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[01199]
蔡夫人隔屏聽宻語 劉皇叔躍馬過檀溪
管仲之有，或云是臺，或云是女。以今度之，意者管仲喜得之女，而即以此名其臺，未可知。然則是臺亦是女，非有兩。若銅雀之橋則不然：曹植所欲建者，玉龍、金鳳所接之橋；曹操所欲得者，乃孫策、周瑜所娶之喬。橋之與喬，則有辨矣。
此囘以雀始，以馬終。有曹操得雀，却遠引舜母夢雀；有舜[01200]母夢雀，却便有禪母夢斗。因銅雀生出金鳳，因金鳳生出玉龍。前有鳳與龍，後有鶴與馬。將有的盧之躍，先有白鶴之鳴。至於張武喪馬、趙雲奪馬、劉送馬、劉表還馬、蒯越相馬、伊籍諫馬，種種波瀾，無不層折入妙，此文中佳境。
前卷百忙中忽敘曹丕生時之異，此卷百忙中忽敘劉禪生時之祥，皆後日稱帝張本。然敘曹丕於入冀州之時，是追敘已往；此敘劉禪於屯新野之日，是現敘目前，[01201]是一樣筆敘法。
袁紹暱後妻，劉表亦暱後妻；袁紹愛幼，劉表亦愛幼；袁紹優柔不斷，劉表亦優柔不斷；兩人性情何其相似至於如此之甚！一則以家世自矜，而無當；一則以虛名自愛，文而無用：雖冑美公，名高八俊，亦何益哉！然劉表亦不過於袁紹者：紹以逢紀之譛而殺田豐，表不以蔡瑁之譛而殺玄德；畢竟聲望中人，猶較勝於閥閱中人。
曹操攻冀州之時，不勸表襲許都；至操擊烏丸之時，[01202]乃勸表襲許都：其故何？從冀州囘救許都近，近則不可襲；從烏丸囘救許都遠，遠則可襲：勢不同。且有不救袁譚以示怯於前，操必輕表而不設；乘其不而襲之，此所謂始如處女，後若脫兔，眞兵家之妙算。劉表不用言，失此機會，可勝嘆哉！
蔡夫人從屏風後竊聽，是怕人，玄德襄陽赴會，幾乎喪命，皆此一聽所致。不獨景升害怕，玄德亦當害怕；不獨玄德害怕，即讀者至此亦之寒心咋舌。今日懼內之家，[01203]多有此風。凡賔客至堂中敘話者，切宜仔細，不可妄言，恐驚動屏風後竊聽之人，不是耍處。
天下怕老婆之人，未有不緣於愛老婆者。愛極生怕，怕則不敢，愛則不忍。不忍與不敢之心合，而於是妻之旨不可違，妻之鋒不可犯，而妻黨之權遂牢固而不可破矣。雖然，今天下豈少劉景升哉！笑景升者復景升，吾正恐景升笑人耳。
光武過滹沱之馬，安行水上；昭烈過檀溪之馬，幾陷水中。[01204]李世民過澗之馬，却有跳；劉玄德過溪之馬，只是一躍。金太祖混同江之馬，按轡而行；劉先主檀溪之馬，超越而過。宋高宗渡江之馬，死馬當活馬騎；昭烈過溪之馬，劣馬作神馬用。讀至此，眞千古奇觀。
范增欲殺沛公，而項羽不忍；蔡瑁欲殺玄德，而劉表不忍。然鴻門之宴，項羽在，故范增不能政；襄陽之宴，劉表不在，則蔡瑁政：由此言之，襄陽一會，其更險於鴻門哉！
