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奪冀州袁尚爭鋒 決漳河許攸獻計
君觀於袁氏之亂，而信古來圖者，未有兄弟不協[01134]而能有濟者。桃園兄弟，以異姓而如骨肉，固無論已；他如權之據吳，則有「汝不如我，我不如汝」之兄；操之開魏，則有「寧可無洪，不可無公」之弟：同心同德，是以能成帝業。彼袁氏者，紹與術既相左於前，譚與尚復相爭於後，各自矛盾，以貽敵人之利，豈不重可惜哉！
善處人骨肉之間者，其惟王修乎！若執從父之，則當以袁尚嗣；若執立長之說，則當以袁譚嗣。然使譚而能泰伯，則尚可受之；譚而不能泰伯，則尚不宜受之矣。[01135]使尚而能叔齊，則譚可取之；尚而不能叔齊，則譚不宜爭之矣。故審配之助弟以攻兄者，非；郭圖之助兄以攻弟者，亦非；惟王修之言，金玉之論云。
甚矣，朋黨之禍烈！以袁氏觀之，初則衆謀士立黨，後則兩公亦立黨。初則田豐、沮授一黨，審配、郭圖一黨；後則郭圖與審配因譚、尚而分黨，於是逢紀黨審配，辛評黨郭圖。甚至審配之姪，背其叔而黨其友，辛評之弟，背其兄而黨其讎。然則謂袁氏之亡，亡於朋黨可[01136]。
曹操決漳河以淹冀州，與決泗水以淹下邳，前後兩篇約相類。然用水於南境不奇，用水於北境奇；淹下邳之計出於曹操之謀士不奇，淹冀州之策即出於袁氏之舊臣奇。且下邳之淹，止一水耳；若淹冀州，則先遏一水，通一水以運糧，然後決一水以破敵，是有水矣。下邳之水，所以報濮陽之火，兩家各用其一耳；若淹冀州，則先有劫韓猛、燒烏巢之火於前，而乃有通白溝、決漳河之水於後，[01137]是一家兼用其兩矣。侯成以獻酒被責而降曹，馮禮亦以飲酒被責而降曹。降曹同，而一降於決水之後而不死，一降於決水之後而隨死，則異。魏續友人抱憤而獻門，審榮亦友人抱憤而獻門。獻門同，而呂布在城中而被執，袁尚在城外而未擒，則異。就其極相類處，却有極不相類處，若有特特犯之而特特避之者，真是絕妙文章。
觀烏巢之焚，令人追念易京樓之焚；觀審配之死，令人追[01138]念耿武、關紀之死。一冀州耳，韓忽變而袁，袁忽變而曹。其始，馥失之，瓚爭之，而紹取之；其既，譚失之，尚爭之，而操取之。興亡彈指，得喪轉盼，奪人者，曾幾何時而人所奪。讀至此，之歎。
陳琳之檄，罵曹嵩，罵曹騰，其罵勝似殺矣。陶謙殺操之父，而操欲報仇；陳琳罵操之祖父，勝於殺操之祖父，而操不報仇，何？曰：琳袁紹而罵，則非琳罵之，而紹罵之。紹主而琳從，不罪陳琳而罪於袁紹，猶之不罪[01139]張闓而罪於陶謙耳。雖然，使琳曹操罵紹而紹所獲，則紹必殺琳。紹不能此度外之，而操獨能此度外之，君於此益識袁、曹之優劣矣。
此回敘袁、曹相攻，各有層轉變：袁尚始欲救譚，既而不救，終而復救；袁譚始欲降曹，既而合尚，終復降曹；曹操始攻冀州，既攻荊州，後復仍攻冀州。諸如此類，皆不測之極。
却說袁尚自斬史渙之後，自負其勇，不待袁譚等兵至，自引兵數萬出黎陽，與曹軍前隊相迎。張遼當先出馬，袁尚挺鎗來戰，[01140]不合，架隔遮攔不住，敗而走。張遼乘勢掩殺，袁尚不能主張，急急引軍奔回冀州。袁紹聞袁尚敗回，受一驚，舊病復發，吐血數斗，昏倒在地。尚之敗，袁紹實縱之；紹之死，袁尚實速之也。劉夫人慌救入卧內，病勢漸危。劉夫人急請審配、逢紀，直至袁紹榻前，商議後。紹但以手指而不能言。劉夫人曰：「尚可繼後嗣否？」紹點頭。袁紹此時即不點頭，亦不容不立尚矣。審配便就榻前寫遺囑。紹翻身叫一聲，吐血斗餘而死。孫策死得磊磊落落，袁紹死得昏昏悶悶。後人有詩曰：
