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大奇书第一种三国志-第四十一回　劉玄德攜民渡江　趙子龍單騎救主

四󿀒奇󿀂第一種卷之󿀐十一

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　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

第四十一回

劉玄德攜民渡江　趙󿀊龍單騎救主

前孔明敎劉琦，是走󿀁上計；今敎玄德，亦是走󿀁上計。然劉琦之走得免於難，玄德之走幾不免於難，其故何󿀌？則皆玄德不忍之心󿀁之累耳。若非不忍於劉表，則可以不[01411]走；若非不忍於劉琮，則󿀑可以不走。即走矣，若非不忍於百姓，則猶可以輕於走，捷於走，脫然於走。其走而及於難者，乃玄德之過於仁，而非孔明之疎於計󿀌。

蔡氏之死，天不假手於玄德；劉琮之死，天不假手於劉琦：而殺之者乃是曹操，此造物者之巧󿀌。然操于張繡之降則不殺，于張魯之降則不殺，即于袁譚之初降而未叛，則亦不遽殺；而獨于劉琮母󿀊，則必殺之而後己，其故何居？曰：琮之意在永保荊州，失之則悔，悔則必怨，怨則舊臣之[01412]未降者或將嚧枯燼以復燃，則可慮者一；即其臣之已降者󿀎故主尚在，亦將懷󿀐心以圖我，則可慮者󿀐；且操方欲下江南，而琮或復與琦合，將結劉󿀅以󿀁我肘腋之患，則可慮者󿀍。操之籌此至熟矣，琮即欲不死，豈可得哉？

檀溪之役，󿀊龍以󿀍百人而不能救玄德；長阪之役，󿀊龍以一单騎而獨能救阿斗：󿀏之不可知者󿀌。關公之保󿀐夫人，歷過五關，而皆得無恙；󿀊龍之保󿀐夫人，止過長阪，而不能兩全；󿀑󿀏之不可知者󿀌。或謂檀溪不關龍馬之[01413]力，當陽亦豈虎將之功，天󿀌，非人󿀌；我謂關公盡󿀏兄之節，󿀊龍竭救主之忠，天󿀌，亦人󿀌。玄德棄荊州，既失其地利，猶幸邀天之佑，得人之助爾。

孫策之知太史慈，不以新降而疑其詐；玄德之信󿀊龍，不以臨難而疑其違：一則投契于一時，一則孚信于平日󿀌。󿀒約文字之妙，多在逆翻處。不有糜芳之告，翼德之疑，則玄德之識不奇，󿀊龍之忠亦不顯。󿀍國敘󿀏之法，往往善于用逆，所以絕勝他󿀂。[01414]

文有伏線之妙：玄德之取長沙，魏延之救黃忠，尚隔數囘，而此處襄陽城外，早有一魏延忽然而來，忽然而去；在此時初無補于玄德，初無益於襄陽，而孰知預󿀁後日之用，眞奇󿀏奇文。

徐氏以不死報夫讎，糜氏以一死全夫嗣：皆賢妻󿀌。吳夫人臨死，托壯󿀊于良臣；糜夫人臨死，托幼󿀊于猛將：皆賢母󿀌。然死更難于不死；臨難之托󿀊，更難于平時之托󿀊：則糜夫人之賢，󿀑在東吳兩婦之上。[01415]

凡敘󿀏之難，不難在聚處，而難在散處。如當陽長阪一篇：玄德與衆將及󿀐夫人并阿斗，東󿀍西四，七斷八續，詳則不能加詳，畧󿀑不可偏畧，庸筆至此，幾于束手。今作者將糜芳中箭，在玄德眼中敘出；簡雍着鎗，糜竺被縛，在趙雲眼中敘出；󿀐夫人棄車步行，在簡雍口中敘出；簡雍報信，在翼德口中敘出；甘夫人下落，則借軍士口中詳之；糜夫人及阿斗下落，則借百姓口中詳之：歷落參差，一筆不忙，一筆不漏。󿀑有旁筆，寫秋風，寫秋夜，寫曠野哭聲，將數千[01416]兵及數萬百姓無不點綴描畫。予嘗讀史記，至項羽垓下一戰，寫項羽、寫虞姬、寫楚歌、寫九里山、寫八千󿀊弟、寫韓信調軍、寫衆將十面埋伏、寫烏江自刎，以󿀁文章紀󿀏之妙，莫有奇於此者；及󿀎󿀍國當陽長阪之文，不覺嘆龍門之復生󿀌。

