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奇第一種卷之五十
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
第一百回
上方谷司馬受困 五丈原諸葛禳星
出祁山之前，有魏侵吳、吳破魏之。六出祁山之時，有吳侵魏、魏破吳之。猶是吳，禦魏則勝，攻魏則不勝，何？曰：無討賊之志。魏之侵吳，司馬懿在焉；乃曹休一 [03309]敗，而司馬懿引，慮武侯之將伐魏。吳之侵魏，陸遜在焉；乃諸葛瑾一敗，而陸遜亦引，此豈亦慮武侯之將伐吳乎？本無所慮，而一敗輒退，使武侯之倚賴於吳者，竟成畵餅。悲夫！
武侯一生，用火攻者凡五。有燒之而不必殺之者，如博望之燒，不必殺夏侯惇；新野之燒，不必殺曹仁；赤壁之燒，不必殺曹操是。有燒之而必欲殺之者，如盤蛇谷之燒，必欲殺藤甲兵；上方谷之燒，必欲殺司馬懿是。乃不欲殺之，[03310]則果無一人之殺；必欲殺之，則獨有一之不同，何？人曰：天之助魏。予曰：非天之助魏而天之助晉。天助晉而雨，則不惟不助魏，乃正所以滅魏與？
或謂武侯知曹操之不死，而特使關公釋之；知陸遜之不死，而特使黃承彥救之。若獨於司馬氏人，而不能預知其不死，是不智；知其不死而必欲置之於死，是逆天。予曰：不然。華容之役，不遣別將，或以孔明咎矣；魚腹之役，不報猇亭，或以孔明咎矣：以人之縱之，而非天[03311]之縱之。唯至於上方谷之，而殫慮竭能，盡其人力，然而人不縱之，而天終縱之。夫然後天下後世，不得以謀之不忠咎武侯，而武侯亦得告無憾於先帝耳。
因糧於敵之計，善矣。而敵之糧不可常恃，則因糧不若運糧之善。木牛流馬之挽輸，善矣。而我之糧未可常繼，則運糧不若屯田之善。屯田而轉餉不勞，蜀之兵便，而蜀之民亦便矣。分其田，而軍屯其一，民屯其，兵不妨民，民不苦兵。不獨蜀之民便，而魏之民亦便矣。後之有[03312]於遠征者，武侯屯田渭濱之法，其何可以不講乎？
司馬懿尅日而擒孟達，未嘗受詔於曹丕；受巾幗而不戰，何獨受詔於曹叡！知其軍中請詔之詐，而臨行所受之詔，亦必其宻啟之魏主，而求其賜之者。將之道，貴於隨機應變，便宜行。豈有既出師以後，而將者復以欲戰之謀，千里而請命者哉？則豈有未出師以前，而上者主一不戰之說，先期而預定者哉？由其後之非眞，益可悟其前之是假。[03313]
詩之刺尹氏者曰：「誰秉國鈞，不自政。」蓋言臣誤天，而臣所用者誤臣。武侯之自校簿，殆鑒諸此矣。托馬謖而馬謖失之，釋苟安而苟安負之，任李嚴而李嚴背之，其猶敢以弗躬弗親而取咎與？故處陳平、丙吉之世，可以不武侯；而當武侯之時，不得復陳平、丙吉。
天下豈有壽而可借者哉？若壽而可借，則死亦可詛。武侯祝之，仲達何必不詛之？武侯自祝之，何不取仲達而詛之？天下豈有星而可救者哉？若星可救，則雨亦可止。[03314]風將借之，雨獨不能止之。陳倉之雨，既知之而預之；上方谷之雨，何以不知之，而勿止之？然則武侯之祝壽而禳星者，毋乃愚乎？曰：武侯非己請命，而請命耳。忠臣之君，如孝之父母，知其親之將殞，而不復之求醫，不復之問卜者，必非人情。然則武侯之披髮步罡，與金滕之秉圭植璧，一而已矣。
