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定分隆中決策 [01315]戰長江孫氏報仇
玄德第番訪孔明，已無阻隔。然使一去便，一便允，徑直沒趣矣。妙在諸葛均不肯引，待玄德自去，于此作一曲；及令童通報，正值先生晝眠，則一曲；玄德不敢驚動，待其自醒，而先生只是不醒，則一曲；及半晌方醒，只不起身，却自吟詩，則一曲；童不即傳言，直待先生問有俗客來否，然後說知，則一曲；及既知之，却不即，直待入內更衣，然後出迎，則一曲：此未以前之曲[01316]折。及初時，玄德稱譽再，孔明謙讓再，只不肯賜敎，于此作一曲；及玄德懇，方問其志若何，直待玄德促坐，細陳衷悃，然後之畫策，則一曲；及孔明既畫策，而玄德不忍取劉，孔明復決言之，而後玄德始謝敎，則一曲；孔明雖代畫策，却不肯出山，直待玄德涕泣以請，然後許諾，則一曲；既已許諾，却復固辭聘物，直待玄德殷懃致意，然後肯受，則一曲；及既受聘，却不即行，直待畱宿一宵，然後同新野，則一曲：此既以後之曲折[01317]。文之曲折至此，雖九曲武夷，不足擬之。
孔明既云曹操不可與爭鋒，而曰中原可圖，其故何哉？蓋、賊不兩立，雖知天時，必盡人，所以明義于天下耳。且其言有應有不應：分鼎足，言之應者；功成田，言之不必應者。其必應者酬顧之恩，其不必應者念托孤之重。段規模，固已算定于前；而相理制宜，不妨變通于後。如必說一句定是一句，天下豈有印板體，古人豈有印板言語，中豈有印板文章乎？[01318]
或曰：孔明不勸玄德取孫、曹之地，而勸玄德取劉之地，將欲扶而反自剪其宗室，毋乃不可乎？予曰：不然。劉之地，玄德不取，必孫、曹所有。故爭荊州于孫權，何如受荊州于劉表，此玄德之失計于先；取西川于劉璋，無異取西川于曹操，此孔明之預規其後。不得以此孔明病。
正敘孔明出草廬之後，讀者方欲拭目而觀孔明之，乃忽然舍却新野，夾敘東吳；不但孫權一邊不當冷落，亦[01319]將孔明遊說東吳張本。且其間文字亦有相連而及者：孔明玄德畫策，便有周瑜孫權畫策以配之；孫權孫堅報仇，便有徐氏孫翊報仇以配之；玄德得賢相，孫權亦得良將；孔明欲圖荊、益，甘寧亦請圖荊、益：凡如此類，皆天然成對，豈非妙文。
前太辨與皇協卧草堆之中，而崔毅有兩日之夢；今孫策與孫權領江東之衆，而其母亦有一日一月之夢。夫日君象，民無君，天無日。辨既廢而協始立，一日沒[01320]而後一日升，原無兩日並出之理。若以孫權日，則是與蜀、魏之君並出而日矣。吾以正統之主則當日之，僣號之主則但當月之。就江東而論，則權日而策月；若就天下而論，則宜以劉日，而曹丕與孫權皆月耳。
喬姊妹，分嫁婿；吳姊妹，同一夫。權母謂權曰：「吾死之後，汝吾妹如我。」然則母死之前，權以母姨庶母；母死之後，權即以母姨繼母矣。以母姨庶母，與尋[01321]常之庶母不同；以母姨繼母，與尋常之繼母不同：權即欲不盡孝而不可得矣。雖然，不獨孫權宜然。凡繼母之與前母，亦姊妹行；即庶母之與嫡母，亦姊妹行。豈必母姨而後母之姊妹，豈必母之姊妹而後盡孝哉？
