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戰官渡本初敗績 劫烏巢孟德燒糧
當曹操攻呂布之時，袁紹可以全師襲許都而不襲，一失。當曹操攻劉之時，袁紹可以全師襲許都而不襲，是再失。迨呂布已滅，劉已敗，然後爭之，斯已晚矣。然苟能以全師屯官渡而拒其前，以偏師襲許都而斷其後，未嘗不可以取勝，而紹不，是失。既已失之於始，[01070]諒不能得之於終，此田豐之所以知其必敗耳。
項羽與高帝約割鴻溝以王，而高帝欲；若非張良勸之勿，楚、之勝負，未可知。今袁紹與曹操相拒於官渡，而操以乏糧而欲；若非荀彧勸之勿，袁、曹之勝負，亦未可知。讀至此，正是關目處。如布棋者，滿盤局勢，所爭只在一著而已。
袁紹善疑，曹操亦善疑。然曹操之疑，荀彧決之而不疑，所以勝；袁紹之疑，沮授決之而仍疑，許攸決之而愈疑，所[01071]以敗。曹操疑所疑，亦能信所信。韓猛之糧，不疑其誘敵；許攸之來，不疑其詐降，所以勝。袁紹疑所不當疑，信所不當信。曹操致荀彧之，則疑其虛；審配罪許攸之，則信其實；聽許攸襲許都之語，則疑其詐；聽郭圖譛張郃之語，則信其真：所以敗。一敗於白馬而顏良死，再敗於延津而文醜亡，猶敗耳。至敗，而七十萬軍止存八百餘騎。前者「十勝」「十敗」之說，不於此驗乎哉！
凡用兵之法，以糧重。然於己之糧，有棄之者矣；於人之[01072]糧，亦有棄之者矣。或兩軍相當，我棄我糧以誘敵，敵爭取我糧則必亂，敵亂則我勝，我勝則糧仍我，是棄未嘗棄。或敵猝至，我欲堅壁，堅壁則必清野，清野則必自焚其積，不焚則糧敵資，焚之則敵無所取，是非棄我糧，實斷寇糧。若夫糧之在敵，可劫則劫之，劫之而我因糧於敵，是敵糧皆我糧。不可劫則焚之；劫之不盡，則我受其利，而敵未必損，焚之則敵之損，即我之利，是焚勝於劫。總之以少攻多，以弱攻強，非用奇不能取勝。故[01073]高帝有給糧之蕭何，不可無燒楚糧之彭越。曹操有能應糧之荀彧，不可無請燒糧之許攸。
高帝踞床跣足而英布，是過傲慢，以挫其氣；曹操披衣跣足而迎許攸，是過殷勤，以悅其心。一則善駕馭，一則善結納。其術不同，而其能用人則同。光武焚以安反側，是恕之於人心既定之後；曹操焚以靖衆疑，是忍之於人心未定之時。一則有度量，一則有權謀。其同，而其所以用心不同。帝王有帝王氣象，奸雄有奸雄心，[01074]真是好看。
袁紹兵多，可分之以襲許昌；曹操兵少，安能分之以襲鄴郡，并取黎陽乎？故許攸之獻計袁紹，是欲以實計破曹操，使曹操不及知之；荀攸之獻計曹操，是欲以虛聲恐袁紹，正欲使袁紹知之。此兵家虛虛實實之不同者。國一，直可作武經七讀。
韓信、陳平，初皆在楚，而項羽驅之入；許攸、張郃，初皆袁，而本初驅之曹。良可歎。其驅之不動者，在楚唯有[01075]范增，在袁惟有沮授而已。嗚呼，如增、如授，能有幾人哉！
