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第一種卷之十
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
第十九回
荊州城公求計 博望坡軍師初用兵
文有餘波在後者，前有玄德顧草廬一段奇文，後便有劉琦求諸葛一段文是；文有作波在前者，將有孔明玄德用兵一段奇文，却先有孔明劉琦畫策一段 [01353]文是。謀人國不可輕，故顧始出；謀人家亦不可輕，故請後言。謀國不可不宻，故屏人促坐；謀家尤不可不宻，故登樓去梯。劉琦方懼禍，孔明懼其漏言之禍；孔明未授計，玄德先授以求計之計。玄德、孔明其眞天下有心人。
君之適，所以奉宗廟社稷之粢盛，朝夕視君膳者。故適不可以出外，不出外則得立，出外則不得立。然劉琦之求計於孔明者，非求立，求生而已。不求立而求生，則[01354]宜在外，不宜在內。若知其不得立而猶勉強以求立，勢不至如潘崇之敎商臣不止，是豈仁人之所忍哉！
或疑申生在內而死，扶蘇在外而亦死，似孔明之教劉琦者，猶非萬全之策。予曰：不然。劉表之與始皇，則有間矣。始皇殘暴人，殘暴素著，故李斯得假其威以殺扶蘇於外；劉表柔懦人，柔懦素著，則蔡瑁不得矯其旨以殺劉琦於外。勢有相反，故有不同，不可以一類論耳。
前徐庶在玄德面前誇獎孔明，是正筆、緊筆；今在曹操面[01355]前誇獎孔明，是㫄筆、閒筆。然無㫄筆、閒筆，則不正筆、緊筆之妙。不但孔明一邊愈加渲染，使徐庶一邊亦不冷落，眞敘妙品。
孔明初出茅廬，第一次用計便是火攻。夫兵猶火，用兵如用火，用火亦如用兵。兵不足而以火濟之，是以火濟火。乃玄德之言曰：「我得孔明，如魚得水。」翼德亦曰：「何不使水去？」然則以孔明而用火，是猶以水濟火矣。以火濟火，而火之威烈；以水濟火，而火之用神。[01356]
博望一燒，有無數襯染：寫雲濃月淡，是反襯；寫秋飆夜風、林木蘆葦，是正襯；寫徐庶誇獎，是順襯；寫夏侯輕侮，關張不信，是逆襯。且其間曲折多端：當趙雲誘敵，則有韓浩諫追一折；玄德誘敵，則有于禁、李典中途疑沮再折；人馬走發，攔當不住，則有夏侯猛省，傳令勿追折。令讀者至此，幾疑計之不成，燒之不果；而功且終就，而敵且終破。方嘆文章之妙，有非猜測之所能及者。若只一味直寫，則竟依綱目例曰「諸葛亮破曹兵於博望」，一句[01357]可，何勞作演義者撰此一篇哉！
劉表因黃祖被殺，故欲玄德助我以防孫權；孔明欲留孫權援，故勸玄德舍權而當曹操：此後文伏線。甘寧借江夏避讎之地，而劉琦復借江夏避患之地；乃孔明劉琦謀今日安身之所，而早玄德謀兵敗借援之所，此亦後文伏線。不但此，晉之代魏，尚隔數十卷，而司馬氏之家世，早詳敘於曹操未攻博望之先。正如五月姤卦，方當五陽強盛之時，而一陰已伏於下。若必前[01358]人去然後有後人，前畢然後有後，不獨古今無此不相貫之，亦豈有此不相貫之文乎？