唐徐世勣起于盜賊之中，而甘寧亦起于盜賊之中；世勣初號「無賴賊」，繼號「難當賊」，末號「佳賊」，而甘寧亦號「錦帆賊」。然世勣阿附武后，而甘寧忠孫權：則世勣之佳不必佳，而甘寧之錦乃眞錦。[01322]
今之學孔明者，不能學其決策草廬，而但學其晝寢；學甘寧者，不能學其改邪正，而但學其銅鈴錦帆；學孫權者，不能學其尊賢禮士，父報仇，而但學其喪中爭戰；學徐氏者，不能學其智謀節義，而但學其濃粧豔裹，言笑自若。之一笑。
却說玄德訪孔明兩次不遇，欲再往訪之。關公曰：「兄長兩次親往拜謁，其禮太過矣。想諸葛亮有虛名而無實學，故避而不敢。今有請名士作文、請名醫治病而遲遲不赴者，乃當以此誚之。兄何惑于斯人之甚！」玄德[01323]曰：「不然，昔齊桓公欲東郭野人，五反而方得一面。關公愛讀春秋，便對他說一春秋故事。況吾欲賢耶？」張飛曰：「哥哥差矣。量此村夫，何足賢？今番不須哥哥去，他如不來，我只用一條麻繩縛將來！」將欲以麻繩當干旄之素絲耶？將欲以一縛當白駒之繫維耶？如此請客，可發一笑。玄德叱曰：「汝豈不聞周文王謁姜牙之乎？既引齊桓，又述周文，每況愈高。可見玄德之卑以自牧，正其高于自待也。文王且如此敬賢，汝何太無禮！今番汝休去，我自與雲長去。」飛曰：「既兩位哥哥都去，弟如何落後？」玄德曰：「汝若同往，不可失禮。」麻繩一條，不勞帶得。飛應諾。于是人乗馬引從者往隆中。離草廬半[01324]里之外，玄德便下馬步行，其恭也如是。正遇諸葛均。玄德忙施禮，問曰：「令兄在莊否？」均曰：「昨暮方。將軍今日可與相。」言罷，飄然自去。玄德訪孔明，必帶着兩箇兄弟同去；孔明見玄德，更不消一箇兄弟陪來。勞者自勞，逸者自逸。玄德曰：「今番僥倖，得先生矣！」張飛曰：「此人無禮！便引我等到莊不妨，何故竟自去！」玄德曰：「彼各有，豈可相強？」若使諸葛均一見玄德，便連忙囘轉，報出孔明，迎門相揖，則不成其爲卧龍兄弟也。人來到莊前叩門，童開門出問。玄德曰：「有勞仙童轉報，劉專來拜先生。」童曰：「今日先生雖在家，但今在草堂上晝寢未醒。」惟其爲卧龍，故不妨晝寢。今有瞌睡漢，不能學孔明，而但學其[01325]晝寢，豈得謂之卧龍哉？直是卧牛、卧犬耳。玄德曰：「既如此，且休通報。」吩咐關、張人，只在門首等着。玄德徐步而入，先生仰卧于草堂几席之上。玄德拱立堦下。西廂之「佇立閒堦」，是未見其人而候之；玄德之竚立閒堦，是既見其人而候之。半晌，先生未醒。關、張在外立久，不動靜，入玄德猶然侍立。張飛怒，謂雲長曰：「這先生如何傲慢！我哥哥侍立堦下，他竟高卧，推睡不起！等我去屋後放一把火，看他起不起！」先生一生最善火攻，翼德乃欲以此法施之于先生，是班門弄斧矣。一笑。雲長再勸住。玄德仍命人出門外等候。望堂上時，先生翻身將起，忽朝裏壁睡着。妙在此時還不便醒。童[01326]欲報。玄德曰：「且勿驚動。」立一箇時辰，孔明纔醒，口吟詩曰：妙在還不便起，且自吟詩。
夢誰先覺？平生我自知。
草堂春睡足，窗外日遲遲。或問先生何所夢？予曰：仲尼之夢，是夢周公；孔明之夢，必是夢伊尹。
