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回
驅巨獸六破蠻兵 [02884]燒藤甲七擒孟獲
天下惟猛獸最難降，惟婦人最難降，降猛獸而猛不足憂矣，降婦人而猛獸不足憂矣。木鹿王之驅虎豹，是猛仗猛獸之不以跋扈者；孟獲之有祝融夫人，是男蠻仗女蠻之不以跋扈者。降女蠻之法，妙在以我之將擒彼之女蠻，即以彼之女蠻易我之將，而女蠻亦我所用。降猛獸之法，妙在以我之假獸逐彼之眞獸，使彼之猛即受逐於彼之猛獸，而猛獸亦我所用。諸[02885]葛眞神人哉！
木獸之用不可無一，不容有，何？木鹿王亦獸類。彼既以獸驅獸，我亦以獸勝獸，特因其人而用之耳。使盡欲不用人而用獸，豈長恃之法哉！齊用火牛以攻燕而勝，楚用燧象以攻吳而不勝，觀於往，可明鑒。
前囘祝井出泉，是孔明但邀神助；此卷以扇反風，是孔明自有神通。每讀西遊記，孫行者之降妖，讀水滸傳，公孫勝之鬭法，以奇幻；不謂國志中已西遊、水滸之[02886]長矣。況彼以捏造之，雖層疊出，總屬虛談，不若此眞實之。即偶有一，已足括彼全部。
七擒之中，縛送者，有前者之眞，而後之一假生焉。七擒之中，詐降者，有前者之詐，而後之詐因焉。孔明辨其眞於擒五擒，而辨其假於六擒，則知其異。識其詐於縱之後，而識其詐於七擒之前，則知其同。
武侯博望之火、新野之火及助周郎赤壁之火，皆燒之不盡不絕，而獨於藤甲軍則燒之盡絕，毋乃太酷乎？曰：此藤[02887]甲軍之自取耳。能禦金，能禦水，而獨不能禦火；不惟不能禦火，特特引火，是如身負硫黃焰硝而行，於人何尤焉？且既有四泉之惡，有桃花溪之惡，而孔明以火治之，此以火勝水。若夫南方屬火，而用火於南，此以火勝火。火與火遇，而火之威安得不烈耶！
武侯之欲撫南蠻而即用孟獲者，眞深得安蠻之道哉！得其土而欲守之，不能不分兵，分兵則不能不轉餉，轉餉而輸挽徒勞，不若使自守之，而庇蔭之下皆吾土。得其人[02888]而欲治之，不能不設官，設官則不能不用法，用法而刑獄滋擾，不若使自治之，而函蓋之下皆吾人。不但此，殺其身不能變其心，殺之不足以武；而生其身復奪其地，則生之亦不足以恩。不殺其人而南人不反，不奪其地而南人乃愈不反耳。
武侯仍以孟獲王南蠻，何如立孟節以王南蠻？曰：孟節在蠻而超於蠻者。在蠻而超於蠻，則孟節非蠻人。以非蠻治蠻，豈若以蠻治蠻之善乎？故雖使孟節肯受爵，而[02889]用節不如用獲。然則荊蠻曷有泰伯？曰：泰伯聖人，孟節賢人。惟賢守節，惟聖達權。聖人可以治蠻，而賢人不可以治蠻，則惟聽蠻人之自相治而已矣。