却說曹操於金光處掘出一銅雀，問荀攸曰：「此何兆？」攸曰：「昔[01205]舜母夢玉雀入懷而生舜；今得銅雀，亦吉祥之兆。」後曹丕欲學舜之禪堯，於此先伏一筆。操喜，遂命作高臺以慶之。乃即日破土斷木，燒瓦磨磚，築銅雀臺於漳河之上。約計一年而工畢。大兵之後，又興大役，愛民者如是乎？少曹植進曰：「若建層臺，必立座：中間高者，名銅雀；左邊一座，名玉龍；右邊一座，名金鳳。又生出玉龍、金鳳以配銅雀，更覺分外生色。更作兩條飛橋，橫空而上，乃壯觀。」此所云二橋，乃「橋」也，非「喬」也。操曰：「吾兒所言甚善。他日臺成，足可娛吾老矣！」爲後大宴銅雀臺及臨終時遺命伏線。原來曹操有五，惟植性敏慧，善文章，爲後七步成章伏線。曹操平日最愛之。[01206]前文敘袁紹愛少子，後文敘劉表愛少子，此又敘曹操愛少子，正與前後相映射。於是留曹植與曹丕在鄴郡造臺，使張燕守北寨。操將所得袁紹之兵共五六十萬，班師囘許都，封功臣。表贈郭嘉貞侯，養其奕於府中。以上了却北方事，以下專敘南方事。復聚衆謀士商議，欲南征劉表。荀彧曰：「軍方北征而囘，未可復動。且待半年，養精蓄銳，劉表、孫權，可一鼓而下。」帶說孫權，早爲赤壁伏線。操從之，遂分兵屯田，以候調用。却說玄德自到荊州，劉表待之甚厚。一日，正相聚飲酒，忽報降將張武、陳孫在江夏擄掠人民，共謀造反。表驚曰：「賊反，禍不！」玄[01207]德曰：「不須兄長憂慮，請往討之。」表喜，即點萬軍與玄德前去。玄德領命即行，不一日來到江夏。張武、陳孫引兵來迎。玄德與關、張、趙雲出馬在旗門下，望張武所騎之馬，極其雄駿。玄德曰：「此必千里馬。」曹操喜得死雀，劉備却愛活馬。言未畢，趙雲挺鎗而出，徑衝彼陣。張武縱馬來迎，不合，被趙雲一鎗刺落馬下，隨手扯住轡頭，牽馬囘陣。子龍湊趣。陳孫，隨趕來奪。張飛喝一聲，挺矛直出，將陳孫刺死。衆皆潰散。玄德招安餘黨，平復江夏諸縣，班師而囘。此段專爲得馬而敘，爲檀溪張本。○此番爲得馬而敘，而奪馬殺將，偏用子龍、翼德，不用騎赤兔馬[01208]之人，是其用筆閒處幻處。表出郭迎接入城，設宴慶功。酒至半酣，表曰：「吾弟如此雄才，荊州有倚賴。但憂南越不時來寇，張魯、孫權皆足慮。」但慮南越、張魯、孫權，而獨不慮及曹操，可謂知近不知遠矣。玄德曰：「弟有將，足可委用：使張飛巡南越之境；雲長拒固城以鎮張魯，趙雲拒江以當孫權。何足慮哉！」玄德所慮只在曹操耳。表喜，欲從其言。蔡瑁告其姊蔡夫人曰：不告姊丈而告其姊，其姊之爲姊可知，而姊丈之爲姊丈亦可知矣。「劉遣將居外，而自居荊州，久必患。」蔡夫人乃夜對劉表曰：夜對妙，譛得其時矣。「我聞荊州人多與劉往來，不可不防之。今容其居住城中，無益，不[01209]若遣使他往。」表曰：「玄德仁人。」蔡氏曰：「只恐他人不似汝心。」呼夫曰汝，夫人之尊如此。表沉吟不答。此時不即遣玄德，又作一頓，是劉表緩處，是文字曲處。次日出城，玄德所乘之馬極駿，問之，知是張武之馬。表稱讚不已，玄德遂將此馬送與劉表。劉備讚馬，趙雲湊趣奪來；劉表讚馬，玄德又湊趣送去。表喜，騎囘城中。蒯越而問之。表曰：「此玄德所送。」越曰：「昔先兄蒯良，蒯良之死，只在蒯越口中帶出。最善相馬，越亦頗曉。此馬眼下有淚槽，額邊生白點，名『的盧』，騎則妨主。