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回
甘寧百騎劫魏營 左慈擲盃戲曹操
魯連一矢人解紛，不若甘寧一矢己解怨。我能解我怨，不待他人之解紛。廉頗怒藺相如，相如讓之，而廉頗之怒平；賈復怒寇恂，寇恂讓之，而賈復之怒平；若凌統殺父之讐，是非一讓之所能平矣。故甘寧之讓凌統不難，[02248]而救凌統難。蓋以讐讓讐，不足奇；而以讐救讐，乃足讐者之所深感耳。
荀攸諫操稱王，而能暫寢稱王之舉；崔琰諫操稱王，而不能復遏稱王之謀。然君以琰之賢過於攸，何？攸與彧初既黨操，而繼乃規操；初不知有，而繼乃復知有。是失之於始而正之於終者。若崔琰則無助賊之計，惟有罵賊之節，故尚論者當以攸魏之謀士，而以琰之忠臣。[02249]
袁譚、袁尚，異母兄弟；劉琦、劉琮，亦異母兄弟。紹與表惟愛後妻，故欲立其所出。其溺少，以溺婦人故。若曹操則不然。丕與植，皆卞氏所生，而操獨以才愛植，是之才不才起，非母之愛不愛起。夫溺婦人之心，不可得而奪；而不溺婦人之意，則可得而囘。此賈詡之諫，所以能入與？
曹操當稱魏王、立世、江東請和、孫權納貢之後，正志得意滿之時。威無不加，權無不遂，其勢力足以刑人、辱人、[02250]屠人、族人。而忽遇一無可奈何之左慈，刑之不得，辱之不得，屠之族之亦不得，而於是奸雄之威喪，奸雄之權沮，奸雄之勢詘，奸雄之力盡矣。且有「土鼠隨金虎，奸雄一旦休」之語，於極熱鬧中早笑其銷滅。不啻於秦長腳之遇風魔，令讀者快之。
曹操之遇左慈，與孫策之遇于吉，彷彿相似，而實有不同者。于吉非來謁孫策，左慈特來謁曹操，是于吉無意而左慈有心。于吉不敢犯孫策，左慈敢於侮曹操，是于吉沒 [02251]趣而左慈有膽。于吉索命，左慈不索命，是于吉死而左慈不死。孫策殺一于吉，便處處有于吉，曹操殺無數左慈，却不有一箇左慈，是于吉不能空而左慈能空。于吉未得仙，若左慈之仙，則真仙耳。
但當空諸所有，不當實諸所無。左慈其借空柑點化曹操乎？家簫鼓，魏國山河，不轉盻而夕陽流水；吳宮花草，晉代衣冠，曾幾時而幽徑荒丘。，魏，吳，晉，殆無一非空者。知過去之空，即知現在之亦是空；不待脫手[02252]而後空，即入手之時而未嘗不空，操若能知此意，則王位可以不貪，乘輿可以不僭，而祚可以不竊矣。
却說孫權在濡湏口收拾軍馬，忽報曹操自中領兵四十萬前來救合淝。孫權與謀士計議，先撥董襲、徐盛人領五十隻船，在濡湏口埋伏；令陳武帶領人馬，往來江岸巡哨。張昭曰：「今曹操遠來，必須先挫其銳氣。」張昭屢次以不戰爲主，此番却有膽氣。權乃問帳下曰：「曹操遠來，誰敢當先破敵，以挫其銳氣？」凌統出曰：「某願往。」權曰：「帶多少軍去？」統曰：「千人足矣。」甘寧曰：「只須百騎，便可破[02253]敵，何必千！」凌統怒。兩箇就在孫權面前爭競起來。爲上回餘波。權曰：「曹軍勢，不可輕敵。」乃命凌統帶千軍出濡湏口去哨探，遇曹兵便與交戰。凌統領命，引着千人馬離濡湏塢。塵頭起處，曹兵早到。