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陶恭祖讓徐州[00501] 曹孟德戰呂布
糜竺家中之火，天火；濮陽城中之火，人火，亦天火。糜竺知燒而避其燒，天所以全君；曹操不知燒而亦不死於燒，天所以留奸雄。全君是天理，留奸雄是天數。
曹操既據兗州，且將北取冀，安得不東取徐？是徐州固操所必爭。今雖暫捨之而去，其志豈能須臾忘徐州哉！玄德雖受陶謙之讓，吾知終非其有爾。
荀文若曰：「河濟之地，昔之關中、河內。」是隱然以高祖、光[00502]武之所教曹操矣。待其後自加九鍚而惡其不臣，豈始既教之，而後復惡之耶？坡公稱文若聖人，吾未敢信。
呂布一聽陳宮之言而輒勝，一不聽陳宮之言而輒敗，宮誠智矣。然田氏之叛，乃宮教之。何？先致其機。若在老手，只須自用一人假作田使，不必使田氏知之。
曹操正慌走間，正南上一彪軍到，乃夏侯惇引軍來救援，截住呂布戰。鬥到黃昏時分，自昨夜黃昏時分，直到今夜黃昏時分，好一場大殺。雨如注，各自引軍分散。操回寨，重賞典韋，加領軍都尉。却說呂布到[00503]寨，與陳宮商議。宮曰：「濮陽城中有富戶田氏，家僮千百，一郡之巨室。可令彼密使人往操寨中下，言『呂溫侯殘暴不仁，民心怨。後呂布之敗，果然爲此兩句。今欲移兵黎陽，止有高順在城內。可連夜進兵，我內應。』不想後來弄假成真。操若來，誘之入城，四門放火，外設伏兵。曹操雖有經天緯地之才，到此安能得脫？」呂布從其計，密諭田氏，使人徑到操寨。操因新敗，正在躊躇，忽報田氏人到。呈上密云：「呂布已往黎陽，城中空虛。萬望速來，當內應。城上插白旗，『義』字，便是暗號。」前日曹操在徐州城外以白旗示威，今日呂布在濮陽城中以[00504]白旗行詐。操喜曰：「天使吾得濮陽！」重賞來人，一面收拾起兵。劉曄曰：「布雖無謀，陳宮多計，只恐其中有詐，不可不防。明公欲去，當分軍隊：兩隊伏城外接應，一隊入城方可。」操之不死於是役，全虧劉曄此數語。操從其言，分軍隊，來至濮陽城下。操先往觀之，城上遍豎旗幡；西門角上，有一「義」字白旗。此時只此一點白，誰知少頃弄出一片紅。心中暗喜。是日午牌，城門開處，兩員將引軍出戰：前軍侯成，後軍高順。操即使典韋出馬，直取侯成。侯成抵敵不過，回馬望城中走。韋趕到吊橋邊，高順亦攔擋不住，都退入城中去。數內有[00505]軍人乘勢混過陣來操，說是田氏之使，呈上密。約云：「今夜初更時分，與前兩番黃昏時分相照。城上鳴鑼號，便可進兵。某當獻門。」操撥夏侯惇引軍在左，曹洪引軍在右，自己引夏侯淵、李典、樂進、典韋四將，率兵入城。李典曰：「主公且在城外，容某等先入城去。」李典所見亦是。操喝曰：「我不自往，誰肯向前！」遂當先領兵直入。時約初更，月光未上，將寫火光之明，先寫月光久暗以形之。○前寫黃昏有雨，今寫初更無月。忙中偏有此閒筆。只聽得西門上吹贏殼聲，喊聲忽起。門上火把繚亂，城門開，吊橋放落。曹操爭先拍馬而入。直到州衙，路上不一人。操知是[00506]計，忙撥回馬，叫：「退兵！」州衙中一聲炮響，四門烈火轟天而起。金鼓齊鳴，喊聲如江翻海沸。嚇殺。東巷內轉出張遼，西巷內轉出臧霸，夾攻掩殺。操走北門。道旁轉出郝萌、曹性，殺一陣。操急走南門，高順、侯成攔住。典韋怒目咬牙，衝殺出去。高順、侯成倒走出城。中計者未得出城，殺敵者倒走出城，好笑。典韋殺到吊橋，回頭不曹操，翻身復殺入城來。門下撞著李典，典韋問：「主公何在？」典曰：「吾亦尋不。」韋曰：「汝在城外催救軍，我入去尋主公！」李典去。典韋殺入城中，尋覓不，再殺出城壕邊，撞著樂進。進曰：「主公何在？」