却說孔明放孟獲等一干人，楊鋒父皆封官爵，重賞洞兵。楊鋒等拜謝而去。孟獲等連夜奔囘銀坑洞。那洞外有江：乃是瀘水、甘南水、西城水。路水會合，故江。瀘水之外又添出二水。其洞北近平坦百餘里，多產萬物。洞西百里，有鹽井。西南[02890]百里，直抵瀘、甘。正南百里，乃是梁都洞，洞中有山，環抱其洞；山上出銀礦，故名銀坑山。產銀之山而謂之坑，可見錢與糞土一般。奈何今人之陷此坑而不悟也！山中置宮殿樓臺，以蠻王巢穴。其中建一祖廟，名曰「家鬼」。老蠻子謂之祖，死蠻子謂之鬼。四時殺牛宰馬享祭，名「卜鬼」。以祭爲卜，則其俗之無卜可知。管輅、呂範全用不着矣。每年常以蜀人并外鄉之人祭之。平蠻之後，此風始革。武侯之功不小。若人患病，不肯服藥，只禱師巫，名「藥鬼」。以禱爲藥，則其俗之無醫可知。華陀、吉平全用不着矣。其處無刑法，但犯罪即斬。倒爽利。有女長成，却於溪中沐浴，男女自相混淆，任其自配，父母不禁，名「學藝」。問他所學何藝？可發[02891]一笑。年歲雨水均調，則種稻穀；倘若不熟，殺蛇羹，煮象飯。是蠻食。每方隅之中，上戶號曰「洞主」，次曰「酋長」。每月初一、十五兩日，皆在江城中買賣，轉易貨物。其風俗如此。如此風俗，何必設官理之。宜孔明服蠻之後不復設官也。○以上抵得一篇南蠻風俗志。呂凱但能圖之，此則譜之也。却說孟獲在洞中，聚集宗黨千餘人，謂之曰：「吾屢受辱於蜀兵，立誓欲報之。汝等有何高？」言未畢，一人應曰：「吾舉一人，可破諸葛亮。」衆視之，乃孟獲妻弟，現八番部長，名曰帶來洞主。獲喜，急問何人。帶來洞主曰：「此去西南八納洞，洞主木鹿王，深通法術：出則騎[02892]象，能呼風喚雨，常有虎豹豺狼、毒蛇惡蠍跟隨。眞是一洞妖魔。如西遊記金角、銀角、虎力、鹿力之類。手下更有萬神兵，甚是英勇。又如水滸傳樊瑞、高廉之類。王可修具禮，某親往求之。此人若允，何懼蜀兵哉！」獲忻然，令國舅賫而去。却令朶思王守把江城，以前面屏障。東吳以江爲固，南蠻亦以江爲固。儼然鼎足以外又是一足。却說孔明提兵直至江城，遙望此城面傍江，一面通旱；即遣魏延、趙雲同領一軍，於旱路打城。軍到城下時，城上弓弩齊發。原來洞中之人，多習弓弩，一弩齊發十矢，箭頭上皆用毒藥，但有中箭者，皮肉皆爛，五臟而[02893]死。此藥不滅四泉之毒。趙雲、魏延不能取勝，囘孔明，言藥箭之。孔明自乘車，到軍前看虛實，囘到寨中，令軍退數里下寨。所以疏敵之防。蠻兵望蜀兵遠退，皆笑作賀，只疑蜀兵懼怯而退，因此夜間安心穩睡，不去哨探。是在孔明算中。却說孔明約軍退後，即閉寨不出。一連五日，並無號令。疏敵之防。黃昏左側，忽起微風。孔明傳令曰：「每軍要衣襟一幅，限一更時分應點。無者立斬。」奇。諸將皆不知其意。讀者亦不知其意。衆軍依令預。初更時分，傳令曰：「每軍衣襟一幅，包土一包。無者立斬。」奇。衆軍亦不知其意，讀者亦不知其意。只[02894]得依令預。孔明傳令曰：「諸軍包土，俱在江城下交割，先到者有賞。」妙。衆軍聞令，皆包淨土，飛奔城下。孔明令積土蹬道，先上城者頭功。妙，原來爲此。○四番號令，兩言罰，兩言賞。於是蜀兵十餘萬，并降兵萬餘，將所包之土，一齊棄於城下。一霎時，積土成山，接連城上。一聲暗號，蜀兵皆上城。有前之退，故有此之速。蠻兵急放弩時，半早被執下，餘者棄城而走。朶思王死於亂軍之中。想朶思此時已剁了兩刀矣。