張武此馬而亡，主公不可乘之。」若云亡張武者是的盧，則亡呂布者豈赤兔馬耶？恐馬不任咎也。表聽其言。次日請玄德飲宴，因言曰：[01210]「昨承惠良馬，深感厚意。但賢弟不時征進，可以用之。敬當送還。」玄德起謝。表曰：「賢弟久居此間，恐廢武。襄陽屬邑新野縣，頗有錢糧。弟可引本部軍馬於本縣屯扎，何如？」數語已在前沉吟不語時算定矣。玄德領諾。次日謝別劉表，引本部軍馬徑往新野。從荊州移屯新野，與前從徐州移屯小沛，同一局面。方出城門，只一人在馬前長揖曰：「公所騎馬，不可乘。」玄德視之，乃荊州幕賔伊籍，字機伯，山陽人。玄德忙下馬問之，籍曰：「昨聞蒯異度對劉荊州云：『此馬名的盧，乘則妨主。』因此還公。公豈可復乘之？」蒯越學蒯良之相馬以告劉表，伊籍又述蒯越之相馬以告玄[01211]德。只一馬耳，却生出無數曲折。玄德曰：「深感先生愛。但凡人死生有命，豈馬所能妨哉！」劉表懼妨，玄德不懼妨，即此可見兩人高下。籍服其高，自此常與玄德往來。爲後伊籍兩番救玄德伏線。玄德自到新野，軍民皆喜，政治一新。建安十年春，甘夫人生劉禪。是夜有白鶴一隻，飛來縣衙屋上，雀從地出，鶴從天來，前後閒閒映射。高鳴四十餘聲，望西飛去。應後劉禪稱帝西川四十餘年。臨分娩時，異香滿室。甘夫人嘗夜夢仰吞北斗，因而懷孕，故乳名阿斗。前見黃星，此夢北斗，又閒閒映射。○忙中忽夾敘阿斗降生事，却又并非閒筆。此時曹操正統兵北征。玄德乃往荊州，說劉表曰：「今曹操悉兵北征，許昌空虛，若以[01212]荊襄之衆，乘閒襲之，可就。」讀前囘曹操北征烏桓之時，深怪劉備在荊州何便睡着；今觀此處，方知英雄謀略。表曰：「吾坐據九州足矣，豈可別圖？」不出前囘郭嘉所料。玄德默然。表邀入後堂飲酒。酒至半酣，表忽然長嘆，玄德曰：「兄長何故長嘆？」表曰：「吾有心，未易明言。」此時不即說出緣故，是劉表緩處，是文字曲處。玄德再欲問時，蔡夫人出立屏後，劉表乃垂頭不語。寫盡悍婦妨察之嚴，闇夫畏忌之狀。○先寫蔡夫人此番竊聽，却無所聞，妙甚。須臾席散，玄德自新野。至是年冬，聞曹操自柳城囘，玄德甚嘆表之不用其言。忽一日，劉表遣使至，請玄德赴荊州相會。玄德隨使而往，劉表接着，敘禮畢，請入後[01213]堂飲宴，因謂玄德曰：「近聞曹操提兵囘許都，勢日強盛，必有吞併荊、襄之心。昔日悔不聽賢弟之言，失此好機會。」九州鐵鑄不成此一大錯。玄德曰：「今天下分裂，干戈日起，機會豈有盡乎？若能應之於後，未足恨。」往者不可諫，來者猶可追。表曰：「吾弟之言甚當。」相與對飲。酒酣，表忽潸然淚下。前止長嘆，此寫下淚，文勢紆徐有致。玄德問其故，表曰：「吾有心，前者欲訴與賢弟，未得其便。」玄德曰：「兄長有何難決之？倘有用弟之處，弟雖死不辭。」表曰：「前妻陳氏所生長琦，人雖賢，而柔懦不足立；後妻蔡氏所生少琮，頗聰明。此在劉表口敘出，省筆。[01214]吾欲廢長立幼，恐礙於禮法；欲立長，爭奈蔡氏族中皆掌軍務，後必生亂：因此委決不下。」前不說明，此方說出，文勢紆徐有致。