國，以出號令；出則接遇賓客，應對諸侯。王甚任之。起敍任用之專，後段節節敍其疏而見放，妙得原委。上官夫靳尚與之同列，爭寵而心害其能。此句拍入。懷王使屈原造憲令，屈平屬燭草槀，櫜未定。上官夫而欲奪之，屈平不與，因讒之讒屈原作兩節寫，害其能一節虛，奪草槀一節實。曰：「王使屈平令，衆莫不知，每一令出，平伐其功，以『非我莫能』。」語中庸主之忌。王怒而疏屈平。以下並史公變調序離騷，卽用騷體。屈平疾王聽之不聰，讒諂之蔽明，邪曲之害公，方正之不容，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。先寫作離騷之由。離騷者，猶離憂。離，遭也。○註一句。下忽入議論，奇妙。夫天者，人之始；父母者，人之本。人窮則反本，提窮字。故勞苦倦極，未嘗不呼天；疾痛慘怛，未嘗不呼父母。道出人情，真而切。屈平正道直行，竭忠盡[00228]智，以其君，讒人間之，可謂窮矣。應窮字。信而疑，忠而被謗，能無怨乎？提怨字。屈平之作離騷，蓋自怨生。應怨字。○回環曲折，多永言之致。國風好色而不淫，雅怨誹而不亂。若離騷者，可謂兼之矣。謂好色云者，以離騷有密妃等事。然原特假借以思君耳，非如國風之思也。而史公亦假借用之。○比騷于詩，深得旨趣。上稱帝嚳，下道齊桓，中述湯武，以刺世。明道德之廣崇，治亂之條貫，靡不畢。其文約，其辭微，其志潔，其行廉，其稱文，而其指極，舉類邇而義遠。其志潔，故其稱物芳。其行廉，故死而不容自疎。濯淖鬧汙泥之中，淖，溺也。蟬蛻退於濁穢，蟬蛻，如蟬之去皮也。以浮游塵埃之外，不獲世之滋垢，皭嚼然泥而不滓子者。皭，疎靜之貌。滓，濁也。推此志，雖與日月爭光可。極贊屈原。○以上離騷，只虛寫。屈平旣絀，閒接。又入敍事。其後秦欲伐齊，齊與楚從親，惠王患之，乃令張儀詳同佯去秦，厚幣委質楚，曰：「秦甚憎齊，齊與楚從親，楚誠能絕齊，秦[00229]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。」楚懷王貪而信張儀，遂絕齊，使使如秦受地。張儀詐之曰：「儀與王約六里，不聞六百里。」詳張儀始終事，爲屈原諫楚王張本。楚使怒去，告懷王。懷王怒，興師伐秦。秦發兵擊之，破楚師于丹浙，丹、浙，皆縣名，在弘農。斬首八萬，虜楚將屈匄，蓋遂取楚之中地。懷王乃悉發國中兵，以深入擊秦，戰於藍田。魏聞之，襲楚至鄧。楚兵懼，自秦。而齊竟怒，不救楚，楚困。一段。明年，秦割中地與楚以和。卽割楚地，以與楚和。楚王曰：「不願得地，願得張儀而甘心焉。」張儀聞，乃曰：「以一儀而當中地，臣請往如楚。」又算定懷王。如楚，因厚幣用者臣靳僅尚，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。長句正是省句。懷王竟聽鄭袖，復釋去張儀。二段。○兩段詞簡而情備。是時屈平旣疏，忽接入本傳。不復在位，使于齊，顧反，諫懷王曰：「何不殺張儀？」懷王悔，追張儀不及。只爲何不殺張儀一句，乃倒裝楚願得張儀一段，又倒裝張儀許楚一段，意思在此，而序[00230]事在彼。其後，諸侯共擊楚，破之，殺其將唐眛。張儀詐楚，客也，于此一結。時秦昭王與楚婚，欲與懷王會。又起一難。懷王欲行，屈平曰：「秦虎狼之國，不可信，不如無行。」懷王稚蘭勸王行：「柰何絕秦歡！」伏再用之根。懷王卒行。入武關，秦伏兵絕其後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。懷王怒，不聽。亡走趙，趙不內。納復之秦，竟死於秦而葬。懷王一欺于秦而國削，再欺于秦而身死。爲屈原作證，亦爲楚辭作序也。長頃襄王立，以其弟蘭令尹。再用子蘭，深著楚王之不明也。