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回
用奇謀孔明借箭 [01570]獻宻計黃蓋受刑
周瑜欲斷北軍之糧，明知其斷不成，智；孔明欲造江東之箭，明知其造不成，亦智。乃周瑜不斷糧，不能使北軍無糧；而孔明不造箭，却能使江東有箭：則孔明之智奇矣。周瑜欲借曹操之刀以殺孔明，早被孔明識破；而孔明借曹操之箭以與周瑜，却使周瑜不知，則孔明之智尤奇矣。十日之限已可畏，偏要縮至日；日之限已甚危，偏放過兩日。令讀者閱至第日之夜，孔明十分着[01571]急，十分擔憂，幾於水盡山窮，徑斷路絕；而不意奏功俄頃，報命一朝。眞乃妙妙文。
借箭之計，其利有：使東吳得十萬箭之用，一利。既得十萬箭之用，而省造十萬箭之費，是以十萬箭之利與江東，利。我有所得，則利在我；我縱無所得，而能使敵有所失，則利亦在我。今我得十萬箭之用，省造十萬箭之費，而令曹軍有十餘萬箭之失，是以十餘萬箭之利與江東，利。在孔明不過施一計耳，而其利[01572]至於如此，眞不愧軍師之稱哉！
孔明用計之妙，善於用借。破北軍者，既借江東之兵；而助江東者，即借北軍之箭：是借於東借於北。取箭者，既借魯肅之舟；而疑操者，復借一江之霧：是借於人借於天。兵可借，箭可借，於是乎東風亦可借，荊州亦無不可借矣。
周瑜以蔡瑁、張允之假賺曹操，而曹操即以蔡中、蔡和之假降賺周瑜，此相報之巧；曹操以蔡之詐降賺周[01573]瑜，而周瑜即假蔡之詐降以賺曹操，相報之巧。乃蔡瑁、張允實實未嘗叛曹操，而操誤信其；蔡中、蔡和明明是來降周瑜，而瑜已知其非，則操之巧不如瑜。操使游說之客於敵國，適以殺吾軍得力之人；瑜納詐降之將於彼軍，遂借以通我將詐降之信：則瑜之巧過於操。兩智相欺，兩詐相敵，寫來眞足動心悅目。
孔明掌中之字，與周瑜掌中之字，不約而同，此合掌文字；參之以黃蓋之言，是人之文，皆合掌矣。孔明新[01574]野之火，與博望之火，同異，此重複文字；將繼之以赤壁之火，是一人之文而番重複矣。然必文如公瑾，方許其合掌；文如孔明，方不厭其重複。每怪今人作文，動手便合，落筆便重，彼此只是一般，前後更無添換，即何不取周瑜、孔明之文而讀之耶？
黃蓋苦肉之計，苟非黃蓋之所自願，此豈周瑜之所能使哉！周瑜深欲用此計，而恨未得黃蓋之一人；唯黃蓋眞能舍此身，而後可行苦肉之一計耳。作者於此，不是寫周瑜[01575]之智，正是寫黃蓋之忠；亦只是寫黃蓋之忠，不是寫黃蓋之智。
周瑜反間之謀，只好黑夜裏騙蔣幹；黃蓋苦肉之計，偏要白日裏瞞衆人；蓋不瞞衆人，恐瞞不得曹操。曹操之殺蔡瑁是眞，周瑜偏識蔡之降假；黃蓋之忤周瑜是假，蔡已信周瑜之怒眞：蓋欲瞞曹操，必須先瞞蔡。乃衆人可瞞，蔡可瞞，曹操可瞞，而孔明必不可瞞；不但公瑾不能瞞孔明，而孔明反囑敬以瞞公瑾：則孔明[01576]之智高公瑾數頭。
吾嘗觀黃蓋苦肉之計，而嘆其計之行，亦有天意焉。蓋此計之可慮者有：使黃蓋受棒太毒而至於死，雖捐軀而無補於國，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，一可慮；使衆將不知，有憤激而生變者，則弄假成眞，未圖彼軍，而先致我軍之叛，可慮；使曹操懲於蔣幹之被欺，拒蓋之降而不納，則黃蓋徒然受刑，周瑜枉自粧喬，適曹操所笑，可慮。乃黃蓋不死，諸將不叛，曹操不疑，而周郎竟以[01577]此成功，豈非天哉！