累世公卿立名，少年意氣自縱橫。
空招俊傑千客，[01141]漫有英雄百萬兵。
羊質虎皮功不就，鳳毛雞膽難成。
更憐一種心處，家難徒延兩弟兄。
袁紹既死，審配等主持喪。劉夫人便將袁紹所愛寵妾五人，盡行殺害；妒性猖獗矣。恐其陰魂於九泉之下再與紹相，癡極，可發一笑！乃髠其髮，刺其面，毀其屍：其妒惡如此。妒至於鬼，妒亦奇矣。妒其生，故欲其死；如又妒其死，則何不亦從之死耶？我爲人，而人終不能防鬼；不若我亦爲鬼，而鬼庶可以防鬼耳。袁尚恐寵妾家屬害，并收而殺之。惠帝見人彘而泣，今袁尚助母爲虐，毋乃太甚。審配、逢紀立袁尚司馬將軍，領冀、青、幽、并四州牧，遣報喪。此時袁譚已發[01142]兵離青州，知父死，便與郭圖、辛評商議。圖曰：「主公不在冀州，審配、逢紀必立顯甫主矣。當速行。」辛評曰：「審、逢人必預定機謀。今若速往，必遭其禍。」袁譚曰：「若此當何如？」郭圖曰：「可屯兵城外，觀其動靜。某當親往察之。」譚依言。郭圖遂入冀州，袁尚，禮畢，尚問：「兄何不至？」圖曰：「因抱病在軍中，不能相。」尚既僣立，譚不奔喪；尚固不弟，譚亦不子。尚曰：「吾受父親遺命，立我主，加兄車騎將軍。目下曹軍壓境，請兄前部，吾隨後便調兵接應。」圖曰：「軍中無人商議良策，願乞審正南、逢元圖人輔。」郭圖索二謀士，欲去尚之左右手也。獨不[01143]思譚而謀尚，乃自去其手足耶！尚曰：「吾亦欲仗此人早晚畫策，如何離得！」圖曰：「然則於人內遣一人去，何如？」尚不得已，乃令人拈鬮，拈着者便去。逢紀拈着，尚即命逢紀齎印綬，同郭圖赴袁譚軍中。紀隨圖至譚軍，譚無病，心中不安，獻上印綬。譚怒，欲斬逢紀。郭圖密諫曰：「今曹軍壓境，且只款留逢紀在此，以安尚心。待破曹之後，却來爭冀州不遲。」譚從其言，即時拔寨起行，前至黎陽，與曹軍相抵。譚遣將汪昭出戰，操遣徐晃迎敵。將戰不數合，徐晃一刀斬汪昭於馬下。曹軍乘勢掩殺，譚軍敗。譚收[01144]敗軍入黎陽，遣人求救於尚。原隰裒矣，兄弟求矣。尚與審配計議，只發兵五千餘人相助。曹操探知救軍已到，遣樂進、李典引兵於半路接着，兩頭圍住，盡殺之。救如無救。袁譚知尚止撥兵五千，被半路坑殺，怒，乃喚逢紀責罵。紀曰：「容某作致主公，求其親自來救。」譚即令紀作，遣人到冀州致袁尚，與審配共議。配曰：「郭圖多謀，前次不爭而去者，曹軍在境。今若破曹，必來爭冀州矣。不如不發救兵，借操之力以除之。」是何言語？尚從其言，不肯發兵。前止少發兵，後竟不發兵，計愈左矣。使者回報，譚怒，立斬逢紀，譛田豐之報。議欲[01145]降曹。早有細作密報袁尚。尚與審配議曰：「使譚降曹，并力來攻，則冀州危矣。」乃留審配并將蘇由固守冀州，自領軍來黎陽救譚。第一次少發兵，第二次不發兵，第三次親自領：其反覆無常，酷肖其父。尚問軍中：「誰敢前部？」將呂曠、呂翔兄弟人願去。亦是兄弟二人，正與譚、尚映射。尚點兵萬，使先鋒，先至黎陽。譚聞尚自來，喜，遂罷降曹之議。鬩牆則鬩，禦侮則禦，固兄弟之常理也。譚屯兵城中，尚屯兵城外，掎角之勢。不一日，袁熙、高幹皆領軍到城外，屯兵處，每日出兵與操相持。尚屢敗，操兵屢勝。