却說司馬懿被張翼、廖化一陣殺敗，匹馬單鎗，望宻林間而走。張翼收住後軍，廖化當先追趕。看看趕上，懿着慌，繞樹而轉。化[03315]一刀砍去，正砍在樹上；及拔出刀時，懿已走出林外。與馬超追曹操相似。廖化隨後趕出，却不知去向，但樹林之東，落下金盔一箇。廖化取盔捎在馬上，一直望東追趕。原來司馬懿把金盔棄於林東，却反向西走去。與孫堅之棄赤幘相似。廖化追一程，不蹤跡，奔出谷口，遇姜維，同囘寨孔明。張嶷早驅木牛流馬到寨，交割已畢，獲糧萬餘石。廖化獻上金盔，頭功。魏延心中不悅，口出怨言。孔明只做不知。又爲後文伏線。且說司馬懿逃囘寨中，心甚惱悶。忽使命賫詔至，言東吳路入寇，朝廷正議命將抵敵，令[03316]懿等堅守勿戰。此則是魏主之詔矣，然亦司馬懿教之於前也。懿受命已畢，深溝高壘，堅守不出。以下按過西蜀，再敘吳、魏。却說曹叡聞孫權分兵路而來，亦起兵路迎之：令劉劭引兵救江夏，田豫引兵救襄陽，叡自與滿寵率軍救合淝。滿寵先引一軍至巢湖口，望東岸戰船無數，旌旗整肅。寵入軍中奏魏主曰：「吳人必輕我遠來，未曾隄；今夜可乗虛劫其水寨，必得全勝。」此寫魏將用計，三路中只寫一路。魏主曰：「汝言正合朕意。」即令驍將張球領五千兵，各帶火具，從湖口攻之；滿寵引兵五千，從東岸攻之。是夜更時分，張球、滿寵各引軍[03317]悄悄望湖口進發；將近水寨，一齊吶喊殺入。吳兵慌亂，不戰而走；被魏軍四下舉火，燒毀戰船、糧草、器具不計其數。吳人兩次以火攻勝魏，今却反爲魏所燒，何其憊也。諸葛瑾率敗兵逃走沔口。魏兵勝而囘。次日，哨軍報知陸遜。遜集諸將議曰：「吾當作表申奏主上，請撤新城之圍，以兵斷魏軍路，吾率衆攻其前：彼首尾不敵，一鼓可破。」此寫吳將用計，三路中只寫兩路。衆服其言。陸遜即具表，遣一校宻地齎往新城。校領命，齎着表文，行至渡口，不期被魏軍伏路的捉住，解赴軍中魏主曹叡。叡搜出陸遜表文，覽畢，歎曰：「東吳陸[03318]遜眞妙算！」遂命將吳卒監下，令劉劭謹防孫權後兵。魏將用計，而吳人不知；吳將用計，而魏人知備，亦天意也。却說諸葛瑾敗一陣，值暑天，人馬多生疾病；乃修一封，令人轉達陸遜，議欲撤兵還國。遜看畢，謂來人曰：「拜上將軍：吾自有主意。」使者囘報諸葛瑾。瑾問：「陸將軍作何舉動？」使者曰：「但陸將軍催督衆人於營外種荳菽，自與諸將在轅門射戲。」從容不迫，頗有名士風流，然不似他人之燕雀處堂也。瑾驚，親自往陸遜營中，與遜相，問曰：「今曹叡親來，兵勢甚盛，都督何以禦之？」遜曰：「吾前遣人奉表於主上，不料敵人所獲。機謀既洩，[03319]彼必知，與戰無益，不如且退。已差人奉表約主上緩緩退兵矣。」前上表用實寫，後上表用虛寫。瑾曰：「都督既有此意，即宜速退，何遲延？」遜曰：「吾軍欲退，當徐徐而動。今若便退，魏人必乗勢追趕，此取敗之道。足下宜先督船隻詐拒敵之意，吾悉以人馬向襄陽而進，疑敵之計，然後徐徐退江東，魏兵自不敢近耳。」與武侯焚香操琴一樣意思。瑾依其計，辭遜本營，整頓船隻，預起行。陸遜整肅部伍，張揚聲勢，望襄陽進發。以進爲退，是爲善退。早有細作報知魏主，說吳兵已動，須用隄防。魏將聞之，皆要出戰。魏主素知陸遜之[03320]才，諭衆將曰：「陸遜有謀，莫非用誘敵之計？不可輕進。」衆將乃止。數日後，哨卒報來：「東吳路兵馬皆退矣。」魏主未信，再令人探之，囘報果然退盡。魏主曰：「陸遜用兵不亞孫、吳，東南未可平。」善進爲能，善退亦爲能。因敕諸將，各守險要，自引軍屯合淝，以伺其變。