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奇第一種卷之四十一
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
第八十一回
急兄讐張飛遇害 雪弟恨先主興兵
翼德之不欲先伐魏，而請先伐吳者，非但知兄弟而不知君臣之義。觀其古城之役，誤疑關公之降操，而欲拒關公，豈非君臣之義重而兄弟之情輕乎？其伐吳之意，以[02605]魏固賊，而吳之黨魏亦賊，從來除殘去暴者，必先剪其黨。如殷將伐桀而先伐韋、伐顧、伐昆吾，周將伐紂而先伐崇、伐宻是。蓋不獨兄弟起，而伐吳在所當先，即君臣起，而伐吳亦在所當先耳。
觀於翼德之亡，而先主伐吳之計，愈不得不決矣。翼德之死，關公而死。關公而死，則其與孫權殺之無異。殺一弟之讐不可忍，殺兩弟之讐何可忍乎？一己之私恩而釋曹操，人不以此病關公，則人之義而討孫[02606]權，豈得以此訾先主！
有關興而雲長不死，有張苞而翼德復生。君觀於此人，而獨先主之堂構惜。使劉禪而有興、苞之風，則鄧艾不能越陰平，鍾會不能逾劒閣，而「此間樂，不思蜀」之言，不至晉武所笑矣。嗚呼！天不祚，其謂之何哉！
李意之先主，與紫虛上人、公明管正是一流人物。而紫虛則有數言，李意止寫一字；公明惟憑卦象，李意自寫畵圖：極相類，極不相類，而皆後文伏筆。令讀者於數[02607]卷之後，追驗前文，方知其文之一線穿却。
陳震之請李意，當是孔明教之。先主决意伐吳，孔明爭之不得，故特欲借青城山老叟以相阻耳。然張良能以南山四皓止儲君之廢，而孔明不能以青城老叟阻伐吳之師，謀之成不成，蓋亦有幸有不幸焉。
先主一生，畵圖者：初孔明畵圖一幅，定分之形；繼張松畵圖一幅，定入川之計；最後李意畵圖一幅，白帝托孤之兆。蓋其一生，俱是畵中人。[02608]
當關公顯聖之後，便當接先主殺劉封，而中間忽有曹操患病，華陀被殺，曹丕襲爵，曹植賦詩一段文字以間之。及劉封既斬之後，便當接翼德被刺、先主伐吳，而中間有獻帝禪位、曹丕篡、成都聞變、孔明勸進一段文字以間之。其過枝接葉處，全不其斷續之痕，而兩邊夾敘，一筆不漏。如此敘，眞可直追遷史。
却說先主欲起兵東征，趙雲諫曰：「國賊乃曹操，非孫權。今曹丕篡，神人共怒。陛下可早圖關中，屯兵渭河上流，以討凶逆，[02609]則關東義士必裹糧策馬以迎王師。若舍魏以伐吳，兵勢一交，豈能驟解？願陛下察之。」先君臣之公義，而後兄弟之私讐，子龍獨見其大。先主曰：「孫權害朕弟，兼傅士仁、糜芳、潘璋、馬忠皆有切齒之讐，啖其肉而滅其族，方雪朕恨！卿何阻耶？」雲曰：「賊之讐，公；兄弟之讐，私，願以天下重。」子龍見識有大臣諫臣之風，不當以戰將目之。先主答曰：「朕不弟報讐，雖有萬里江山，何足貴？」遂不聽趙雲之諫，下令起兵伐吳。且發使往五谿五谿，今屬湖廣武陵郡。借番兵五萬，共相策應。一面差使往閬中，遷張飛車騎將軍，領司隸校尉，封西鄉侯兼閬中牧。使命賫[02610]詔而去。却說張飛在閬中，聞知關公被東吳所害，旦夕號泣，血濕衣襟。是眞兄弟，不是假兄弟。諸將以酒勸解，酒醉怒氣愈加。帳上帳下，但有犯者，即鞭撻之，多有鞭死者。爲後文鞭范疆、張達張本。每日望南切齒睜目怒恨，放聲痛哭不已。其聲其淚，俱從血性中流出。忽報使至，慌忙接入，開讀詔旨。飛受爵，望北拜畢，設酒款待來使。飛曰：「吾兄被害，讐深似海，廟堂之臣，何不早奏興兵？」使者曰：「多有勸先滅魏而後伐吳者。」飛怒曰：「是何言！昔我人桃園結義，誓同生死，今不幸兄半途而逝，吾安得獨享富貴耶？獨生且不願，何況獨受富貴。吾當面[02611]天，願前部先鋒，掛孝伐吳，爲後文制辦白旗白甲伏筆。