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稹，字微之，河南人。後魏昭成皇帝，稹十代祖。兵部尚、昌平公巖，六代祖。曾祖延景，岐州參軍。祖悱，南頓丞。父寬，比部郎中、舒王府長史，以稹貴，贈左僕射。稹八歲喪父。其母鄭夫人，賢明婦人；家貧，稹自授，教之學。稹九歲能屬文。十五兩經擢第。十四調判入第四等，授秘省校郎。十八應制舉才識兼茂、明於體用科，登第者十八人，稹第一，元和元年四月。制下，除右拾遺。稹性鋒銳，風生。旣居諫垣，不欲碌碌自滯，無不言，卽日上疏論諫職。以前時王叔文、王伾以猥褻待詔，蒙幸太，永貞之際，撓朝政。是以訓導太宮官，宜選正人。乃獻教本曰：臣伏陛下降明詔，修廢學，增胄，選司成。哉，堯之君，伯夷典禮，夔教胄之深旨！然而有萬萬於此者，臣敢冒昧殊死[04796]而言之。臣聞諸賈生曰：「代之君，仁且久者，教之然。」誠哉是言！且夫周成王，人之中才，近管、蔡則讒入，有周、召則義聞，豈可謂天聰明哉？然而克終於道者，得不謂教之然耶？俾伯禽、唐叔與之遊，禮、樂、詩、之習，目不得閱淫艷妖誘之色，耳不得聞優笑淩亂之音，口不得習操斷擊博之，居不得近容順陰邪之黨，遊不得縱追禽逐獸之樂，玩不得有遐異僻絕之珍。凡此數者，非謂之於前而不，亦將不得之矣。及其長而君，血氣旣定，遊習旣成，雖有放心快己之日陳於前，固不能奪已成之習、已定之心矣。則彼忠直道德之言，固吾之所習聞，陳之者有以諭焉；彼庸佞違道之說，固吾之所積懼，諂之者有以辨焉。人之情，莫不欲耀其所能而黨其所近；茍將得志，則必快其所蘊矣。物之性亦然。是以魚得水而遊，馬逸駕而走，鳥得風而翔，火得薪而熾。此皆物之快其所蘊。今夫成王所蘊道德，所近聖賢。是以舉其近，則周公左而召公右，伯禽魯而太公齊。快其蘊，則興禮樂而[04797]朝諸侯，措刑罰而美教化。教之至，「教」字各本原無，據元氏張慶集卷二九補。可不謂信然哉！及夫秦則不然。滅先王之學，曰將以愚天下；黜師保之位，曰將以明君臣。胡亥之生，詩、不得聞，聖賢不得近。彼趙高者，詐宦之戮人；而傅之以殘忍戕賊之術，且曰恣睢天下以貴，莫其面以尊。是以天下之人人未盡愚，而胡亥固已不能分獸畜矣。趙高之威懾天下，而胡亥固已自幽於深宮矣。彼李斯，秦之寵丞相。因讒冤死，無所自明，而況于疏遠之臣庶乎！若然，則秦之亡有以致之。高承之以兵革，文守之以廉謹，卒不能蘇復訓。是以景、武、昭、宣，天資甚美，才可以免禍亂；哀、平之間，則不能虞篡弒矣。然而惠帝廢易之際，猶賴羽翼以勝邪心。是後有國之君，議教化者，莫不以興廉舉孝、設學崇儒意，曾不知教化之不行，自貴始。畧其貴者，教其賤者，無乃鄰於倒置乎？洎我太宗文皇帝之在籓邸，以至於太，選知道德者十八人與之遊習。卽位之後，雖遊宴飲食之間，若十八人者，實在其中。上失無不言，下情無不達。不四年而名高盛古，豈一日日而致是乎？遊習之漸！貞觀已[04798]還，師傅皆宰相兼領，其餘宮僚，亦甚重焉。馬周以位高恨不得司議郎，此其驗。文皇之後，漸疏賤之。用至母後臨朝，翦棄王室。當中、睿聖勤勞之際，雖有骨鯁敢言之士，旣不得在調護保安之職，終不能吐扶衛之一辭。而令醫匠安金藏剖腹以明之，豈不哀耶？兵興已來，茲弊尤甚。師資保傅之官，非疾廢眊聵不任者之，卽休戎罷帥不知者處之。至於友諭贊議之徒，疏冗散賤之甚者，縉紳恥由之。夫以匹士之愛其者，猶求明哲慈惠之師以教之，直諒多聞之友以成之。豈天下之元良，而可以疾廢眊聵不知者之師乎？疏冗散賤不適用者之友乎？此何不及上古之甚！近制，宮僚之外，往往以沈滯僻老之儒，充侍直、侍讀之選，而疏棄斥逐之，越月逾時，不得召，彼安能傅成道德而保養其身躬哉？臣以積此弊者，豈不以皇天眷佑，祚我唐德，以舜繼堯，傳陛下十一聖矣，莫不生而神明，長而仁聖，以是屑屑習儀者故不之省耳。臣獨以於列聖之謀則可，計傳後嗣則不[04799]可。脫或萬代之後，若有周成之中才，而生於深宮優笑之間，無周、召保助之教，則將不能知喜怒哀樂之所自矣，況稼穡艱難乎？今陛下以上聖之資，肇臨海內，是天下之人傾耳註心之日。特願陛下思成王訓導之功，念文皇遊習之漸，選重師保，慎擇宮僚，皆用博厚弘深之儒，而明達機務者之。更相進，日就月將。因令皇太聚諸生，定齒胄講業之儀，行嚴師問道之禮。至德要道以成之，徹膳記過以警之。血氣未定，則去禽色之娛以就學；聖質已，則資遊習之善以弘德。