蜀將督軍分路剿殺。孔明取江城，所得珍寶，皆賞軍。敗殘蠻兵逃囘孟獲說：「朶思王身死。失江城。」獲[02895]驚。正慮之間，人報蜀兵已渡江，現在本洞前下寨。孟獲甚是慌張。忽然屏風後一人笑而出曰：「既男，何無智？我雖是一婦人，願與你出戰。」獲視之，乃妻祝融夫人。蠻子還蠻不了，蠻婆又蠻起來，眞好看煞人。夫人世居南蠻，乃祝融氏之後，南方屬火，故有此火種。然此婦如火一般熱，如何煞得他火氣？善使飛刀，百發百中。孟獲起身稱謝。夫人忻然上馬，引宗黨猛將數百員、生力洞兵五萬，出銀坑宮闕來與蜀兵對敵。貂嬋可當女將軍，然未嘗用兵也；孫夫人雖好兵，然未嘗以兵戰也。此處却眞有一員女將出來，三國志中眞是無所不有。方纔轉過洞口，一彪軍攔住，首蜀將，乃是張嶷。蠻兵之，[02896]却早兩路擺開。祝融夫人背插五口飛刀，還有一口軟剪刀，更利害。手挺丈八長標，夫人亦喜挺長標耶？坐下卷毛赤兔馬。夫人坐下之物又毛又赤，可發一笑。張嶷之，暗暗稱奇。人驟馬交鋒。戰不數合，夫人撥馬便走。張嶷趕去，空中一把飛刀落下。嶷急用手隔，正中左臂，翻身落馬。蠻兵發一聲喊，將張嶷執縛去。這一張闘他不過。馬忠聽得張嶷被執，急出救時，早被蠻兵困住，望祝融夫人挺標勒馬而立，忠忿怒向前去戰，坐下馬絆倒，亦被擒。夫人又戰倒了一箇。都解入洞中來孟獲。獲設席慶賀。夫人叱刀斧手推出張嶷、馬忠要斬，獲止曰：[02897]「諸葛亮放吾五次，今番若殺彼將，是不義。畢竟蠻婆心狠，還是蠻子心軟。且囚在洞中，待擒住諸葛亮，殺之未遲。」夫人從其言，笑飲作樂。却說敗殘兵來孔明，告知其。孔明即喚馬岱、趙雲、魏延人受計，各自領軍前去。兩箇戰倒了，又差三箇去。次日，蠻兵報入洞中，說趙雲搦戰。祝融夫人即上馬出迎。人戰不數合，雲撥馬便走。夫人恐有埋伏，勒兵而囘。蠻婆甚乖。魏延引軍來搦戰，夫人縱馬相迎。正交鋒緊急，延詐敗而逃，夫人只不趕。又不趕來，畢竟蠻婆乖似蠻子。次日，趙雲引軍來搦戰，夫人領洞兵出迎。人戰不數合，雲詐敗而[02898]走，夫人按標不趕。欲收兵囘洞時，魏延引軍齊聲辱罵。罵得必然好聽，大約是囉唣也。夫人急挺標來取魏延。延撥馬便走。夫人忿怒趕來，延驟馬奔入山僻路。忽然背後一聲響亮，延囘頭視之，夫人仰鞍落馬，仰字妙，想見此時兩腳朝天，甚是好看。原來馬岱埋伏在此，用絆馬索絆倒。就裏擒縛，解投寨而來。前孔明所授之計，至此方敘明。蠻將洞兵皆來救時，趙雲一陣殺散。孔明端坐於帳上，馬岱解祝融夫人到。孔明急令武士去其縛，請在別帳賜酒壓驚，遣使往告孟獲，欲送夫人換張嶷、馬忠將。此番交易，不知誰得便宜。孟獲允諾，即放出張嶷、馬忠，[02899]還孔明。孔明遂送夫人入洞。夫人有洞可入，可發一笑。孟獲接入，喜惱。忽報八納洞主到。孟獲出洞迎接，其人騎着白象，身穿金珠纓絡，腰懸兩口刀，領着一班餵養虎豹豺狼之士，簇擁而入。蠻婦人不濟事，又換一起蠻畜生來了。○先在孟獲眼中寫木鹿聲勢。獲再拜哀告，訴說前。