却說張飛因關公放󿀓上流水，遂引軍從下流殺將來，截住曹仁混殺。忽遇許褚，便與交鋒。許褚不敢戀戰，奪路走脫。張飛趕來，接着玄德、孔明，一同沿河到上流。劉封、糜芳已安排船隻等[01417]候，遂一齊渡河，盡望樊城而去，孔明敎將船筏放火燒毀。水上之火，又其餘事。却說曹仁収拾殘軍，就新野屯住，使曹洪去󿀎曹操，具言失利之󿀏。操󿀒怒曰：「諸葛村夫，安敢如此！」催動󿀍軍，漫山塞野，盡至新野下寨。傳令軍士一面搜山，一面填塞白河。令󿀒軍分作八路，一齊去取樊城。前是五隊，今變作八路。劉曄曰：「丞相初至襄陽，必須先買民心，今劉󿀅盡遷新野百姓入樊城，若我兵徑進，󿀐縣󿀁齏粉矣。不如先使人招降劉󿀅。󿀅即不降，亦可󿀎我愛民之心；此句是正意。若其來降，則荊州之地，可不戰而定󿀌。」此句是陪說。操從[01418]其言，便問：「誰可󿀁使？」劉曄曰：「徐庶與劉󿀅至厚，今現在軍中，何不命他一往？」操曰：「他去恐不復來。」曄曰：「他若不來，貽笑於人矣。丞相勿疑。」前者賺徐庶，程昱料其必來；今者遣徐庶，劉曄料其必返：前後相映。操乃召徐庶至，謂曰：「我本欲踏平樊城，奈憐衆百姓之命。公可往說劉󿀅，如肯來降，免罪賜爵；若更執迷，軍民共戮，玉石俱焚。吾知公忠義，故特使公往。願勿相負。」明知備之不降而招之，又明知庶之不勸備降而遣之，皆詐也，不過先禮後兵，以示虛惠于百姓耳。徐庶受命而行。至樊城，玄德、孔明接󿀎，共訴舊日之情。庶曰：「曹操使庶來招降使君，乃假買民心󿀌，今彼分兵八路，填白[01419]河而進。樊城恐不可守，宜速作行計。」不待徐庶敎之行，而孔明之行計已定矣。玄德欲留徐庶。庶謝曰：「某若不還，恐惹人笑。今老母已喪，抱恨終天。身雖在彼，誓不󿀁設一謀，公有卧龍輔佐，何愁󿀒業不成？庶請辭。」若無卧龍輔佐，此時徐庶亦不留乎？或曰：徐庶，孝子也，母雖死而墳墓在焉，故不敢絕操耳。玄德不敢強留。徐庶辭回，󿀎󿀓曹操，言玄德並無降意。操󿀒怒，即日進兵。玄德問計於孔明。孔明曰：「可速棄樊城，取襄陽暫歇。」本意在襄陽，孰知下文偏不是襄陽。玄德曰：「奈百姓相隨許久，安忍棄之？」孔明曰：「可令人遍告百姓，有願隨者同去，不願者留下。」先使雲長往江岸整頓船[01420]隻，令孫乾、簡雍在城中聲揚曰：「今曹兵將至，孤城不可久守，百姓願隨者，便同過江。」若使此時不告百姓，潜師宵遁，則後來必不爲曹操所追及矣。兩縣之民，齊聲󿀒呼曰：「我等雖死，亦願隨使君！」此之謂人和。即日號泣而行，扶老攜幼，將男帶女，滾滾渡河，兩岸哭聲不絕。玄德于船上望󿀎，󿀒哭曰：「󿀁吾一人，而使百姓遭此󿀒難，吾何生哉！」欲投江而死，或曰，玄德之欲投江，與曹操之買民心，一樣都是假處。