先鋒張遼與凌統交鋒，鬭五十合，不分勝敗。孫權恐凌統有失，令呂蒙接應囘營。甘寧凌統囘，即告權曰：「寧今夜只帶一百人馬去劫曹營；若折一人一騎，不算功。」一可當百，則百可當萬。孫權壯之，乃調撥帳下一百精銳馬兵付寧；以酒五十瓶，羊肉五十斤，賞賜軍士。甘寧囘到營中，敎一百人皆列[02254]坐，先將銀碗斟酒，自吃兩碗，乃語百人曰：「今夜奉命劫寨，請諸公各滿飲一觴，努力向前。」或破敵而後飲，或先飲酒以壯膽，皆妙。衆人聞言，面面相覷。甘寧衆人有難色，乃拔劒在手，怒叱曰：「我上將，且不惜命；汝等何得遲疑！」衆人甘寧作色，皆起拜曰：「願效死力。」南人本是無用，激之則有用。甘寧將酒肉與百人共飲食盡，約至更時候，取白鵝翎一百根，插於盔上號；前爲錦帆賊，今又爲鵝翎軍矣。都披甲上馬，飛奔曹操寨邊，拔開鹿角，喊一聲，殺入寨中，逕奔中軍來殺曹操。原來中軍人馬，以車仗伏路穿連，圍得鐵桶相似，不能得進。[02255]既寫甘寧有膽，又寫曹操能軍。甘寧只將百騎，左衝右突。曹兵驚慌，正不知敵兵多少，自相擾亂。那甘寧百騎，在營內縱橫馳驟，逢着便殺。各營鼓譟，舉火如星，喊聲震。張遼能止吳兒夜哭，甘寧能使北軍夜驚，一樣聲勢。甘寧從寨之南門殺出，無人敢當。孫權令周泰引一枝兵來接應。甘寧將百騎囘到濡湏。操兵恐有埋伏，不敢追襲。後人有詩讚曰：
鼙鼓聲喧震地來，吳師到處鬼神哀。
百翎直貫曹家寨，盡說甘寧虎將才。
甘寧引百騎到寨，不折一人一騎；至營門，令百人皆擊鼓吹笛，[02256]口稱萬歲，歡聲震。鼓笛之聲，比銅鈴響時又是一樣氣色。孫權自來迎接。甘寧下馬拜伏。權扶起，攜寧手曰：「將軍此去，足使老賊驚駭。張遼嚇小兒，不若甘寧嚇老賊。非孤相捨，正欲觀卿膽耳！」即賜絹千匹，利刀百口。寧拜受訖，遂分賞百人。權語諸將曰：「孟德有張遼，孤有甘興霸，足以相敵。」寧善將兵，權善將將。次日，張遼引兵搦戰。凌統甘寧有功，奮然曰：「統願敵張遼。」權許之。統遂領兵五千離濡須。權自引甘寧臨陣觀戰。對陣圓處，張遼出馬，左有李典，右有樂進。凌統縱馬提刀，出至陣前。張遼使樂進出迎。兩箇鬭到五十合，未分勝敗。曹[02257]操聞知，親自策馬到門旗下來看，將酣鬭，乃令曹休暗放冷箭。曹休便閃在張遼背後，開弓一箭，正中凌統坐下馬，那馬直立起來，把凌統掀翻在地。樂進連忙持鎗來刺。鎗還未到，只聽得弓弦響處，一箭射中樂進面門，翻身落馬。曹休明寫，甘寧暗寫，妙甚。兩軍齊出，各救一將囘營，鳴金罷戰。凌統囘寨中，拜謝孫權。權曰：「放箭救你者，甘寧。」凌統乃頓首拜寧曰：「不想公能如此垂恩！」自此與甘寧結生死之交，再不惡。甘寧不是以德報怨，乃是以直報怨耳。且說曹操樂進中箭，令自到帳中調治。次日，分兵五路來襲濡[02258]須：操自領中路；左一路張遼，路李典；右一路徐晃，路龐德。每路各帶一萬人馬，殺奔江邊來。寫曹軍甚是声勢。時董襲、徐盛將，在樓船上五路軍馬來到，諸軍各有懼色。南人無用。徐盛曰：「食君之祿，忠君之，何懼哉！」