却說袁紹興兵望官渡進發。夏侯惇發告急。曹操起軍七萬，前往迎敵，留荀彧守許都。紹兵臨發，田豐從獄中上諫曰：「今且宜靜守以待天時，不可妄興兵，恐有不利。」田豐第一次請緩戰，第二次請急戰，今第三、第四次皆請勿戰，確有斟酌。逢紀譛曰：「主公興仁義之師，田豐何得出此不祥之語！」紹因怒，欲斬田豐。沒主意。衆官告免。紹恨曰：「待吾破曹操，明正其罪！」若破了曹操，倒未必殺。正與後文反照。遂催軍進發，旌旗遍野，刀劒如林。行至陽武，下定寨柵。沮授曰：「我軍雖衆，而勇猛不及[01076]彼軍；彼軍雖精，而糧草不如我軍。彼軍無糧，利在急戰；我軍有糧，宜且緩守。若能曠以日月，則彼軍不戰自敗矣。」知彼知我。此即賈詡勸李傕拒馬騰之計也。紹怒曰：「田豐慢我軍心，吾回日必斬之。汝安敢如此！」叱左右：「將沮授鎖禁軍中，待我破曹之後，與田豐一體治罪！」田豐意在不戰，沮授意在緩戰。不戰但可免敗，緩戰實可致勝。乃皆不見用而反見罪，惜哉！於是下令，將軍七十萬，東西南北，周圍安營，連絡九十餘里。細作探知虛實，報至官渡，曹軍新到，聞之皆懼。曹操與衆謀士商議。荀攸曰：「紹軍雖多，不足懼。我軍俱精銳之士，無不一以當十。但利在急[01077]戰。若遷延日月，糧草不敷，可憂矣。」所見與沮授同。此用而彼不用者，所遇之主異耳。操曰：「所言正合吾意。」遂傳令軍將鼓譟而進。紹軍來迎，兩邊排成陣勢。審配撥弩手一萬，伏於兩翼；弓箭手五千，伏於門旗內：約炮響齊發。通鼓罷，袁紹金盔金甲，錦袍玉帶，立馬陣前。左右排列著張郃、高覽、韓猛、淳于瓊等諸將，旌旗節鉞，甚是嚴整。曹陣上門旗開處，曹操出馬。許褚、張遼、徐晃、李典等，各持兵器，前後擁衛。前寫二人交戰，俱未親身對壘。此番方是大決雌雄。曹操以鞭指袁紹曰：「吾於天之前，保奏你將軍，今何故謀反？」紹怒曰：「汝託名相，[01078]實賊！惡罪彌天，甚於莽、卓，乃反誣人造反耶！」操曰：「吾今奉詔討汝！」紹曰：「吾奉衣帶詔討賊！」只此七字，抵得一篇陳琳檄文。操怒，使張遼出戰。張郃躍馬來迎。將鬥四五十合，不分勝負，曹操暗暗稱奇。爲後收用張郃伏筆。許褚揮刀縱馬，直出助戰，高覽挺槍接住。四員將捉對兒廝殺。曹操令夏侯惇、曹洪，各引千軍，齊沖彼陣。審配曹軍來沖陣，便令放起號炮：兩下萬弩并發，中軍內弓箭手一齊擁出陣前亂射。袁軍慣以箭取勝，此北人長技也。曹軍如何抵敵，望南急走。袁紹驅兵掩殺，曹軍敗，盡退至官渡。袁紹移軍逼近[01079]官渡下寨。審配曰：「今可撥兵十萬守官渡，就曹操寨前築起土山，令軍人下視寨中放箭。操若棄此而去，吾得此隘口，許昌可破矣。」亦是好計。紹從之，於各寨內選精壯軍人，用鐵鍬土擔，齊來曹操寨邊壘土成山。曹營內袁軍堆築土山，欲待出去衝突，被審配弓弩手當住咽喉要路，不能前進。十日之內，築成土山五十餘座，上立高櫓，分撥弓弩手於其上射箭。曹軍懼，皆頂著遮箭牌守禦。土山上一聲梆響處，箭下如雨，前之箭自北而南，今之箭則自上而下。曹軍皆蒙楯伏地，袁軍吶喊而笑。吶喊與笑相連，此等軍聲從來未有。曹操[01080]軍慌亂，集衆謀士問計。劉曄進曰：「可作發石車以破之。」以石禦箭，妙計。