却說魯肅領周瑜言語，逕來舟中相探孔明。孔明接入舟對坐。肅曰：「連日措辦軍務，有失聽教。」孔明曰：「便是亮亦未與都督賀喜。」奇妙。肅曰：「何喜？」孔明曰：「公瑾使先生來探亮知不知，便是這件可賀喜耳。」妙在不等他開口，竟自說出，不想黑夜之事，孔明早已知之矣。諕得魯肅失色問曰：「先生何由知之？」孔明曰：「這條計只好弄蔣幹。曹操雖被一時瞞過，必然便省悟，只是不肯認錯耳。隔江之事，孔明又已知之矣。今蔡、張兩人既死，江東無患矣，如何不賀喜！吾聞曹操換毛玠、于[01578]禁水軍都督，則這兩箇手裏，好歹送水軍性命。」爲後文赤壁伏線。魯肅聽，開口不得，蔣幹見周瑜開口不得，魯肅見孔明亦開口不得。把些言語支吾半晌，別孔明而囘。孔明囑曰：「望敬在公瑾面前，勿言亮先知此。公瑾要瞞孔明，孔明又要瞞公瑾，妙甚。恐公瑾心懷妒忌，要尋害亮。」爲下文造箭伏筆。魯肅應諾而去，囘周瑜，把上項只得實說。寫魯肅老實。瑜驚曰：「此人決不可畱！吾決意斬之！」肅勸曰：「若殺孔明，却被曹操笑。」寫魯肅忠厚。瑜曰：「吾自有公道斬之，教他死而無怨。」前欲使曹操殺之，此直欲自殺之。肅曰：「何以公道斬之？」瑜曰：「敬休問，來日便[01579]。」妙在不即說出。次日，聚衆將於帳下，敎請孔明議，孔明欣然而至。坐定，瑜問孔明曰：「即日將與曹軍交戰，水路交兵，當以何兵器先？」孔明曰：「江之上，以弓箭先。」此語反是孔明說出，妙。瑜曰：「先生之言，甚合愚意。但今軍中正缺箭用，敢煩先生監造十萬枝箭，以應敵之具。此係公，先生幸勿推却。」前使斷糧，今使造箭。前要斷糧，是周瑜自說；今要用箭，却待孔明先說。妙甚。孔明曰：「都督委，自當效勞。敢問十萬枝箭，何時要用？」瑜曰：「十日之內，可完辦否？」限期已促矣。孔明曰：「操軍即日將至，若候十日，必誤。」不以爲促，反以爲緩。奇妙。瑜曰：「先生料幾日可完辦？」[01580]孔明曰：「只消日，便可拜納十萬枝箭。」不唯不請寬期，反欲自己立限。眞奇絕，妙絕。瑜曰：「軍中無戲言。」孔明曰：「怎敢戲都督？願納軍令狀，日不辦，甘當重罰。」受罰不待周瑜說，偏是孔明自說。妙，妙。瑜喜，喚軍政司當面取文，置酒相待，曰：「待軍畢後，自有酬勞。」不說罰偏說酬。妙，妙。孔明曰：「今日已不及，來日造起。至第日，可差五百軍到江邊搬箭。」已算定江邊。飲數杯，辭去。魯肅曰：「此人莫非詐乎？」是驚怪語。瑜曰：「他自送死，非我逼他。今明白對衆要文，他便兩脇生翅，飛不去。誰知乃是「萬古凌霄一羽毛」耶！我只分付軍匠人等，敎他故意遲延，凡應用物件，[01581]都不與齊。如此，必然誤日期。那時定罪，有何理說？惡極。讀者至此當爲孔明着急。公今可去探他虛實，却來囘報。」肅領命來孔明。孔明曰：「吾曾告敬，休對公瑾說，他必要害我。不想敬不肯我隱諱，今日果然弄出來。日內如何造得十萬箭？敬只得救我！」不知者讀至此，又爲孔明急矣。