遂引猛士數百人，用船渡過江邊，殺入李典軍中去。甘寧百人在黑夜，徐盛數百人在白日，白日更難于黑夜。董襲在船上，令衆軍擂鼓吶喊助威。忽然江上猛風作，白浪掀天，波濤洶湧。軍士船將覆，爭下腳艦逃命。董襲仗劒喝曰：「將受君命，在此防賊，怎敢棄船而去！」立斬下船軍士十餘人。須臾風急船[02259]覆，董襲竟死於江口水中。寧不畏死而不死，襲不畏死而竟死，有幸有不幸焉。徐盛在李典軍中，徃來衝突。却說陳武聽得江邊廝殺，引一軍來，正與龐德相遇，兩軍混戰。孫權在濡須塢中，聽得曹兵殺到江邊，親自與周泰引軍前來助戰。寫數萬軍馬，分頭交戰，歷歷詳明，一筆不亂。正徐盛在李典軍中攪做一團廝殺，便麾軍殺入接應。却被張遼、徐晃兩枝軍，把孫權困在垓心。曹操上高阜處看孫權被圍，急令許禇縱馬持刀殺入軍中，把孫權軍衝作兩段，彼此不能相救。前張遼所斷者橋也，今許褚所斷者兵也，皆善於用截。却說周泰從軍中殺出，殺了出來。到江邊不[02260]孫權，勒囘馬，從外殺入陣中，又殺入去。問本部軍：「主公何在？」軍人以手指兵馬厚處，曰：「主公被圍甚急！」周泰挺身殺入，尋孫權。泰曰：「主公可隨泰殺出。」於是泰在前，權在後，奮力衝突。泰到江邊，殺出來。囘頭不孫權，乃復翻身殺入圍中，又殺入去。○寫周泰如生龍活虎，以前事論之，此是第二番，就此日論之，又有第三番。尋孫權。權曰：「弓弩齊發，不能得出，如何？」泰曰：「主公在前，某在後，可以出圍。」孫權乃縱馬前行。周泰左右遮護，身被數鎗，箭透重鎧，救得孫權。劫營難，救主尤難。到江邊，呂蒙引一枝水軍前來接應下船。權曰：「吾虧周泰番衝殺，得脫重圍。但徐盛在垓心，如何得脫？」周泰曰：「吾再救去。」救主之後，猶有餘勇可賈。遂輪鎗復翻身殺入重圍之中，又殺入去。救出徐盛。又殺出來。將各帶重。呂蒙敎軍士亂箭射住岸上兵，救將下船。却說陳武與龐德戰，後面無應兵，被龐德趕到峪口，樹林叢密。陳武再欲囘身交戰，被樹株抓往袍袖，不能迎敵，龐德所殺。陳武之見殺於龐德，與祖茂之見殺於華雄，前後遙遙相對。曹操孫權走脫，自策馬驅兵，趕到江邊對射。呂蒙箭盡，正慌間，忽對江一軍船到，首一員將，乃是孫策女婿陸遜，自引十萬兵到；一陣射退曹兵，虧得又有此路軍。乘勢登岸追殺曹兵，復奪戰馬數千匹，曹兵者，不計其數，敗而囘。初有甘寧之劫營，後有陸遜之來救，中間沒興，有賴兩頭。於亂軍中尋陳武屍首，孫權知陳武已亡，董襲沉江而死，哀痛至切，令人入水中尋董襲屍首，與陳武屍一齊厚塟之。感周泰救護之功，設宴款之。權親自把盞，撫其背，淚流滿面，臣之感君有流涕縱橫者矣，君之感臣亦涕泗縱橫，君臣相得，莫過於此。曰：「卿兩番相救，照應十五回中事。不惜性命，被鎗數十，膚如刻畫，孤亦何心不待卿以骨肉之恩、委卿以兵馬之重乎？卿乃孤之功臣，孤當與卿共榮辱、同休戚。」贊周[02261]泰正以勵諸將。言罷，令周泰解衣與衆將觀之：皮肉肌膚，如同刀剜，盤根遍體。孫權手指其痕，一一問之。周泰具言戰鬭被之狀。一處令喫一觥酒。