操令曄進車式，連夜造發石車數百乘，分布營牆內，正對著土山上雲梯，候弓箭手射箭時，營內一齊拽動石車，炮石飛空，往上亂打。人無躲處，弓箭手死者無數。袁軍皆號其車「霹靂車」，箭自上而下，則謂之雨；石自下而上，則謂之雷。雨從天降，雷自地起。由是袁軍不敢登高射箭。審配獻一計：令軍人用鐵鍬暗打地道，直透曹營內，號「掘軍」。霹靂車是震，爲雷；掘子軍又是坤，爲地矣。曹兵望袁軍於山後掘土坑，報知曹操，操問計於劉曄。曄曰：「此袁軍不能攻明而攻暗，發掘伏[01081]道，欲從地下透營而入耳。」不能自上而下，又將自下而上。操曰：「何以禦之？」曄曰：「可繞營掘長塹，則彼伏道無用。」兵在山上，禦之以石；兵在地中，禦之以水，計更妙。操連夜差軍掘塹。袁軍掘伏道到塹邊，果不能入，空費軍力。却說曹操守官渡，自八月起，至九月終，軍力漸乏，糧草不繼。意欲棄官渡退回許昌，遲疑未決，乃作遣人赴許昌問荀彧。彧以報之。此袁、曹成敗關頭。略曰：
承尊命，使決進退之疑。愚以袁紹悉衆聚於官渡，欲與明公決勝負，公以至弱當至強，若不能制，必所乘：是天下之[01082]機。紹軍雖衆，而不能用；以公之神武明哲，何向而不濟？今軍實雖少，未若楚、在滎陽、成臯間。公今畫地而守，扼其喉而使不能進，情勢竭，必將有變。此用奇之時，斷不可失。惟明公裁察焉。曹操此時進則勝，返則敗，文若一書，關係非少。
曹操得喜，令將士效力死守。紹軍約退十餘里，操遣將出營巡哨。有徐晃部將史渙獲得袁軍細作，解徐晃。晃問其軍中虛實。荅曰：「早晚將韓猛運糧至軍前接濟，先令我等探路。」徐晃便將此報知曹操。荀攸曰：「韓猛匹夫之勇耳。若遣一[01083]人引輕騎數千，從半路擊之，斷其糧草，紹軍自亂。」我軍缺糧，則必斷敵之糧，自是軍家要著。操曰：「誰人可往？」攸曰：「即遣徐晃可。」操遂差徐晃將帶史渙并所部兵先出，後使張遼、許褚引兵救應。當夜韓猛押糧車數千輛，解赴紹寨。正走之間，山谷內徐晃、史渙引軍截住去路。韓猛飛馬來戰，徐晃接住廝殺，史渙便殺散人夫，放火焚燒糧車。此是第一次燒糧，小試其法。韓猛抵當不住，撥回馬走。徐晃催軍燒盡輜重。袁紹軍中望西北上火起，正驚疑間，敗軍報來糧草被劫，紹急遣張郃、高覽去截路。正遇徐晃燒糧而回，恰欲交鋒，[01084]背後張遼、許褚軍到。兩下夾攻，殺散袁軍，四將合兵一處，回官渡寨中。曹操喜，重加賞勞。分軍於寨前結營，掎角之勢。却說韓猛敗軍還營，紹怒，欲斬韓猛，衆官勸免。審配曰：「行軍以糧食重，不可不用心提防。烏巢乃屯糧之處，必得重兵守之。」韓猛所運是行糧，烏巢所積是坐糧。一是糧之小者，一是糧之大者。因失小，故思防大。袁紹曰：「吾籌策已定。汝可回鄴都監督糧草，休教缺乏。」審配領命而去。袁紹遣將淳于瓊，部領督將眭元進、韓莒、呂威璜、趙叡等，引萬人馬守烏巢。那淳于瓊性剛好酒，軍士多畏之；既至烏巢，終日[01085]與諸將聚飲。楚國子反以飲酒誤事，淳于瓊者將毋同？且說曹操軍糧告竭，急發使往許昌，教荀彧作速措辦糧草，星夜解赴軍前接濟。使者齎而往，行不上十里，被袁軍捉住，縛謀士許攸。