生擒逆賊，祭告兄，以踐前盟！」言訖，就同使命望成都而來。却說先主每日自下教場操演軍馬，尅日興師，御駕親征。於是公卿都至丞相府中孔明，曰：「今天初臨位，親統軍伍，非所以重社稷。此不諫征吳，但諫親征。丞相秉鈞衡之職，何不規諫？」孔明曰：「吾苦諫數次，只是不聽。孔明之諫，在孔明口中補出。今日公等隨我入教場諫去。」當下孔明引百官來奏先主曰：「陛下初登寶位，若欲北討賊以伸義於天下，方可親統六師；若只欲伐吳，命一上將統軍伐之可[02612]，何必親勞聖駕？」言伐魏則當親征，伐吳則不當親征，主意又與衆官不同。先主孔明苦諫，心中稍囘。忽報張飛到來，先主急召入。飛至演武廳，拜伏於地，抱先主足而哭。以手足論之，先主缺其一足矣，故抱足而哭。先主亦哭。飛曰：「陛下今日君，早忘桃園之誓！兄之讐如何不報？」先主曰：「多官諫阻，未敢輕舉。」飛曰：「他人豈知昔日之盟？若陛下不去，臣捨此軀，與兄報讐。若不能報時，臣寧死不陛下！」只說自家去，便是要先主去。先主曰：「朕與卿同往。卿提本部兵自閬州而出，朕統精兵會於江州，共伐東吳，以雪此恨！」飛臨行，先主囑曰：「朕素知卿酒後[02613]暴怒，鞭撻健兒，而復令在左右，此取禍之道。今後務宜寬容，不可如前。」先爲下文伏筆。○史稱關公善待卒伍，驕于士大夫，張飛愛君子而不恤軍人，故先主以此囑之。飛拜辭而去。次日，先主整兵要行。學士秦宓奏曰：「陛下捨萬乘之軀而徇義，古人所不取，願陛下思之。」先主曰：「雲長與朕猶一體，義尚在，豈可忘耶？」宓伏地不起曰：「陛下不從臣言，誠恐有失。」預爲後文伏筆。先主怒曰：「朕欲興兵，爾何出此不利之言！」叱武士推出斬之。非此一怒，則衆官之諫不息。宓面不改色，囘顧先主而笑曰：「臣死無恨，但可惜新創之業，將顚覆耳！」衆官皆秦宓告免。[02614]先主曰：「暫且囚下，待朕報讐囘時發落。」孔明聞知，即上表救秦宓。其略曰：
臣亮等切以吳賊逞奸詭之計，致荊州有覆亡之禍，隕將星於斗牛，折天柱於楚地，此情哀痛，誠不可忘。但念遷鼎者，罪由曹操；移劉祚者，過非孫權。竊謂魏賊若除，則吳自賔服。願陛下納秦宓金石之言，以養士卒之力，別作良圖，二句隱着伐魏，早爲前后出師伏筆。則社稷幸甚！天下幸甚！
先主看畢，擲表於地曰：「朕意已決，毋得再諫！」先主以孔明爲水，今伐吳之心其急[02615]如火，水亦不能制火矣。遂命丞相諸葛亮保太守兩川；時法正既死，孔明又不同往，則後來之敗，勢所必然。驃騎將軍馬超并弟馬岱，助鎮北將軍魏延守中，以當魏兵；虎威將軍趙雲後應，兼督糧草；因趙雲曾諫，故不用爲先鋒。黃權、程畿參謀；馬良、陳震掌理文；黃忠前部先鋒；馮習、張南副將；傅彤、張翼中軍護尉；趙融、廖淳合後。川將數百員并五溪番將等，共兵七十五萬，擇定章武元年七月丙寅日出師。却說張飛囘到閬中，下令軍中限日內製辦白旗白甲，軍掛孝伐吳。關公之死，爲江上有白衣；翼德之死，爲軍中需白衣。次日，帳下兩員末將[02616]范疆、張達，入帳告曰：「白旗白甲，一時無措，須寬限方可。」飛怒曰：「吾急欲報讐，恨不明日便到逆賊之境，義氣凜凜，是眞兄弟，不是假兄弟。汝安敢違我將令！」叱武士縛於樹上，各鞭背五十。前之鞭督郵是怒，繼之鞭曹豹是醉，今之鞭范、張是痛。因痛而鞭，鞭必倍痛矣。鞭畢，以手指之曰：「來日俱要完！若違限，即殺汝人示衆！」打得人滿口出血。囘到營中商議，范疆曰：「今日受刑責，着我等如何辦得？其人性暴如火，倘來日不完，你我皆被殺矣！」張達曰：「比如他殺我，不如我殺他。」與糜芳、傅士仁一般商議，前後相對。疆曰：「怎奈不得近前。」達曰：「我兩箇若不當死，則他醉[02617]於牀上；若是當死，則他不醉。」