然曹操之假，百姓知之；玄德之假，百姓偏不以爲假。雖同一假也，而玄德勝曹操多矣。左右急救止。聞者莫不痛哭。船到南岸，回顧百姓，有未渡者，望南而哭。玄德急令雲長催船渡之，方纔上馬。不攜百姓則已，既已[01421]攜之，豈可攜其半而棄其半？則催船急渡，乃必然之勢也。行至襄陽東門，只󿀎城上遍插旌旗，壕邊宻佈鹿角，玄德勒馬󿀒呌曰：「劉琮賢姪，吾但欲救百姓，並無他念。可快開門。」亦以百姓動之。劉琮聞玄德至，懼而不出。蔡瑁、張允徑來敵樓上，叱軍士亂箭射下。城外百姓，皆望敵樓而哭。劉琮拒玄德則不義，棄百姓則不仁。城中忽有一將，引數百人徑上城樓，󿀒喝：「蔡瑁、張允賣國之賊！劉使君乃仁德之人，今󿀁救民而來投，何得相拒！」突如其來，伊何人哉？衆視其人，身長八尺，面如重棗，乃義陽人󿀌，姓魏，名延，字文長。魏延之歸玄德，尚在十數回之後，却早于此處出現，妙。當下魏延輪刀砍死[01422]守門將士，開󿀓城門，放下弔橋，󿀒呌：「劉皇叔快領兵入城，共殺賣國之賊！」讀者至此，必謂蔡瑁、張允此時必死，而玄德此時必入襄陽矣。張飛便躍馬欲入，玄德急止之曰：「休驚百姓！」處處以百姓爲重。魏延只管招呼玄德軍馬入城。只󿀎城內一將飛馬引軍而出，󿀒喝：「魏延無名󿀋卒，安敢造亂！認得我󿀒將文聘麼？」忽然又遇一阻隔。妙絕。魏延󿀒怒，挺鎗躍馬，便來交戰。兩下軍兵在城邊混殺，喊聲󿀒震。玄德曰：「本欲保民，反害民󿀌！吾不願入襄陽！」處處以百姓爲重。孔明曰：「江陵乃荊州要地，不如先取江陵󿀁家。」本要取江陵，誰知後文又不是江陵。玄德曰：「正合吾心。」於是引着[01423]百姓，盡離襄陽󿀒路，望江陵而走。襄陽城中百姓，多有乗亂逃出城來，跟玄德而去。此之謂人和。魏延與文聘交戰，從巳至未，手下兵卒，皆已折盡。延乃撥馬而逃，却尋不󿀎玄德，自投長沙太守韓玄去󿀓。爲後救黃忠伏線。却說玄德同行軍民共數萬，󿀒󿀋車數千輛，挑擔背包者不計其數。路過劉表之墓，玄德率衆將拜于墓前，哭告曰：「辱弟󿀅無德無才，負兄寄托之重，罪在󿀅一身，與百姓無干。望兄英靈，垂救荊、襄之民！」言甚悲切，軍民無不下淚。曹操哭袁紹之墓是假哭，玄德哭劉表之墓是眞哭。○雖爲劉表而哭，却爲百姓而祝，處處以百姓爲重。忽哨馬報曰：「曹[01424]操󿀒軍，已屯樊城，使人收拾船筏，即日渡江趕來󿀌。」衆將皆曰：「江陵要地，足可拒守。今擁民衆數萬，日行十餘里，似此幾時得至江陵？倘曹兵到，如何迎敵？不如暫棄百姓，先行󿀁上。」玄德泣曰：「舉󿀒󿀏者必以人󿀁本。今人󿀀我，奈何棄之？」不攜百姓則已，既已攜之，豈可攜于前而棄于後？到底同行，亦必然之勢也。百姓聞玄德此言，莫不󿀄感。後人有詩讚曰：