至建安八年春月，操分路攻打，袁譚、袁熙、袁尚、[01146]高幹皆敗，敘四路兵交戰，却甚省筆。棄黎陽而走。操引兵追至冀州，譚與尚入城堅守；熙與幹離城十里下寨，虛張聲勢。四路合成一路。操兵連日攻打不下。郭嘉進曰：「袁氏廢長立幼，而兄弟之間權力相并，各自樹黨，急之則相救，緩之則相爭。後來遺計定遼東，亦是此意。不如舉兵南向荊州，征討劉表，以候袁氏兄弟之變；變成而後擊之，可一舉而定。」正攻冀州，忽作一頓，匪夷所思。操善其言，命賈詡太守，守黎陽；曹洪引兵守官渡。操引軍向荊州進兵。譚、尚聽知曹軍自退，遂相慶賀。袁熙、高幹各自辭去。袁譚與郭圖、辛評議曰：「我長[01147]，反不能承父業；尚乃繼母所生，反承爵。心實不甘。」不出郭嘉之料。圖曰：「主公可勒兵城外，只做請顯甫、審配飲酒，伏刀斧手殺之，定矣。」譚從其言。適別駕王修自青州來，譚將此計告之。修曰：「兄弟者，左右手。今與他人爭鬭，斷其右手，而曰我必勝，安可得乎？夫棄兄弟而不親，天下其誰親之？彼讒人離間骨肉，以求一朝之利，願塞耳勿聽！」數語抵得一篇棠棣之詩。譚怒，叱退王修，使人去請袁尚。尚與審配商議，配曰：「此必郭圖之計。主公若往，必遭奸計；不如乘勢攻之。」袁尚依言，便披掛上馬，引兵五萬出城。[01148]未有帶五萬人赴席者，爲之一笑。袁譚袁尚引軍來，情知泄，亦即披掛上馬，與尚交鋒。尚譚罵。譚亦罵曰：「汝藥死父親，劈空造出一罪案。凡兄弟相爭者，往往如此。篡奪爵位，今來殺兄耶！」人親自交鋒，豈復成兄弟也。袁譚敗。尚親冒矢石，衝突掩殺。戰操何其怯，追兄何其猛。譚引敗軍奔平原，平原，今濟南府平原縣。尚收兵還。袁譚與郭圖再議進兵，令岑璧將，領兵前來。尚自引兵出冀州，兩陣對圓，旗鼓相望。璧出罵陣，尚欲自戰，將呂曠拍馬舞刀，來戰岑璧。將戰無數合，曠斬岑璧於馬下。譚兵敗，再奔平原。審配勸尚進兵，追至平原。譚抵擋不住，退入平[01149]原，堅守不出。尚面圍城攻打。譚與郭圖計議。圖曰：「今城中糧少，彼軍方銳，勢不相敵。愚意可遣人投降曹操，使操將兵攻冀州，尚必還救。將軍引兵夾擊之，尚可擒矣。若操擊破尚軍，我因而斂其軍實以拒操。操軍遠來，糧食不繼，必自退去；我可以仍據冀北，以圖進取。」一袁尚且不能勝，乃欲勝既破袁尚之曹操，恐無是理，但說得好聽耳。譚從其言，始議降曹，既而合尚，今復從降曹之議：其沒主意，亦酷肖其父。問曰：「何人可使？」圖曰：「辛評之弟辛毗，毗音皮。又是兄弟二人，映射成趣。字佐治，平原令。此人乃能言之士，可命使。」譚即召辛毗，毗欣然而至。譚修付毗，使千軍[01150]送毗出境。毗星夜齎往曹操。時操屯軍西平伐劉表，西平，今汝南西平縣。表遣玄德引兵前部以迎之。未及交鋒，辛毗到操寨。操禮畢，操問其來意，毗具言袁譚相求之意，呈上信。操看畢，留辛毗於寨中，聚文武計議。程昱曰：「袁譚被袁尚攻擊太急，不得已而來降，不可准信。」呂虔、滿寵亦曰：「丞相既引兵至此，安可復舍表而助譚？」荀攸曰：「公之言未善。以愚意度之：天下方有，而劉表坐保江、之間，不敢展足，其無四方之志可知矣；料劉表如見。袁氏據四州之地，帶甲數十萬，若和睦，共守成業，天下未[01151]可知。今乘其兄弟相攻，勢窮而投我；我提兵先除袁尚，後觀其變，并滅袁譚，天下定矣。此機會不可失。」荀攸欲先滅尚而後滅譚，後來却先滅譚而後滅尚，變化不同。