袁家細作爲徐晃所獲，曹家使者爲許攸所獲，正復相似。乃操能用晃，而紹不能用攸，爲之一歎。那許攸字遠，少時曾與曹操友，此時却在袁紹處謀士。先敘明許攸來歷。當下搜得使者所齎曹操催糧信，徑來紹曰：「曹操屯軍官渡，與我相持已久，許昌必空虛。若分一軍星夜掩襲許昌，則許昌可拔，而操可擒。今操糧草已盡，正可乘此機會，兩路擊之。」此計若行，操無葬身之地矣。[01086]紹曰：「曹操詭計極多，此乃誘敵之計。」與呂布不用陳宮之謀前後一轍。攸曰：「今若不取，後將反受其害。」正話間，忽有使者自鄴郡來，呈上審配。荀彧荅書於曹操，審配致書於袁紹，亦復相似。中先說運糧，後言：「許攸在冀州時，嘗濫受民間財物，且縱令姪輩多科稅，錢糧入己。今已收其姪下獄矣。」因運糧便借錢糧事尋出罪案，而又加以濫受民財一款，惡甚。紹怒曰：「濫行匹夫！尚有面目於吾前獻計耶！善用人者，使貪使詐，即攸果濫行，其計自是可用。獨不聞陳平有受金之謗，而高祖捐金以予之乎？汝與曹操有舊，想今亦受他財賄，他作奸細啜賺吾軍耳！此疑所不當疑，是教之投操也。本當斬首，今權且寄[01087]頭在項。可速退出，今後不許相！」許攸出，仰天歎曰：「忠言逆耳，豎不足與謀！吾姪已遭審配之害，吾何顏復冀州之人乎！」遂欲拔劒自刎。此處不即寫投操，又作一曲折，妙。左右奪劒勸曰：「公何輕生至此？袁紹不納直言，後必曹操所擒。公既與曹公有舊，何不棄暗投明？」投操之計，反出自左右，寫得曲折。只這兩句言語，點醒許攸，於是許攸徑投曹操。後人有詩歎曰：
本初豪氣蓋中華，官渡相持枉歎嗟。
若使許攸謀用，山河爭得屬曹家？[01088]
却說許攸暗步出營，徑投曹寨，伏路軍人拿住。攸曰：「我是曹丞相故友，快與我通報，說南陽許攸來。」軍士忙報入寨中。時操方解衣歇息，聞說許攸私奔到寨，喜，不及穿履，跣足出迎。荀彧所謂體任自然，與紹繁禮多儀者異也。遙許攸，撫掌歡笑，攜手共入。操先拜於地，看老奸何等殷勤。攸慌扶起曰：「公乃相，吾乃布衣，何謙恭如此！」操曰：「公乃操故友，豈敢以名爵相上下乎！」袁紹怒罵之，而曹操敬禮之，許攸安得不墮其術中耶？攸曰：「某不能擇主，屈身袁紹，言不聽，計不從。今特棄之，來故人，願賜收。」操曰：「遠肯來，吾濟矣！願即教我以破紹[01089]之計。」攸曰：「吾曾教袁紹以輕騎乘虛襲許都，首尾相攻。」操欲求破紹之計，攸乃先說明破操之計，妙妙。操驚曰：「若袁紹用言，吾敗矣。」攸曰：「公今軍糧尚有幾何？」問得妙。操曰：「可支一年。」誕得妙。攸笑曰：「恐未必。」冷，妙。操曰：「有半年耳。」漸減，妙。攸拂袖而起，趨步出帳曰：「吾以誠相投，而公欺如是，豈吾所望哉！」文勢至此又一曲折。操挽留曰：「遠勿嗔，尚容實訴：軍中糧實可支月耳。」既云實訴，仍是虛言，妙甚。攸笑曰：「世人皆言孟德奸雄，今果然。」又冷，妙。操亦笑曰：「豈不聞『兵不厭詐』！」却又道「朋友有信」。遂附耳低言曰：好做作。「軍中止有此月之糧。」曹操口中漸漸減來，凡作四番跌頓。