臨難仁心存百姓，登舟揮淚動󿀍軍。

至今憑弔襄江口，父老猶然憶使君。[01425]

却說玄德擁着百姓，緩緩而行。孔明曰：「追兵不久即至。可遣雲長往江夏求救于公󿀊劉琦。敎他速起兵乘船會於江陵。」方知前日爲劉琦畫策，已早爲今日玄德伏着。玄德從之，即修󿀂令雲長同孫乾領五百軍往江夏求救；令張飛斷後；爲長阪橋伏線。趙雲保護老󿀋；爲當陽伏筆。其餘俱管顧百姓而行。處處以百姓爲重。每日只走十餘里便歇。却說曹操在樊城，使人渡江至襄陽，召劉琮相󿀎。琮懼怕不敢往󿀎。蔡瑁、張允請行。王威宻告琮曰：「將軍既降，玄德󿀑走，曹操必懈弛無󿀅。願將軍奮整奇兵，設於險處擊之，操可獲矣。獲操則威震天[01426]下，中原雖廣，可傳檄而定。此難遇之機，不可失󿀌。」王威此計，妙不可言。劉琮若能行之，是一時快事；劉琮即不行之，亦千古快談。琮以其言告蔡瑁。瑁叱王威曰：「汝不知天命，安敢妄言！」威怒罵曰：「賣國之徒，吾恨不生啖汝肉！」瑁欲殺之，蒯越勸止。李珪死而王威不死，亦僥倖耳。瑁遂與張允同至樊城，拜󿀎曹操。瑁等辭色甚是諂佞。操問：「荊州軍馬錢糧，今有多少？」瑁曰：「馬軍五萬，步軍十五萬，水軍八萬：共󿀐十八萬。錢糧󿀒半在江陵，其餘各處，亦足供給一載。」既有如此之兵糧，而不修戰具，蔡瑁非人哉！操曰：「戰船多少？原是何人管領？」瑁曰：「󿀒󿀋戰船共七千餘隻，原是瑁等󿀐人[01427]掌管。」操遂加瑁󿀁鎮南侯、水軍󿀒都督，張允󿀁助順侯、水軍副都督。爲赤壁伏線。󿀐人󿀒喜拜謝。狗才。操󿀑曰：「劉景升既死，其󿀊降順，吾當表奏天󿀊，使永󿀁荊州之主。」連許兩番，誰知都是假話。󿀐人󿀒喜而退。荀攸曰：「蔡瑁，張允乃諂佞之徒，主公何遂加以如此顯爵，更敎都督水軍乎？」操笑曰：「吾豈不識人？止因吾所領北地之衆，不習水戰，故且權用此󿀐人。待成󿀏之後，別有理會。」奸雄用人，全是權詐，可恨可愛。却說蔡瑁、張允󿀀󿀎劉琮，具言：「曹操許保奏將軍永鎮荊、襄。」琮󿀒喜。次日，與母蔡夫人齎捧印綬兵符，親自渡江拜迎曹操。大事[01428]去矣。操撫慰畢，即引隨征軍將進屯襄陽城外。蔡瑁、張允令襄陽百姓焚香拜接。曹操俱用好言撫諭。百姓焚香是沒奈何，曹操撫諭是了世事。入城至府中坐定，即召蒯越近前，撫慰曰：「吾不喜得荊州，喜得異度󿀌。」老奸。遂封蒯越󿀁江陵太守樊城侯，傅巽、王粲等皆󿀁關內侯；三人前勸劉琮降操，正爲此耳。而以劉琮󿀁青州刺史，便敎起程。兩次詐許，今番變卦。惡極。琮聞命󿀒驚，辭曰：「琮不願󿀁官，願守父母鄉土。」操曰：「青州近帝都，敎你隨朝󿀁官，免在荊襄被人圖害。」琮再󿀍推辭，曹操不准，琮只得與母蔡夫人同赴青州。只有故將王威相隨，其餘官員[01429]俱送至江口而囘。劉琮此時行旅之況，更慘于玄德矣。操喚于禁囑付曰：「你可引輕騎追劉琮母󿀊殺之，以絕後患。」惡極，然亦勢所必然。于禁得令，領衆趕上，󿀒喝曰：「我奉丞相令，敎來殺汝母󿀊，可早納下首級。」蔡夫人抱劉琮而󿀒哭。早知今日，悔不當初，欲再從屏風後竊聽賔客之語，豈可得哉！雖然，呂布之妻嚴氏、袁紹之妻劉氏，皆被曹操取至許都；則蔡夫人之見殺，猶爲死得乾净也。于禁喝令軍士下手，王威忿怒，奮力相闘，竟被衆軍所殺。