若說一句是一句，便是今日印板文字矣。操喜，便邀辛毗飲酒，謂之曰：「袁譚之降，真耶詐耶？袁尚之兵，果可必勝耶？」毗對曰：「明公勿問真與詐，只論其勢可耳。袁氏連年喪敗，兵革疲於外，謀臣誅於內；兄弟讒隙，國分；加之饑饉並臻，天災人困：無問智愚，皆知土崩瓦解。此乃天滅袁氏之時。今明公提兵攻鄴，袁尚不還救，則失巢穴；若還救，則譚踵襲其後。以明公之威，擊疲[01152]憊之衆，如迅風之掃秋葉。不此之圖而伐荊州。荊州豐樂之地，國和民順，未可搖動。況四方之患，莫於河北。河北既平，則霸業成矣。願明公詳之。」其言全不爲袁譚，竟是爲曹操。辛氏兄弟各懷一心，與袁氏兄弟正復相似。操喜曰：「恨與辛佐治相之晚！」即日督軍還取冀州。玄德恐操有謀，不跟追襲，引兵自回荊州。正攻荊州，又忽作一頓，匪夷所思。却說袁尚知曹軍渡河，急急引軍還鄴，命呂曠、呂翔斷後。袁譚尚退軍，乃起平原軍馬，隨後趕來。行不到數十里，一聲炮響，兩軍齊出：左邊呂曠，右邊呂翔，兄弟人截住袁譚。譚勒馬告將[01153]曰：「吾父在日，吾並未慢待將軍，今何從吾弟而逼耶？」將聞言，乃下馬降譚。譚曰：「勿降我，可降曹承相。」將因隨譚營。譚候操軍至，引將操。操喜，以女許譚妻，即令呂曠、呂翔媒。人謂袁譚此時失却一弟，得却一妻，背却一父，得却一翁矣。孰知後來皆成畫餅耶？譚請操攻取冀州。操曰：「方今糧草不接，搬運勞苦，我由濟河，遏淇水入白溝，淇水出懷慶府濟原縣。白溝河，今在保定府新城縣。以通糧道，然後進兵。」運糧用水，後來攻城亦用水。遏淇水入白溝，先爲決漳河伏線。令譚且居平原。操引軍退屯黎陽，封呂曠、呂翔列侯，隨軍聽用。郭圖謂袁譚曰：「曹操以女許婚，恐非真意。今封賞呂曠、呂翔，帶去軍[01154]中，此乃牢籠河北人心，後必終我禍。主公可刻將軍印顆，暗使人送與呂，令作內應。待操破袁尚，可乘便圖之。」孰知二呂之不復爲袁氏用乎？譚依言，遂刻將軍印顆，暗送與呂。二印只算謝媒。呂受訖，徑將印來稟曹操。操笑曰：「譚暗送印者，欲汝等內助，待我破袁尚之後，就中取耳。汝等且權受之，我自有主張。」自此曹操便有殺譚之心。曹操許女之意，既是假非真；郭圖刻印之謀，亦弄巧成拙。且說袁尚與審配商議：「今曹兵運糧入白溝，必來攻冀州，如之奈何？」配曰：「可發檄使武安長尹楷屯毛城，通上黨運糧道；上黨，今潞州長縣。邯鄲，今廣平府邯鄲縣。邯鄲音寒單。令沮授之沮[01155]鵠守邯鄲，遠聲援。主公可進兵平原，急攻袁譚，先絕袁譚，然後破曹。」不急攻讎而先攻兄，爲計亦左。袁尚喜，留審配與陳琳守冀州，使馬延、張顗顗，音以。將先鋒，連夜起兵攻打平原。譚知尚兵來近，告急於操。操曰：「吾今番必得冀州矣！」正說間，適許攸自許昌來，聞尚攻譚，入操曰：「丞相坐守於此，豈欲待天雷擊殺袁乎？」不用震爲雷，將用坎爲水。操笑曰：「吾已料定矣。」遂令曹洪先進兵攻鄴，操自引一軍來攻尹楷。兵臨本境，楷引軍來迎。楷出馬，操曰：「許仲康安在？」許褚應聲而出，縱馬直取尹楷。楷措手不及，被許褚一刀斬[01156]於馬下。敘許褚戰功，爲後殺許攸伏線。餘衆奔潰，操盡招降之，完却尹楷。即勒兵取邯鄲。沮鵠進兵來迎。張遼出馬與鵠交鋒。戰不合，鵠敗，遼從後追趕。兩馬相離不遠，遼急取弓射之，應弦落馬。操指揮軍馬掩殺，衆皆奔散。完却沮鵠。於是操引軍前抵冀州。曹洪已近城下。