此所謂「一人元良，萬方以貞」之化。豈直修廢學，選司成，而足倫匹其盛哉？而俾則百王，莫不幼同師，長同術，識君道之素定，知天倫之自然，然後選用賢良，樹籓屏。出則有晉、鄭、魯、衛之盛，入則有東牟、朱虛之強，蓋所謂宗維城、犬牙盤石之勢，豈與夫魏、晉以降，囚賤其兄弟而自翦其本枝者，同年而語哉？憲宗覽之甚悅。論西北邊，皆朝政之者。憲宗召對，問方畧。執政所忌，出河南縣尉。丁母憂，服除，拜監察御[04800]史。四年，奉使東蜀，劾奏故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違制擅賦，籍沒塗山甫等吏民八十八戶田宅一百一十一、奴婢十七人、草千五百束、錢七千貫。時礪已死，七州刺史皆責罰。稹雖舉職，而執政有與礪厚者惡之。使還，令分務東臺。浙西觀察使韓臯封杖決湖州安吉令孫澥，四日內死。徐州監軍使孟升卒，節度使王紹傳送升喪柩還京，各本原作「王沼」，據本書卷一二三王紹傳、新書卷一七四元稹傳改。給券乘驛，仍於郵舍安喪柩。稹並劾奏以法。河南尹房式不法，稹欲追攝，擅令停務。旣飛表聞奏，罰式一月俸，仍召稹還京。宿敷水驛，內官劉士元後至，爭廳。士元怒，排其戶，稹襪而走廳後。士元追之，後以棰擊稹面。執政以稹少年後輩，務作威福，貶江陵府士曹參軍。稹聰警絕人，年少有才名，與太原白居易友善。工詩，善狀詠風態物色，當時言詩者，稱元、白焉。自衣冠士，至閭閻下俚，悉傳諷之，號「元和體」。旣以俊爽不容於朝，流放荊蠻者僅十年。俄而白居易亦貶江州司馬，稹量移通州司馬。雖通、江懸邈，而人來往贈答。凡所詩，有自十、五十韻乃[04801]至百韻者。江南人士，傳道諷誦，流聞闕下，里巷相傳，之紙貴。觀其流離放逐之意，靡不淒惋。十四年，自虢州長史征還，膳部員外郎。宰相令狐楚一代文宗，雅知稹之辭學，謂稹曰：「嘗覽足下製作，所恨不多，遲之久矣。請出其所有，以豁予情。」稹因獻其文，自敘曰：稹初不好文，徒以仕無他歧，強由科試。及有罪譴棄之後，自以廢滯潦倒，不復文字有聞於人矣。曾不知好者抉擿芻蕪，塵瀆尊重。竊承相公特於廊廟間道稹詩句，昨面奉教約，令獻舊文。戰汗悚踴，慚靦無地。稹自御史府謫官，於今十餘年矣。閑誕無，遂專力於詩章。日益月滋，有詩句千餘首。其間感物寓意，可矇瞽之風者有之。辭直氣粗，罪尤是懼，固不敢陳露於人。唯杯酒光景間，屢碎篇章，以自吟暢。然以律體卑痹，格力不揚，茍無姿態，則陷流俗。常欲得思深語近，韻律調新，屬對無差，而風情宛然，而病未能。江湖間多新進生，不知天下文有宗主，妄相放效，而從而失之，遂至於支離褊淺之辭，皆目元和詩體。稹[04802]與同門生白居易友善。居易雅能詩，就中愛驅駕文字，窮極聲韻，或千言，或五百言律詩，以相投寄。生自審不能過之，往往戲排舊韻，別創新辭，名次韻相酬，蓋欲以難相排。自爾江湖間詩者，復相放效，力或不足，則至於顛倒語言，重復首尾，韻同意等，不異前篇，亦目元和詩體。而司文者考變雅之由，往往咎於稹。嘗以雕蟲，不足以自明。始聞相公記憶，累旬已來，實慮糞土之墻，庇之以廈，使不復破壞，永板築者之誤。輒寫古體歌詩一百首，百韻至兩韻律詩一百首，五卷，奉啟跪陳。或希構廈之餘，一賜觀覽，知生於章句中欒櫨榱桷之材，盡曾量度，則十餘年之邅回，不無用矣。楚深稱賞，以今代之鮑、謝。穆宗皇帝在東宮，有妃嬪左右嘗誦稹歌詩以樂曲者，知稹所，嘗稱其善，宮中呼元才。荊南監軍崔潭峻甚禮接稹，不以掾吏遇之，常征其詩什諷誦之。長慶初，潭峻朝，出稹連昌宮辭等百餘篇奏御。穆宗悅，問稹安在。對曰：「今南宮散郎。」卽日轉祠[04803]部郎中、知制誥。朝廷以命不由相府，甚鄙之。然辭誥所出，夐然與古侔，遂盛傳於代，由是極承恩顧。嘗長慶宮辭數十百篇，京師競相傳唱。居無何，召入翰林，中舍人、承旨學士。中人以潭峻之故，爭與稹交，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，穆宗愈深知重。河東節度使裴度上疏，言稹與弘簡刎頸之交，謀亂朝政，言甚激訐。穆宗顧中外人情，乃罷稹內職，授工部侍郎。上恩顧未衰。長慶年，拜平章。詔下之日，朝野無不輕笑之。時王廷湊、朱克融連兵圍牛元翼於深州，朝廷俱赦其罪，賜節鉞，令罷兵，俱不奉詔。稹以天非次拔擢，欲有所立以報上。有和王傅于方者，故司空頔之，干進於稹。言有奇士王昭、王友明人，嘗客於燕、趙間，頗與賊黨通熟，可以反間而出元翼。