以下按過吳、魏，再敘武侯。却說孔明在祁山，欲久駐之計，乃令蜀兵與魏民相雜種田：軍一分，民分，並不侵犯，魏民皆安心樂業。木牛流馬運糧雖便，不如屯田之尤便。司馬師入告其父曰：「蜀兵劫去我許多糧米，今令蜀兵與我民相雜屯田於渭濱，以久計。似此眞國家[03321]患。父親何不與孔明約期戰一場，以决雌雄？」懿曰：「吾奉旨堅守，不可輕動。」老兒油嘴，只是害怕耳。正議間，忽報：「魏延將着元帥前日所失金盔，前來罵戰。」先以失金盔羞之，後乃以送巾幗辱之。衆將忿怒，俱欲出戰。懿笑曰：「聖人云：『不忍則亂謀。』但堅守上。」今之引書中言語，以掩飾其短者，大率類此。諸將依令不出。魏延辱罵良久方囘。孔明司馬懿不肯出戰，乃宻令馬岱造成木柵，營中掘下深塹，多積乾柴引火之物；週圍山上，多用柴草虛搭窩舖，內外皆伏地雷。置停當，孔明附耳囑之曰：「可將葫蘆谷後路塞斷，暗伏兵於谷中。若司[03322]馬懿追到，任他入谷，便將地雷乾柴一齊放起火來。」葫蘆裡却是賣火藥。令軍士晝舉七星號帶於谷口，夜設七盞明燈於山上，以暗號。七星燈之火，正與下文之火相應。燎原之火，未有不本於星星之細者也。馬岱受計引兵而去。孔明喚魏延分付曰：「汝可引五百兵去魏寨討戰，務要誘司馬懿出戰。不可取勝，只可詐敗。懿必追趕，汝却望七星旗處而入；若是夜間則望七盞燈處而走，只要引得司馬懿入葫蘆谷內，吾自有擒之之計。」城上一箭，何必店中一劒。如孫行者以葫蘆裝人。魏延受計，引兵而去。孔明喚高翔分付曰：「汝將木牛流馬或十一羣，或四五十[03323]一羣，各裝米糧，於山路往來行走。如魏兵搶去，便是汝之功。」此又測模不出。高翔領計，驅駕木牛流馬去。孔明將祁山兵一一調去，只推屯田，分付：「如別兵來戰，只許詐敗；若司馬懿自來，方倂力只攻渭南，斷其路。」算到他歸路，已是算無遺策。孔明分撥已畢，自引一軍近上方谷下營。且說夏侯惠、夏侯和人入寨告司馬懿曰：「今蜀兵四散結營，各處屯田，以久計。若不趁此時除之，縱令安居日久，深根固蒂，難以搖動。」懿曰：「此必是孔明之計。」只是不敢出頭。人曰：「都督若如此疑慮，寇敵何時得滅？我兄弟人，當奮力[03324]決一死戰，以報國恩。」懿曰：「既如此，汝人可分頭出戰。」自己不敢出頭，却推別人去試一試。遂令夏侯惠、夏侯和，各引五千兵去訖。懿坐待囘音。却說夏侯惠、夏侯和人分兵兩路，正行之間，忽蜀兵驅木牛流馬而來。人一齊殺將過去，蜀兵敗奔走，木牛流馬盡被魏兵搶獲，解送司馬懿營中。以木牛流馬引誘司馬懿，是以牛引馬，以馬引馬也。次日劫擄得人馬百餘，亦解赴寨。既以流馬引馬，又以活馬引馬。懿將解到蜀兵，詰審虛實。蜀兵告曰：「孔明只料都督堅守不出，盡命我等四散屯田，以久計。不想却被擒獲。」此明係武侯所敎，却不敘明，令讀者自知。懿即將[03325]蜀兵盡皆放囘。夏侯和曰：「何不殺之？」懿曰：「量此卒，殺之無益。放本寨，令說魏將寬厚仁慈，釋彼戰心：此呂䝉取荊州之計。」照應七十五卷中事。遂傳令今後凡有擒到蜀兵，俱當善遣之。仍重賞有功將吏。諸將皆聽令而去。却說孔明令高翔佯作運糧，驅木牛流馬，往來於上方谷內；夏侯惠等不時截殺，半月之間，連勝數陣。省筆之法。司馬懿蜀兵屢敗，心中歡喜。一日，擒到蜀兵數十人。懿喚至帳下，問曰：「孔明今在何處？」衆告曰：「諸葛丞相不在祁山，在上方谷西十里下營安住。今每日運糧屯於上方谷。」