木鹿王許以報讐。獲喜，設宴相待。次日，木鹿王引本洞兵，帶猛獸而出，趙雲、魏延聽知蠻兵出，遂將軍馬布成陣勢。將並轡立於陣前視之，只蠻兵旗幟器械皆別，人多不穿衣甲，盡裸身赤體，面目醜陋；身帶四把尖刀。軍中不鳴皷角，但篩[02900]金號。木鹿王腰掛兩把寶刀，手執蒂鐘，身騎白象，從旗中而出。又在蜀將眼中寫木鹿聲勢。趙雲，謂魏延曰：「我等上陣一生，未嘗如此人物。」人正沉吟之際，只木鹿王口中不知念甚咒語，手搖蒂鐘，念咒搖鐘，極似今日和尚道士語。恐和尚道士之毒，亦不輸與木鹿大王也。忽然狂風作，飛砂走石，如同驟雨；一聲畫角響，虎豹豺狼，毒蛇猛獸，乗風而出，張牙舞爪，衝將過來。蠻子是禽獸，禽獸亦只算是蠻子。蜀兵如何抵當，往後便退。蠻兵隨後追殺，直趕到江界路方囘。趙雲、魏延收聚敗兵，來孔明帳前請罪，細說此。孔明笑曰：「非汝人[02901]之罪。吾未出茅廬之時，先知南蠻有驅虎豹之法。吾在蜀中已辦下破此陣之物。與魚腹浦石塊正復相似。隨軍有十輛車，俱封記在此，車中是何物，令人不測。今日且用一半；留下一半，後有別用。」早爲七擒伏線。遂令左右取十輛紅油櫃車到帳下，留十輛黑油櫃車在後。衆皆不知其意。孔明將櫃打開，皆是木刻綵畫巨獸，俱用五色絨線毛衣，鋼鐵牙爪，一箇可騎坐十人。與後木牛流馬彷彿相似。孔明選精壯軍士一千餘人，領一百，口內裝煙火之物，藏在軍中。早爲燒藤甲之火作一引子。次日，孔明驅兵進，布於洞口。蠻兵探知，入洞[02902]報與蠻王。木鹿王自謂無敵，即與孟獲引洞兵而出。孔明綸巾羽扇，身衣道袍，端坐於車中。孟獲指曰：「車上坐的便是諸葛亮！若擒住此人，定矣！」貪心蠻子。木鹿王口中念咒，手搖蒂鐘。頃刻之間，狂風作，猛獸突出。孔明將羽扇一搖，其風便囘吹彼陣中去。孔明能借風，又能退風。蜀陣中假獸擁出，蠻洞眞獸蜀陣巨獸口吐火焰，鼻出黑煙，身搖銅鈴，張牙舞爪而來，諸惡獸不敢前進，皆奔囘蠻洞，反將蠻兵衝倒無數。不是眞破假，反是假破眞，奇幻之極。孔明驅兵進，皷角齊鳴，望前追殺。木鹿王死於亂軍之中。又當搖鐘召之。洞內孟獲宗黨，皆棄宮闕，扒山越嶺而走。孔明軍占銀坑洞。次日，孔明正要分兵緝擒孟獲，忽報：「蠻王孟獲妻弟帶來洞主，因勸孟獲降，獲不從，今將孟獲并祝融夫人及宗黨數百餘人盡皆擒來，獻與丞相。」前只使孟獲詐降，今却一齊都來，更不費力。孔明聽知，即喚張嶷、馬忠，吩咐如此如此。將受計，引千精壯兵，伏於兩廊。孔明即令守門將俱放進來。帶來洞主引刀斧手解孟獲等數百人，拜於殿下。孔明喝曰：「與吾擒下！」兩廊壯兵齊出，人捉一人，盡被執縛。此是六擒。孔明笑曰：「量汝些詭計，如何瞞得過我？汝次俱是本洞人擒汝來降，吾不加害；汝只道吾深信，故來詐降，欲就洞中殺吾！」孟獲一邊算計，却在孔明一邊敘出。喝令武士搜其身畔，果然各帶利刀。孔明問孟獲曰：「汝原說在汝家擒住，方始心服；今日如何？」獲曰：「此是我等自來送死，非汝之能。吾心未服。」南蠻巧舌。