呂布以戒酒而爲部將所害，張飛以飲酒而爲部將所害，前後相反而相對。人商議停當。却說張飛在帳中神思皆亂，動止恍惚。與關公夢豬咬足，前後相對。一則以夢爲醒時之兆，一則以醒爲夢時之兆。乃問部將曰：「吾今心驚肉顚，坐卧不安，此何意？」部將答曰：「此是君侯思念關公，以致如此。」飛令人將酒來，與部將同飲。本是以酒節哀，誰知以酒致死。不覺醉，卧於帳中。凡人飯酒易醉，悶飲更是易醉。范、張賊探知消息，初更時分，各藏短刀，宻入帳中，詐言欲稟機宻重，直至牀前。原來張飛每睡不合眼，當夜寢於帳中，賊他須豎目張，本不敢動手。寫得張飛聲勢。曹操[02618]見關公于匣中，雖死不死。范、張見翼德于帳中，雖睡不睡。因聞鼻息如雷，方敢近前，以短刀刺入飛腹，飛呌一聲而亡。讀書至此，亦爲之拍案大呌。時年五十五歲。後人有詩嘆曰：
安喜曾聞鞭督郵，黃巾掃盡佐炎劉。
虎牢關上聲先震，長阪橋邊水逆流。
義釋嚴顏安蜀境，智欺張郃定中州。
伐吳未克身先死，秋草長遺閬地愁。
却說賊當夜割張飛首級，便引數十人，連夜投東吳去。次日，軍中聞知，起兵追之不及。時有張飛部將吳班，向自荊州[02619]來先主，先主用牙門將，使佐張飛守閬中。吳班事補前文所未及。○胡班古本作吳班，今從之。當下吳班先發表章奏知天，然後令長張苞，具棺槨盛貯，令弟張紹守閬中，苞自來報先主。時先主已擇期出師，官僚皆隨孔明送十里方囘。孔明囘至成都，怏怏不樂，顧謂衆官曰：「法孝直若在，必能制主上東行。」孔明勸取西川，昭烈不聽，法正勸之而即聽。然則法正必有所以制之之法也。却說先主是夜心驚肉顫，寢卧不安。出帳仰觀天文，西北一星，其如斗，忽然墜地。關公之死，先主感夢；翼德之死，先主見星，前後相對。先主疑，連夜令人求問孔明。孔明囘奏曰：「合損一[02620]上將。日之內，必有驚報。」先主因此按兵不動。忽侍臣奏曰：「閬中張車騎部將吳班，差人賫表至。」先主頓足曰：「噫！弟休矣！」結義之始，先遇翼德，次遇關公；臨終之時，先喪關公，次喪翼德。參差不同。及至覽表，果報張飛凶信。先主放聲哭，昏絕於地。衆官救醒。次日，人報一隊軍馬驟風而至，先主出營觀之。良久，一員將，白袍銀鎧，滾鞍下馬，伏地而哭，乃張苞。張飛掛孝是一重孝，張苞掛孝是兩重孝。苞曰：「范疆、張達殺臣父，將首級投吳去！」先主哀痛至甚，飲食不進。羣臣苦諫曰：「陛下方欲弟報讐，何可先自摧殘龍體？」先主方纔進膳，遂謂張[02621]苞曰：「卿與吳班，敢引本部軍作先鋒，卿父報讐否？」苞曰：「國父，萬死不辭！」不但爲父，又爲伯父。先主正欲遣苞起兵，報一彪軍風擁而至。先主令侍臣探之。須臾，侍臣引一將軍，白袍銀鎧，入營伏地而哭。先主視之，乃關興。此是制中朞服，與張苞亦是兩重孝。先主關興，想起關公，放聲哭。衆官苦勸。先主曰：「朕想布衣時與關、張結義，誓同生死。今朕天，正欲與弟同享富貴，不幸俱死於非命！此姪，能不斷腸？」張飛曾見先主爲天子，關公尚不曾見先主爲天子。一則乍見而死，一則未見而死，俱爲可痛。言訖哭。衆官曰：「將軍且退。容聖上將[02622]息龍體。」侍臣奏曰：「陛下年過六旬，不宜過於哀痛。」先主曰：「弟俱亡，朕安忍獨生！」言訖，以頭頓地而哭。先主從來善哭，何況此時。哭上加哭，宜其哭箇不住。多官商議曰：「今天如此煩惱，將何解勸？」馬良曰：「主上親統兵伐吳，終日號泣，於軍不利。」陳震曰：「吾聞成都青城山之西，有一隱者，姓李，名意。世人傳說此老已百餘歲，能知人之生死吉凶，乃當世之神仙。百忙中忽敘出一個仙人，與魏之左慈，吳之于吉，遙相映射。何不奏知天，召此老來，問他吉凶，勝如吾等之言。」