肅曰：「公自取其禍，我如何救得你？」孔明曰：「望敬借我十隻船，每船要軍士十人，船上皆用青布幔，各束草千餘箇，分布兩邊。吾別有妙用。箭料甚奇，不知如何造法。第日包管有十萬枝箭。奇妙。只不可敎公瑾得知，若彼知之，吾計[01582]敗矣。」此却是切囑。肅允諾，却不解其意，囘報周瑜，果然不提起借船之；前不瞞周瑜，是老實處；今不忍不瞞周瑜，是忠厚處。只言孔明並不用箭竹、翎毛、膠漆等物，自有道理。瑜疑曰：「且看他日後如何囘覆我？」却說魯肅私自撥輕快船十隻，各船十餘人，并布幔、束草等物，盡皆齊，候孔明調用。第一日却不孔明動靜，放過第一日。第日亦只不動。又放過第二日。至第日四更時分，放過兩日，至第三日，又到四更時分，險到沒去處矣。孔明宻請魯肅到船中。肅問曰：「公召我來何意？」孔明曰：「特請敬同往取箭。」正不知箭在何處。奇甚。肅曰：「何處去取？」孔明曰：「敬休[01583]問，前去便。」與周瑜對子敬語同。遂命將十隻船，用長索相連，徑望北岸進發。是夜霧漫天，長江之中，霧氣更甚，對面不相。此是預先算定。孔明促舟前進，果然是好霧！前人有篇霧垂江賦曰：
哉長江！西接岷、峨，南控吳，北帶九河。匯百川而入海，歷萬古以揚波。至若龍伯、海若，江妃、水母，長鯨千丈，天蜈九首，鬼怪異類，咸集而有。蓋夫鬼神之所憑依，英雄之所戰守。
時陰陽既亂，昧爽不分。訝長空之一色，忽霧之四屯。雖輿薪而莫覩，唯金皷之可聞。初若溟濛，纔隱南山之豹；漸而[01584]充塞，欲迷北海之鯤。然後上接高天，下垂厚地。渺乎蒼茫，浩乎無際。鯨鯢音擎倪。出水而騰波，蛟龍潛淵而吐氣。如梅霖収溽，春陰釀寒，溟溟漠漠，浩浩漫漫。東失柴桑之岸，南無夏口之山。戰船千艘，俱沉淪于岩壑；漁舟一葉，驚出沒于波瀾。甚則穹昊無光，朝陽失色，返白晝昬黃，變丹山水碧。雖禹之智，不能測其淺深；離婁之明，焉能辨乎咫尺？
于是馮夷息浪，屏翳収功，魚鱉遁跡，鳥獸潛蹤。隔斷蓬萊之島，暗圍閶闔之宮。恍惚奔騰，如驟雨之將至；紛紜雜沓，若寒雲之欲同。乃[01585]能中隱毒蛇，因之而瘴癘；內藏妖魅，憑之而禍害。降疾厄于人間，起風塵于塞外。民遇之夭，人觀之感慨。蓋將返元氣于洪荒，混天地塊。
當夜五更時候，三日之限已滿。船已近曹操水寨。孔明教把船隻頭西尾東，一帶擺開，就船上擂皷吶喊。取箭之法甚奇。魯肅驚曰：「倘曹兵齊出，如之奈何？」孔明笑曰：「吾料曹操于重霧中必不敢出。吾等只顧酌酒取樂，待霧散便囘。」酌酒是賀箭，亦是賞霧。却說曹寨中聽得擂皷吶喊，毛玠、于禁人慌忙飛報曹操。操傳令曰：「重霧迷江，彼軍[01586]忽至，必有埋伏，切不可輕動。可撥水軍弓弩手亂箭射之。」差人往旱寨內喚張遼、徐晃各帶弓弩軍千，火速到江邊助射。勝東吳工匠多矣。比及號令到來，毛玠、于禁怕南軍搶入水寨，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；先是一起送箭的。少頃，旱寨內弓弩手亦到，又是一起送箭的。約一萬餘人，盡皆向江中放箭，箭如雨發。孔明教把船弔囘，頭東尾西，逼近水寨受箭，彼送來，我受之。一面擂皷吶喊。待至日高霧散，孔明令収船急囘。