孔明曰：「吾擒住六番，尚然不服，欲待何時耶？」獲曰：「汝第七次擒住，吾方傾心服，誓不反矣。」孔明曰：「巢穴已破，吾何慮哉！」令武士盡去其縛，叱之曰：「這番擒住，再若支吾，必不輕恕！」孟獲等抱頭鼠竄而去。此是六縱。○縱去與前又異。却說敗殘蠻兵有千[02903]餘人，半中而逃，正遇蠻王孟獲。獲收敗兵，心中稍喜，却與帶來洞主商議曰：「吾今洞府已被蜀兵所占，今投何地安身？」帶來洞主曰：「止有一國可以破蜀。」前薦一人，此又薦一國。是此國之人死期至矣。獲喜曰：「何處可去？」帶來洞主曰：「此去東南七百里有一國，名烏戈國。國主兀突骨，身長丈，不食五穀，以生蛇惡獸飯；亦與殺蛇爲羹、煮象爲飯者差不多。身有鱗甲，刀箭不能侵。今人腹中有鱗甲，亦一烏戈國也。其手下軍士，俱穿藤甲。木鹿之兵不穿甲，烏戈之兵穿藤甲，愈出愈奇。○其軍以藤爲甲，不若其主身自有鱗甲。其藤生於山澗之中，盤於石壁之上；國人採取，浸於油中，半年方取出[02904]曬之；曬乾復浸，凡十餘遍，却纔造成鎧甲。好箇引火之物！穿在身上，渡江不沉，經水不濕，刀箭皆不能入：因此號『藤甲軍』。不懼水，不懼金，獨不能禦火耳。今王可往求之。若得彼相助，擒諸葛亮如利刀破竹。」孰知竹能破藤。孟獲喜，遂投烏戈國，來兀突骨。其洞無宇舍，皆居土穴之內。孟獲入洞，再拜哀告前。兀突骨曰：「吾起本洞之兵，與汝報讐。」獲欣然拜謝。於是兀突骨喚兩箇領兵俘長，一名土安，一名奚泥，起萬兵，皆穿藤甲，離烏戈國望東北而來。行至一江，名桃花水，兩岸有桃樹，歷年落葉於水中，若別國人飲之[02905]盡死，惟烏戈國人飲之，倍添精神。桃花之名甚美，而獨不宜於他國，豈盡如桃花源之未許人問津者耶？兀突骨兵至桃花渡口下寨，以待蜀兵。却說孔明令蠻人哨探孟獲消息，囘報曰：「孟獲請烏戈國主，引萬藤甲軍，現屯於桃花渡口。孟獲在各番聚集蠻兵，倂力拒戰。」此時將服，定須大戰一場，以作收尾。孔明聽說，提兵進，直至桃花渡口。隔岸望蠻兵，不類人形，甚是醜惡；問土人，言說即日桃葉正落，水不可飲。孔明退五里下寨，留魏延守寨。次日，烏戈國主引一彪藤甲軍過河來，金皷震。魏延引兵出迎。蠻兵卷地而來，蜀兵以弩箭射[02906]到藤甲之上，皆不能透，俱落於地；刀砍鎗刺，亦不能入。此番作怪，又與木鹿大王不同。蠻兵皆使利刀鋼叉，蜀兵如何抵當，盡皆敗走。蠻兵不趕而囘。魏延復囘，趕到桃花渡口，只蠻兵帶甲渡水而去；內有困乏者，將甲脫下，放在水面，以身坐其上而渡。以甲爲舟，更是奇幻。魏延急囘寨，來稟孔明，細言其。孔明請呂凱并土人問之。凱曰：「某素聞南蠻中有一烏戈國，無人倫者。有此一句，覺後盡情燒殺，亦不爲過。更有藤甲護身，急切難。有桃葉惡水，本國人飲之，反添精神；別國人飲之即死：如此蠻方，縱使全勝，有何益焉？不如班師[02907]早囘。」借呂凱口中作一頓，文勢便曲。孔明笑曰：「吾非容易到此，豈可便去？吾明日自有平蠻之策。」還有十輛油車未曾發市。