[03326]此又明係武侯所敎，今却不敘明，令讀者自知。懿細問，即將衆人放去；乃喚諸將分付曰：「孔明今不在祁山，在上方谷安營。汝等於明日，可一齊倂力攻取祁山寨。吾自引兵來接應。」今番却騙得出頭了。衆將領命，各各准出戰。司馬師曰：「父親何故反欲攻其後？」懿曰：「祁山乃蜀人之根本，若我兵攻之，各營必盡來救；我却取上方谷，燒其糧草，使彼首尾不接，必敗。」欲攻上谷，先取祁山，自以爲妙計，那知正中了別人妙計。司馬師拜服。懿即發兵起行，令張虎、樂琳各引五千兵在後救應。且說孔明正在山上，望魏兵或五千一行，或一千一行，[03327]隊伍紛紛，前後顧盼，料必來取祁山寨，乃宻傳令衆將：「若司馬懿自來，汝等便往劫魏寨，奪渭南。」騙他出戶，便使無家。衆將各各聽令。却說魏兵皆奔祁山寨來，蜀兵四下一齊吶喊奔走，虛作救應之勢。司馬懿蜀兵都去救祁山寨，便引并中軍護衛人馬，殺奔上方谷來。今番着了道兒。魏延在谷口，只盼司馬懿到來；一一枝魏兵殺到，延縱馬向前視之，正是司馬懿。候久了。延喝曰：「司馬懿休走！」舞刀相迎。懿挺鎗接戰。不上合，延撥囘馬便走，懿隨後趕來。延只望七星旗處而走。懿魏延只一人，軍馬[03328]少，放心追之，令司馬師在左，司馬昭在右，懿自居中，一齊攻殺將來。不是三馬同槽，却是三馬落阱矣。魏延引五百兵皆退入谷中去。懿追到谷口，先令人入谷中哨探。亦甚把細。囘報谷內並無伏兵，山上皆是草房。懿曰：「此必是積糧之所。」遂驅士馬，盡入谷中。懿忽草房上盡是乾柴，前面魏延已不。懿心疑，謂曰：「儻有兵截斷谷口，如之奈何？」至此方疑，已是遲了。言未已，只聽得喊聲震，山上一齊丟下火把來，燒斷谷口。魏兵奔逃無路。山上火箭射下，地雷一齊突出，草房內乾柴都着，刮刮雜雜，火勢冲天。司馬[03329]懿驚得手足無措，乃下馬抱哭曰：「我父人皆死於此處矣！」讀至此，爲之拍案一快。正哭之間，忽然狂風作，黑氣漫空，一聲霹靂響處，驟雨傾盆，滿谷之火盡皆澆滅：地雷不震，火器無功。地雷怎及天雷，人火怎當霹靂火？讀至此，爲之廢書一歎！司馬懿喜曰：「不就此時殺出，更待何時！」即引兵奮力衝殺。張虎、樂琳亦各引兵殺來接應。馬岱軍少，不敢追趕。司馬懿父與張虎、樂琳合兵一處，同渭南寨，不想寨柵已被蜀兵奪，雖失其槽，未喪其馬。郭淮、孫禮正在浮橋上與蜀兵接戰。司馬懿等引兵殺到，蜀兵退去。懿燒斷浮橋，[03330]據住北岸。且說魏兵在祁山攻打蜀寨，聽知司馬懿敗，失渭南營寨，軍心慌亂；急退時，四面蜀兵衝殺將來，魏兵敗，十八九，死者無數，餘衆奔過渭北逃生。孔明在山上魏延誘司馬懿入谷，一霎時火光起，心中甚喜，以司馬懿此番必死。不期天降雨，火不能着，哨馬報說司馬懿父俱逃去。孔明歎曰：「謀在人，成在天！不可強。」知其不可而強爲之，亦欲自盡其人事耳。若竟諉之天，而不爲之謀，豈昭烈托孤之意哉！後人有詩歎曰：
谷口風狂烈焰飄，何期驟雨降青霄。[03331]
武侯妙計如能就，安得山河屬晉朝？