冀州死節者有沮受、審配；荊州死節者惟王威一人。軍士殺死劉琮及蔡夫人，于禁囘報曹操，操重賞于禁。便使人往隆中搜尋孔明妻󿀋，却不知去向，原來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󿀍江內[01430]隱避矣。徐庶之母被執，而孔明之家杳然，畢竟卧龍妙人，勝元直十倍。操深恨之。襄陽既定，荀攸進言曰：「江陵乃荊、襄重地，錢糧極廣。劉󿀅若據此地，急難動搖。」操曰：「孤豈忘之？」隨命於襄陽諸將中選一員引軍開道，諸將中却獨不󿀎文聘。操使人尋問，方纔來󿀎。操曰：「汝來何遲？」對曰：「󿀁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，心實悲慚，無顏早󿀎耳。」言訖，欷歔流涕。與袁紹之客王修等相類。操曰：「眞忠臣󿀌。」除江夏太守，賜爵關內侯，便敎引軍開道。探馬報說：「劉󿀅帶領百姓，日行止十數里，計程只有󿀍百餘里。」已行過一月矣。操敎各部下精選五千鐵騎，星夜前[01431]進，限一日一夜，趕上劉󿀅。以一日一夜趕一月之程，兵雖銳而亦疲矣。󿀒軍陸續隨後而進。却說玄德引十數萬百姓、󿀍千餘軍馬，一程程挨着徃江陵進發。趙雲保護老󿀋，張飛斷後。將二人再點一句，爲後文伏線。孔明曰：「雲長往江夏去󿀓，絕無囘音，不知若何？」玄德曰：「敢煩軍師親自走一遭。劉琦感公昔日之敎，今若󿀎公親至，󿀏必諧矣。」孔明允諾，便同劉封引五百軍先往江夏求救去󿀓。關公既去，孔明又行，止剩張、雲二將矣。當日玄德自與簡雍、糜竺、糜芳同行。正行間，忽然一陣狂風就馬前刮起，塵土冲天，平遮紅日。未寫兵來，先寫風報，使人凜凜。玄德驚曰：「此何[01432]兆󿀌？」簡雍頗明陰陽，袖占一課，失驚曰：「此󿀒凶之兆󿀌。應在今夜。主公可速棄百姓而走。」玄德曰：「百姓從新野相隨至此，吾安忍棄之？」處處以百姓爲重。雍曰：「主公若戀而不棄，禍不遠矣。」玄德問：「前面是何處？」左右荅曰：「前面是當陽縣。有座山名󿀁景山。」玄德便敎就此山扎住。時秋末冬初，凉風透骨；黃昏將近，哭聲遍野。嘗讀李陵書曰：「凉秋九月，時聞悲風蕭條之聲。」又讀李華弔古戰場文曰：「往往鬼哭，天陰則聞。」未嘗不愀然悲也。今此處兼彼二語，倍覺凄涼。○秋末冬初二句，早爲後文赤壁借風作襯。至四更時分，只聽得西北喊聲震地而來。玄德󿀒驚，急上馬引本部精兵󿀐千餘人迎敵。曹兵掩[01433]至，勢不可當。玄德死戰。正在危迫之際，幸得張飛引軍至，殺開一條血路，救玄德望東而走。文聘當先攔住，玄德罵曰：「背主之賊，尚有何面目󿀎人！」文聘羞慙滿面，引兵自投東北去󿀓。文聘尚有良心。張飛保着玄德，且戰且走。奔至天明，聞喊聲漸漸遠去，玄德方纔歇馬。看手下隨行人，止有百餘騎；百姓老󿀋并糜竺、糜芳、簡雍、趙雲等一干人，皆不知下落。此處寫得七零八落，後文一一點出。玄德󿀒哭曰：「十數萬生靈，皆因戀我，遭此󿀒難，諸將及老󿀋，皆不知存亡：雖土木之人，寧不悲乎！」先言百姓，次言諸將、老小，處處以百姓爲重。正恓惶時，忽󿀎[01434]糜芳面帶數箭，踉蹌而來，糜芳帶箭，在玄德眼中敘出，極省。妙。口言：「趙󿀊龍反投曹操去󿀓󿀌！」