却說孫權督衆攻打夏口，黃祖兵敗將亡，情知守把不住，遂棄江夏，望荊州而走。甘寧料得黃祖必走荊州，乃於東門外伏兵等候。黃祖之不用甘寧，猶梁惠王之不用衛鞅也。祖帶數十騎突出東門，正走之間，一聲喊起，甘寧攔住。祖於馬上謂寧曰：「我向日不曾輕待汝，今何相逼耶？」寧叱曰：「吾昔在江夏，多立功績，汝乃以劫江賊待我，今日尚有何說？」前日劫水路，今日劫陸路。寧不自以爲賊，而黃祖待之以賊。今日乃眞爲黃祖之賊矣。黃[01359]祖自知難免，撥馬而走。甘寧衝開士卒，直趕將來。只聽得後面喊聲起處，有數騎趕來。寧視之，乃程普。寧恐普來爭功，慌忙拈弓搭箭，背射黃祖，祖中箭翻身落馬。寧梟其首級，囘馬與程普合兵一處，囘孫權，獻黃祖首級。黃祖之死，不用程普殺之，必用甘寧殺之，可爲不能用人之戒。權命以木匣盛貯，待囘江東祭獻於亡父靈前。應第七囘中事，又於前囘徐氏祭夫相映像。○前孫策能以活黃祖換死孫堅，今孫權又能以死黃祖祭死孫堅，有子如此，孫堅不死矣。重賞軍，升甘寧都尉。商議欲分兵守江夏。張昭曰：「孤城不可守，不如且囘江東。劉表知我破黃祖，必來報仇；我以逸待勞，必[01360]敗劉表。表敗而後乘勢攻之，荊、襄可得。」意不在江夏，而在荊、襄，是舍小而圖大。向來子布畫策，唯此差強人意。權從其言，遂棄江夏，班師囘江東。蘇飛在檻車內，宻使人告甘寧求救。寧曰：「飛即不言，吾豈忘之？」今之忘恩者，幸其人之不言，甚且惡其人之言之矣。軍既至吳會，權命將蘇飛梟首，與黃祖首級一同祭獻。甘寧乃入權，頓首哭告曰：「某向日若不得蘇飛，則骨填溝壑矣，安能效命將軍麾下哉？今飛罪當誅，某念其昔日之恩，情願納還官爵，以贖飛罪。」甘寧非呂蒙無由見孫權，然非蘇飛則無由見呂蒙也。追本窮源，知恩報德，是有血性男子，不是無義氣丈夫。權曰：「彼既有恩於君，吾君赦之。但彼[01361]若逃去奈何？」寧曰：「飛得免誅戮，感恩無地，豈肯走乎！若飛去，寧願將首級獻於堦下。」既順以官爵贖之，又願以首級保之，如此報德，方不負施德之人。權乃赦蘇飛，止將黃祖首級祭獻。祭畢設宴，會文武慶功。正飲酒間，忽座上一人哭而起，拔劒在手，直取甘寧。寧忙舉坐椅以迎之。權驚視其人，乃淩統，因甘寧在江夏時，射死他父親凌操，今日相，故欲報仇。方寫孫權報讎，便接寫甘寧報恩；方寫甘寧報恩，又接寫淩統報讎。義士之義，孝子之孝，各各出色。權連忙勸住，謂統曰：「興霸射死卿父，彼時各其主，不容不盡力。今既一家人，豈可復理舊讎？萬皆看吾面。」孫權[01362]自欲報讎，却不許淩統報讎，似乎不情；爲甘寧而赦蘇飛，獨不爲淩統而殺甘寧，似乎偏向。然爲報讎起見，人有恩於爲我報讎之人則赦之，人而欲殺爲我報讎之人則解之，情也，非偏也。淩統叩頭哭曰：「不共戴天之讎，豈容不報！」權與衆官再勸之，淩統只是怒目而視甘寧。權即日命甘寧領兵五千、戰船一百隻，往夏口鎮守，以避淩統。寧拜謝，領兵自往夏口去。此處寫甘寧往夏口，正爲後文劉琦請守夏口伏線。權加封淩統丞烈都尉。統只得含恨而止。淩統不曾殺得甘寧，固是大讎未報；孫權但殺黃祖，不曾殺劉表，亦止報得一半，不若徐氏之報讎爲快也。然則不獨淩統含恨，孫權亦尚含恨。東吳自此廣造戰船，分兵守把江岸；命孫靜引一枝軍守吳會，孫權自領[01363]軍屯柴桑，周瑜日於鄱陽湖敎練水軍，以攻戰。讀者至此，必謂將來孫權與劉表攻戰矣。孰知却爲與曹操攻戰之地乎？話分兩頭。却說玄德差人打探江東消息，遙接前文。