仍自以家財資其行，仍賂兵吏部令史出告身十通，以便宜給賜，稹皆然之。有李賞者，知于方之謀，以稹與裴度有隙，乃告度云：「于方稹所使，欲結客王昭等刺度。」度隱而不發。及神策軍中尉奏于方之，乃詔司使韓[04804]臯等訊鞫，而害裴無驗，而前盡露。遂俱罷稹、度平章，乃出稹同州刺史，度守僕射。諫官上疏，言責度太重，稹太輕。上心憐稹，止削長春宮使。稹初罷相，司獄未奏，京兆尹劉遵古遣坊所由潛邏稹居第，稹奏訴之。上怒，罰遵古，遣中人撫諭稹。稹至同州，因表謝上，自敘曰：臣稹辜負聖明，辱累恩獎，便合自求死所，豈謂尚忝官榮？臣稹死罪。臣八歲喪父，家貧無業。母兄乞丐以供資養。衣不布體，食不充腸。幼學之年，不蒙師訓。因感鄰裏兒稚有父兄開學校，涕咽發憤，願知詩、。慈母哀臣，親教授。年十有五，得明經出身，由是苦心文，夙夜強學。年十四，登吏部乙科，授校郎。年十八，蒙制舉首選，授左拾遺。始自學，至於升朝，無朋友臣吹噓，無親戚臣援庇。莫非苦己，實不因人，獨立性成，遂無交結。任拾遺日，屢陳時政，蒙先皇帝召問於延英。旋宰相所憎，出臣河南縣尉。及監察御史，不規避，專心糾繩，復宰相怒臣下庇親黨，因以他貶臣江陵判司。廢棄十年，分死溝瀆。元[04805]和十四年，憲宗皇帝開釋有罪，始授臣膳部員外郎。與臣同省署者，多是臣登朝時舉人；任卿相者，半是臣同諫院時拾遺、補闕。愚臣旣不料陛下天聽過卑，知臣薄藝，朱授臣制誥，延英召臣賜緋。宰相惡臣不出其門，由是百萬侵毀。陛下察臣無罪，寵獎逾深，召臣固授舍人，遣充承旨翰林學士，金章紫服，光飾陋軀，人生之榮，臣亦至矣。然臣益遭誹謗，日夜憂危。唯陛下聖鑒昭臨，彌加保任，竟排羣議，擢授臺司。臣忝有肺肝，豈並尋常宰相？況當行營退散之後，牛元翼未出之間，每聞陛下軫念之言，愚臣恨不身先士卒。所問于方計策，遣王友明等救解深州，蓋欲上副聖情，豈是別懷他意？不料奸人疑臣殺害裴度，妄有告論，塵瀆聖聰，愧羞天地。臣本待辨明一，便擬殺身謝責，豈料聖慈尚加，薄貶同州。雖違咫尺之間，不遠郊圻之境，伏料必是宸衷獨斷，乞臣此官。若遣他人商量，乍可與臣遠處方鎮，豈肯遣臣俯近闕廷？所恨今月日，尚蒙召對延英。此時不解泣血，仰辭天顏，乃至今日竄逐。臣[04806]自離京國，目斷魂銷。每至五更朝謁之時，實制淚不已。臣若餘生未死，他時萬一還，不敢更望得天顏，但得再聞京城鐘鼓之音，臣雖黃土覆面，無恨九泉。臣無任自恨自慚，攀戀聖慈之至。在郡年，改授越州刺史、兼御史夫、浙東觀察使。會稽山水奇秀，稹所闢幕職，皆當時文士，而鏡湖、秦望之遊，月四焉。而諷詠詩什，動盈卷帙。副使竇鞏，海內詩名，與稹酬唱最多，至今稱蘭亭絕唱。稹旣放意娛遊，稍不修邊幅，以瀆貨聞於時。凡在越八年。和初，就加檢校禮部尚。年九月，入尚左丞。振舉紀綱，出郎官頗乖公議者七人。然以稹素無檢操，人情不厭服。會宰相王播倉卒而卒，稹路歧，經營相位。四年正月，檢校戶部尚，兼鄂州刺史、御史夫、武昌軍節度使。五年七月十日暴疾，一日而卒於鎮，時年五十，贈尚右僕射。有曰道護，時年歲。稹仲兄司農少卿積，營護喪。所著詩賦、詔冊、銘誄、論議等雜文一百卷，號曰元氏長慶集。著古今刑政百卷，號類集，並行於代。[04807]稹長慶末因編刪其文稿，自敘曰：劉秩云：制不可削。各本原作「劉歆」，據元氏長慶集卷三二、冊府卷七七〇改。予以有可得而削之者，貢謀猷，持嗜欲，君有之則譽於上，臣專之則譽於下。茍而存之，其攘，非道。經制度，明利害，區邪正，辨嫌惑，存之則分著，去之則是非冺。茍而削之，其過，非道。元和初，章武皇帝新卽位，臣下未有以言刮視聽者。予時始以對詔在拾遺中供奉，由是獻教本、諫職、論等表十數通，仍裴度、李正辭、韋熏訟所言當，而宰相曲道上語。上頗悟，召問狀。宰相惡之，不一月，出河南尉。後累歲，補御史，使東川。謹以元和赦，劾節度使嚴礪籍塗山甫等八十八家，過賦梓、遂之民數百萬。朝廷異之，奪七刺史料，悉以所籍於人。會潘孟陽代礪節度使，貪過礪，且有所承迎，雖不敢盡廢詔，因命當得所籍者皆入資。資過其稱，榷薪盜賦無不，仍礪密狀不當得醜謚。予自東川還，朋礪者潛切齒矣。無何，分蒞東都臺。天久不在都，都下多不法者。百司皆牢獄，有裁接吏械人逾歲而臺府不得而知之者，予因飛奏[04808]絕百司專禁錮。河南尉判官，予劾之，忤宰相旨。監徐使死於軍，徐帥郵傳其柩，柩至洛，其下歐詬主郵吏，予命吏徙柩於外，不得復乘傳。