孔明吟罷，翻身問童曰：「有俗客來否？」妙在童子不即通報，待先生先問。○客曰「俗客」，太難爲人。能來此地者，其客亦不俗矣。童曰：「劉皇叔在此立候多時。」孔明乃起身曰：「何不早報！尚容更衣。」還要更衣，妙。遂轉入後堂。半晌，又是半晌，妙。方整衣冠出迎。玄德孔明身長八尺，面如冠玉，頭戴綸巾，身[01327]披鶴氅，飄飄然有神仙之概。在玄德眼中畫出一孔明。玄德下拜曰：「室末冑、涿郡愚夫，久聞先生名，如雷貫耳。昨兩次晉謁，不得一；已賤名于文几，未審得入覽否？」孔明曰：「南陽野人，疎懶性成，屢蒙將軍枉臨，不勝愧赧。」乍見之時，却用玄德開談，孔明囘答。一述其來情，一謝其過訪，都是套話。是第一段。人敘禮畢，分賔主而坐。童獻。罷，孔明曰：「昨觀意，足將軍憂民憂國之心。但恨亮年幼才疎，有誤下問。」玄德曰：「司馬德操之言，徐元直之語，豈虛談哉？望先生不棄鄙賤，曲賜敎誨。」茶罷之後，却用孔明開談，玄德囘答。一自謙才短，一稱讚大名，其語尚遠。是第二段。孔明曰：「德操、[01328]元直，世之高士。亮乃一耕夫耳，安敢談天下？公謬舉矣。將軍奈何舍美玉而求頑石乎？」玄德曰：「丈夫抱經世奇才，豈可空老于林泉之下？願先生以天下蒼生念，開愚魯而賜敎。」第三段是孔明再三推辭，玄德再三請敎，其語漸近。孔明笑曰：「願聞將軍之志。」玄德屏人促席而告曰：「室傾頹，奸臣竊命，不量力，欲伸義于天下；而智術淺短，迄無所就。唯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，實萬幸。」第四段是孔明問志，玄德言懷，方是深談。孔明曰：「自董卓造逆以來，天下豪傑並起。曹操勢不及袁紹，而竟能克紹者，非唯天時，抑亦人謀。今操已[01329]擁百萬之衆，挾天以令諸侯，此誠不可與爭鋒。先說曹操不可取。孫權據有江東，已歷世，國險而民附，此可用援而不可圖。次說孫權不可取。荊州北據、沔，利盡南海，東連吳會，西通巴、蜀，此用武之地，非其主不能守，是殆天所以資將軍，將軍豈有意乎？此言荊州可取。益州險塞，沃野千里，天府之國，高祖因之以成帝業。今劉璋闇弱，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，智能之士，思得明君。此言益州可取。將軍既帝室之冑，信義著于四海，總攬英雄，思賢如渴；若跨有荊、益，保其巖阻，西和諸戎，南撫彝、越，外結孫權，內修政理，孫權不可取則[01330]結之。待天下有變，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向宛、洛，將軍身率益州之衆以出秦川，百姓有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？曹操雖不可取，而終當伐之。誠如是，則業可成，室可興矣。此亮所以將軍謀者，唯將軍圖之。」未下棋時，先將一盤局勢算得停停當當，豈非天下第一手。言罷，命童取出畫一軸，掛于中堂，指謂玄德曰：「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圖。正不知先生幾時覓下此一圖畫，可見其一向高卧，非眞正睡着也。將軍欲成霸業，北讓曹操占天時，南讓孫權占地利，將軍可占人和。