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十回
救壽春于詮死節 取長城伯約鏖兵
諸葛恪之進兵于新城，魏無釁之可窺；若孫綝之進兵于壽春，則乗魏之釁而動矣。毋丘儉之討司馬昭，猶懼吳之[03564]襲其後；若諸葛誕之討司馬昭，則吳且之援矣。綝之易于恪，誕之易于儉，而迄無成功者，是綝之才不如恪，誕之才亦不如儉。然吳有不降賊之將，則于詮一人忠臣；魏有不降賊之兵，則諸葛誕數百人皆義士。君謂吳之一人，可以愧吳之衆人；而誕之數百人，愈以重誕之一人云。
「威克厥愛」，將之道固然，而用法太嚴，御人太酷，必敗之理。朱異不殺，則吳將不至離心；文欽不誅，則魏將不[03565]至解體。讀至此，可嚴酷者之戒。
曹操築土城于潼關之西，地高而無水患；司馬昭築土城于淮水之南，地卑而有水患。無水患，則城難墮；有水患，則城易墮。而天雨不降，淮水不發。與壽春相拒數月，而曾不得上方谷一日之雨；以淮河之勢，而曾不及鐵籠山一井之漲溢。此實天意，豈人哉！此譙周讐國論之所作。
譙周讐國論，不過以成敗利鈍言耳。其不作于武侯伐[03566]魏之時，而作于姜維伐魏之時者，蓋武侯「非所逆睹」一語，已足以破之矣。使人盡明哲，孰竭愚忠？使人盡知天，孰盡人？故後世人臣有報國之志者，願讀出師表，不願讀讐國論。
聞魏之釁而起，聞吳之敗而止，此姜維五伐中原之師，所以一出而即返。前于伐、四伐之時，魏軍中早有一鄧艾之設謀，之畫策，而維與艾尚未識面；直至此卷，而先其，後其父。及既之後，而畧戰而退，未及[03567]决雌雄。其之紆徐，文之曲折如此。讀至此，樂得而觀其後矣。
却說司馬昭聞諸葛誕會合吳兵前來决戰，乃召散騎長史斐秀、黃門伺郎鐘會，商議破敵之策。鐘會曰：「吳兵之助諸葛誕，實利；以利誘之，則必勝矣。」利與義相對，不爲義則必爲利。爲魏討賊者義也。會以吳人爲爲利，則誕之義可知矣。昭從其言，遂令石苞、周太引兩軍於石頭城埋伏，王基、陳騫領精兵在後，却令偏將成倅引兵數萬先去誘敵。令陳俊引車仗牛馬驢騾，裝載賞軍之物，四面聚集于陣中，如[03568]敵來則棄之。是日諸葛誕令吳將朱異在左，文欽在右。魏陣中人馬不整，誕乃驅士馬逕進。成倅退走，誕驅兵掩殺，牛馬驢騾遍滿郊野，南兵爭取，無心戀戰。此曹操破文醜之計，其解渭橋之厄亦以此。忽然一聲砲響，兩路兵殺來：左有石苞，右有周太。誕驚，急欲退時，王基、陳騫精兵殺到。誕兵敗。司馬昭引兵接應。誕引敗兵奔入壽春，閉門堅守。昭令兵四面圍困，倂力攻城。時吳兵退屯安豐，魏主車駕駐于項城。鐘會曰：「今諸葛誕雖敗，壽春城中糧草尚多，更有吳兵屯安豐以犄角之勢。今吳兵四面攻[03569]圍，彼緩則堅守，急則死戰。吳兵或乗勢夾攻，吾軍無益。不如面攻之，留南門路，容賊自走；走而擊之，可全勝。先筭諸葛誕。吳兵遠來，糧必不繼。我引輕騎抄在其後，可不戰而自破矣。」次筭吳兵。昭撫會背曰：「君眞吾之房。」曹操以荀彧爲子房，昭又以鐘會爲子房，前後遙相照映。遂令王基撤退南門之兵。却說吳兵屯於安豐，孫琳喚朱異責之曰：「量一壽春城不能救，安可併吞中原？如再不勝必斬！」一味好殺，安能成功。朱異乃回本寨商議。于詮曰：「今壽春南門不圍，某願領一軍從南門入去，助諸葛誕守城。