囘報東吳已攻殺黃祖，現今屯兵柴桑。玄德便請孔明計議。正話間，忽劉表差人來請玄德赴荊州議。不寫玄德要去，却說劉表來請。妙甚。孔明曰：「此必因江東破黃祖，故請主公商議報讎之策。某當與主公同往，相機而行，自有良策。」讀者至此，必謂孔明將爲劉表畫報讎之策矣。孰知後文却偏不與東吳交戰，出人意表。玄德從之，留雲長守新野，令張飛引五百人馬跟隨往荊州來。玄德在馬上謂孔明曰：「今景升，當若[01364]何對答？」孔明曰：「當先謝襄陽之。他若令主公去征討江東，切不可應允，但說容新野整頓軍馬。」此孔明不欲惡識孫權，正爲後文投托東吳地步。玄德依言，來到荊州館驛安下，留張飛屯兵城外，玄德與孔明入城劉表。禮畢，玄德請罪於堦下。表曰：「吾已悉知賢弟被害之。當時即欲斬蔡瑁之首以獻賢弟，因衆人告免，故姑恕之。賢弟幸勿罪。」玄德曰：「非干蔡將軍之，想皆下人所耳。」一語將前事輕輕抹過。表曰：「今江夏失守，黃祖遇害，故請賢弟共議報復之策。」玄德曰：「黃祖性暴，不能用人，故至此禍。隱然指着甘寧。然黃祖不能用甘寧，劉表[01365]不能殺蔡瑁，正復同病。玄德之意，殆借黃祖以諷劉表乎！今若興兵南征，儻曹操北來，當奈何？」表曰：「吾今年老多病，不能理，賢弟可來助我。我死之後，弟便荊州之主。」前有陶謙讓徐州，此有劉表讓荊州，遙遙相對。玄德曰：「兄何出此言！量安敢當此重任。」孔明以目視玄德。玄德曰：「容徐思良策。」遂辭出。囘至館驛，孔明曰：「景升欲以荊州付主公，奈何却之？」玄德曰：「景升待我，恩禮交至，安忍乘其危而奪之？」孔明嘆曰：「眞仁慈之主！」此時玄德若取了荊州，省却後來無數手腳矣。使非玄仁慈，安得文字曲折。正商論間，忽報公劉琦來。玄德接入。琦泣拜曰：「繼母不能相容，性命只[01366]在旦夕，望叔父憐而救之。」前於徐庶未來之先，已早爲此處伏下一筆。玄德曰：「此賢姪家耳，奈何問我？」孔明微笑。玄德求計於孔明，孔明曰：「此家，亮不敢與聞。」少時，玄德送琦出，附耳低言曰：「來日我使孔明囘拜賢姪，可如此如此，彼定有妙計相告。」此處不即說明求計之法，敘事妙品。琦謝而去。次日，玄德只推腹痛，乃凂孔明代往囘拜劉琦。孔明允諾，來至公宅前，下馬入公。公邀入後堂。罷，琦曰：「琦不容於繼母，幸先生一言相救。」此劉琦第一番求計。孔明曰：「亮客寄於此，豈敢與人骨肉之？儻有漏洩，害不淺。」說罷，起身告辭。此孔[01367]明第一次推却。○第一次說所以不敢言之故。琦曰：「既承光顧，安敢慢別？」乃挽留孔明入宻室共飲。飲酒之間，琦曰：「繼母不容，乞先生一言救我。」此劉琦第二番求計。孔明曰：「此非亮所敢謀。」言訖，欲辭去。此孔明第二次推却。第二次只一語謝之。琦曰：「先生不言則已，何便欲去？」孔明乃復坐。琦曰：「琦有一古，請先生一觀。」幻甚。乃引孔明登一樓。自後堂而宻室，自宻室而小樓，寫得曲細。孔明曰：「在何處？」琦泣拜曰：「繼母不容，琦命在旦夕，先生忍無一言相救乎？」此劉琦第三番求計。孔明作色而起，便欲下樓，此孔明第三次推却。○第三次不答一語。只樓梯已撤去。此玄德附耳低言之計也，妙在此處寫出。琦告[01368]曰：「琦欲求敎良策，先生恐有洩漏，不肯出言。