天時、地利、人和，分得奇。先取荊州家，後即取西川建基業，以成鼎足之勢，然後可圖中原。」[01331]既曰「成鼎足」，又曰「圖中原」。蓋成鼎足是順天時，圖中原是盡人事。○孔明畫策已盡于此。玄德聞言，避席拱手謝曰：「先生之言，頓開茅塞，使如撥雲霧而覩青天。但荊州劉表、益州劉璋，皆室宗親，安忍奪之？」此孔明賜教之后，而玄德躊躇又作一折。孔明曰：「亮夜觀天象，劉表不久人世；劉璋非立業之主，久後必將軍。」玄德聞言，頓首拜謝。此孔明重言以決而玄德謝敎，乃作一収。只這一席話，乃孔明未出茅廬，已知分天下，眞萬古之人不及。後人有詩讚曰：
豫州當日嘆孤窮，何幸南陽有卧龍。[01332]
欲識他年分鼎處，先生笑指畫圖中。
玄德拜請孔明曰：「雖名微德薄，願先生不棄鄙賤，出山相助。當拱聽明誨。」孔明曰：「亮久樂畊鋤，懶于應世，不能奉命。」此孔明于決策之後忽然不肯出山，又作一折。玄德泣曰：「先生不出，如蒼生何！」言畢，淚沾袍袖，衣襟盡濕。前至水鏡莊上衣襟盡濕，今在卧龍莊上衣襟亦盡濕。前之濕是水，今之濕是淚。前遇難而不淚，今爲求賢而反淚者：前不爲一身而落淚，今則爲蒼生而淚也。孔明其意甚誠，乃曰：「將軍既不相棄，願效犬馬之勞。」此孔明因玄德意誠而許諾，又作一収。玄德喜，遂命關、張入，拜獻金帛禮物。孔明固辭不受。孔明不肯受聘，又作一折。玄德曰：「此非聘[01333]賢之禮，但表劉寸心耳。」孔明方受。此因玄德又懇而孔明方受，又作一収。于是玄德等在莊中共宿一宵。前宿水鏡莊上，爲想伏龍、鳳雛，一夜睡不着。今此夜與前不同，定然睡着矣。次日，諸葛均囘，孔明囑付曰：「吾受劉皇叔顧之恩，不容不出。汝可躬耕於此，勿得荒蕪田畝。待吾功成之日，即當隱。」方出山便思退步，是眞淡泊寧靜之人。後人有詩歎曰：
身未升騰思退步，功成應憶去時言。
只因先主丁寧後，星落秋風五丈原。
有古風一篇曰：[01334]
高皇手提尺雪，芒碭白蛇夜流血。
平秦滅楚入咸陽，百年前幾斷絕。
哉光武興洛陽，傳至桓靈崩裂。
獻帝遷都幸許昌，紛紛四海生豪傑。
曹操專權得天時，江東孫氏開鴻業。
孤窮玄德走天下，獨居新野愁民危。
南陽卧龍有志，腹內雄兵分正奇。
只因徐庶臨行語，茅廬顧心相知。
先生爾時年九，亮出山時，年方二十七歲。収拾琴離隴畝。
先取荊州後取川，展經綸補天手。
縱橫舌上鼓風雷，談笑胸中換星斗。
龍驤虎視安乾坤，萬古千秋名不朽！[01335]
玄德等人別諸葛均，與孔明同新野。玄德待孔明如師，食則同桌，寢則同榻，終日共論天下之，孔明曰：「曹操于冀州作玄武池以練水軍，必有侵江南之意。可宻令人過江探聽虛實。」玄德從之，使人往江東探聽。下文將敘東吳事，此乃過枝接葉處。却說孫權自孫策死後，據住江東，承父兄基業，廣納賢士，開賔館于吳會，命顧雍、張紘延接四方賔客。方寫玄德求賢，又接寫孫權好士。連年以來，你我相薦。時有會稽闞澤字德潤、彭城嚴畯字曼才、沛縣薛綜字敬文、汝陽程秉字德樞、吳郡朱桓字休穆、陸績字公紀、吳人張溫字[01336]惠恕、張溫有二：前董卓所殺之張溫，乃洛陽張溫；此張溫則吳郡張溫。會稽凌統字公續、烏程吾粲字孔休：此數人皆至江東，孫權敬禮甚厚。