○既愛少子，又憐長子；既愛長子，又畏蔡氏；活畫一沒主意無決斷人。玄德曰：「自古廢長立幼，取亂之道。若憂蔡氏權重，可徐徐削之，不可溺愛而立少。」自是正論。表默然。原來蔡夫人素疑玄德，凡遇玄德與表敘論，必來竊聽。前既先寫蔡夫人出立屏後，此處所敘便不突然。是時正在屏風後，聞玄德此言，心甚恨之。後文孔明不對劉琦之問，直至登樓去梯，而後言者，正恐此屬垣之有耳也。玄德自知語失，遂起身如廁。因己身髀肉復生，亦不覺潸然流涕。劉表下淚是兒女態，玄德下淚是英雄氣。少頃[01215]復入席。表玄德有淚容，怪問之。玄德長嘆曰：「往常身不離鞍，髀肉皆散；今久不騎，髀裏肉生。日月磋跎，老將至矣，而功業不建，是以悲耳！」劉表爲家庭繫情，玄德爲天下發憤。表曰：「吾聞賢弟在許昌，與曹操青梅煑酒，共論英雄，賢弟盡舉當世名士，操皆不許，而獨曰：『天下英雄，惟使君與操耳！』青梅煮酒事已隔數卷，忽于此處一提。以曹操之權力，猶不敢居吾弟之先，何慮功業不建乎？」玄德乘着酒興，失口答曰：「若有基本，天下碌碌之輩，誠不足慮。」前于曹操面前，假作愚人身分；今在劉表面前，却露出英雄本色。表聞言默然。玄德自知語失，托醉而起，館舍[01216]安歇。前寫玄德默然，後寫劉表默然；前寫劉表長嘆，後寫玄德長嘆；前寫劉表下淚，後寫玄德下淚；前云玄德自知失語，起身如廁，後又云玄德自知失語，托醉而起：皆故意作此兩兩相對之筆，閒甚，妙甚。後人有詩贊玄德曰：
曹公屈指從頭數，天下英雄獨使君。
髀肉復生猶感嘆，爭敎寰字不分？
却說劉表聞玄德語，口雖不言，心懷不足，別玄德，退入內宅。蔡夫人曰：「適間我於屏後聽得劉之言，甚輕覷人，足其有吞併荊州之意。今若不除，必後患。」屏後所聞，着怒只在前語；今激劉表，却只說他後語。婦人狡猾。表不答，但搖頭而已。活畫劉表。蔡氏乃宻召蔡瑁入，商議此。[01217]瑁曰：「請先就館舍殺之，然後告知主公。」讀至此，爲玄德捏一把汗。蔡氏然其言。瑁出，便連夜點軍。蔡瑁不奉劉表之命，便欲點軍殺玄德，想見蔡瑁之橫，蔡夫人之專，而劉表之弱。却說玄德在館舍中秉燭而坐，更之後，方欲就寢，忽一人叩門而入，視之乃伊籍。來得閃忽。原來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，特夤夜來報。此伊籍第一番救玄德。當下伊籍將蔡瑁之謀，報知玄德，催促玄德速速起身。玄德曰：「未辭景升，如何便去？」籍曰：「公若辭，必遭蔡瑁之害矣。」玄德乃謝別伊籍，急喚從者，一齊上馬，不待天明，星夜奔囘新野。比及蔡瑁領軍到館舍時，玄德已去遠矣。瑁悔[01218]恨無及，乃寫詩一首於壁間，幻想。徑入表曰：「劉有反叛之意，題反詩於壁上，不辭而去矣。」玄德諫劉表是幾句眞話，蔡瑁陷玄德是一首假詩。表不信，親詣館舍觀之，果有詩四句。詩曰：
數年徒守困，空對舊山川。
龍豈池中物，乘雷欲上天！龍躍池中，正應馬躍溪中。假詩之句，已預爲之讖矣。