若欲以瘡疤換酒吃，是欲飲必先痛，不痛不能飲矣；若但能飲不能痛，何以謂之「痛飲」乎！○以此行酒，恐惜死武臣終席無一盃相及也。是日，周泰醉。權以青羅傘賜之，令出入張蓋，以顯耀。無數瘡疤，換得一頂羅蓋。權在濡湏與操相拒月餘，不能取勝。張昭，顧雍上言：「曹操勢，不可力取；若與久戰，損士卒：不若求和，安民上。」孫曹之相和，自此始。孫劉之相離，亦自此兆。孫權從其言，令步騭往曹營求和，許年納歲貢。操江南急未可下，乃從之，令：「孫[02262]權先撤人馬，吾然後班師。」步騭囘覆，權只留蔣欽、周泰守濡湏口，盡發兵上船囘秣陵。以上按下孫權，以下再敘曹操。操留曹仁、張遼屯合淝，班師囘許昌。文武衆官皆議立曹操魏王。尚崔琰力言不可。衆官曰：「汝獨不荀文若乎？」琰怒曰：「時乎，時乎！會當有變，任自之！」崔琰之阻魏王，更烈於荀彧之阻九錫、荀攸之阻稱王。有與琰不和者，告知操。操怒，收琰下獄問之。琰虎目虬髯，只是罵曹操欺君奸賊。荀彧、荀攸不聞其罵，而崔琰能罵，與二人不同。廷尉白操，操令杖殺崔琰在獄中。後人有讚曰：[02263]
清河崔琰，天性堅剛。
虬髯虎目，鐵石心腸。
奸邪辟易，聲節顯昂。
忠於主，千古名揚！
建安十一年夏五月，羣臣表奏獻帝，頌魏公曹操功德，極天際地，伊、周莫及，宜進爵王。獻帝即令鍾繇草詔，冊立曹操魏王。曹操假意上辭。自封之而自讓之，粧腔做勢，可發一笑。詔報不許，操乃拜命受魏王之爵，冕十旒，乘金根車，駕六馬，用天車服鑾儀，出警入蹕，於鄴郡蓋魏王宮，議立世。操妻丁夫人無出。妾劉氏生曹昂，因征張繡時死於宛城；照應十八囘中事。卞氏所[02264]生四：長曰丕，次曰彰，曰植，四曰熊。自稱魏王，便是其子篡漢之兆，故於此處特詳敘其子。於是黜丁夫人，而立卞氏魏王后。第曹植，字建，極聰明，舉筆成章，操欲立之後嗣。丕與植一母所生，而操獨愛植，又與袁紹、劉表不同。紹與表是以其母起見，操則但以其子起見耳。長曹丕恐不得立，乃問計於中夫賈詡。詡敎如此如此。自是但凡操出征，諸送行，曹植乃稱述功德，發言成章；惟曹丕辭父，只是流涕而拜，左右皆感。於是操疑植乖巧，誠心不及丕。今人謂劉備基業是哭成的，不知曹丕帝位亦是哭來的。丕使人買囑近侍，皆言丕之德。操欲立後嗣，躊躇不定，乃問賈詡[02265]曰：「孤欲立後嗣，當立誰？」賈詡不答，妙甚。操問其故，詡曰：「正有所思，故不能即答耳。」妙甚。操曰：「何所思？」詡對曰：「思袁本初、劉景升父。」言簡而意妙，妙在不諫之諫。操笑，遂立長曹丕王世。冬十月，魏王宮成，差人往各處收取奇花異果，栽植後苑。有使者到吳地，孫權，傳魏王令旨，再往溫州取柑。時孫權正尊讓魏王，便令人於本城選柑四十餘擔，星夜送往鄴郡。曹操以青梅餉劉備，孫權以柑子饋老瞞，前後映射成趣。至中途，挑擔役夫疲困，歇於山腳下，一先生，眇一目，跛一足，頭戴白藤冠，身穿青懶衣，來與腳夫作禮，[02266]言曰：「你等挑擔勞苦，貧道都替你挑一肩何如？」衆人喜。於是先生每擔各挑五里。但是先生挑過的擔兒都輕。