[00507]韋曰：「我往復兩遭，尋覓不。」進曰：「同殺入去救主！」語亦壯。兩人到門邊，城上火炮滾下，樂進馬不能入。典韋冒煙突火，殺入去，到處尋覓。典韋三入火城，可謂忠勇。却說曹操典韋殺出去，四下裏人馬截來，不得出南門；再轉北門，火光裏正撞呂布，挺戟躍馬而來。嚇殺。讀書者至此，必謂曹操死矣。操以手掩面，加鞭縱馬竟過。妙有智識。若此時便撥馬回走，必反被擒矣。呂布從後拍馬趕來，將戟於操盔上一擊，問曰：「曹操何在？」因其掩面，故認不真：然亦以其縱馬竟過，故不疑其即操也。操反指曰：「前面騎黃馬者是他。」有急智。呂布聽說，棄曹操，縱馬向前追趕。見了曹操，反問曹操；捨却[00508]曹操，別趕曹操。諺云「方說曹操，曹操就到」，當面錯過，豈不好笑。曹操撥轉馬頭，望東門而走，走得好。正逢典韋。韋擁護曹操，殺條血路，到城門邊，火焰甚盛，城上推下柴草，遍地都是火。韋用戟撥開，飛馬冒煙突火先出，曹操隨後亦出。方到門道邊，城門上崩下一條火梁來，正打著曹操戰馬後胯，那馬撲地倒。嚇殺。讀書者至此，又必謂曹操死矣。操用手托梁推放地上，手臂鬚髮盡被燒。曹操之鬚未割於漳關，先燒於濮陽。鬚不幸而爲曹操之鬚，鬚亦苦矣。典韋回馬來救。恰好夏侯淵亦到，兩個同救起曹操，突火而出。操乘淵馬，典韋殺條路而走。直混戰到天明，操方回寨。衆將[00509]拜伏問安，操仰面笑曰：如此一番驚嚇後，忽然發笑，正諺所謂「哭不得而笑」耳。「誤中匹夫之計，吾必當報之！」郭嘉曰：「計可速發。」操曰：「今只將計就計，詐言我被火，已經身死。昨日呂布使人詐降，今日曹操自己詐死。你詐我，我詐你，好看殺人。布必引兵來攻。我伏兵於馬陵山中，候其兵半渡而擊之，布可擒矣。」好計策。嘉曰：「真良策！」於是令軍士掛孝發喪，昨日濮陽城內一片紅，今日濮陽城外一片白。紅是真紅，白是假白。○掛孝發喪，今人必以爲不祥，可見婆子氣人幹不得事。詐言操死。早有人來濮陽報呂布，說曹操被火燒肢體，到寨身死。布隨點起軍馬，殺奔馬陵山來。將到操寨，一聲鼓響，伏兵四起。呂布死戰得脫，[00510]折好些人馬，敗回濮陽，堅守不出。是年蝗蟲忽起，食盡禾稻。關東一境，每穀一斛直錢五十貫，人民相食。曹操因軍中糧盡，引兵回鄄城暫住。呂布亦引兵出屯山陽就食。因此處權且罷兵。兩家俱因凶荒罷兵，蝗蟲倒是和事佬。却說陶謙在徐州，時年已六十歲，忽然染病，看看沉重，請糜竺、陳登議。竺曰：「曹兵之去，止呂布襲兗州故。今因歲荒罷兵，來春必至矣。勢所必然。府君兩番欲讓位與劉玄德，時府君尚強健，故玄德不肯受。今病已沉重，正可就此而與之，玄德不肯辭矣。」糜竺心歸玄德久矣。謙喜，使人來[00511]沛，請劉玄德商議軍務。玄德引關、張帶數十騎到徐州，陶謙教請入卧內。玄德問安畢，謙曰：「請玄德公來，不別，止因老夫病已危篤，朝夕難保，萬望明公可憐家城池重，「以漢家城池爲重」，的是仁人君子之言。受取徐州牌印，老夫死亦瞑目矣！」玄德曰：「君有，何不傳之？」謙曰：「長商，次應，其才皆不堪任。老夫死後，猶望明公教誨，不但讓州，兼且託子，恭祖可謂知人。切勿令掌州！」玄德曰：「一身安能當此任！」謙曰：「某舉一人，可公輔，係北海人，姓孫，名乾，字公佑。此人可使從。」謂糜竺曰：「劉公當世人傑，汝當善[00512]之。」玄德終是推託。陶謙以手指心而死。陶恭祖三讓徐州。○其名曰謙，其字曰恭，其人則讓，可謂名稱其實。衆軍舉哀畢，即捧牌印交送玄德。玄德固辭。次日，徐州百姓擁擠府前，哭拜曰：「劉使君若不領此郡，我等皆不能安生矣！」民心悅服如此，想見劉公平日德政。關、張公亦再相勸。玄德乃許權領徐州，使孫乾、糜竺輔，陳登幕官。