遂入奏先主，先主從之，即遣陳震賫詔，往青城山宣召。震星夜到青城，令鄉[02623]人引入山谷深處，遙望仙莊清雲隱隱，瑞氣非凡。與卧龍岡彷彿相似。忽一童來迎曰：「來者莫非陳孝起乎？」與水鏡童子彷彿相似。震驚曰：「仙童如何知我姓字？」童曰：「吾師昨者有言：今日必有皇帝詔命至，使者必是陳孝起。」震曰：「眞神仙！人言信不誣矣。」遂與童同入仙莊，拜李意，宣天詔命。李意推老不行。震曰：「天急欲仙翁一面，幸勿吝鶴駕。」再敦請，李意方行。與隆中三請彷彿相似。即至御營，入先主。先主李意鶴髮童顏，碧眼方瞳，灼灼有光，身如古栢之狀，李意行狀在先主眼中寫出。○寫李意三百歲人，另是一樣光景。知是異[02624]人，優禮相待。李意曰：「老夫乃荒山村叟，無學無識。辱陛下宣召，不知有何諭？」先主曰：「朕與關、張弟生死之交，十餘年矣。今弟被害，親統軍報讐，未知休咎如何。久聞仙翁通曉玄機，望乞賜教。」何不于關公未死之前問之？李意曰：「此乃天數，非老夫所知。」先主再求問，意乃索紙筆，畵兵馬器械四十餘張。畵畢，便一一扯碎。此應後文連營四十皆被燒毀。畵一人仰卧於地上，傍邊一人掘土埋之，上寫一白字。此應後文白帝托孤之兆。遂稽首而去。先主不悅，謂羣臣曰：「此狂叟！不足信。」即以火焚之，爲後文火焚之兆。便[02625]催軍前進。張苞入奏曰：「吳班軍馬已至。臣乞先鋒。」先主壯其志，即取先鋒印賜張苞。苞方欲掛印，一少年將奮然出曰：「留下印與我！」視之，乃關興。二人爭印，與許褚、徐晃爭袍，遙相映射。苞曰：「我已奉詔矣。」興曰：「汝有何能，敢當此任？」苞曰：「我自幼習學武藝，箭無虛發。」先主曰：「朕正要觀賢姪武藝，以定優劣。」苞令軍士於百步之外，立一面旗，旗上畵一紅心。旗上畵紅心，是權時從吉。苞拈弓取箭，連射箭，皆中紅心。寫張苞。衆皆稱善。㫄寫衆人。關興挽弓在手曰：「射中紅心，何足奇？」正言間，忽值頭上一行雁過。興指曰：「吾射這飛鴈第[02626]隻。」一箭射去，那只鴈應弦而落。寫關興。○鴈行可比兄弟，不獨失却第三，先失却第二矣。文武官僚齊聲喝采。又寫衆人。苞怒，飛身上馬，手挺父所使丈八點鋼矛，呌曰：「你敢與我比試武藝否？」興亦上馬，綽家傳砍刀縱馬而出曰：「偏你能使矛！吾豈不能使刀！」曹操銅雀臺前，是一紅一綠相爭，此處却是兩白相爭，又自不同。將方欲交鋒，先主喝曰：「休得無禮！」興、苞人慌忙下馬，各棄兵器，拜伏請罪。作者欲寫二小將英雄，故借爭印稍加點染，今既顯過本事，便當如此收科。先主曰：「朕自涿郡與卿等之父結異姓之交，親如骨肉，今汝人亦是昆仲之分，正當同心協力，共報父讐，奈何[02627]自相爭競，失其義！父喪未遠而猶如此，況日後乎？」近日之喪中計利，兄弟相爭者，當愧死矣。人再拜伏罪。先主問曰：「卿人誰年長？」苞曰：「臣長關興一歲。」先主即命興拜苞兄。人就帳前折箭誓，永相救護。桃園之後，又是一番小結義。先主下詔，使吳班先鋒，令張苞、關興護駕。水陸並進，船騎雙行，浩浩蕩蕩，殺奔吳國來。以上按下先主，以下再敘東吳。却說范疆、張達將張飛首級，投獻吳侯，細告前。孫權聽罷，收人。乃謂百官曰：「今劉玄德即帝位，統精兵七十餘萬，御駕親征，其勢甚，如之奈何？」百官盡皆失色，面面相覷。南人無用，爲之[02628]一笑。諸葛瑾出曰：「某食君侯祿久矣，無可報效，願舍殘生，去蜀主，以利害說之，使兩國相和，共討曹丕之罪。」諸葛瑾所見，到底與魯肅相似。權喜，即遣諸葛瑾使，來說先主罷兵。正是：
兩國相爭通使命，一言解難賴行人。
未知諸葛瑾此去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