鵝籠先生能使身輕，今此先生能使擔輕，更是奇幻。衆皆驚疑。先生臨去，與領柑官說：「貧道乃魏王鄉中故人，姓左，名慈，字元放，道號烏角先生。烏角，紫虛，相映成趣。如你到鄴郡，可說左慈申意。」遂拂袖而去。取柑人至鄴郡操，呈上柑。操親剖之，但只空殼，內並無肉。前以空盒賜荀彧，可謂一報還一報。一笑。操驚，問取柑人。取柑人以左慈之對。操未肯信。門吏忽報：「有一先生，自稱左慈，求王。」操召入。取柑人曰：「此正途中所之[02267]人。」操叱之曰：「汝以何妖術，攝吾佳果？」慈笑曰：「豈有此！」取柑剖之，內皆有肉，其味甚甜。但操自剖者，皆空殼。纔入我手，便已成空。此是左慈點化奸雄也。稱魏王，圖漢鼎，皆當作如是觀。操愈驚，乃賜左慈坐而問之。慈索酒肉，操令與之，飲酒五斗不醉，肉食全羊不飽。萬羊丞相、鬭酒學士，皆不及也。操問曰：「汝有何術，以至於此？」慈曰：「貧道於西川嘉陵峨嵋山中，學道十年，忽聞石壁中有聲呼我之名；及視不。如此者數日。忽有天雷震碎石壁，得天卷，名曰遁甲天。張角三人亦言受天書三卷矣，然張角以此煽惑天下，左慈以此點化奸雄，又自不同。上卷名『天遁』，中卷名『地遁』，下卷名『人遁』。[02268]天遁能騰雲跨風，飛升太虛；地遁能穿山透石；人遁能雲遊四海，藏形變身，飛劒擲刀，取人首級。此句便是恐嚇老瞞。王位極人臣，何不退步，跟貧道往峨嵋山中修行？當以卷天相授。」操在銅雀臺上謂衆官曰：「我若解兵柄，恐人謀害。」今若去修行，便沒人謀害矣。操曰：「我亦久思急流勇退，奈朝廷未得其人耳。」慈笑曰：「益州劉玄德乃帝室之胄，何不讓此位與之？不然，貧道當飛劒取汝之頭。」吉平罵之，禰衡罵之，不若左慈之快。操怒曰：「此正是劉細作！」喝左右拏下。慈笑不止。操令十數獄卒，捉下拷之。獄卒着力痛打，看左慈時，却齁齁熟睡，全無痛楚。[02269]三拷吉平之威，至此全無用處。操怒，命取枷鐵釘釘，鐵鎖鎖，送入牢中監收，令人看守。只枷鎖盡落，左慈卧於地上，並無損。械繫楊彪之威，至此又無用處。連監禁七日，不與飲食。及看時，慈端坐於地上，面皮轉紅。先生面皮紅，曹操面皮厚矣。獄卒報知曹操，操取出問之。慈曰：「我數十年不食，亦不妨；日食千羊，亦能盡。」操無可奈何。老賊奸計百出，至此亦有無可奈何之日，暢絕，快絕。是日，諸官皆至王宮宴。正行酒間，左慈足穿木履，立於筵前。衆官驚怪。左慈曰：「王今日水陸俱，宴羣臣，四方異物極多，內中欠少何物，貧道願取之。」操曰：「我要龍肝作羹，[02270]汝能取否？」慈曰：「有何難哉！」捋虎鬚且不懼，取龍肝又何難。取墨筆於粉墻上畫一條龍，以袍袖一拂，龍腹自開。左慈於龍腹中提出龍肝一副，鮮血尚流。似龍眞肝，是假是眞。操不信，叱之曰：「汝先藏於袖中耳！」呆話。慈曰：「即今天寒，草木枯死；王要甚好花，隨意所欲。」操曰：「吾只要牡丹花。」慈曰：「易耳。」令取花盆放筵前。以水噀之。頃刻發出牡丹一株，開放雙花。空中有花，花即是空，亦是點化奸雄。衆官驚，邀慈同坐而食。