却說司馬懿在渭北寨內傳令曰：「渭南寨柵今已失。諸將如再言出戰者斬。」只是不要出頭好。衆將聽令，據守不出。郭淮入告曰：「近日孔明引兵巡哨，必將擇地安營。」懿曰：「孔明若出武功，武功，今西安府武功縣。依山而東，我等皆危矣！若出渭南，西止五丈原，五丈原，在鳳翔府郿縣。方無。」此是欺人之語。明知孔明必屯五丈原，故詐爲此言，以安衆心耳。令人探之，囘報果屯五丈原。司馬懿以手加額曰：「魏皇帝之洪福！」老兒油嘴。遂令諸將：「堅守勿出，彼久必自變。」且說孔明自引一軍屯於五丈原，累令人搦戰，魏兵只不[03332]出。孔明乃取巾幗并婦人縞素之服，盛於盒之內，修一封，遣人送至魏寨。既送巾幗，又送縞服，不唯是婦人，又是寡婦矣。諸將不敢隱蔽，引來使入司馬懿。懿對衆啓盒視之。內有巾幗婦人之衣并一封。懿拆視其，畧曰：
仲達既將，統領中原之衆，不思披堅執銳以決雌雄，乃甘窟守土巢，謹避刀箭，與婦人何異哉！今遣人送巾幗素衣至，如不出戰，可再拜而受之；倘恥心未泯，猶有男胸襟，早與批囘，依期赴敵。[03333]
司馬懿看畢，心中怒，乃佯笑曰：「孔明視我婦人耶？」即受之，此時虧他耐得，便是今日婦人，亦不肯自以爲婦人，而耐男子之氣也。令重待來使。懿問曰：「孔明寢食及之煩簡若何？」使者曰：「丞相夙興夜寐，罰十以上皆親覽焉。所啖之食，日不過數升。」懿顧謂諸將曰：「孔明食少煩，其能久乎？」更無別策，只好咒他死。却不想受了他巾幗女衣，是竟爲孔明之婦矣，若咒死了他，則是眞正寡婦也。使者辭去，囘到五丈原，孔明，具說：「司馬懿受巾幗女衣，看劄，并不嗔怒，只問丞相寢食及之煩簡，絕不提起軍旅之。某如此應付，彼言：『食少煩，豈能長久？』」孔明歎曰：「彼深[03334]知我！」武侯亦自料其不久於人世也。主簿楊顒曰：「某丞相常自校簿，竊以不必。夫治有體，上下不可相侵。譬之治家之道，必使僕執耕，婢典爨，私業無曠，所求皆足，其家主從容自在，高枕飲食而已。若皆身親其，將形疲神困，終無一成。豈其智之不如婢僕哉？失家主之道。是故古人稱：坐而論道，謂之公；作而行之，謂之士夫。昔丙吉憂牛喘，而不問橫道死人；陳平不知錢穀之數，曰：『自有主者。』陳平、丙吉當國家無事之時，豈可與武侯一例論乎？今丞相親理細，汗流終日，豈不勞乎？司馬懿之言，眞至言。」孔明泣曰：「吾[03335]非不知。但受先帝托孤之重，唯恐他人不似我盡心。」正是鞠躬盡瘁之意。衆皆垂淚。自此孔明自覺神思不寧。諸將因此未敢進兵。却說魏將皆知孔明以巾幗女衣辱司馬懿，懿受之不戰。衆將不忿，入帳告曰：「我等皆國名將，安忍受蜀人如此之辱！即請出戰，以決雌雄。」主將已是雌了，衆人雄出甚麼來？懿曰：「吾非不敢出戰而甘心受辱。奈天明詔，令堅守勿動。今若輕出，有違君命矣。」老兒油嘴，何不云「將在外，君命有所不受」乎？衆將俱忿怒不平。懿曰：「汝等既要出戰，待我奏准天，同力赴敵，何如？」渾身是解說。衆皆允諾。懿乃寫表遣使，直至[03336]合淝軍前，奏聞魏主曹叡。叡拆表覽之。表畧曰：
臣才薄任重，伏蒙明旨，令臣堅守不戰，以待蜀人之自敝。奈今諸葛亮遺臣以巾幗，待臣如婦人，恥辱至甚。臣謹先達聖聰，旦夕將效死一戰，以報朝廷之恩，以雪軍之耻。臣不勝激切之至！純是假語。