浙西觀察使封杖決安吉令至死；河南尹誣奏生尹太階請死之；飛龍使誘趙寔家逃奴養；田季安盜娶洛陽衣冠女；汴州沒入死商錢且千萬；滑州賦於民以千，授於人以八百；「百」字各本原作「伯」，據元氏長慶集卷三二改。朝廷饋東師，主計者誤命牛車四千百乘飛芻越太行。類是數十，或移或奏，皆主之。貞元已來，不慣用文法，內外寵臣皆喑嗚。會河南尹房式詐諼發，奏攝之。前所喑嗚者呌噪。宰相素以劾叛官相銜，乘是黜予江陵掾。後十年，始膳部員外郎。穆宗初，宰相更相用，丞相段公一日獨得對，因請亟用兵部郎中薛存慶、考功員外郎牛僧孺，予亦在請中，上然之。不十數日次用給、舍，他忿恨者日夜構飛語，予懼罪，比上自明。上憐之，召與語。語及兵賦洎西北邊，因命經紀之。是後奏及進，皆言天下，外間不知，多臆度。陛下益憐其不漏禁中語，召入禁林，且欲亟用[04809]宰相。是時裴度在太原，亦有宰相望，巧者謀欲俱廢之，乃以予所無構於裴。裴奏至，驗之皆失實。上以裴方握兵，不欲校曲直，出予工部侍郎，而相裴之期亦衰矣。不累月，上盡得所構者，雖不能暴揚之，遂果初意，卒用予與裴俱宰相。復有購狂民告予借客刺裴者，鞫之復無狀，而裴與予以故俱罷免。始元和十五年八月得上，至是未歲，僭忝恩寵，無是之速者；遭罹謗咎，亦無是之甚者。是以心腹腎腸，糜費於扶衛危亡之不暇，惡暇經紀陛下之所付哉！然而造次顛沛之中，前後列上兵賦邊防之狀，可得而存者一百一十五。茍而削之，是先帝之器使。至於陳暢辨謗之章，去之則無以自明於朋友矣。其餘郡縣之奏請，賀慶之禮，因亦附於件目。始教本，至於人雜奏，十有七軸，凡百十有七奏。終歿吾世，貽之孫式，所以明經制之難行，而銷毀之易至。其自敘如此，欲知其作者之意，於此篇。稹文友與白居易最善。後進之士，最重龐嚴，言其文體類己，保薦之。[04810]
龐嚴者，壽春人。父景昭。嚴元和中登進士第，長慶元年應制舉賢良方正、能直言極諫科，策入等，冠制科之首。是月，拜左拾遺。聰敏絕人，文章峭麗。翰林學士元稹、李紳頗知之。明年月，召入翰林學士。轉左補闕，再遷駕部郎中、知制誥。嚴與右拾遺蔣防俱稹、紳保薦，至諫官內職。四年，昭湣卽位，李紳宰相李逢吉所排，貶端州司馬。嚴坐累，出江州刺史。給中于敖素與嚴善，制旣下，敖封還，時人凜然相顧曰：「于給犯宰相怒而知己，不亦危乎！」及覆制出，乃知敖駁制貶嚴太輕，中外無不嗤誚，以口實。初李紳謫官，朝官皆賀逢吉，唯右拾遺吳思不賀。逢吉怒，改殿中侍御史，充入蕃告哀使。嚴復入庫部郎中。和年月，上試制舉人，命嚴與左散騎常侍馮宿、太常少卿賈餗試官，以裴休甲等制科之首。有應直言極諫舉人劉蕡，條對激切，凡數千言。不中選，人咸以屈。其所對策，行於時，登科者有請以身名授蕡者。嚴再遷太常少卿。五年，權知京兆尹，以強幹不避權豪[04811]稱，然無士君之檢操，貪勢嗜利。因醉而卒。
白居易，字樂天，太原人。北齊五兵尚建之仍孫。建生士通，皇朝利州都督。士通生志善，尚衣奉御。志善生溫，檢校都官郎中。溫生鍠，歷酸棗、鞏縣令。鍠生季庚，建中初彭城令。時李正己據河南十餘州叛。正己宗人洧徐州刺史，季庚說洧以彭門國，因授朝散夫、理少卿、徐州別駕，賜緋魚袋，兼徐泗觀察判官。歷衢州、襄州別駕。自鍠至季庚，世敦儒業，皆以明經出身。季庚生居易。初，建立功於高齊，賜田於韓城，孫家焉，遂移籍同州。至溫徙於下邽，今下邽人焉。居易幼聰慧絕人，襟懷宏放。年十五六時，袖文一編，投著作郎吳人顧況。況能文，而性浮薄，後進文章無可意者。覽居易文，不覺迎門禮遇，曰：「吾謂斯文遂絕，復得吾矣。」貞元十四年，始以進士就試，禮部侍郎高郢擢升甲科，吏部判入等，授秘省校郎。元和元年四月，憲宗策試制舉人，應才識兼茂、明於體用科，策入第四等，授盩厔縣慰、集賢校理。居易文辭富艷，尤[04812]精於詩筆。自讎校至結綬畿甸，所著歌詩數十百篇，皆意存諷賦，箴時之病，補政之缺。而士君多之，而往往流聞禁中。章武皇帝納諫思理，渴聞讜言，年十一月，召入翰林學士。年五月，拜左拾遺。居易自以逢好文之主，非次拔擢，欲以生平所貯，仰酬恩造。拜命之日，獻疏言曰：蒙恩授臣左拾遺，依前翰林學士，已與崔羣同狀陳謝。但言忝冒，未吐衷誠。今再瀆宸嚴，伏惟重賜詳覽。臣謹按六典，左右拾遺，掌供奉諷諫，凡發令舉，有不便於時、不合於道者，則上封，則廷諍。其選甚重，其秩甚卑，所以然者，抑有由。凡人之情，位高則惜其位，身貴則愛其身；惜位則偷合而不言，愛身則茍容而不諫，此必然之理。