劉表詩怒，拔劒言曰：「誓殺此無義之徒！」行數步，猛省曰：「吾與玄德相處許多時，不曾他作詩。此必外人離間之計。」遂囘步入館舍，用劒尖削去此詩，棄劒上馬。忽而大怒，忽而猛省，忽而拔劒，忽而棄劒，[01219]如潮起潮落，是劉表好處，是文字曲處。蔡瑁請曰：「軍士已點齊，可就往新野擒劉。」表曰：「未可造次，容徐圖之。」既識破假詩，不即說明，乃作此葫蘆提語，是劉表緩處，是文字曲處。蔡瑁表持疑不決，乃暗與蔡夫人商議，即日會衆官於襄陽，就彼處謀之。次日，瑁稟表曰：「近年豐熟，合聚衆官於襄陽，以示撫勸之意。請主公一行。」表曰：「吾近日氣疾作，實不能行。可令主待客。」瑁曰：「公年幼，恐失於禮節。」表曰：「可往新野請玄德待客。」請玄德赴會，不用蔡瑁說，却用劉表說。妙甚。瑁暗喜正中其計，便差人請玄德赴襄陽。却說玄德奔囘新野，自知失言取禍，未對衆人言[01220]之。忽使者至，請赴襄陽。孫乾曰：「昨主公匆匆而囘，意甚不樂，愚意度之，在荊州必有故。今忽請赴會，不可輕往。」一箇說不該去。玄德方將前項訴與諸人。歸時不說，至此方說，曲甚。雲長曰：「兄自疑心語失。劉荊州並無嗔責之意。外人之言，未可輕信。襄陽離此不遠，若不去，則荊州反生疑矣。」一箇說不該不去。玄德曰：「雲長之言是。」張飛曰：「筵無好筵，會無好會，不如休去。」又一箇說不該去。趙雲曰：「某將馬步軍百人同往，可保主公無矣。」一箇願領兵隨去。玄德曰：「如此甚好。」遂與趙雲即日赴襄陽。蔡瑁出郭迎接，意甚謙謹。寫蔡瑁之詐。隨後[01221]劉琦、劉琮，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。玄德公俱在，並不疑忌。是日請玄德於館舍暫歇。趙雲引百軍圍繞保護。雲披甲掛劒，行坐不離左右。寫趙雲之忠。劉琦告玄德曰：「父親氣疾作，不能行動，特請叔父待客，撫勸各處守牧之官。」玄德曰：「吾本不敢當此，既有兄命，不敢不從。」次日，人報九郡四十州官員俱已到齊。蔡瑁預請蒯越計議曰：「劉世之梟雄，久留於此，後必害，可就今日除之。」越曰：「恐失士民之望。」瑁曰：「吾已宻領劉荊州言語在此。」蔡瑁欺劉表既用假詩，欺蒯越又傳假命。越曰：「既如此，可預作准。」瑁[01222]曰：「東門峴山路，已使吾弟蔡和引軍把守；南門外已使蔡中守把；北門外已使蔡勳守把。三蔡伏兵只在蔡瑁口中敘出，最省筆。止有西門不必守把，前有檀溪阻隔，雖有數萬之衆，不易過。」先說得如此之險，方見後文脫難之奇。越曰：「吾趙雲行坐不離玄德，恐難下手。」瑁曰：「吾伏五百軍在城內准。」越曰：「可使文聘、王威人另設一席于外廳，以待武將。先請住趙雲，然後可行。」與張繡欲謀曹操，先使人灌醉典韋，同一方法。瑁從其言。當日殺牛宰馬，張筵席。玄德乘的盧馬至州衙，命牽入後園拴繫。此處寫馬、寫後園，極似閒筆，却俱暗爲後文伏線。妙。衆官皆至堂中。玄德主席，[01223]公兩邊分坐，其餘各依次而坐。趙雲帶劒立於玄德之側。文聘、王威入請趙雲赴席。