得良將數人，乃汝陽呂蒙字明、吳郡陸遜字伯言、琅琊徐盛字文嚮、東郡潘璋字文珪、廬江丁奉字承淵。文武諸人，共相輔佐，由此江東稱得人之盛。方寫玄德得一賢，接寫孫權得多士。○程普、黃蓋、周泰、韓當則孫堅所得；周瑜、張紹、張紘、虞翻、太史慈等則孫策所得。若魯肅、諸葛瑾、顧雍則孫權初立時所得；今闞澤、呂蒙等數人又獨後至。前分敘，此總敘，或詳或略，筆法各妙。建安七年，曹操破袁紹，遣使往江東，命孫權遣入朝隨駕。袁術欲使呂布質女，曹操欲使孫權質子，一樣意思。權猶豫未決。吳太夫人命周瑜、張昭[01337]等面議。張昭曰：「操欲令我遣入朝，是牽制諸侯之法。然若不令去，恐其興兵下江東，勢必危矣。」既知遣質之爲牽制，而又憂不遣質之將危，是首鼠兩端之語。周瑜曰：「將軍承父兄餘資，兼六郡之衆，兵精糧足，將士用命，有何逼迫而欲送質於人？質一入，不得不與曹氏連和；彼有命召，不得不往：如此則制於人。不如勿遣，徐觀其變，別以良策禦之。」孔明爲玄德畫策，只數語決疑；周瑜爲孫權畫策，亦只數語決疑。吳太夫人曰：「公瑾之言是。」權遂從其言，謝使者，不遣。自此曹操有下江南之意；但正值北方未寧，無暇南征。輕按下曹操，再接敘東吳。建安八年十一月，孫[01338]權引兵伐黃祖，戰於江之中，祖軍敗績。權部將凌操，輕舟當先，殺入夏口，被黃祖部將甘寧一箭射死。凌操淩統，時年方十五歲，奮力往奪父屍而。前孫策求父屍，今淩統奪父屍，遙遙相對。權風色不利，収軍還東吳。却說孫權弟孫翊，丹陽太守，翊性剛好酒，醉後嘗鞭撻士卒。前則有宋憲、魏續之叛呂布，後則有范疆、張達之刺張飛，皆爲此也。丹陽督將嬀覽、郡丞戴員人，常有殺翊之心，乃與翊從人邊洪結心腹，共謀殺翊。時諸將縣令皆集丹陽，翊設宴相待。翊妻徐氏美而慧，極善卜易。女先生起課則有之矣，美夫人起課是所僅見。是日卜一卦，其象凶，勸[01339]翊勿出會客。翊不從，不聽婦言，本是好處；不聽慧夫人言，却是蠢處。不信卜，只是莽處；不信慧夫人卜，却是俗處。遂與衆會。至晚席散，邊洪帶刀跟出門外，即抽刀砍死孫翊。嬀覽、戴員乃罪邊洪，斬之於市。與後文司馬昭之歸罪成濟，正復相同。人乗勢擄翊家資侍妾。嬀覽徐氏美貌，乃謂之曰：「吾汝夫報仇，汝當從我；不從則死。」徐氏曰：「夫死未幾，不忍便相從；可待至晦日，設祭除服，然後成親未遲。」既不從，又不死，權變之極。覽從之。徐氏乃宻召孫翊心腹舊將孫高、傅嬰人入府，泣告曰：對嬀覽不泣，對孫、高二人則泣，權變之極。「先夫在日，常言公忠義。今嬀、戴賊，謀殺我夫，只[01340]罪邊洪，將我家資童婢盡皆分去。嬀覽欲強佔妾身，妾已詐許之，以安其心。將軍可差人星夜報知吳侯，一面設宻計以圖賊，雪此仇辱，生死銜恩！」言畢再拜。孫高、傅嬰皆泣曰：「我等平日感府君恩遇，今日所以不即死難者，正欲復仇計耳。此二語即徐氏之意。夫人所命，敢不效力！」於是宻遣心腹使者往報孫權。至晦日，徐氏先召孫、傅人，伏於宻室幃幙之中，今之婦人，有丈夫新死而學徐氏之藏人于幃幙者矣，吾不知其有何仇之欲報而爲此設伏也。然後設祭於堂上。祭畢，即除去孝服，沐浴熏香，濃粧豔裹，言笑自若。