故拾遺之置，所以卑其秩者，使位未足惜，身未足愛。所以重其選者，使下不忍負心，上不忍負恩。夫位不足惜，恩不忍負，然後能有闕必規，有違必諫。朝廷得失無不察，天下利病無不言。此國朝置拾遺之本意。由是而言，豈臣愚劣暗懦所宜居之哉？況臣本鄉校豎儒，府縣[04813]走吏，委心泥滓，絕望煙霄。豈意聖慈，擢居近職，每宴飲無不先預，每慶賜無不先沾，中廄之馬代其勞，內廚之膳給其食。朝慚夕惕，已逾半年，塵曠漸深，憂愧彌劇。未申微效，擢清班。臣所以授官已來僅經十日，食不知味，寢不遑安。唯思粉身以答殊寵，但未獲粉身之所耳。今陛下肇臨皇極，初受鴻名，夙夜憂勤，以求致理。每施一政、舉一，無不合於道、便於時者。萬一有不便於時者，陛下豈不欲聞之乎？萬一政有不合於道者，陛下豈不欲知之乎？倘陛下言動之際，詔令之間，有闕遺，稍關損益，臣必密陳所，潛獻所聞，但在聖心裁斷而已。臣職在禁中，不同外司，欲竭愚誠，合先陳露。伏希天鑒，深察赤誠。居易與河南元稹相善，同年登制舉，交情隆厚。稹自監察御史謫江陵府士曹掾，翰林學士李絳、崔羣上前面論稹無罪，居易累疏切諫曰：臣昨緣元稹左降，頻已奏聞。臣內察情，外聽衆議，元稹左降有不可者。何者？元稹守官正直，人所共知。自授御史已來，舉奏不避權勢，只如奏李佐公等，多是朝廷[04814]親情。人誰無私，因以挾恨，或假公議，將報私嫌，遂使誣謗之聲，上聞天聽。臣恐元稹左降已後，凡在位者，每欲舉職，必先以稹誡，無人肯陛下當官守法，無人肯陛下嫉惡繩愆。內外權貴親黨，縱有過罪者，必相容隱而已，陛下從此無由得知。此其不可者一。昨元稹所追勘房式之，心雖徇公，稍過當。旣從重罰，足以懲違，況經謝恩，旋左降。雖引前以責辭，然外議喧喧，皆以稹與中使劉士元爭廳，因此獲罪。至於爭廳理，已具前狀奏陳。況聞士元蹋破驛門，奪將鞍馬，仍索弓箭，嚇辱朝官，承前已來，未有此。今中官有罪，未聞處置；御史無過，却先貶官。遠近聞知，實損聖德。臣恐從今已後，中官出使，縱暴益甚；朝官受辱，必不敢言。縱有被淩辱毆打者，亦以元稹戒，但吞聲而已。陛下從此無由得聞。此其不可。臣訪聞元稹自去年已來，舉奏嚴礪在東川日枉法，沒入平人資產八十餘家；奏王紹違法給券，令監軍押柩及家口入驛；奏裴玢違敕征百姓草；奏韓臯使[04815]軍將封杖打殺縣令。如此之，前後甚多，屬朝廷法行，悉有懲罰。計天下方鎮，皆怒元稹守官。今貶江陵判司，卽是送與方鎮，從此方便報怨，朝廷何由得知？臣伏聞德宗時有崔善貞者，告李錡必反，德宗不信，送與李錡，錡掘坑熾火，燒殺善貞。曾未數年，李錡果反，至今天下之痛心。臣恐元稹貶官，方鎮有過，無人敢言，陛下無由得知不法之。此其不可者。若無此不可，假如朝廷誤左降一御史，蓋是，臣安敢煩瀆聖聽，至於再！誠以所損者深，所關者，以此思慮，敢不極言！疏入不報。淄青節度使李師道進絹，魏徵孫贖宅。居易諫曰：「徵是陛下先朝宰相，太宗嘗賜殿材成其正室，尤與諸家第宅不同。孫典貼，其錢不多，自可官中之收贖，而令師道掠美，實非宜。」憲宗深然之。上欲加河東王鍔平章，居易諫曰：「宰相是陛下輔臣，非賢良不可當此位。鍔誅剝民財，以市恩澤，不可使四方之人謂陛下得王鍔進奉，而與之宰相，深無益於聖朝。」乃止。王承宗拒命，上令神策[04816]中尉吐突承璀招討使，諫官上章者十七八。居易面論，辭情切至。旣而請罷河北用兵，凡數千百言，皆人之難言者，上多聽納。唯諫承璀切，上頗不悅，謂李絳曰：「白居易，是朕拔擢致名位，而無禮於朕，朕實難奈。」絳對曰：「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誅，無巨細必言者，蓋酬陛下特力拔擢耳，非輕言。陛下欲開諫諍之路，不宜阻居易言。」上曰：「卿言是。」由是多聽納。五年，當改官，上謂崔羣曰：「居易官卑俸薄，拘於資地，不能超等，其官可聽自便奏來。」居易奏曰：「臣聞姜公輔內職，求京府判司，奉親。臣有老母，家貧養薄，乞如公輔例。」於是，除京兆府戶曹參軍。六年四月，丁母陳夫人之喪，退居下邽。九年冬，入朝，授太左贊善夫。十年七月，盜殺宰相武元衡，居易首上疏論其冤，急請捕賊以雪國恥。宰相以宮官非諫職，不當先諫官言。會有素惡居易者，掎摭居易，言浮華無行，其母因看花墮井而死，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，甚名教，不宜置彼周行。