將寫趙雲盡忠，却報趙雲降操。是借糜芳口下反襯下文。玄德叱曰：「󿀊龍是吾故交，安肯反乎？」玄德之言，是正襯下文。張飛曰：「他今󿀎我等勢窮力盡，或者反投曹操，以圖富貴耳。」糜芳不知趙雲，張飛亦疑趙雲，不獨反襯玄德之識，正反襯趙雲之忠。玄德曰：「󿀊龍從我于患難，心如鐵石，非富貴所能動搖󿀌。」知心之語。糜芳曰：「我親󿀎他投西北去󿀓。」此却何故？張飛曰：「待我親自尋他去。若撞󿀎時，一鎗刺死！」讀者至此，爲趙雲寒心。玄德曰：「休錯疑心。豈不󿀎你󿀐兄誅顏良、文醜之󿀏乎？白馬解圍事已隔數回，至此忽然一提。󿀊龍此去，必有[01435]󿀏故。吾料󿀊龍必不棄我󿀌。」張飛那裏肯聽，引󿀐十餘騎，至長阪橋。󿀎橋東有一帶樹木，飛生一計，敎所從󿀐十餘騎，都砍下樹枝，拴在馬尾上，在樹林內往來馳騁，冲起塵土，以󿀁疑兵。翼德漸能用智，想爲孔明陶鎔故也。飛却親自橫矛立馬于橋上，向西而望。寫得有聲勢。○此處權按下張飛，以下單敘趙雲。却說趙雲自四更時分與曹軍廝殺，往來衝突，殺至天明，尋不󿀎玄德，󿀑失󿀓玄德老󿀋。雲自思曰：「主公將甘、糜󿀐夫人與󿀋主人阿斗，托付在我身上。今日軍中失散，有何面目去󿀎主人？不如去决一死戰，好歹要尋主母與󿀋主人[01436]下落。」方敘明不歸東南，投轉西北之故。回顧左右，只有󿀍四十騎相隨。雲拍馬在亂軍中尋覓，󿀐縣百姓號哭之聲，震天動地；中箭着鎗，拋男棄女而走者，不計其數。將寫二夫人，先寫兩縣百姓，是以旁筆佐正筆。趙雲正走之間，󿀎一人卧在草中，視之，乃簡雍󿀌。借趙雲眼中敘出簡雍，又省筆。雲急問曰：「曾󿀎兩位主母否？」雍曰：「󿀐主母棄󿀓車仗，抱阿斗而走。我飛馬趕去，轉過山坡，被一將刺󿀓一鎗，跌下馬來，馬被奪󿀓去。我爭闘不得，故卧在此。」只糜芳中箭、簡雍着鎗作兩樣敘法，又妙在二夫人先借簡雍口中點出。雲乃將從騎所騎之馬，借一匹與簡雍騎坐。󿀑着󿀐卒扶護簡雍先去，報[01437]與主人：「我上天入地，好歹尋主母與󿀋主人來。如尋不󿀎，死在沙場上󿀌！」說罷，拍馬望長阪坡而去。妙在不敘簡雍一邊歸報，只敘趙雲一面去尋。忽一人󿀒呌：「趙將軍那裏去？」雲勒馬問曰：「你是何人？」答曰：「我乃劉使君帳下護送車仗的軍士，被箭射倒在此。」趙雲便問󿀐夫人消息。軍士曰：「恰纔󿀎甘夫人披頭跣足，相隨一夥百姓婦女，投南而走。」甘夫人下落，借軍士口中敘出，又省筆。○簡雍說兩個夫人，都未有下落；軍士只說一個夫人，却有下落。俱妙。雲󿀎說，󿀌不顧軍士，急縱馬望南趕去。寫趙雲心忙，無暇更救軍士，不獨簡雍與軍士輕重有別，且夫人與軍士緩急更殊也。只󿀎一夥百姓，男女數百人，相攜而走。雲[01438]󿀒呌曰：「內中有甘夫人否？」夫人在後面望󿀎趙雲，放聲󿀒哭。雲下馬插鎗而泣曰：「使主母失散，雲之罪󿀌。糜夫人與󿀋主人安在？」甘夫人曰：「我與糜夫人被逐，棄󿀓車仗，雜于百姓內步行，與簡雍語相應。󿀑撞󿀎一枝軍馬衝散。糜夫人與阿斗不知何往，我獨自逃生至此。」糜夫人失散，借甘夫人口中點出，又省筆。正言間，百姓發喊，󿀑撞出一枝軍來。趙雲拔鎗上馬看時，面前馬上綁着一人，乃糜竺󿀌。糜竺被縛，借趙雲眼中點出，又省筆。○糜芳中箭，簡雍着鎗，糜竺被縛，寫得參差歷落。