今日上不至天，下不至地，出君之口，入琦之耳，可以賜敎矣。」此時并無隔屏竊聽之人。孔明曰：「疎不間親，亮何能公謀？」妙在此時還不肯說，又復作難，曲折之甚。琦曰：「先生終不幸敎琦乎！琦命固不保矣，請即死於先生之前。」乃掣劒欲自刎。此亦玄德附耳低言之計也，妙在此處寫出。孔明止之曰：「已有良策。」至此方說，亦是水窮山盡，絕處逢生。琦拜曰：「願即賜敎。」孔明曰：「公豈不聞申生、重耳之乎？申生在內而亡，重耳在外而安。劉琦請孔明觀古書，此却是孔明敎劉琦觀古書。今黃祖新亡，江夏乏人守禦，公何不上言，乞屯兵守江夏，則可以[01369]避禍矣。」或笑孔明爲劉琦畫策，不過是「三十六計，走爲上計」耳，何須如此作難方纔說出？不知走非容易，使人不知是走，方是會走；若使人知其走，便走不成、走不脫矣。琦再拜謝教，乃命人取梯送孔明下樓。今之求人畫策者，偏會拔短梯。一笑。孔明辭別，囘玄德，具言其。玄德喜。次日，劉琦上言欲守江夏，劉表猶豫未決，請玄德共議。玄德曰：「江夏重地，固非他人可守，正須公自往。東南之，兄父當之；西北之，願當之。」使劉表當孫權，而自當曹操，亦孔明所敎也。表曰：「近聞曹操於鄴郡作玄武池以練水軍，必有南征之意，不可不防。」劉表正欲防孫權，因玄德說出曹操，便順口說防曹操。玄德曰：「已知之，兄勿憂慮。」遂拜辭囘新[01370]野。劉表令劉琦引兵千往江夏鎮守。爲後玄德走江夏張本。却說曹操罷公之職，自以丞相兼之。以毛玠東曹掾，掾，音硯，官名。崔琰西曹掾，司馬懿文學掾。懿字仲達，河內溫人。潁川太守司馬雋之孫，京兆尹司馬防之，主簿司馬朗之弟。敘司馬懿獨詳其家世，蓋在魏未代漢之先，早爲晉之代魏伏筆。妙。自是文官，乃聚武將商議南征。夏侯惇進曰：「近聞劉在新野，每日教演士卒，必後患，可早圖之。」操即命夏侯惇都督，于禁、李典、夏侯蘭、韓浩副將，領兵十萬，直抵博望城以窺新野。不窺荊襄而窺新野，操固輕視劉表而重視玄德也。荀彧諫曰：「劉[01371]英雄，今更兼諸葛亮軍師，不可輕敵。」惇曰：「劉鼠輩耳，吾必擒之。」輕視玄德，與曹操相反。徐庶曰：「將軍勿輕視劉玄德。今玄德得諸葛亮輔，如虎生翼矣。」用徐庶說，妙。徐庶不對曹操說，却對夏侯惇說，又妙。操曰：「諸葛亮何人？」庶曰：「亮字孔明，道號卧龍先生。有經天緯地之才，出鬼入神之計，眞當世之奇士，非可覷。」此處徐庶讚孔明，與前程昱讚徐庶遙相對。操曰：「比公若何？」庶曰：「庶安敢比亮？庶如螢火之光，亮乃皓月之明。」不愧名亮字孔明。夏侯惇曰：「元直之言謬矣。吾看諸葛亮如草芥耳，何足懼哉！輕視孔明與徐庶相投。吾若不一陣生擒劉，活捉諸葛，願將首[01372]級獻與丞相。」操曰：「汝早報捷，以慰吾心。」惇奮然辭曹操，引軍登程。却說玄德自得孔明，以師禮待之。關、張人不悅，曰：「孔明年幼，有甚才學？兄長待之太過！未他眞實效驗！」玄德曰：「吾得孔明，猶魚之得水。徐庶比孔明以月，玄德比孔明以水。月可以無螢，魚不可以無水。兩弟勿復多言。」關、張說，不言而退。一日，有人送犛犛，音離。牛尾至。玄德取尾親自結帽。孔明入，正色曰：「明公無復有遠志，但此而已耶？」玄德投帽於地而謝曰：「吾聊假此以忘憂耳。」