今之婦人，有丈夫新死而學徐氏之濃粧豔裹、[01341]言笑自若者矣，我不知其有何仇之欲報而爲此權詐也。○古之寡婦，濃粧豔裹、言笑自若是假，披麻戴孝、掩面長號是眞；今之寡婦，濃粧豔裹、言笑自若是眞，披麻戴孝、掩面長號是假。古今之不相及，栢舟之詩、黃鵠之咏，其不可復作乎！嬀覽聞之甚喜。至夜，徐氏遺婢妾請覽入府，倒先去請，權變之極。設席堂中飲酒。飲既醉，徐氏乃邀覽入宻室。覽喜，乘醉而入。徐氏呼曰：「孫、傅將軍何在！」人即從幃幙中持刀躍出。嬀覽措手不及，被傅嬰一刀砍倒在地，孫高再復一刀，登時殺死。不殺之於席間，而殺之於宻室者，恐戴員知之而不來故也。精細之極。徐氏復傳請戴員赴宴。何等機智。員入府來，至堂中，亦被孫、傅將所殺。一殺之于宻室，一殺之于堂中，各自一樣殺法，妙甚。一面使人[01342]誅戮賊家及其餘黨。更是快暢。徐氏遂重穿孝服，周書曰「王釋冕，反喪服。」蓋暫時從吉云。將嬀覽、戴員首級祭於孫翊靈前。此方是眞正設祭。不一日，孫權自領軍馬至丹陽，徐氏已殺嬀、戴賊，比及孫權兵到，女將早已殺賊矣。其卜易則知是女先生，其用兵則是女軍師。如此奇婦人，恐不讓南陽卧龍也。乃封孫高、傅嬰牙門將，令守丹陽，取徐氏家養老。江東人無不稱徐氏之德。後人有詩讚曰：
才節雙全世所無，奸囘一旦受摧鋤。
庸臣從賊忠臣死，不及東吳女丈夫。[01343]
且說東吳各處山賊，盡皆平復。江之中，有戰船七千餘隻。孫權拜周瑜都督，總統江東水陸軍馬。爲後赤壁鏖兵伏線。建安十年，冬十月，權母吳太夫人病危，召周瑜、張昭人至，謂曰：「我本吳人，幼亡父母，與弟吳景徒居越中。後嫁與孫氏，生四。長策生時，吾夢月入懷；後生次權，夢日入懷。日勝於月，爲後孫權稱帝伏線。○劉禪之母夢斗，即敘于其母分娩之初；孫權之母夢日，補敘于其母臨終之頃。敘法各變，妙甚。卜者云：『夢日月入懷者，其貴。』不幸策早喪，今將江東基業付權。望公等同心助之，吾死不朽矣！」囑權曰：「汝布、公瑾以師傅之禮，[01344]不可怠慢。吾妹與我共嫁汝父，則亦汝之母。吾死之後，吾妹如我。汝妹亦當恩養，擇佳婿以嫁之。」爲後玄德入贅伏線。○看他先囑其臣，後囑其子；及其囑子之言，又先囑其以師傅之禮待臣，而後及其妹與女：蓋先公而後私，先尊賢而後親親也。何東吳奇女子之多乎！言訖遂終。孫權哀哭，具喪塟之禮，自不必說。至來年春，孫權商議欲伐黃祖。張昭曰：「居喪未及期年，不可動兵。」周瑜曰：「報仇雪恨，何待期年？」伐人之喪不可，喪中伐人亦不可；然以報父仇則無不可也。若論報仇，正當服縞素而興師，何待服除之有！張昭之見，往往不及周瑜。權猶豫未定。適平北都尉呂蒙入，告權曰：「某把龍湫水口，忽有黃祖部將甘寧來降。某細詢之，寧字興[01345]霸，巴郡臨江人，頗通史，有氣力，好遊俠。嘗招合亡命，縱橫於江湖之中，腰懸銅鈴，人聽鈴聲，盡皆避之。响馬賊有响箭，响船賊亦有响鈴。然則賊之不响者，必無用之賊也。嘗以西川錦作帆幔，時人皆稱『錦帆賊』。賊以「錦帆」爲名，其賊甚趣。不唱「大江東」，却唱「錦帆開」矣。後悔前非，改行從善，引衆投劉表。表不能成，即欲來投東吳，却被黃祖留住在夏口。