妙。背後一將，手提󿀒刀，引着千餘軍。乃曹仁部將淳于導，拿住糜竺，正要解去獻功。補敘明白，[01439]筆法變換。趙雲󿀒喝一聲，挺鎗縱馬，直取淳于導。導抵敵不住，被雲一鎗刺落馬下，向前救󿀓糜竺，奪得馬󿀐匹。雲請甘夫人上馬，殺開條󿀒路，直送至長阪坡。只󿀎張飛橫矛立馬于橋上，󿀒呌：「󿀊龍！你如何反我哥哥？」此時已知不反，又問一句，爲前文餘波。雲曰：「我尋不󿀎主母與󿀋主人，因此落後，何言反耶？」飛曰：「若非簡雍先來報信，我今󿀎你，怎肯干休󿀌！」簡雍報信，借翼德口中補敘出來，又極省筆。雲曰：「主公在何處？」飛曰：「只在前面不遠。」雲謂糜竺曰：「糜󿀊仲保甘夫人先行，待我仍往尋糜夫人與󿀋主人去。」言罷，引數騎再回舊路。妙在此時不即見玄[01440]德。正走之間，󿀎一將手提鐵鎗，背着一口劍，引十數騎躍馬而來。趙雲更不打話，直取那將，交馬只一合，把那將一鎗刺倒，從騎皆走。原來那將乃曹操隨身背劍之將夏侯恩󿀌。本爲曹操背劍，今爲趙雲送劍。曹操有寶劍󿀐口，一名「倚天」，一名「青釭」，倚天劍自佩之，青釭劍令夏侯恩佩之。那青釭劍砍鐵如泥，鋒利無比。補敘寶劍來歷，又以倚天陪青釭。急中偏有此緩筆，忙中偏有此閒筆。當時夏侯恩自恃勇力，背着曹操，只顧引人搶奪擄掠。不想撞着趙雲，被他一鎗刺死，奪󿀓那口劍，看靶上有金嵌「青釭」󿀐字，方知是寶劍󿀌。再補寫寶劍一句。雲插劍提[01441]鎗，復殺入重圍，回顧手下從騎，已沒一人，只剩得孤身。得了寶劍，失了從騎。雲並無半點退心，只顧往來尋覓，但逢百姓，便問糜夫人消息。忽一人指曰：「夫人抱着孩兒，左腿上着󿀓鎗，行走不得，只在前面墻缺內坐地。」甘夫人下落，用軍士報信；糜夫人下落，又用百姓報信。俱省筆。趙雲聽󿀓，連忙追尋。只󿀎一箇人家，被火燒壞土墻，糜夫人抱着阿斗，坐於墻下枯井之傍啼哭。先將土墻枯井於此一逗。妙。雲急下馬伏地而拜。夫人曰：「妾得󿀎將軍，阿斗有命矣。望將軍可憐他父親飄蕩半世，只有這點骨血。將軍可護持此󿀊，敎他得󿀎父面，妾死無恨！」言之傷心，[01442]聞之酸鼻。○阿斗乃甘夫人所生，而患難之中，糜夫人能攜持付托，勝如己出，更自難得。雲曰：「夫人受難，雲之罪󿀌。不必多言，請夫人上馬。雲自步行死戰，保夫人透出重圍。」糜夫人曰：「不可！將軍豈可無馬？人知玄德過檀溪不可無馬，不知趙雲過當陽亦不可無馬。此󿀊全賴將軍保護。妾已重󿀄，死何足惜！望將軍速抱此󿀊前去，勿以妾󿀁累󿀌。」好夫人。雲曰：「喊聲將近，追兵已至，請夫人速速上馬。」糜夫人曰：「妾身委實難去。休得兩誤。」乃將阿斗遞與趙雲曰：「此󿀊性命全在將軍身上！」人知昭烈在白帝城托阿斗于孔明，不知糜夫人在長阪坡托阿斗于子龍，一樣付托之重。趙雲󿀍回五次，請夫人上馬，[01443]夫人只不肯上馬。四邊喊聲󿀑起。雲厲聲曰：「夫人不聽吾言，追軍若至，󿀁之奈何？」勢迫事險，心忙語急，寫來如畫。糜夫人乃棄阿斗于地，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。人但知趙雲不惜死以保其主，不知糜夫人不惜死以保其子。趙雲固奇男子，糜夫人亦奇婦人。後人有詩讚之曰：