攸[01090]聲曰：「休瞞我！糧已盡矣！」大聲說破，正對附耳低言，妙。操愕然曰：「何以知之？」攸乃出操與荀彧之以示之曰：「此何人所寫？」摹寫逼真。操驚問曰：「何處得之？」攸以獲使之相告。先問糧，然後出書；先出書，然後說得書緣故：亦作兩番跌頓。操執其手曰：「遠既念舊交而來，願即有以教我。」攸曰：「明公以孤軍抗敵，而不求急勝之方，此取死之道。與荀彧書中之意略同。攸有一策，不過日，使袁紹百萬之衆，不戰自破。明公還肯聽否？」妙在不即說出何策。操喜曰：「願聞良策。」攸曰：「袁紹軍糧輜重，盡積烏巢，今撥淳于瓊守把。瓊嗜酒無。公可選精兵，詐稱袁將蔣奇領兵[01091]到彼護糧，乘間燒其糧草輜重，則紹軍不日將自亂矣。」燒韓猛所運之糧，不如燒烏巢所屯之糧。操喜，重待許攸，留於寨中。留許攸於寨中，是曹操精細處。次日，操自選馬步軍士五千，準往烏巢劫糧。張遼曰：「袁紹屯糧之所，安得無？丞相未可輕往，恐許攸有詐。」以張遼襯出曹操之知人。文勢至此，又作一曲。操曰：「不然，許攸此來，天敗袁紹。今吾軍糧不給，難以久持，若不用許攸之計，是坐而待困。善於料己。彼若有詐，安肯留我寨中？善於料人。○然則操之留攸於寨，正所以試之也。且吾亦欲劫寨久矣。又爲後文伏筆。今劫糧之舉，計在必行，君請勿疑。」遼曰：「亦須防袁紹乘虛來襲。」將欲劫人，[01092]先防人來劫我，亦是兵家要著。操笑曰：「吾已籌之熟矣。」便教荀攸、賈詡、曹洪同許攸守寨，同許攸守寨，又是精細處。夏侯惇、夏侯淵領一軍伏於左，曹仁、李典領一軍伏於右，以不虞。教張遼、許褚在前，徐晃、于禁在後，操自引諸將居中，居者分左右，行者分前後，有法。共五千人馬，打著袁軍旗號。軍士皆束草負薪，人銜枚，馬勒口，黃昏時望烏巢進發。是夜星光滿天。忙中偏有此閒筆。且說沮授被袁紹拘禁在軍中，是夜因衆星朗列，乃命監者引出中庭，仰觀天象。忽太白逆行，侵犯牛、斗之分，正欲敘曹操燒糧，却忽敘沮授觀星，奇妙。驚曰：「禍將至矣！」遂連夜[01093]求袁紹。時紹已醉卧，聽說沮授有密啟報，喚入問之。授曰：「適觀天象，太白逆行於柳、鬼之間，流光射入牛、斗之分，恐有賊兵劫掠之害。烏巢屯糧之所，不可不提。宜速遣精兵猛將，於間道山路巡哨，免曹操所算。」前若用許攸之言，則紹可以勝；今若用沮授之言，則紹猶不至於敗。文勢至此，又作一曲。紹怒叱曰：「汝乃得罪之人，何敢妄言惑衆！」因叱監者曰：「吾令汝拘囚之，何敢放出！」遂命斬監者，別喚人監押沮授。袁紹一誤再誤，天下事能堪幾誤耶！授出，掩淚歎曰：「我軍亡在旦夕，我屍骸不知落何處！」爲後曹操殯葬沮授作反照。後人有詩歎曰：[01094]
逆耳忠言反仇，獨夫袁紹少機謀。
烏巢糧盡根基拔，猶欲區區守冀州。