種菜所以避禍，結帽所以忘憂，遙遙相對。孔明曰：「明公自度比曹操若何？」玄德曰：「不如。」孔明曰：「明[01373]公之衆，不過數千人，萬一曹兵至，何以迎之？」玄德曰：「吾正愁此，未得良策。」孔明曰：「可速招募民兵，亮自教之，可以待敵。」玄德遂招新野之民，得千人。孔明朝夕教演陣法。此處民兵正爲後文誘敵之用。忽報曹操差夏侯惇引兵十萬，殺奔新野來。張飛聞知，謂雲長曰：「可着孔明前去迎敵便。」正說之間，玄德召人入，謂曰：「夏侯惇引兵到來，如何迎敵？」張飛曰：「哥哥何不使『水』去？」張飛欲使水去，孔明卻使火去，水火二字，前后相炤成趣。玄德曰：「智賴孔明，勇須弟，何可推調？」關、張出，玄德請孔明商議。孔明曰：「但恐關、張人不肯聽吾號令。[01374]主公若欲亮行兵，乞假劒印。」韓信非掛印登壇不能令樊噲，孔明非取劒印不能令關、張。玄德便以劒印付孔明，孔明遂聚集衆將聽令。張飛謂雲長曰：「且聽令去，看他如何調度。」未聽令之前，先寫翼德要看他如何。孔明令曰：「博望之左有山，名曰豫山；右有林，名曰安林：可以埋伏軍馬。不識地理者，不可以爲軍師。雲長可引一千軍往豫山埋伏，等彼軍至，放過休敵，其輜重糧草，必在後面，但看南面火起，可縱兵出擊，就焚其糧草。翼德可引一千軍去安林背後山谷中埋伏，只看南面火起，便可出，向博望城舊屯糧草處縱火燒之。關平、劉封可引五百軍，預引火之物，於博望坡後兩邊等候，至初更兵到，便可放火矣。」命於樊城取囘趙雲，令前部，不要贏，只要輸。「主公自引一軍後援。各須依計而行，勿使有失。」前敘單福定計取樊城，在後文始見；今敘孔明用計燒博望，在前文說明，又是一樣筆法。雲長曰：「我等皆出迎敵，未審軍師却作何？」孔明曰：「我只坐守縣城。」張飛笑曰：「我們都去廝殺，你却在家裏坐地，好自在！」總爲後文作襯染。孔明曰：「劒印在此，違令者斬！」玄德曰：「豈不聞『運籌帷幄之中，決勝千里之外』？弟不可違令。」張飛冷笑而去。雲長曰：「我們且看他的計應不應，那時却來問他未遲。」[01374]既聽令之後，又寫雲長要看他如何。人去。衆將皆未知孔明韜畧，今雖不言，却都疑惑不定。又寫衆將多未信。○前夏侯惇輕孔明，是敵人不肯信；今衆將疑孔明，是自家人亦不肯信：先有此兩處不信，愈顯得下文奇妙。孔明謂玄德曰：「主公今日可便引兵就博望山下屯住。來日黃昏，敵軍必到，主公便棄營而走，但火起，即囘軍掩殺。亮與糜竺、糜芳引五百軍守縣。命孫乾、簡雍准慶喜筵席，安排『功勞簿』伺候。」妙極妙極。○前後調度用兩番寫，敘事入妙。派撥已畢，玄德亦疑惑不定。不惟衆人不信，連玄德亦未信，愈顯得下文奇妙。却說夏侯惇與于禁等引兵至博望，分一半精兵作前隊，其餘盡護糧車而行。糧車在後，[01375]正應孔明所言。時當秋月，商飆徐起。此非閒筆，正爲後文火勢襯染。人馬趲行之間，望前面塵頭忽起。惇便將人馬擺開，問鄉導官曰：「此間是何處？」荅曰：「前面便是博望城，後面是羅川口。」惇令于禁、李典押住陣腳，親自出馬陣前。遙望軍馬來到，惇忽然笑。衆問：「將軍何而笑？」惇曰：「吾笑徐元直在丞相面前，誇諸葛亮天人。今觀其用兵，乃以此等軍馬前部，與吾對敵，正如驅犬羊與虎豹鬭耳！