於是令趙雲助魏延守寨，且休輕出。次日，孔明令土人引路，自乘車到桃花渡口北岸山僻去處，遍觀地理。山險嶺峻之處，車不能行，孔明棄車步行。忽到一山，望一谷，形如長蛇，皆光峭石壁，並無樹木，中間一條路。孔明問土人曰：「此谷何名？」土人答曰：「此處名盤蛇谷。後即變作火龍洞。出谷則江城路，谷前名塔郎甸。」孔明喜曰：「此乃天賜吾成功於此！」遂囘舊路，上車寨，喚馬岱分付曰：「與汝黑[02908]油櫃車十輛，須用竹竿千條，以竹竿對藤甲，皆是草木門。櫃內之物，如此如此。妙在不說明櫃中何物。可將本部兵去把住盤蛇谷兩頭，依法而行。與汝半月限，一切完。至期如此施設。倘有走漏，定按軍法。」馬岱受計而去。喚趙雲吩咐曰：「汝去盤蛇谷後，江路口，如此守把。所用之物，尅日完。」妙在不說明所用何物。趙雲受計而去。喚魏延吩咐曰：「汝可引本部兵去桃花渡口下寨。如蠻兵渡水來敵，汝便棄寨，望白旗處而走。白旗正與後文紅焰相映。限半箇月內，須要連輸十五陣，棄七個寨柵。若輸十四陣，休來我。」驕敵之計，大妙，大妙。魏[02909]延領命，心中不樂，怏怏而去。今之畏廝殺者，遇如此軍令有何不樂！孔明喚張翼另引一軍，依所指之處，築立寨柵去；却令張嶷、馬忠引本洞所降千人，如此行之。此是用降兵以賺孟獲耳，妙在不便敘明。各人都依計而行。却說孟獲與烏戈國主兀突骨曰：「諸葛亮多有巧計，只是埋伏。今後交戰，分付軍：但山谷之中，林木多處，不可輕進。」只避林木多處，誰知却在無林木處等你。兀突骨曰：「王說的有理。吾已知道中國人多行詭計。今後依此言行之。吾在前面廝殺；汝在背後敎我。」兩人商議已定。忽報蜀兵在桃花渡口北岸立起營寨。兀突骨即[02910]差俘長引藤甲軍渡河，來與蜀兵交戰。不數合，魏延敗走。是第一日敗。蠻兵恐有埋伏，不趕自囘。次日，魏延去立營寨。蠻兵哨得，引衆軍渡過河來戰。延出迎之。不數合，延敗走。是第二日敗。蠻兵追殺十餘里，四下並無動靜，便在蜀寨中屯住。棄了第一箇寨。次日，俘長請兀突骨到寨，說知此。兀突骨即引兵進，將魏延追一陣。蜀兵皆棄甲拋戈而走。所棄之甲，蠻兵却用不着。○是第三日敗。只前有白旗。延引敗兵急奔到白旗處，早有一寨，就寨中屯住。兀突骨驅兵追至，魏延引兵棄寨而走。棄第二箇寨。蠻兵得蜀寨。[02911]次日，望前追殺。魏延囘兵交戰，不合敗，是第四日敗。只看白旗處而走，有一寨，延就寨屯住。次日，蠻兵至。延畧戰走。是第五日敗。蠻兵占蜀寨。棄第三箇寨。話休絮煩，魏延且戰且走，已敗十五陣，連棄七個營寨。前逐日寫棄寨，寫至此却總敘一句。省筆之法。蠻兵進追殺。兀突骨自在軍前破敵，於路但林木茂盛之處，便不敢進；却使人遠望，果樹陰之中，旌旗招颭。孔明疑兵，在兀突骨眼中點出。兀突骨謂孟獲曰：「果不出王所料。」孟獲笑曰：「諸葛亮今番被吾識破！王連日勝他十五陣，奪七箇營寨，蜀兵望風而走。諸葛[02912]亮已是計窮；只此一進，定矣！」當彼喪膽之後，而欲驕其志爲最難。