將軍與魏兵挑戰，我却從城中殺[03570]出，兩路夾攻，魏兵可破矣。」此計亦妙，但城中增兵，則糧愈少耳。異然其言。於是全懌、全端、文欽等，皆願入城。遂同于詮引兵一萬，從南門而入城。本欲虛一門以待誕之走，不想吳兵反從此而入。出于意外。魏兵不得將令，未敢輕敵，任吳兵入城，乃報知司馬昭。昭曰：「此欲與朱異內外夾攻，以破我軍。」乃召王基、陳騫分付曰：「汝可引五千兵截斷朱異來路，從背後擊之。」于詮所筭，又早爲司馬昭所筭。人領命而去。朱異正引兵來，忽背後喊聲震：左有王基，右有陳騫，兩路軍殺來。吳兵敗。朱異回孫琳。琳怒曰：「累敗之將，要汝何用！」叱軍士推出斬之。一味好殺，[03571]安能成功。責全端全禕曰：「若退不得魏兵，汝父休來我。」是驅之降魏。於是孫琳自回建業去。鐘會與昭曰：「今孫琳退去，外無救兵，城可圍矣」昭從之，遂催兵攻圍。全禕引兵殺入壽春，魏兵勢，尋思進退無路，遂降司馬昭。勢所必然。昭加禕偏將軍。一以殺驅之，一以賞招之。禕感昭恩德，乃修家與父全端、叔全懌言孫琳不仁，不若降魏，將射入城中。懌得禕，遂與端引數千人開門出降。諸葛誕在城中憂悶，謀士蔣班、焦彝進言曰：「城中糧少兵多，不能久守，可率吳、楚之衆，與魏兵决一死戰。」誕怒曰：「吾欲[03572]守，汝欲戰，莫非有異心乎！再言必斬！」與孫綝之令無異。人仰天長嘆曰：「誕將亡矣！我等不如早降，免至一死！」是夜更時分，蔣、焦人逾城降魏，司馬昭重用之。又以賞招之。因此城中雖有敢戰之士，不敢言戰。誕在城中魏兵四下築起土城，以防淮水，只望水泛，衝倒土城，驅兵擊之。不想自秋至冬，並無霖雨，淮水不泛。豈非天意！城中看看糧盡，文欽在城內與堅守，軍士漸漸餓倒，只得來告誕曰：「糧草盡絕，軍士餓損，不如將北方之兵盡放出城，以省其食。」去兵亦所以足食。誕怒曰：「汝教我盡去北軍，欲謀我[03573]耶！」叱左右推出斬之。又是一箇孫綝。文鴦、文虎父被殺，各拔短刀，立殺數十人，飛身上城，一躍而下，越濠赴魏寨投降。司馬昭恨文鴦昔日單騎退兵之讐，欲斬之。照應一百十卷中事。鐘會諫曰：「罪在文欽，今文欽已亡，勢窮來，若殺降將，是堅城內人之心。」昭從之，遂召文鴦、文虎入帳，用好言撫慰，賜駿馬錦衣，加偏將軍，封關內侯。要殺則竟殺，不殺則撫之慰之，爵之祿之。直是老瞞手段。拜謝上馬，繞城呌曰：「我人䝉將軍赦罪賜爵，汝等何不早降！」城內人聞言，皆計議曰：「文鴦乃司馬昭讐人，尚且重用，何况我等乎？」如什方侯[03574]故事。於是皆欲投降。諸葛誕聞之怒，日夜自來尋城，以殺威。又是一箇孫綝，如此安得不敗！鐘會知城中人心已變，乃入帳告昭曰：可乗此時攻城矣。「昭喜，遂激軍，四面雲集，一齊攻打。守將曾宣獻北門，放魏兵入城。必至於此。誕知魏兵已入，慌引麾下數百人，自城中路突出，至吊橋邊正撞着胡奮，手起刀落，斬誕于馬下，數百人皆被縛。必至于此。王基引兵殺到西門，正遇吳將于詮。基喝曰：「何不早降！」詮怒曰：「受命而出，人救難，既不能救，降他人，義所不！」乃擲盔於地，呼曰：「人生在世，得死于戰場[03575]者，幸耳！」急揮刀死戰十餘合，人困馬乏，亂軍所殺。孔曰「成仁」，孟曰「取義」，于詮有焉。後人有詩讚曰：