叡覽訖，乃謂多官曰：「司馬懿堅守不出，今何故上表求戰？」衛尉辛毘曰：「司馬懿本無戰心，必因諸葛亮耻辱，衆將忿怒之故，特上此表，欲更乞明旨，以遏諸將之心耳。」辛毘猜破仲達之詐。叡然其言，[03337]即令辛毘持節至渭北寨傳諭，令勿出戰。司馬懿接詔入帳，辛毘宣諭曰：「如再有敢言出戰者，即以違旨論。」此時不獨司馬懿爲婦人，曹叡亦爲婦人矣。衆將只得奉詔。懿暗謂辛毘曰：「公眞知我心！」於是令軍中傳說：「魏主命辛毘持節，傳諭司馬懿勿得出戰。」蜀將聞知此，報與孔明。孔明笑曰：「此乃司馬懿安軍知法。」此法瞞不得辛毘，怎瞞得武侯耶！姜維曰：「丞相何以知之？」孔明曰：「彼本無戰心；所以請戰者，以示武於衆耳。豈不聞：『將在外，君命有所不受。』安有千里而請戰者乎？若必請詔而後戰，則上方谷之兵，何以不聞奉詔而出也？此乃司馬懿因將士忿[03338]怒，故借曹叡之意，以制衆人。今播傳此言，欲懈我軍心。」若蜀兵懈惰，懿必復出矣。正論間，忽報費禕到。孔明請入問之，禕曰：「魏主曹叡聞東吳路進兵，乃自引軍至合淝，令滿寵、田豫、劉邵分兵路迎敵。滿寵設計盡燒東吳糧草戰具，吳兵多病。陸遜上表於吳王，約會前後夾攻，不意齎表人中途被魏兵所獲，因此機關洩漏，吳兵無功而退。」孔明聽知此信，長歎一聲，不覺昏倒於地。謀事在人，成事在天，於此愈信。衆將急救，半晌方甦。孔明歎曰：「吾心昏亂，舊病復發，恐不能生矣！」是夜，孔明扶病出帳，仰觀天文，十分驚慌，[03339]入帳謂姜維曰：「吾命在旦夕！」維曰：「丞相何出此言？」孔明曰：「吾台星中，客星倍明，主星幽暗，相輔列曜，其光昏暗。天象如此，吾命可知。」但觀前日之雨，不必更觀今日之星矣。維曰：「天象雖則如此，丞相何不用祈禳之法挽囘之？」孔明曰：「吾素諳祈禳之法，但未知天意若何。汝可引甲士四十九人，各執皂旗，穿皂衣，環繞帳外；我自於帳中祈禳北斗。若七日內主燈不滅，吾壽可增一紀；如燈滅，吾必死矣。閒雜人等，休教放入。凡一應需用之物，只令童搬運。」此等禳星法是眞本事，不似今日道士禳星，是騙齋供喫也。姜維領命，自去准。時植[03340]八月中秋，是夜銀河耿耿，玉露零零，旌旗不動，刁斗無聲。寫軍中秋夜，與子美「暮上河陽橋」之詩相彷彿。姜維在帳外引四十九人守護。孔明自於帳中設香花祭物，地上分布七盞燈，外布四十九盞燈，內安本命燈一盞。上方谷只有七盞燈，此處又添出無數小燈，燈與燈前後相應。孔明拜祝曰：「亮生於亂世，甘老林泉，承昭烈皇帝顧之恩，托孤之重，不敢不竭犬馬之勞，誓討國賊。不意將星欲墜，陽壽將終。謹尺素，上告穹蒼：伏望天慈，俯垂鑒聽，曲延臣算，使得上報君恩，下救民命，克復舊物，永延祀。非敢妄祈，實由情切。」是非爲己請命，而爲漢請命也。拜祝[03341]畢，就帳中俯伏待旦。不像今之伏壇道士，本無誠心，一味粧模做樣也。次日，扶病理，吐血不止，日則計議軍機，夜則步罡踏斗。一發食少事煩。却說司馬懿在營中堅守，忽一夜仰觀天文，喜，謂夏侯霸曰：「吾將星失位，孔明必然有病，不久便死。幸災樂禍，只緣無可奈何耳。你可引一千軍去五丈原哨探。若蜀人攘亂不出接戰，孔明必然患病矣。吾當乗勢擊之。」此時何不奉天子詔？霸引兵而去。孔明在帳中祈禳已及六夜，主燈明亮，心中甚喜。姜維入帳，正孔明披髮仗劒，踏罡步斗，壓鎮將星。忽聽得寨外吶喊，方欲令人出問，魏延飛步入告曰：[03342]「魏兵至矣！」延腳步急，竟將主燈撲滅。谷中之火爲大雨所撲滅，帳中之火爲魏延所撲滅，前後乃相映。孔明棄劒而歎曰：「死生有命，不可得而禳！」原是禳不得，可破愚知之見。魏延惶恐，伏地請罪；姜維忿怒，拔劒欲殺魏延。正是：
萬不由人做主，一心難與命爭衡。
未知魏延性命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