操令軍繞城築起土山，暗掘地道以攻之。前官渡之戰，袁紹用土山地道；今冀州之攻，曹操亦用土山地道。孰知艮爲山，坤爲地，總不如坎爲水也。審配設計堅守，法令甚嚴。東門守將馮禮，因酒醉有誤巡警，淳于瓊以酒失事，今馮禮又以酒失事，何袁將之善飲也。配痛責之。馮禮懷恨，潛地出城降操。操問破城之策，禮曰：[01157]「突門內土厚，可掘地道而入。」操便命馮禮引百壯士，夤夜掘地道而入。却說審配自馮禮出降之後，每夜親自登城點視軍馬。當夜在突門閣上，望城外無燈火。配曰：「馮禮必引兵從地道而入。」急喚精兵運石擊突閘門，門閉，馮禮及百壯士皆死於土內。操折這一場，遂罷地道之計，袁紹掘地道，曹操當之以塹；曹操掘地道，袁兵拒之以閘：前後遙映。退軍於洹水之上，洹，音完。以候袁尚回兵。袁尚攻平原，聞曹操已破尹楷、沮鵠，軍圍困冀州，乃掣兵回救。部將馬延曰：「從路去，曹操必有伏兵。可取路，從西山出滏水口去劫曹營，滏，音甫。[01158]必解圍。」尚從其言，自領軍先行，令馬延與張顗斷後。早有細作去報曹操。操曰：「彼若從路上來，吾當避之；若從西山路而來，一戰可擒。吾料袁尚必舉火號，袁尚之火，不如曹操之水。令城中接應。吾可分兵擊之。」於是分撥已定。却說袁尚出滏水界口，東至陽平，屯軍陽平亭，離冀州十七里，一邊靠着滏水。尚令軍士堆積柴薪乾草，至夜焚燒號。遣主簿李孚扮作曹軍都督，直至城下，叫：「開門！」審配認得是李孚聲音，放入城中，說：「袁尚已陳兵在陽平亭，等候接應，若城中兵出，亦舉火號。」配教城[01159]中堆草放火，以通音信。屢用火字，引出下文水來。孚曰：「城中無糧，可發老弱殘兵并婦人出降；彼必不，我即以兵繼百姓之後出攻之。」爾時冀州百姓，未死於水而先死於兵矣。配從其論。次日，城上豎起白旗，上寫「冀州百姓投降。」操曰：「此是城中無糧，教老弱百姓出降，後必有兵出。」又早猜破。操教張遼、徐晃各引千軍來，伏於兩邊。操自乘馬、張麾蓋，至城下，果城門開處，百姓扶老攜幼，手持白旛而出。百姓纔出盡，城中兵突出。操教將紅旗一招，白旗、紅旗，映射成趣。張遼、徐晃兩路兵齊出亂殺，城中兵只得復回。操自飛馬趕來，到吊橋邊，[01160]城中弩箭如雨，射中操盔，險透其頂。前在下邳城下，射中麾蓋；今在冀州城下，射中頭盔。兩番用水之前，其被射亦復相似。衆將急救回陣。操更衣換馬，引衆將來攻尚寨。尚自迎敵。時各路軍馬一齊殺至，兩軍混戰，袁尚敗。尚引敗兵退往西山下寨，令人催取馬延、張顗軍來。不知曹操已使呂曠、呂翔去招安將；將隨呂來降，操亦封列侯。敘法甚省筆。即日進兵攻打西山，先使呂、馬延、張顗截斷袁尚糧道。譚、尚相攻，是以袁攻袁；操即用袁氏之將，以截袁氏之糧，亦是以袁攻袁。尚情知西山守不住，夜走隘口，安營未定，四下火光並起，伏兵齊出，人不及甲，馬不及鞍，尚[01161]軍潰，退走五十里。勢窮力極，只得遣豫州刺史陰夔至操營請降。操佯許之，却連夜使張遼、徐晃去劫寨，操於譚之降，則納之；於尚之降，則劫之。又是一樣做法。尚盡棄印綬、節鉞、衣甲、輜重，望中山而逃。中山，屬今真定府定州。操回軍攻冀州。許攸獻計曰：「何不決漳河之水以淹之？」前下邳之淹，其計出於曹操之謀士郭嘉；今漳河之決，其計出於袁氏之客許攸，是亦以袁攻袁也。操然其計，先差軍於城外掘壕塹，周圍四十里。審配在城上操軍在城外掘塹，却掘得甚淺。