司馬當年圍壽春，降兵無數拜車塵。
東吳雖有英雄士，誰及于詮肯殺身！
司馬昭入壽春，將諸葛誕老盡皆梟首，滅其族。武士將所擒諸葛誕部卒數百人縛至。昭曰：「汝等降否？」衆皆呌曰：「願與諸葛公同死，决不降汝！」有卒如此，可不愧諸葛二字。昭怒，叱武士盡搏於城外，逐一問曰：「降者免死。」並無一人言降。直殺至盡，終無一人[03576]降者。與張睢陽之事相似。昭深加嘆息不已，令皆埋之。後人有詩嘆曰：
忠君矢志不偷生，諸葛公休帳下兵。
薤露歌聲應未斷，遺踪直欲繼田橫。
却說吳兵半降魏，斐秀告司馬昭曰：「吳兵老，盡在東南江、淮之地，今若留之，久必變，不如坑之。」李廣不封侯，只爲殺降之故。何秀之不仁也！鐘會曰：「不然。古之用兵者，全國上，戳其元惡而已。若盡坑之，是不仁。不如放江南，以顯中國之寬。」會之言與秀天淵，宜獨爲夏侯霸之所稱許。昭曰：「此妙論。」遂將吳兵盡皆放本國。將來成大事者，必能用善言。[03577]唐咨因懼孫琳，不敢回國，亦來投魏。昭皆重用，令分部河之地。淮南已平，正欲退兵，忽報西蜀姜維引兵來取長城，邀截糧草。姜維此來，先在司馬昭一邊聽得。又是一樣筆法。昭驚，與多官計議退兵之策。時蜀延熙十年，改景耀元年。姜維在中，選川將兩員，每日操練人馬：一是蔣舒，一是傅僉，人頗有胆勇，維甚愛之。忽報淮南諸葛誕起兵討司馬昭，東吳孫琳助之，昭起兩淮之兵，將魏太后并魏主一同出征去。只聽得一半。維喜曰：「吾今番濟矣！」吾亦謂然。遂表奏後主，願興兵伐魏。中散夫譙周聽知，[03578]嘆曰：「近來朝廷溺于酒色，信任中貴黃皓，黃皓事借譙周口中敘出。不理國，只圖懽樂；伯約累欲征伐，不恤軍士，國將危矣！」乃作讐國論一篇，寄與姜維。維拆封視之。論曰：
或問：「古往能以弱勝強者，其術何如？」曰：「處國無患者，恒多慢；處國有憂者，恒思善。多慢則生亂，思善則生治，理之常。故周文養民，以少取多；勾踐恤衆，以弱斃強，此其術。或曰：「曩者楚強弱，約分鴻溝，張良以民志既定，則難動，率兵追羽，終斃項氏，豈必由文王、勾踐之乎？」曰：「商周之際，[03579]王侯世尊，君臣之固，當此之時，雖有祖，安能仗劍取天下乎？今秦罷侯置守之後，民疲秦役，天下土崩，於是豪傑並爭。今我與彼皆傳國易世矣，既非秦末鼎沸之時，實有六國倂據之勢，故可文王，難祖。時可而後動，數合而後舉，故湯、武之師不再戰而克，誠重民勞而度時審。如遂極武黷征，不幸遇難，雖有智者，不能謀之矣。」
姜維看畢，怒曰：「此腐儒之論！」擲之于地。遂提川兵來取中原。問傅僉曰：「以公度之，可出何地？」僉曰：「魏屯糧草，皆在長城。[03580]今可逕取駱谷，度沈嶺，直到長城，先燒糧草，魏兵屢次斷蜀之糧，今則是蜀兵取魏之糧，反而用之。又變一樣文法。然後直取秦川，則中原指日可得矣。」維曰：「公之，與吾之計暗合。」即提兵逕取駱谷，度沈嶺，望長城而來。此是五伐中原。却說長城鎮守將軍司馬望，乃司馬昭之族兄。城內糧草甚多，人馬却少。望聽知蜀兵到，急與王眞、李鵬將，引兵離城十里下寨。次日蜀兵來到，望引將出陣。姜維出馬，指望而言曰：「今司馬昭遷主於軍中，必有李傕、郭汜之意。直應第九卷中事。吾今奉朝廷明命，前來問罪，汝當早降。若還愚迷，全家誅戳！」