執政方惡其言，奏貶江[04817]表刺史。詔出，中舍人王涯上疏論之，言居易所犯狀跡，不宜治郡，追詔授江州司馬。居易儒學之外，尤通釋典，常以忘懷處順，都不以遷謫介意。在湓城，立隱舍於廬山遺愛寺，嘗與人言之曰：「予去年秋始遊廬山，到東西林間香爐峰下，雲木泉石，勝絕第一。愛不能舍，因立草堂。前有喬松十數株，修竹千餘竿，青羅墻援，白石橋道，流水周於舍下，飛泉落於檐間，紅榴白蓮，羅生池砌。」居易與湊、滿、朗、晦四禪師，追永、遠、宗、雷之跡，人外之交。每相摧遊詠，躋危登險，極林泉之幽邃。至於翛然順適之際，幾欲忘其形骸。或經時不，或逾月而返，郡守以朝貴遇之，不之責。時元稹在通州，篇詠贈答往來，不以數千里遠。嘗與稹，因論作文之旨曰：夫文，尚矣，才各有文。天之文光首之；地之文五材首之；人之文「六經」道之。就六經言，詩首之。何者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。感人心者，莫先乎情，莫始乎言，莫切乎聲，莫深乎義。詩者，根情，苗言，華聲，實義。上自賢聖，下至愚騃，微及豚魚，幽[04818]及鬼神。羣分而氣同，形異而情一。未有聲入而不應、情交而不感者。聖人知其然，因其言，經之以六義；緣其聲，緯之以五音。音有韻，義有類。韻協則言順，言順則聲易入；類舉則情，情則感易交。於是乎孕含深，貫微洞密，上下通而氣泰，憂樂合而百志熙。帝王所以直道而行、垂拱而理者，揭此以柄，決此以竇。故聞「元首明，股肱良」之歌，則知虞道昌矣。聞五洛汭之歌，則知夏政荒矣。言者無罪，聞者作誡，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。洎周衰秦興，采詩官廢，上不以詩補察時政，下不以歌泄導人情。用至於諂成之風動，救失之道缺。于時六義始剚矣。國風變騷辭，五言始於蘇、李。詩、騷皆不遇者，各系其志，發而文。故河梁之句，止於別；澤畔之吟，於怨思。仿徨抑郁，不暇及他耳。然去詩未遠，梗概尚存。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喻，諷君人則引香草惡鳥比。雖義類不具，猶得風人之什焉。於時六義始缺矣。晉、宋已還，得者蓋寡。以康樂之奧博，多溺於山水；以淵明之[04819]高古，偏放於田園。江、鮑之流，狹於此。如梁鴻五噫之例者，百無一。於時六義浸微矣！陵夷至於梁、陳間，率不過嘲風雪、弄花草而已。噫！風雪花草之物，百篇中豈舍之乎？顧所用何如耳。設如「北風其涼」，假風以刺威虐；「雨雪霏霏」，因雪以湣征役；「棠棣之華」，感華以諷兄弟；「采采芣苡」，美草以樂有。皆興發於此而義於彼。反是者，可乎哉！然則「餘霞散成綺，澄江凈如練」，「花先委露，別葉乍辭風」之什，麗則麗矣，吾不知其所諷焉。故僕所謂嘲風雪、弄花草而已。於時六義盡去矣。唐興百年，其間詩人不可勝數。所可舉者，陳昂有感遇詩十首，鮑防感興詩十五篇。詩之豪者，世稱李、杜。李之作，才矣！奇矣！人不迨矣！索其風雅比興，十無一焉。杜詩最多，可傳者千餘首。至於貫穿古今，覼縷格律，盡工盡善，過於李焉。然撮其新安、石壕、潼關吏、蘆關、花門之章，「朱門酒肉臭，路有凍死骨」之句，亦不過十四。杜尚如此，況不迨杜者乎？僕常痛詩道崩壞，忽忽憤發，或廢食輟寢，不量才力，欲扶起之。嗟乎！有[04820]謬者，不可一而言，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。僕始生六七月時，乳母抱弄於屏下，有指「之」字、「無」字示僕者，僕口未能言，心已默識。後有問此字者，雖百十其試，而指之不差。則知僕宿習之緣，已在文字中矣。及五六歲，便學詩。九歲諳識聲韻。「諳」字各本原作「暗」，據白氏長慶集卷二八改。十五六，始知有進士，苦節讀。十已來，課賦，夜課，間課詩，不遑寢息矣。以至於口舌成瘡，手肘成胝。旣壯而膚革不豐盈，未老而齒發早衰白；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中者，動以萬數，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！自悲家貧多故，年十七，方從鄉賦。旣第之後，雖專於科試，亦不廢詩。及授校郎時，已盈四百首。