前東吳破祖時，祖得甘寧之力，救囘夏口，乃待寧甚薄。都督蘇飛屢薦寧於祖，祖曰：『寧乃劫江之賊，豈可重用？』周倉起於黃巾，而關公用爲親隨，甘寧起於劫江，而黃祖不肯用爲心腹。君子用人最是通融，小人用人偏極拘執。寧因此懷恨。爲後殺黃祖伏線。蘇飛知[01346]其意，乃置酒邀寧到家，謂之曰：『吾薦公數次，奈主公不能用。日月逾邁，人生幾何，宜自遠圖。吾當保公鄂縣長，自作去就之計。』蘇飛之薦甘寧於黃祖，爲甘寧也，非爲黃祖也。若爲黃祖，則當告祖曰：『不重用則殺之，勿以資敵國。』何乃導之入吳耶？飛之爲友謀則忠矣，爲主謀則不忠。寧因此得過夏口，欲投江東，恐江東恨其救黃祖殺凌操之。某具言主公求賢若渴，不記舊恨；況各其主，何恨焉？寧欣然引衆渡江，來主公。乞鈞旨定奪。」甘寧一段來歷，不向黃祖一邊敘去，却向呂蒙口內述來，最是省筆。孫權喜曰：「吾得興霸，破黃祖必矣。」遂命呂蒙引甘寧入。參拜已畢，權曰：「興霸來此，獲我心，豈[01347]有記恨之理？黃祖不錄甘寧之力，孫權不記甘寧之怨，彼此正相反。請無懷疑。願教我以破黃祖之策。」寧曰：「今祚日危，曹操終必篡竊。南荊之地操所必爭。劉表無遠慮，其愚劣，不能承業傳基，明公宜蚤圖之；若遲，則操先圖之矣。孔明勸玄德取荊州，甘寧亦勸孫權取荊州。今宜先取黃祖。祖今年老昏邁，務於貨利；侵求吏民，人心皆怨；戰具不修，軍無法律。明公若往攻之，其勢必破。既破祖軍，鼓行而西，據楚關而圖巴、蜀，霸業可定。」孔明勸玄德取巴、蜀，甘寧亦勸孫權取巴、蜀。○如此見識，豈得以劫江之賊目之耶？孫權曰：「此金玉之論。」遂命周瑜都督，總水陸軍兵；呂蒙[01348]前部先鋒，董襲與甘寧副將；權自領軍十萬，征討黃祖。細作探知，報至江夏。黃祖急聚衆商議，令蘇飛將，陳就、鄧龍先鋒，盡起江夏之兵迎敵。陳就、鄧龍各引一隊艨艟截住沔口，艨艟上各設強弓硬弩千餘張，將索繫定艨艟於水面上。後文曹操之船用連環，此處黃祖之船用貫索。環不可斷，索則可斷也。東吳兵至，艨艟上鼓響，弓弩齊發，兵不敢進，約退數里水面。甘寧謂董襲曰：「已至此，不得不進。」乃選船百餘隻，每船用精兵五十人，十人撐船，十人各披衣甲，手執鋼刀。不避矢石，直至艨艟傍邊，砍斷[01349]索，艨艟遂橫。本是貫索勾陳，却遇了天煞白虎；本欲乗風破浪，却做了野渡橫舟。爲之一笑。甘寧飛上艨艟，將鄧龍砍死。陳就棄船而走。呂蒙，跳下船，自舉櫓棹，直入船隊，放火燒船。陳就急待上岸，呂蒙捨命趕到跟前，當胸一刀砍翻。以上寫水軍戰功。比及蘇飛引軍於岸上接應時，東吳諸將一齊上岸，勢不可當。祖軍敗。蘇飛落荒而走，正遇東吳將潘璋，兩馬相交，戰不數合，被璋生擒過去，徑至船中來孫權。以上寫陸路戰功。權命左右以檻車囚之，待活捉黃祖，一并誅戮。催動軍，不分晝夜，攻打夏口。正是：[01350]
只因不用錦帆賊，至令衝開索船。
不知黃祖勝負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[01351] [01352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