雲推辭不去，極寫趙雲精細。玄德令雲就席，雲勉強應命而出。蔡瑁在外収拾得鐵桶相似，將玄德帶來百軍，都遣館舍，只待半酣號起下手。讀至此，又爲玄德捏一把汗。酒至巡，伊籍起把盞，至玄德前，以目視玄德，低聲謂曰：「請更衣。」玄德會意，即起如廁。伊籍把盞畢，疾入後園，接着玄德，附耳報曰：「蔡瑁設計害君，城外東、南、北處，皆有軍馬守把，惟西門可走，公宜速逃！」此伊籍第二番救玄德，寫得又閃忽，又精微。玄德驚，急解的盧馬，開後園[01224]門牽出，飛身上馬，不顧從者，匹馬望西門而走。門吏問之，玄德不答，加鞭而出。門吏當之不住，飛報蔡瑁。瑁即上馬，引五百軍隨後追趕。前云伏兵五百在城，正爲此句伏線。却說玄德撞出西門，行無數里，前有溪攔住去路。讀至此，又爲玄德捏一把汗。那檀溪濶數丈，水通湘江，其波甚緊。極言其險，愈見後文脫難之奇。玄德到溪邊，不可渡，勒馬再囘。若此時便寫躍馬，則無步驟矣。勒馬再囘，情勢逼眞。遙望城西，塵頭起，追兵將至。玄德曰：「今番死矣！」遂囘馬到溪邊。囘頭看時，追兵近矣，急極矣，險極矣。玄德着慌，縱馬下溪。縱馬下溪，是慌極舉動，情勢逼眞。行不數步，馬前蹄忽陷，浸濕衣袍。[01225]不便寫躍馬，偏有此一折。愈出愈奇，愈險愈妙。玄德乃加鞭呼曰：「的盧，的盧！今日妨吾！」急到沒去處，險到沒去處，讀者以爲必無生路矣。下文忽然死裏逃生，眞乃出人意表。言畢，那馬忽從水中湧身而起，一躍丈，飛上西岸。玄德如從雲霧中起。文不險不奇，事不急不快。急絕險絕之際，忽翻出奇絕快絕之事，可驚可喜。後來蘇學士有古風一篇，單咏躍馬檀溪。詩曰：
老去花殘春日暮，宦遊偶至檀溪路。
停驂遙望獨徘徊，眼前零落飄紅絮。
暗想咸陽火德衰，龍爭虎鬭交相持。
襄陽會上王孫飲，坐中玄德身將危。
逃生獨出西門道，背後追兵復將[01226]到。
一川烟水是檀溪，急叱征騎往前跳。
馬蹄踏碎青玻璃，天風響處金鞭揮。
耳畔但聞千騎走，波中忽雙龍飛。
西川獨霸眞英主，坐下龍駒兩相遇。
檀溪溪水自東流，龍駒英主今何處？
臨流歎心欲酸，斜陽寂寂照空山。
分鼎足渾如夢，蹤跡空留在世間。
玄德躍過溪西，顧望東岸，蔡瑁已引軍趕到溪邊，呌：「使君何故逃席而去？」本是逃死，乃云逃席。玄德曰：「吾與汝無仇，何故欲相害？」瑁曰：「吾並無此心。使君休聽人言！」玄德瑁手將拈弓取箭，乃急撥[01227]馬望西南而去。寫蔡瑁尚有餘勢，玄德尚有餘慌。瑁謂左右曰：「是何神助？」不特蔡瑁喫驚，即讀者至今猶未信。方欲收軍囘城，只西門內趙雲引百軍趕來。前頻寫趙雲隨身保護，讀者以爲玄德全仗此人矣。不謂報信者乃伊籍，躍溪者乃的盧，趙雲竟未及相助。今玄德已去，蔡瑁將歸，而趙雲忽然劈面趕來，讀者又疑後文趙雲必殺蔡瑁也。正是：
躍去龍駒能救主，追來虎將欲誅仇。
未知蔡瑁性命如何，且聽下文分解。[01228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