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，皆謂之工，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。自登朝來，年齒漸長，閱漸多。每與人言，多詢時務；每讀史，多求理道。始知文章合時而著，歌詩合而作。是時皇帝初卽位，宰府有正人，屢降璽，訪人急病。僕當此日，擢在翰林，身是諫官，月請諫紙。啟奏之間，有可以救濟人病，裨補時闕，而難於指言者，輒詠歌之，欲稍稍[04821]進聞於上。上以廣宸聽，副憂勤；次以酬恩獎，塞言責；下以復吾平生之志。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，言未聞而謗已成矣！請左右終言之。凡聞僕賀雨詩，衆口籍籍，以非宜矣；聞僕哭孔戡詩，衆面脈脈，盡不悅矣；聞秦中吟，則權豪貴近者，相目而變色矣；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，則執政柄者扼腕矣；聞宿紫閣村詩，則握軍要者切齒矣！率如此，不可遍舉。不相與者，號沽譽，號詆訐，號訕謗。茍相與者，則如牛僧孺之誡焉。乃至骨肉妻孥，皆以我非。其不我非者，舉世不過兩人。有鄧魴者，僕詩而喜，無何魴死。有唐衢者，僕詩而泣，未幾而衢死。其餘卽足下。足下十年來困躓若此。嗚呼！豈六義四始之風，天將破壞，不可支持耶？抑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於上耶？不然，何有志於詩者，不利若此之甚！然僕自思關東一男耳，除讀屬文外，其他懵然無知，乃至畫棋博，可以接羣居之歡者，一無通曉，卽其愚拙可知矣！初應進士時，中朝無緦麻之親，達官無半面之舊；策[04822]蹇步於利足之途，張空拳於戰文之場。十年之間，登科第，名落衆耳，跡升清貫，出交賢俊，入侍冕旒。始得名於文章，終得罪於文章，亦其宜。日者聞親友間說，禮、吏部舉選人，多以僕私試賦判準的。其餘詩句，亦往往在人口中。僕恧然自愧，不之信。及再來長安，聞有軍使高霞寓者，欲聘倡妓，妓誇曰：「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，豈同他哉？」由是增價。足下云：到通州日，江館柱間有題僕詩者。何人哉？昨過南日，適遇主人集衆娛樂，他賓諸妓僕來，指而相顧曰：此是秦中吟、長恨歌主耳。自長安抵江西四千里，凡鄉校、佛寺、逆旅、行舟之中，往往有題僕詩者；士庶、僧徒、孀婦、處女之口，每有詠僕詩者。此誠雕篆之戲，不足多，然今時俗所重，正在此耳。雖前賢如淵、雲者，前輩如李、杜者，亦未能忘情於其間。古人云：「名者公器，不可多取。」僕是何者，竊時之名已多。旣竊時名，欲竊時之富貴，使己造物者，肯兼與之乎？今之屯窮，理固然。況詩人多蹇，如陳昂、杜甫，各授一拾遺，而屯[04823]剝至死。孟浩然輩不及一命，窮悴終身。近日孟郊六十，終試協律；張籍五十，未離一太祝。彼何人哉！況僕之才不迨彼。今雖謫佐遠郡，而官品至第五，月俸四五萬，寒有衣，饑有食，給身之外，施及家人。亦可謂不負白氏矣。微之，微之！勿念我哉！僕數月來，檢討囊帙中，得新舊詩，各以類分，分卷目。自拾遺來，凡所遇所感，關於美刺興比者；自武德至元和，因立題，題新樂府者，共一百五十首，謂之諷諭詩。或退公，或臥病閑居，知足保和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，謂之閑適詩。有物牽於外，情理動於內，隨感遇而形於嘆詠者一百首，謂之感詩。有五言、七言、長句、絕句，自百韻至兩韻者，四百餘首，謂之雜律詩。凡十五卷，約八百首。異時相，當盡致於執。微之，古人云：「窮則獨善其身，達則兼濟天下。」僕雖不肖，常師此語。丈夫所守者道，所待者時。時之來，雲龍，風鵬，勃然突然，陳力以出；時之不來，霧豹，冥鴻，寂兮寥兮，奉身而退。進退出處，何往而不自得哉！故僕志在兼濟，行[04824]在獨善，奉而始終之則道，言而發明之則詩。謂之諷諭詩，兼濟之志；謂之閑適詩，獨善之義。故覽僕詩者，知僕之道焉。其餘雜律詩，或誘於一時一物，發於一笑一吟，率然成章，非平生所尚者，但以親朋合散之際，取其釋恨佐歡，今銓次之間，未能刪去。他時有我編集斯文者，畧之可。微之，夫貴耳賤目，榮古陋今，人之情。