[03581]望聲而荅曰：「汝等無禮。數犯上國，如不早退，令汝片甲不！」言未畢，望背後王眞挺鎗出馬，蜀陣中傅僉出迎。戰不十合，僉賣箇破綻，王眞便挺鎗來刺。傅僉閃過，活捉眞於馬上，便回本陣。李鵬怒，縱馬輪刀來救。僉故意放慢，等李鵬將近，努力擲眞於地，暗掣四楞鐵簡在手。鵬趕上舉刀待砍，傅僉偷身回顧，向李鵬面門只一簡，打得眼珠迸出，死于馬下。寫傅僉不惟能謀，且又能勇。王眞被蜀軍亂鎗刺死。姜維驅兵進。司馬望棄寨入城，閉門不出。維下令曰：「軍士今夜且歇一宿，以養銳氣。來日須要入城。」[03582]次日平明，蜀兵爭先進，一擁至城下。用火箭火砲打入城中。城上草屋一沠燒着，魏兵自亂。維令人取乾柴堆滿城下，一齊放火，烈焰冲天。幾同博望、新野。城已將陷，魏兵在城內嚎啕痛哭，聲聞四野。正攻打之間，忽然背後喊聲震，維勒馬回看，只魏兵鼓譟搖旗，浩浩而來。來得突兀。維遂令後隊前隊，自立於門旗下候之。只魏陣中一將全裝貫帶，挺鎗縱馬而出，年約十餘歲，面如傅粉，唇似抹硃，厲聲呌曰：「認得鄧將軍否？」小小年紀，便爾油嘴。維自思曰：「此必是鄧艾矣。」在姜維意中，虛猜一鄧艾。挺鎗縱馬而來。[03583]人抖擻精神，戰到四十合，不分勝負。那將軍鎗法無半點放閒。維心中自思：「不用此計，安得勝乎？」便撥馬望左邊山路中而走。那將驟馬追來，維掛住鋼鎗，暗取雕弓羽箭射之。那將眼乖，早已，弓弦響處，把身望前一倒，放過羽箭。維囘頭看將已到，挺鎗來刺。維閃過，那鎗從肋傍邊過，被維挾住。那將棄鎗，望本陣而走。維嗟歎曰：「可惜可惜！」再撥馬趕來。追至陣門前，一將提刀而出曰：「姜維匹夫，勿趕吾兒！鄧艾在此！」在姜維耳中，實聽一鄧艾。維驚，原來將乃鄧艾之鄧忠。此處方纔敘明。前文故意令人[03584]不測。○鐘會弟勝于兄，鄧家子如其父。然則艾艾眞有兩艾，鳳兮不止一鳳矣。維暗暗稱奇，欲戰鄧艾，恐馬乏，乃虛指艾曰：「吾今日識汝父。幸會幸會。且各收兵，來日決戰。」艾戰場不利，亦勒馬應曰：「既如此，各自收兵。暗筭者非丈夫。」於是兩軍皆退。鄧艾據渭水下寨，姜維跨兩山安營。艾蜀兵地理，乃作於司馬望曰：「我等切不可戰，只宜固守。待關中兵至時，蜀兵糧草皆盡，面攻之，無不勝。今遣長鄧忠相助守城。」一面差人於司馬昭處求救。却說姜維令人於艾寨中下戰，約來日戰，艾佯應之。惡極。次日五更，維令軍[03585]造飯，平明布陣等候。艾營中偃旗息鼓，却如無人之狀。惡極。維至晚方回。次日令人下戰，責以失期之罪。艾以酒食相待，荅曰：「微軀疾，有誤相持，明日會戰。」却像回債的。次日，維引兵來，艾仍前不出。如司馬懿受巾幗時。如此五六番。總敘一句，省筆。傅儉謂維曰：「此必有謀。宜防之。」維曰：「此必捱關中到，面擊我耳。吾今令人持與東吳孫綝，使并力攻之。」忽探馬報說「司馬昭攻打壽春，殺諸葛誕，吳兵皆降。昭班師囘洛陽，便欲領兵來救長城。」司馬昭一邊事，在姜維耳中却分作兩番聽得。維驚曰：「今番伐魏，成畫餅矣！不如且回。」[03586]正是：
已嘆四番難奏績，嗟五度未成功。
未知如何退兵，且看下文分解。[03587] [03588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