少刻，庖官進魚膾。慈曰：「膾必松江鱸魚者方美。」操曰：「千里之隔，安能取之？」愈呆。慈曰：「此亦何難取！」敎把釣竿來，於堂下魚池中釣之。[02271]頃刻，釣出數十尾鱸魚，放在殿上。溫州之柑，既已化實成空；松江之鱸，何妨自無入有。操曰：「吾池中原有此魚。」更呆。慈曰：「王何相欺耶？天下鱸魚只兩腮，惟松江鱸魚有四腮：此可辨。」衆官視之，果是四腮。「巨口細鱗」，蘇子赤壁賦中曾有之矣。操見此魚，亦記赤壁之事乎？慈曰：「烹松江鱸魚，須紫芽薑方可。」操曰：「汝亦能取之否？」慈曰：「易耳。」令取金盆一箇，慈以衣覆之。須臾得紫芽薑滿盆，進上操前。操以手取之，忽盆內有一本，題曰孟德新。操取視之，一字不差。書在張松口中，不過記問之奇。今在左慈盆內，更見幻術之妙。操疑，慈取桌上玉盃，滿斟佳釀進操曰：「王可飲此酒，壽有[02272]千年。」操曰：「汝可先飲。」慈遂拔冠上玉簪，於盃中一畫，將酒分兩半，奇絕。幻絕。自飲一半，將一半奉操。操叱之。慈擲盃於空中，化成一白鳩，遶殿而飛。嘗讀列仙傳，飯可爲蜂，杖可化龍，則杯之變鳩，不足奇耳。衆官仰面視之，左慈不知所往。左右忽報：「左慈出宮門去。」操曰：「如此妖人，必當除之！否則必將害。」遂命許褚引百鐵甲軍追擒之。褚上馬，引軍趕至城門，望左慈穿木履在前，慢步而行。褚飛馬追之，却只追不上。虎褚將軍之威，至此亦全無用處。直趕到一山中，有牧羊童，趕着一羣羊而來，慈走入羊羣內。羊亦可名烏角先生。褚取箭射之，慈即[02273]不。褚盡殺羣羊而囘。追趕左慈不上，却將羣羊出氣。牧羊童守羊而哭，忽羊頭在地上作人言，喚童曰：「汝可將羊頭都輳在死羊腔上。」幻極。童驚，掩面而走。忽聞有人在後呼曰：「不須驚走，還汝活羊。」童囘顧，左慈已將地上死羊輳活，趕將來。斷頭之羊既可活，剖肝之龍亦未必死。童急欲問時，左慈已拂袖而去。其行如飛，倏忽不。正與前慢步而行，相對成趣。童告主人，主人不敢隱諱，報知曹操。操畫影圖形，各處捉拿左慈。日之內，城裏城外，所捉眇一目、跛一足、白藤冠、青懶衣、穿木履先生，都一般模樣者，有四[02274]百個，孫行者變化之法，不謂三國志中已有之。哄動街市。操令衆將，將豬羊血潑之，押送城南敎場。曹操親自引甲兵五百人圍住，盡皆斬之。人人頸腔內，各起一道青氣，到上天聚成一處，化成一個左慈。一致而有萬殊，萬殊仍歸一處。向空招白鶴一隻騎坐，白鳩繞殿而飛，白鶴自空而囘，相映成趣。○或借羣羊隱形，或乘白鶴遐舉，幻甚，趣甚。拍手笑曰：「土鼠隨金虎，奸雄一旦休！」言死於午年操正月也，早爲七十八回伏線。操令衆將以弓箭射之。忽然狂風作，走石揚沙；所斬之屍，皆跳起來，手提其頭，奔上演武廳來打曹操。甘寧百騎是眞人眞馬，左慈百輩是疑鬼疑神，前後後相映成趣。至此文官武將，掩面驚倒，各不相顧。正是：
奸雄權勢能傾國，道士仙機更異人。
未知曹操性命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