楚人旣咎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。屈平旣嫉之，嫉子蘭，先從楚人說起，見非屈原之私怨。雖放流，睠顧楚國，繫心懷王，不忘欲反，冀幸君之一悟，俗之一改。推屈平本意作議論。其存君興國，而欲反覆之，一篇之中，致意焉。忽又轉倒離騷上。然終無可柰何，故不可以反，應不忘欲反。卒以此懷王之終不悟。應冀君之一悟。人君無愚智賢不肖，又寬一步。莫不欲求忠以自，舉賢以自佐，然亡國破家[00231]相隨屬，而聖君治國，累世而不者，其所謂忠者不忠，而所謂賢者不賢。泛泛感論。包羅古今無窮事。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，故內惑於鄭袖，外欺於張儀，疏屈平而信上官夫、令尹蘭，兵挫地削，亡其六郡，身客死於秦，天下笑。將前事總作一收。此不知人之禍。繳斷一句。易曰：「井渫屑不食，我心惻，可以汲。王明，並受其福。」渫，不停污也。井渫而不食，使我心惻然，以其可用汲而不汲也。如有王之明者，汲而用之，則上下並受其福矣。王之不明，豈足福哉！憤切語。令尹蘭聞之，接上，屈平既嫉之，妙。怒，卒使上官夫短屈原於頃襄王，回應上官大夫。頃襄王怒而遷之。屈原至於江濱，被披髮行吟澤畔。顏色憔悴，形容枯槁。極寫落魄悲憤之狀。○以下漁父辭。漁父而問之曰：「非閭夫歟？三閭，掌王族昭屈景三姓之官。何故而至此？」屈原曰：「舉世混濁而我獨清，衆人皆醉而我獨醒，是以放。」漁父曰：「夫聖人者，不凝滯於物，而能與世推移。似老氏之言。舉世混濁，何[00232]不隨其流而揚其波？衆人皆醉，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？醨，薄酒。何故懷瑾握瑜瑾、瑜，皆美玉。而自令放？」只就漁父口中，翻出一段至理可參。有情有態，可咏可歌，詞家風度。屈原曰：「吾聞之，新沐者必彈冠，新浴者必振衣，彈而振之，去其塵也。人誰能以身之察察，受物之汶汶問者乎！察察，淨潔也。汶汶，垢蔽也。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，常流，猶長流也。○汨羅之志已决。安能以皓皓之白，而蒙世俗之溫蠖枉入聲乎！」溫蠖，猶惛憒，楚辭作塵埃。○一氣流轉，機神跌宕。乃作懷沙之賦。懷沙賦刪去。於是懷石遂自沈汨覓羅以死。汨水在羅，故曰汨羅。今長沙屈潭是也。屈原旣死之後，楚有宋玉、唐勒、景差磋之徒者，皆好辭而以賦稱。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，終莫敢直諫。借宋玉等，前襯屈原，後引賈誼。其後楚日以削，數十年竟秦所滅。人之云亡，邦國殄瘁。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，有賈生，長沙王太傅，過湘水，投以弔屈原。借投書事，接下賈誼傳。[00233]
太史公曰：余讀離騷、天問、招魂、哀郢，皆離騷篇名。悲其志。讀其文而悲其志。適長沙，過屈原所自沉淵，未嘗不垂涕，想其人。遊其地而想其人。及賈生弔之，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，何國不容，而自令若是。卽用他弔屈原之意，以歎賈生。讀服鳥賦，楚人命鴞曰服，賈生作服賦。同死生，輕去就，爽然自失矣。自悲自弔。○此屈賈合贊，凡四折，繚繞無際。
史公作屈原傳，其文便以離騷。婉雅悽愴，使人讀之，不禁歔欷欲絕。要之窮愁著書，史公與屈子實有同心。宜其憂思唱歎，低回不置云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