此是民兵誘敵之故。吾於丞相前誇口。要活捉劉、諸葛亮，今必應吾言矣。」極寫夏侯惇之驕，以反襯後文之敗。遂自縱馬向前。趙雲出馬，惇罵曰：「汝等[01376]隨劉，如孤魂隨鬼矣！」驕極矣。雲怒，縱馬來戰。兩馬相交，不數合，雲詐敗而走。夏侯惇從後追趕。雲約走十餘里，囘馬戰。不數合走。韓浩拍馬向前諫曰：「趙雲誘敵，恐有埋伏。」韓浩一諫，文勢一曲。惇曰：「敵軍如此，雖十面埋伏，吾何懼哉！」遂不聽浩言，直趕至愽望坡。一聲砲響，玄德自引軍衝將過來，接應交戰。夏侯惇笑謂韓浩曰：「此即埋伏之兵！誰知此處伏兵亦是誘敵。吾今晚不到新野，誓不罷兵！」乃催軍前進，玄德、趙雲退後便走。時天色已晚，濃雲宻佈，無月色，晝風既起，夜風愈。先寫月色之暗，以反襯後文火光之明；先寫風力之大，以正襯[01377]後文火勢之猛。夏侯惇只顧催軍趕殺。于禁、李典趕到窄狹處，兩邊都是蘆葦。典謂禁曰：「欺敵者必敗。南道路狹，山川相逼。樹木叢雜，儻彼用火攻奈何？」禁曰：「君言是。吾當往前都督言之；君可止住後軍。」前有韓浩之諫，此有于禁、李典之言，文勢又一曲。李典便勒囘馬，呌：「後軍慢行！」人馬走發，那裡攔當得住？于禁驟馬呌：「前軍都督且住！」夏侯惇正走之間，于禁從後軍奔來，便問何故。禁曰：「南道路狹，山川相逼，樹木叢雜，可防火攻。」夏侯惇猛省，即囘馬令軍馬勿進。前一路寫風、寫林木、寫蘆葦，讀者至此，急欲觀其燒矣；乃復有夏侯惇猛省欲囘一段，竟似下文燒不成也者。如此[01378]曲折，試掩卷猜之，決猜不着也。言未已，只聽背後喊聲震起，早望一派火光燒着，隨後兩邊蘆葦亦着。一霎時四面八方，盡皆是火；先寫背後，次寫兩邊，然後寫四面八方。極忙之中，却有次第。值風，火勢愈猛。方信前寫秋月、商飆，不是閒筆。曹家人馬自相踐踏，死者不計其數。趙雲囘軍趕殺，夏侯惇冒煙突火而走。且說李典勢頭不好，急奔囘博望城時，火光中一軍攔住。當先將，乃關雲長。李典縱馬混戰，奪路而走。于禁糧草車輛，都被火燒，便投路奔逃去。夏侯蘭、韓浩來救糧草，正遇張飛。前調諸將，此處逐一敘出。前是布碁，此是収着。戰不數合，張飛一鎗刺夏[01379]侯蘭於馬下。韓浩奪路走脫。直殺到天明，却纔収軍。殺得屍橫遍野，血流成河。後人有詩曰：
博望相持用火攻，指揮如意笑談中。
直須驚破曹公膽，初出茅廬第一功。
夏侯惇収拾殘軍，自囘許昌。却說孔明収軍。關、張人相謂曰：「孔明眞英傑！」唯有前番疑惑，乃有此處稱歎。行不數里，糜竺、糜芳引軍簇擁着一輛車，車中端坐一人，乃孔明。關、張下馬，拜伏於車前。惟有前番輕侮，乃有此處拜伏。須臾，玄德、趙雲、劉封、關平等皆至，収聚衆軍，[01380]把所獲糧草輜重，分賞將士，班師囘新野。新野百姓望塵遮道而拜曰：「吾屬生全，皆使君得賢人之力！」不寫玄德褒孔明，却寫百姓頌玄德。頌玄德甚於頌孔明也。孔明囘至縣中，謂玄德曰：「夏侯惇雖敗去，曹操必自引軍來。」玄德曰：「似此如之奈何？」孔明曰：「亮有一計，可敵曹軍。」正是：
破敵未堪息戰馬，避兵必賴良謀。
未知其計若何，且看下囘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