十隻船兩邊束草上，排滿箭枝。不消膠漆、翎毛，箭已完辦。孔明令各船上軍士齊聲呌曰：「謝丞相箭！」曹操謹具奉申，孔明則寫領謝[01587]帖矣。惡極，趣極。比及曹軍寨內報知曹操時，這裏船輕水急，已放囘十餘里，追之不及。曹操懊悔不已。却說孔明囘船謂魯肅曰：「每船上箭約五六千矣。不費江東半分之力，已得十萬餘箭。明日即將來射曹軍，却不甚便？」此時權領，後即送還。肅曰：「先生眞神人！何以知今日如此霧？」孔明曰：「將而不通天文，不識地利，不知奇門，不曉陰陽，不看陣圖，不明兵勢，是庸才。「天文」一句是主，下幾句陪說。亮於日前已算定今日有霧，因此敢任日之限。曹操正墮在孔明雲霧中。公瑾教我十日完辦，工匠料物，都不應手，將這一件風流罪[01588]過，明白要殺我。我命繫于天，公瑾焉能害我哉！」此時方纔說破。魯肅拜服。船到岸時，周瑜已差五百軍在江邊等候搬箭。孔明敎于船上取之，可得十餘萬枝，都搬入中軍帳交納。魯肅入周瑜，說孔明取箭之。瑜驚，慨然嘆曰：「孔明神機妙算，吾不如！」後人有詩讚曰：
一天濃霧滿長江，遠近難分水渺茫。
驟雨飛蝗來戰艦，孔明今日伏周郎。
少頃，孔明入寨周瑜。瑜下帳迎之，稱羨曰：「先生神算，使人敬[01589]服。」孔明曰：「詭譎計，何足奇？」自謙處正是自負。瑜邀孔明入帳共飲。瑜曰：「昨吾主遣使來催督進軍，瑜未有奇計，願先生教我。」前問用何兵器是假問,今問用何奇策是眞問。孔明曰：「亮乃碌碌庸才，安有妙計？」瑜曰：「某昨觀曹操水寨，極是嚴整有法，非等閒可攻。思得一計，不知可否，先生幸我一決之。」孔明曰：「都督且休言，各自寫于手內，看同不同。」瑜喜，教取筆硯來，先自暗寫，却送與孔明，孔明亦暗寫。兩箇移近坐榻，各出掌中之字，互相觀看，皆笑。八十三萬大軍已盡于兩人掌中矣。原來周瑜掌中字，乃一「火」字，孔明掌中，亦一「火」字。[01590]以箭射船，是金尅木；以火燒兵，是火尅金。○二火相合，明成離卦。離者，麗也。周郎正當與孔明相附麗而成功。瑜曰：「既我兩人所相同，更無疑矣。幸勿漏泄。」孔明曰：「兩家公，豈有漏泄之理？吾料曹操雖兩番經我這條計，又將博望、新野事一提。然必不。今都督盡行之可。」操能料之于陸，不能料之于水。飲罷分散，諸將皆不知其。却說曹操平白折十五六萬箭，江東得箭十餘萬，曹操失箭十五六萬，蓋大半射在船上，小半射落水中矣。若曹操亦整整只失得十萬箭，不唯無此等文，亦無此等事也。心中氣悶。荀攸進計曰：「江東有周瑜、諸葛亮人用計，急切難破。可差人去東吳詐降，奸細內應，以通消息，方可圖。」操曰：「此言正合吾[01591]意。汝料軍中誰可行此計？」攸曰：「蔡瑁被誅，蔡氏宗族，皆在軍中。瑁之族弟蔡中、蔡和現副將。丞相可以恩結之，差往詐降東吳，必不疑。」二蔡詐降，以殺兄爲名，易使人信。操從之，當夜宻喚人入帳，囑咐曰：「汝人可引些少軍士，去東吳詐降。但有動靜，使人宻報，成之後，重加封賞。休懷心！」人曰：「吾等妻俱在荊州，安敢懷心？丞相勿疑。曹操之不疑者在此，周瑜之不信者亦在此。某人必取周瑜、諸葛亮之首，獻于麾下。」正與前文「取操賊之首」相應。操厚賞之。