有六擒以挫之，須此十五陣以驕之。兀突骨喜，遂不以蜀兵念。至第十六日，魏延引敗殘兵，來與藤甲軍對敵，兀突骨騎象當先，頭戴日月狼須帽，身披金珠纓絡，兩肋下露出生鱗甲，眼目中微有光芒，在魏延眼中寫兀突骨聲勢，以見孔明勝之之難。手指魏延罵。延撥馬便走。後面蠻兵進。魏延引兵轉過盤蛇谷，望白旗而走。兀突骨統引兵衆，隨後追殺。兀突骨望山上並無草木，料無埋伏，放心追殺。呆蠻子。趕到谷中，數十輛黑油櫃車在當路。蠻兵報曰：「此是蜀兵運糧[02913]道路，因王兵至，撇下糧車而走。」此糧是燙手的。兀突骨喜，催兵追趕。將出谷口，不蜀兵，只橫木亂石滾下，壘斷谷口。兀突骨令兵開路而進，忽前面車輛，裝載乾柴，盡皆火起。糧車未取，草車反來。兀突骨忙敎退兵，只聞後軍發喊，報說谷口已被乾柴壘斷，車中原來皆是火藥，一齊燒着。藤甲軍身上已自各有火藥。兀突骨無草木，心尚不慌，藤甲軍身上已自各有草木。令尋路而走。只山上兩邊亂丟火把，火自上而下。火把到處，地中藥線皆着，就地飛起鐵砲。火自下而上。滿谷中火光亂舞，但逢藤甲，無有不着。將兀突骨并萬藤[02914]甲軍，燒得互相擁抱，死於盤蛇谷中。幾番用火者是橫燒，此番用火却是豎着。孔明在山上往下看時，只蠻兵被火燒的伸拳舒腿，半被鐵砲打的頭臉粉碎，皆死於谷中，臭不可聞。眞是臭蠻子。孔明垂淚而歎曰：「吾雖有功於社稷，必損壽矣！」此爲後人好殺者說法耳。五丈原之殞星，豈眞爲此乎？若眞爲此，則新野、博望前後共二十萬之兵，赤壁亦有八十三萬之兵，其生還者無幾，殆更多於藤甲軍也。左右將士，無不感嘆。却說孟獲在寨中，正望蠻兵囘報。忽然千餘人笑拜於寨前，言說：「烏戈國兵與蜀兵戰，將諸葛亮圍在盤蛇谷中。特請王前去接應。我等皆是本洞之人，不得已而降蜀；今知[02915]王前到，特來助戰。」前受計降兵，於此處方纔明白。孟獲喜，即引宗黨并所聚番人，連夜上馬；就令蠻兵引路。方到盤蛇谷時，只火光甚起，臭氣難聞。獲知中計，急退兵時，左邊張嶷，右邊馬忠，兩路軍殺出。獲方欲抵敵，一聲喊起，蠻兵中半皆是蜀兵，將蠻王宗黨并聚集的番人，盡皆擒。孟獲匹馬殺出重圍，望山徑而走。孟獲此時不即就擒，妙有曲折。正走之間，山凹裡一簇人馬，擁出一輛車；車中端坐一人，綸巾羽扇，身衣道袍，乃孔明。孔明喝曰：「反賊孟獲！今番如何？」獲急囘馬走。不似前番趕出，乃是驚弓之鳥矣。旁邊閃過一[02916]將，攔住去路，乃是馬岱。孟獲措手不及，被馬岱生擒活捉。此是七擒。此時王平、張翼已引一軍趕到蠻寨中，將祝融夫人并一應老皆活捉而來。蠻子是第七番出醜，蠻婆是第二番出醜。孔明到寨中，升帳而坐，謂衆將曰：「吾今此計，不得已而用之，損陰德。我料敵人必算吾於林木多處埋伏，吾却空設旌旗，實無兵馬，疑其心。疑其心，使不進別處。吾令魏文長連輸十五陣者，堅其心。堅其心，使專追一處。吾盤蛇谷止一條路，兩壁廂皆是光石，並無樹木，下面都是沙土，因令馬岱將黑油櫃安排於谷中，車中油櫃內，皆是預先造下[02917]的火砲，名曰『地雷』。