盡取沛軍馬入城，出榜安民；一面安排喪。玄德與軍士，盡皆掛孝，濮陽外有假掛孝，徐州城中有真掛孝。設祭奠祭畢，葬於黃河之原。將陶謙遺表，申奏朝廷。應前文。操在鄄城，知陶謙已死，劉玄德領徐州牧，[00513]怒曰：「我仇未報，汝不費半箭之功，坐得徐州。真是氣殺。吾必先殺劉，後戮謙屍，以雪先君之怨！」即傳號令，克日起兵去打徐州。前番賣個人情，此時不肯做人情矣。荀彧入諫曰：「昔高祖保關中，光武據河內，皆深根固本、以正天下，進足以勝敵，退足以堅守。故雖有困，終濟業。明公本首兗州，且河、濟乃天下之要地，是亦昔之關中、河內。文若此時已將高祖、光武望曹操矣，何後日九鍚之加，而反有所不滿乎？今若取徐州，多留兵則不足用，少留兵則呂布乘虛寇之：是無兗州。若徐州不得，明公安所乎？今陶謙雖死，已有劉守之。徐州之民，既已服，[00514]必助死戰。明公棄兗州而取徐州，是棄而就，去本而求末，以安而易危。願熟思之。」藥石之言，洞見利害。操曰：「今歲荒乏糧，軍士坐守於此，終非良策。」彧曰：「不如東略陳地，使軍就食汝南、潁川。黃巾餘黨何儀、黃劭等，劫掠州郡，多有金帛糧食。此等賊徒容易破，破而取其糧，以養軍，朝廷喜，百姓悅，乃順天之。」取糧於寇，是妙策。操喜從之，乃留夏侯惇、曹仁守鄄城等處，自引兵先略陳地，次及汝、潁。黃巾何儀、黃劭知曹兵到，引衆來迎，會於羊山。時賊兵雖衆，都是狐群狗黨，并無隊伍行列。操令強弓硬弩[00515]射住，令典韋出馬。何儀令副元帥出戰，不合，被典韋一戟刺於馬下。操引衆乘勢趕過羊山下寨。次日，黃劭自引軍來。陣圓處，一將步行出戰，頭裹黃巾，身披綠襖，手提鐵棒。叫：「我乃截天夜叉何曼。確是強盜綽號。誰敢與我廝鬥？」曹洪，喝一聲，飛身下馬，提刀步出。兩下向陣前廝殺，四五十合，勝負不分。曹洪詐敗而走，何曼趕來，洪用拖刀背砍計，轉身一踅，砍中何曼，再復一刀殺死。殺得好。李典乘勢，飛馬直入賊陣。黃劭不及提，被李典生擒活捉過來。曹兵掩殺賊衆，奪其金帛、糧食無數。意正欲得[00516]此耳。何儀勢孤，引數百騎奔走葛陂。正行之間，山背後撞出一軍。頭一個壯士，身長八尺，腰十圍，手提刀，截住去路。橫閃出此一壯士，奇。何儀挺槍出迎，只一合，被那壯士活挾過去。餘衆著忙，皆下馬受縛，被壯士盡驅入葛陂塢中。如驅牛羊。却說典韋追襲何儀到葛陂，壯士引軍迎住。典韋曰：「汝亦黃巾賊耶？」壯士曰：「黃巾數百騎，盡被我擒在塢內！」趣甚。韋曰：「何不獻出？」壯士曰：「你若贏得手中寶刀，我便獻出！」韋怒，挺雙戟向前來戰。兩個從辰至午，不分勝負，各自少歇。不一時，那壯士出搦戰，典韋亦出。直戰到[00517]黃昏，各因馬乏暫止。可見人自不乏。典韋手下軍土，飛報曹操。操驚，忙引衆將來看。次日，壯士出搦戰。操其人威風凜凜，心中暗喜，分付典韋：「今日且詐敗。」韋領命出戰，戰到十合，敗走回陣。壯士趕到陣門中，弓弩射回。操急引軍退五里，密使人掘下陷坑，暗伏鉤手。次日再令典韋引百餘騎出。壯士笑曰：「敗將何敢復來！」便縱馬接戰。典韋略戰數合，便回馬走。壯士只顧望前趕來，不提防連人帶馬，都落於陷坑之內。黃巾被驅入塢中，而驅黃巾之人又陷入坑內，好笑。被鉤手縛來曹操。操下帳叱退軍士，親解其縛。急取[00518]衣衣之，命坐，問其鄉貫姓名。曹操得英雄心俱用此法。壯士曰：「我乃譙國譙縣人。姓許，名褚，字仲康。向遭寇亂，聚宗族數百人，築堅壁於塢中以禦之。一日寇至，吾令衆人多取石準，吾親自飛石擊之，無不中者。典韋飛戟，許褚飛石，俱可稱「沒羽箭」。寇乃退去。一日寇至，塢中無糧，遂與賊和，約以耕牛換米。