次日，人帶五百軍士，蔣幹作說客，只帶一小童；二蔡爲細作，乃有五百軍士。駕船數隻，順風望着南[01592]岸來。且說周瑜正理會進兵之，忽報江北有船來到江口，稱是蔡瑁之弟蔡和、蔡中，特來投降。瑜喚入。人哭拜曰：「吾兄無罪，被操賊所殺。吾人欲報兄仇，特來投降。殺蔡瑁者周瑜也；欲報兄仇，則不當投降矣。望賜収，願前部。」瑜喜，大喜者，非喜其眞降，正喜其詐降也。重賞人，即命與甘寧引軍前部。人拜謝，以中計。瑜宻喚甘寧吩咐曰：「此人不帶家，非眞投降，正與二蔡對曹操語相應。乃曹操使來奸細者。吾今欲將計就計，教他通報消息。爲黃蓋伏線。汝可殷懃相待，就裏提防。至出兵之日，先要殺他兩箇祭旗。後文事先伏於此。汝切[01593]須心，不可有誤。」甘寧領命而去。魯肅入周瑜曰：「蔡中、蔡和之降，多應是詐，不可収用。」此非寫魯肅乖覺，正是寫魯肅老實。瑜叱曰：「彼因曹操殺其兄，欲報仇而來降，何詐之有！你若如此多疑，安能容天下之士乎？」二蔡詐，周瑜更詐。肅默然而退，乃往告孔明。孔明笑而不言。周郎乖，孔明更乖。肅曰：「孔明何故哂笑？」孔明曰：「吾笑敬不識公瑾用計耳。江隔遠，細作極難往來。操使蔡中、蔡和詐降，刺探我軍中，公瑾將計就計，正要他通報消息。一一都被看破，妙。兵不厭詐，公瑾之謀是。」并瞞着魯肅，所謂兵不厭詐。肅方纔省悟。却說周瑜夜坐帳中，忽[01594]黃蓋潛入中軍來周瑜。來得突兀。瑜問曰：「公覆夜至，必有良謀教。」蓋曰：「彼衆我寡，不宜久持，何不用火攻之？」孔明、公瑾掌中之字，已在黃蓋意中。瑜曰：「誰敎公獻此計？」前戒孔明勿漏泄，今問此一句，正疑掌中「火」字漏洩也。蓋曰：「某出自己意，非他人之所敎。」雖非學古，却已合掌。瑜曰：「吾正欲如此，故畱蔡中、蔡和詐降之人，以通消息；但恨無一人我行詐降計耳。」自欲使人詐降，故深喜敵人來詐降；及有敵人來詐降，却恨無自家人去詐降。蓋曰：「某願行此計。」瑜曰：「不受些苦，彼如何肯信？」炎上作苦，欲用火攻，安得不苦？蓋曰：「某受孫氏厚恩，雖肝腦塗地，亦無怨悔。」瑜拜而謝之曰：「君若肯行此苦肉計，則江東[01595]之萬幸。」周瑜苦心，黃蓋苦肉。苦心不易，苦肉更難。蓋曰：「某死亦無怨。」遂謝而出。次日，周瑜鳴皷會諸將於帳下，孔明亦在座。周瑜曰：「操引百萬之衆，連絡百餘里，非一日可破。今令諸將各領箇月糧草，准禦敵。」下文破敵只在一月之內，詐言三月，反襯下文。言未訖，黃蓋進曰：「莫說箇月，便支十箇月糧草，不濟。若是這箇月破的，便破；若是這箇月破不的，只可依張布之言，棄甲倒戈，北面而降之耳！」先說要降，爲詐降張本。○又將前文張昭語一提。周瑜勃然變色，怒曰：「吾奉主公之命，督兵破曹，敢有再言降者必斬。將前文砍案事一提。今兩軍相敵之際，[01596]汝敢出此言慢我軍心，不斬汝首，難以服衆！」喝左右將黃蓋斬訖報來。明知衆將必勸，故意粧此花面。黃蓋亦怒曰：「吾自隨破魯將軍，縱橫東南，已歷世，那有你來？」前說要降，與張昭相應；此以年少輕周郎，又與程普相應。瑜怒，喝令速斬。越粧越像。甘寧進前告曰：「公覆乃東吳舊臣，望寬恕之。」瑜喝曰：「汝何敢多言，亂吾法度！」先叱左右將甘寧亂棒打出。