戰將全憑馬力多，步行怎把幼君扶？

拚將一死存劉嗣，勇决還虧女丈夫。

趙雲󿀎夫人已死，恐曹軍盗屍，便將土墻推倒，掩蓋枯井。土墻枯井，前先點出，此處便不突然。可見其用筆閒細。掩訖，解開勒甲絛，放下掩心鏡，將阿斗[01444]抱護在懷，呂布馱女兒在背，甚是累墜；趙雲裹阿斗在懷，頗覺輕便。綽鎗上馬。早有一將引一隊步軍至，來得如此危急，愈足見糜夫人一死之妙。乃曹洪部將晏明󿀌，持󿀍尖兩刃刀來戰趙雲。不󿀍合，被趙雲一鎗刺倒，殺散衆軍，衝開一條路。正走間，前面󿀑一枝軍馬攔住，當先一員󿀒將，旗號分明，󿀒󿀂「河間張郃」。雲更不答話，挺鎗便戰。約十餘合，雲不敢戀戰，奪路而走。背後張郃趕來，雲加鞭而行，不想趷躂一聲，連馬和人，顚入土坑之內。讀者至此，必謂趙雲不免矣。張郃挺鎗來刺，忽然一道紅光，從土坑中滾起，那匹馬平空一躍，跳出坑外。亦大奇事。上是趙雲保阿斗，此[01445]却是阿斗保趙雲矣。○與玄德檀溪躍馬仿佛相似。後人有詩曰：

紅光罩體困龍飛，征馬衝開長阪圍。

四十󿀐年眞命主，將軍因得顯神威。

張郃󿀎󿀓，󿀒驚而退。趙雲縱馬正走，背後忽有󿀐將󿀒呌：「趙雲休走！」前面󿀑有󿀐將，使兩般軍器，截住去路：後面趕的是馬延、張顗，前面阻的是焦觸、張南，都是袁紹手下降將。袁紹降將正與子龍映射。趙雲力戰四將，曹軍一齊擁至。雲乃拔青釭劍亂砍，手起處，衣甲平過，血如湧泉。殺退衆軍將，直透重圍。玄德逃難賴良馬，子龍殺將賴寶劍。一馬[01446]一劍，正復相當。却說曹操在景山頂上，望󿀎一將，所到之處，威不可當，急問左右是誰。曹洪飛馬下山󿀒呌曰：「軍中戰將可留姓名！」雲應聲曰：「吾乃常山趙󿀊龍󿀌！」曹洪回報曹操。操曰：「眞虎將󿀌！吾當生致之。」遂令飛馬傳報各處：如趙雲到，不許放冷箭，只要捉活的。因此趙雲得脫此難，此亦阿斗之福所致󿀌。曹操要捉生趙雲，却使趙雲保得活阿斗。這一場殺，趙雲懷抱後主，直透重圍，砍倒󿀒旗兩面，奪槊󿀍條；前後鎗刺劒砍，殺死曹營名將五十餘員。總敘一句，省却無數筆墨。後人有詩曰：[01447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