米已送到，賊驅牛至塢外，牛皆奔走回還，被我雙手掣牛尾，倒行百餘步。真神力。賊驚，不敢取牛而走。因此保守此處無。」此人生平，又用此人自述爲稱。操曰：「吾聞名久矣！還肯降否？」褚曰：「固所願。」遂招引宗族數百人俱降。操拜[00519]許褚都尉，賞勞甚厚。隨將何儀、黃劭斬訖。細。汝、潁悉平。曹操班師，曹仁、夏侯惇接，言：「近日細作報說兗州薛蘭、李封軍士皆出擄掠，城邑虛空。可引得勝之兵攻之，一鼓可下。」操遂引軍徑奔兗州。薛蘭、李封出其不意，只得引兵出城迎戰。許褚曰：「吾願取此人，以贄之禮。」典韋已見本事，此處專寫許褚。操喜，遂令出戰。李封使畫戟向前來迎。交馬兩合，許褚斬李封於馬下。薛蘭急走回陣，吊橋邊李典攔住。薛蘭不敢回城，引軍投鉅野而去，却被呂虔飛馬趕來，一箭射於馬下。果不出陳宮所料。軍皆潰散。曹操復得[00520]兗州，程昱便請進兵取濮陽。操令許褚、典韋先鋒，夏侯惇、夏侯淵左軍，李典、樂進右軍，操自領中軍，于禁、呂虔合後。兵至濮陽，呂布欲自將出迎，陳宮諫：「不可出戰。待衆將聚會後，方可。」呂布曰：「吾怕誰來？」遂不聽宮言，引兵出陣，橫戟罵。許褚便出。鬥十合，不分勝負。操曰：「呂布非一人可勝。」便差典韋助戰，兩將夾攻，左邊夏侯惇、夏侯淵，右邊李典、樂進齊到，六員將共攻呂布，此可云六戰呂布。布遮攔不住，撥馬回城。城上田氏，布敗回，急令人拽起吊橋。布叫：「開門！」田氏曰：「吾已降曹將軍矣！」誰知[00521]弄假反成真。布罵，引軍奔定陶而去。定陶，今兗州府。陳宮急開東門，保護呂布老出城。不知此時貂蟬安在？操遂得濮陽，恕田氏舊日之罪。劉曄曰：「呂布乃猛虎，今日困之，不可少容。」操令劉曄等守濮陽，自己引軍趕至定陶。時呂布與張邈、張超盡在城中，高順、張遼、臧霸、侯成巡海打糧未回。巡海打糧，與黃巾何異。操軍至定陶，連日不戰，引軍退四十里下寨。正值濟郡麥熟，操即令軍割麥食。布軍打糧未回，操軍割麥爲食，都照應前文歲荒乏糧。細作報知呂布，布引軍趕來。將近操寨，左邊一望林木茂盛，恐有伏兵而回。操知布軍回去，乃謂諸將曰：「布疑[00522]林中有伏兵耳，可多插旌旗於林中以疑之。前「義」字假白旗只得一面，此處假旗却又甚多。寨西一帶長堤，堤，音邸。無水，可盡伏精兵。明日呂布必來燒林，呂布心腸，早被曹操猜破。堤中軍斷其後，布可擒矣。」於是止留鼓手五十人，於寨中擂鼓；將村中擄來男女在寨內吶喊。打糧、割麥，又擄村中男女，民生此時亦大困矣。恐凶年又相尋也。精兵多伏堤中。却說呂布回報陳宮。宮曰：「操多詭計，不可輕敵。」曹操詭計，又被陳宮猜破。布曰：「吾用火攻，可破伏兵。」乃留陳宮、高順守城。布次日引軍來，遙林中有旗，驅兵進，四面放火，竟無一人。欲投寨中，却聞鼓聲震。正自疑惑不定，忽然寨後[00523]一彪軍出。呂布縱馬趕來，炮響處，堤內伏兵盡出。夏侯惇、夏侯淵、許褚、典韋、李典、樂進，驟馬殺來。呂布料敵不過，落荒而走。從將成廉，被樂進一箭射死。布軍停去停，敗卒回報陳宮。宮曰：「空城難守，不若急去。」遂與高順保著呂布老，棄定陶而走。處處寫呂布老小，蓋因呂布所注意者在此也。曹操將得勝之兵，殺入城中，勢如劈竹。張超自焚，張邈投袁術去。山東一境，盡被曹操所得。安民修城，不在話下。却說呂布正走，逢諸將皆回，打糧回也。陳宮亦已尋著。布曰：「吾軍雖少，尚可破曹操。」再引軍來。正是：[00524]
兵家勝敗真常，卷甲重來未可知。
不知呂布勝負如何，且聽下文分解。[00525] [00526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