前収二蔡是假喜，今打黃蓋定是假怒，想甘寧早已心照矣。衆官皆跪告曰：「黃蓋罪固當誅，但於軍不利。望都督寬恕，權且記罪。破曹之後，斬亦未遲。」瑜怒未息。越粧越像。衆官苦苦告求。瑜曰：「若不看衆官面皮，決須斬首！今且免死！」[01597]命左右拖翻，打一百脊杖，以正其罪。隔夜商量，主意正在于此。衆官告免。瑜推翻案桌，叱退衆官，喝教行杖。越粧越像。將黃蓋剝衣服，拖翻在地，打五十脊杖。衆官復苦苦求免。瑜躍起指蓋曰：「汝敢覷我耶！正對」那有你來「一語。眞乃越粧越像。且寄下五十棍。再有怠慢，罪俱罰！」恨聲不絕而入帳中。此時苦肉計已畢，若不有此餘怒，恐露出破綻來。眞越粧越像。衆官扶起黃蓋，打得皮開肉綻，鮮血迸流，扶本寨，昏絕幾次。動問之人，無不下淚。魯肅往看問，來至孔明船中，謂孔明曰：「今日公瑾怒責公覆，我等皆是他部下，不敢犯顏苦諫；先生是客，何[01598]故袖手㫄觀，不發一語？」在魯肅口中補寫孔明適間光景。孔明笑曰：「敬欺我。」不以老實待子敬，却以乖覺待子敬，早疑是周郎使來相試也。肅曰：「肅與先生渡江以來，未嘗一相欺。今何出此言？」孔明曰：「敬豈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黃公覆，乃其計耶？如何要我勸他？」甘寧知之而勸，勸亦是詐；孔明知之而不勸，不勸是眞。肅方悟。孔明曰：「不用苦肉計，何能瞞過曹操？今必令黃公覆去詐降，却教蔡中、蔡和報知其矣。如見。敬公瑾時，切勿言亮先知其，只說亮埋怨都督便。」公瑾瞞不得孔明，孔明又要瞞公瑾，妙。肅辭去，入帳周瑜。瑜邀入帳後。肅曰：「今日何故痛責黃公覆？」瑜曰：「諸[01599]將怨否？」肅曰：「多有心中不安者。」瑜曰：「孔明之意若何？」肅曰：「他埋怨都督忒情薄。」瑜笑曰：「今番須瞞過他。」誰知反被他所瞞。肅曰：「何謂？」瑜曰：「今日痛打黃蓋，乃計。吾欲令他詐降，先須用苦肉計，瞞過曹操，就中用火攻之，可以取勝。」前言二蔡之降非詐，是欺子敬；今言黃蓋之打非眞打，却不瞞子敬。肅乃暗思孔明之高，却不敢明言。周郎不瞞子敬，那知子敬反瞞周郎。且說黃蓋卧於帳中，諸將皆來動問，蓋不言語，但長吁而已。忽報參謀闞澤來問，蓋令請入卧內，叱退左右。闞澤曰：「將軍莫非與都督有仇？」蓋曰：「非。」澤曰：「然則公之受責，莫非苦肉計乎？」[01600]不用黃蓋說明，先是闞澤猜破。妙。蓋曰：「何以知之？」澤曰：「某觀公瑾舉動，已料着八九分。」唯孔明便識得十分。蓋曰：「某受吳侯世厚恩，無以報，故獻此計以破曹操。肉雖受苦，亦無所恨。吾遍觀軍中，無一人可心腹者，唯公素有忠義之心，敢以心腹相告。」澤曰：「公之告我，無非要我獻詐降耳。」又不用黃蓋說明，先是闞澤猜破。妙甚。蓋曰：「實有此意。未知肯否？」闞澤欣然領諾。正是：
勇將輕身思報主，謀臣國有同心。
未知闞澤所言若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[01601] [01602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