却說曹操領兵夜行，前過袁紹別寨，寨兵問是何處軍馬。操使人應曰：「蔣奇奉命往烏巢護糧。」此是假蔣奇大賺真淳于。袁軍是自家旗號，遂不疑惑。凡過數處，皆詐稱蔣奇之兵，并無阻礙。略得妙。及到烏巢，四更已盡。操教軍士將束草周圍舉火，衆將校鼓譟直入。時淳于瓊方與衆將飲酒醉卧帳中，紹醉卧，瓊亦醉卧，是君是臣。聞鼓譟之聲，連忙跳起問：「何故喧鬧？」言未已，[01095]早被撓鉤拖翻。醉漢倒了。眭元進、趙叡運糧方回，屯上火起，急來救應。曹軍飛報曹操，說：「賊兵在後，請分軍拒之。」操喝曰：「諸將只顧奮力向前，待賊至背後，方可回戰！」有進無退，真善用兵。於是衆軍將無不爭先掩殺，一霎時，火焰四起，煙迷太空。眭、趙將驅兵來救，操勒馬回戰。將抵敵不住，皆被曹軍所殺，糧草盡行燒絕。前後兩番燒糧，前是小糧，此是大糧。淳于瓊被擒操，操命割去其耳鼻手指，縛於馬上，放回紹營以辱之。醉漢此時想已醒矣。却說袁紹在帳中，聞報正北上火光滿天，不信星光，遂有火光。知是烏巢有失，急出帳召文武各官，[01096]商議遣兵往救。此時何不放出沮授耶？此時不放沮授，則知後日必殺田豐。張郃曰：「某與高覽同往救之。」郭圖曰：「不可。曹軍劫糧，曹操必然親往；操既自出，寨必空虛，可縱兵先擊曹操之寨，操聞之必速還。此孫臏『圍魏救韓』之計。」計非不佳，惜已爲張遼所料。張邰曰：「非。曹操多謀，外出必內，以防不虞。合之言正與遼之計相合。今若攻操營而不拔，瓊等獲，吾屬皆被擒矣。」郭圖曰：「曹操只顧劫糧，豈留兵在寨耶！」再請劫曹營。紹乃遣張郃、高覽引軍五千，往官渡擊曹營；遣蔣奇領兵一萬，往救烏巢。使真蔣奇去敵假蔣奇。○若此時并力盡去救烏巢，則糧或不至盡燒。紹不聽郃言，是一誤、再[01097]誤而又三誤矣。且說曹操殺散淳于瓊部率，盡奪其衣甲旗幟，僞作淳于瓊部下敗軍回寨。至山僻路，正遇蔣奇軍馬。奇軍問之，稱是烏巢敗軍奔回，前是假蔣奇去賺真淳于，此又是假淳于來賺真蔣奇，妙。奇遂不疑，驅馬徑過。張遼、許褚忽至，喝：「蔣奇休走！」奇措手不及，被張遼斬於馬下，盡殺蔣奇之兵。使人當先僞報云：「蔣奇已自殺散烏巢兵。」袁紹因不復遣人接應烏巢，只添兵往官渡。既以假淳于賺真蔣奇，又以死蔣奇賺活袁紹，愈出愈幻。却說張郃、高覽攻打曹營，左邊夏侯惇、右邊曹仁，中路曹洪，一齊沖出：下攻擊，袁軍敗。比及接應軍到，曹[01098]操從背後殺來，四下圍住掩殺。張郃、高覽奪路走脫。袁紹收得烏巢敗殘軍馬寨，淳于瓊耳鼻皆無，手足盡落。紹問：「如何失烏巢？」敗軍告說：「淳于瓊醉卧，因此不能抵敵。」紹怒，立斬之。郭圖恐張郃、高覽回寨證對是非，先於袁紹前譛曰：「張郃、高覽主公兵敗，心中必喜。」紹曰：「何出此言？」圖曰：「人素有降曹之意，今遣擊寨，故意不肯用力，以致損折士卒。」審配之書，是驅謀士以資敵；郭圖之譛，又驅猛將以資敵矣。紹怒，遂遣使急召人寨問罪。郭圖先使人報人云：「主公將殺汝矣。」極力驅之。及紹使至，高覽問曰：「主[01099]公喚我等何？」使者曰：「不知何故。」覽遂拔劒斬來使。郃驚。覽曰：「袁紹聽信讒言，必曹操所擒，吾等豈可坐而待死？不如去投曹操。」郃曰：「吾亦有此心久矣。」於是人領本部兵馬，往曹操寨中投降。曹操既得許攸，又得二將，非曹得之，乃紹棄之耳。夏侯惇曰：「張、高人來降，未知虛實。」