妙。配暗笑曰：「此欲決漳河之水以灌城耳。壕深可灌，如此之淺，有何用哉？」遂不。當夜曹操添十倍軍士，併力發掘。比及天[01162]明，廣深丈，引漳水灌之，城中水深數尺；操之掘塹，先淺後深，詭譎可喜。更兼糧絕，軍士皆餓死。辛毗在城外，用鎗挑袁尚印綬衣服，招安城內之人。審配怒，將辛毗家屬老八十餘口，就於城上斬之，將頭擲下。辛毗號哭不已。審配之姪審榮，素與辛毗相厚，辛毗家屬被害，心中懷忿，乃密寫獻門之，拴於箭上，拴，音千。射下城來。審配前收捕許攸子姪，今又誅殺辛毗家屬，而不能自禁其姪，可發一歎。軍士拾獻辛毗，毗將獻操。操先下令：如入冀州，休得殺害袁氏一門老；軍民降者免死。次日天明，審榮開西門，放操兵入。前淹下邳，有獻門之宋憲、魏續；今淹冀州，有獻[01163]門之審榮。前後亦復相似。辛毗躍馬先入，軍將隨後，殺入冀州。審配在東南城樓上，操軍已入城中，引數騎下城死戰。正迎徐晃交馬，晃生擒審配，綁出城來。路逢辛毗，毗咬牙切齒，以鞭鞭配首曰：「賊殺才！今日死矣！」配罵辛毗：「賊徒！引曹操破我冀州，我恨不殺汝！」徐晃解配操。操曰：「汝知獻門接我者乎？」配曰：「不知。」操曰：「此汝姪審榮所獻。」配怒曰：「兒不行，乃至於此！」袁氏兄弟相左，審氏叔姪亦相左，俱是骨肉之變。操曰：「昨孤至城下，何城中弩箭之多耶？」配曰：「恨少！恨少！」與張遼荅濮陽之火語氣相似。操曰：「卿忠於袁氏，不容不如此。今肯降吾[01164]否？」配曰：「不降！不降！」辛毗哭拜於地曰：「家屬八十餘口，盡遭此賊殺害。願丞相戮之，以雪此恨！」配曰：「吾生袁氏臣，死袁氏鬼，不似汝輩讒諂阿諛之賊，可速斬我！」鐘眉：好硬。操教牽出。臨受刑，叱行刑者曰：「吾主在北，不可使我面南而死！」乃向北跪，引頸就刃。審正南緣何正北而死？一笑。鐘眉：審正南不可及。後人有詩歎曰：
河北多名士，誰如審正南？
命因昏主喪，心與古人參。
忠直言無隱，廉能志不貪。
臨亡猶北面，降者盡羞慚。
審配既死，操憐其忠義，命葬於城北。衆將請曹操入城。操方欲[01165]起行，只刀斧手擁一人至，操視之，乃陳琳。操謂之曰：「汝前本初作檄，但罪狀孤可，何乃辱及祖、父耶？」陳琳作檄事已隔數卷，至此忽然一提。琳荅曰：「箭在弦上，不得不發耳。」以箭自比，以弦比袁紹。箭非自發，乃弦發之也。操若能爲琳之弦，琳亦願爲操之箭矣。左右勸操殺之。操憐其才，乃赦之，命從。殺審配極似殺陳宮，赦陳琳極似赦張遼，與淹下邳一篇文字遙遙相對。○曹操頭風虧得陳琳醫治，此時不殺，只算謝醫。却說操長曹丕，字桓，時年十八歲。丕初生時，有雲氣一片，其色青紫，圓如車蓋，覆於其室，終日不散。有望氣者密謂操曰：「此天氣。令嗣貴不可言！」丕八歲能屬文，有逸才，博古通今，[01166]善騎射，好擊劒。百忙中忽入曹丕一小傳，早爲後文曹丕稱帝伏線。○敘袁家兒子將完，忽接入曹家兒子事，妙筆。時操破冀州，丕隨父在軍中，先領隨身軍，徑投袁紹家下馬，拔劒而入。有一將當之曰：「丞相有命，諸人不許入紹府。」丕叱退，提劒入後堂。兩個婦人相抱而哭，丕向前欲殺之。正是：
四世公侯已成夢，一家骨肉遭殃。
未知性命如何，且聽下文分解。[01167] [01168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