先生能使風，又能使雷。一砲中藏九砲，十步埋之，中用竹竿通節，以引藥線；纔一發動，山損石裂。吾令趙龍預草車，安排於谷口，於山上准木亂石。却令魏延賺兀突骨并藤甲軍入谷，放出魏延，即斷其路，隨後焚之。此處方將上項事一一說出。吾聞利於水者必不利於火，藤甲雖刀箭不能入，乃油浸之物，火必着。蠻兵如此頑皮，非火攻，安能取勝？又說明用計之意。使烏戈國之人不留種類者，是吾之罪！」大罪乃是大功。衆將拜伏曰：「丞相天機，鬼神莫測！」孔明令押過孟獲來。孟獲跪於帳下。孔[02918]明令去其縛，敎且在別帳與酒食壓驚。妙。孔明喚管酒食官至坐榻前，如此如此，吩咐而去。却說孟獲與祝融夫人并孟優、帶來洞主、一切宗黨在別帳飲酒。忽一人入帳謂孟獲曰：「丞相面羞，不欲與公相。不說孟獲羞，倒說孔明羞，其羞孟獲甚矣。特令我來放公囘去，再招人馬來決勝負。公今可速去。」妙妙！勝似打，勝似殺。孟獲垂淚言曰：「七擒七縱，自古未嘗有。吾雖化外之人，頗知禮義，直如此無羞耻乎？」此時蠻子亦蠻不過矣。遂同兄弟妻宗黨人等，皆匍匐跪於帳下，肉袒謝罪曰：「丞相天威，南人不復反矣！」攻心之法，至此方賀戰勝。孔明曰：「公今[02919]服乎？」獲泣謝曰：「某孫孫皆感覆載生成之恩，安得不服！」前說畏威，此說感恩，恩威交至。孔明乃請孟獲上帳，設宴慶賀，就令永洞主。所奪之地，盡皆退還。孟獲宗黨及諸蠻兵，無不感戴，皆欣然跳躍而去。此是七縱。後人有詩讚孔明曰：
羽扇綸巾擁碧幢，七擒妙策制蠻王。
至今溪洞傳威德，選高原立廟堂。
長史費禕入諫曰：「今丞相親提士卒，深入不毛，收服蠻方。今蠻王既已服，何不置官吏，與孟獲一同守之？」孔明曰：「如此有[02920]不易：留外人則當留兵，兵無所食，一不易；此言留兵之難。蠻人破，父兄死亡，留外人而不留兵，必成禍患，不易；此言不留兵之難。蠻人累有廢殺之罪，自有嫌疑，留外人終不相信，不易。此言設官之難。今吾不留人，不運糧，與相安於無而已。」蛇羹象飯，不可以漢人飯食之道治之；沐浴學藝，不可以漢人男女之道治之；卜鬼藥鬼，不可以漢人祭祀之道治之。不可治而不治，正治之以不治也。衆人盡服。於是蠻方皆感孔明恩德，乃孔明立生祠，四時享祭，如此人不愧生祠矣。與前卷馬伏波祠正是相映。皆呼之「慈父」；各送珍珠金寶、丹漆藥材、耕牛戰馬，以資軍用，誓不再反。南方已定。文勢至此一束。却說孔明[02921]犒軍已畢，班師囘蜀，令魏延引本部兵前鋒。延引兵方至瀘水，忽然陰雲四合，水面上一陣狂風驟起，飛沙走石，軍不能進。延退兵囘報孔明。孔明遂請孟獲問之。正是：
塞外蠻人方帖服，水邊鬼卒猖狂。
未知孟獲所言若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[02922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