操曰：「吾以恩遇之，雖有異心，亦可變矣。」老奸。遂開營門命人入。人倒戈卸甲，拜伏於地。操曰：「若使袁紹肯從將軍之言，不至有敗。今將軍肯來相投，如微去殷，韓信。」純用甘言撫慰，是老奸慣家。遂封張郃偏將軍、都亭侯，高覽偏將軍、[01100]東萊侯，人喜。既慰以甘言，又縻以好爵，二人安得不墮其術中？却說袁紹既去許攸，去張郃、高覽，失烏巢糧，軍心皇皇。許攸勸曹操作速進兵，張郃、高覽請先鋒，袁家人都爲曹家用，可發一歎。操從之。即令張郃、高覽領兵往劫紹寨。以敵攻敵。○應前「吾久欲劫寨」句。當夜更時分，出軍路劫寨，混戰到明，各自收兵，紹軍折其半。略得好。荀攸獻計曰：「今可揚言調撥人馬，一路取酸棗、攻鄴郡；一路取黎陽，斷袁兵路。袁紹聞之，必然驚惶，分兵拒我。我乘其兵動時擊之，紹可破。」許攸勸紹襲許昌是實話，荀攸勸操襲鄴郡、黎陽是虛話，一實一虛，各是妙策。○先亂其心、分其勢，然後[01101]乘其動而擊之，此以少勝多之法。操用其計，使軍，四遠揚言。紹軍聞此信，來寨中報說：「曹操分兵兩路：一路取鄴郡，一路取黎陽去。」紹驚，急遣袁譚分兵五萬救鄴郡，辛明分兵五萬救黎陽，連夜起行。不出所料。曹操探知袁紹兵動，便分隊軍馬，八路齊出，直沖紹營。袁軍俱無鬥志，四散奔走，遂潰。袁紹披甲不迭，單衣幅巾上馬；與前「金盔金甲、錦袍玉帶，立馬陣前」，相映成趣。幼袁尚後隨。張遼、許褚、徐晃、于禁四員將引軍追趕袁紹，紹急渡河，盡棄圖、車仗、金帛，止引隨行八百餘騎而去。袁紹官渡之敗，與曹操赤壁之敗，一樣狼狽之極。操軍追之[01102]不及，盡獲遺下之物。所殺八萬餘人，血流盈溝；溺水死者，不計其數。操獲全勝，將所得金寶緞匹，給賞軍士。於圖中檢出信一束，皆許都及軍中諸人與紹暗通之。左右曰：「可逐一點對姓名，收而殺之。」操曰：「當紹之強，孤亦不能自保，況他人乎？」奸雄可愛。遂命盡焚之，更不再問。光武嘗焚書，使反側於自安，曹操頗學此法。却說袁紹兵敗而奔，沮授因被囚禁，急走不脫，曹軍所獲，擒曹操。操素與授相識。授操，呼曰：「授不降！」沮授與許攸皆爲操故人，乃攸降而授不降，人品特絕。操曰：「本初無謀，不用君言，君何尚執迷耶？吾若早得足下，天[01103]下不足慮。」因厚待之，留於軍中。授乃於營中盜馬，欲袁氏。操怒，乃殺之。授至死，神色不變。有人如此，可謂群空冀北。操歎曰：「吾誤殺忠義之士！」命厚禮殯殮，建墳安葬於黃河渡口，題其墓曰：「忠烈沮君之墓」。袁紹不能識而曹操識之，爲之一歎。後人有詩贊曰：
河北多名士，忠貞推沮君。
凝眸知陣法，仰面識天文。
至死心如鐵，臨危氣似雲。
曹公欽義烈，特與建孤墳。
操下令攻冀州。正是：
勢弱只因多算勝，兵強却寡謀亡。
未知勝負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[01104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