僕不能遠征古舊，如近歲韋蘇州歌行，才麗之外，頗近興諷；其五言詩，高雅閑淡，自成一家之體，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？然當蘇州在時，人亦未甚愛重，必待身後，人始貴之。今僕之詩，人所愛者，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。時之所重，僕之所輕。至於諷諭者，意激而言質；閑適者，思淡而辭迂。以質合迂，宜人之不愛。今所愛者，並世而生，獨足下耳。然百千年後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，而知愛我詩哉？故自八九年來，與足下通則以詩相戒，窮則以詩相勉，索居則以詩相慰，同處則以詩相娛。知吾罪吾，率以詩。如今年春遊城南時，與足下馬上相戲，因各誦新[04825]艷律，不雜他篇，自皇陂昭國里，叠吟遞唱，不絕聲者十里餘。攀、李在傍，無所措口。知我者以詩仙，不知我者以詩魔。何則？勞心靈，役聲氣，連朝接夕，不自知其苦，非魔而何？偶同人當美景，或花時宴罷，或月夜酒酣，一詠一吟，不覺老之將至。雖驂鸞鶴、遊蓬瀛者之適，無以加於此焉，非仙而何？微之，微之！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、脫蹤跡、傲軒鼎、輕人寰者，以此。當此之時，足下興有餘力，且欲與僕悉索還往中詩，取其尤長者，如張十八古樂府，李十新歌行，盧、楊秘律詩，竇七、元八絕句，博搜精掇，編而次之，號「元白往還集」。衆君得擬議於此者，莫不踴躍欣喜，以盛。嗟乎！言未終而足下左轉，不數月而僕繼行，心期索然，何日成就？可之太息矣！僕常語足下，凡人文，私於自是，不忍於割截，或失於繁多。其間妍媸，益自惑。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，討論而削奪之，然後繁簡當否，得其中矣。況僕與足下，文尤患其多。己尚病，況他人乎？今且各纂詩筆，粗卷第，待與[04826]足下相日，各出所有，終前志焉。不知相遇是何年，相是何地，溘然而至，則如之何？微之知我心哉！潯陽臘月，江風苦寒，歲暮鮮歡，夜長少睡。引筆鋪紙，悄然燈前，有念則，言無銓次。勿以繁雜倦，且以代一夕之話言。居易自敘如此，文士以信然。十年冬，量移忠州刺史。自潯陽浮江上峽。十四年月，元稹會居易於峽口，停舟夷陵日。時季弟行簡從行，人於峽州西十里黃牛峽口石洞中，置酒賦詩，戀戀不能訣。南賓郡當峽路之深險處，花木多奇。居易在郡，木蓮荔枝圖，寄朝中親友，各記其狀曰：「荔枝生巴、峽間，形圓如帷蓋。葉如桂，冬青；華如橘，春榮；實如丹，夏熟。朵如蒲萄，核如枇杷，殼如紅繒，膜如紫綃，瓤肉瑩白如雪，漿液甘酸如醴酪。畧如此，其實過之。若離本枝，一日而色變，日而香變，日而味變，四五日外，色香味盡去矣。」「木蓮者高四五丈，巴民呼黃心樹，經冬不雕。身如青楊，有白文。葉如桂，厚無脊。花如蓮，香色艷膩皆同，獨房蕊有異。各本原作「房獨蕊有異」，據白氏長慶集卷一八改。四月初始開，自開迨謝，僅十日。元[04827]和十四年夏，命道士毋丘元志寫之。惜其遐僻，因以絕賦之。」有「天教拋擲在深山」之句，咸傳於都下，好者喧然模寫。其年冬，召還京師，拜司門員外郎。明年，轉主客郎中、知制誥，加朝散夫，始著緋。時元稹亦征還尚郎、知制誥，同在綸閣。長慶元年月，受詔與中舍人王起覆，試禮部侍郎錢徽下及第人鄭朗等一十四人。十月，轉中舍人。十一月，穆宗親試制舉人，與賈餗、陳岵考策官。凡朝廷文字之職，無不首居其選，然多排擯，不得用其才。時天荒縱不法，執政非其人，制御乖方，河朔復亂。居易累上疏論其，天不能用，乃求外任。七月，除杭州刺史。俄而元稹罷相，自馮翊轉浙東觀察使。交契素深，杭、越鄰境，篇詠往來，不間旬浹。嘗會于境上，數日而別。秩滿，除太左庶，分司東都。寶暦中，復出蘇州刺史。文宗卽位，征拜秘監，賜金紫。九月上誕節，召居易與僧惟澄、道土趙常盈對御講論於麟德殿。居易論難鋒起，辭辨泉註，上疑宿構，深嗟挹之。和年正月，轉刑部侍郎，封晉[04828]陽縣男，食邑百戶。年，稱病東，求分司官，尋除太賓客。居易初對策高第，擢入翰林，蒙英主特達顧遇，頗欲奮厲效報，茍致身於訏謨之地，則兼濟生靈，蓄意未果，望風當路者所擠，流徙江湖。四五年間，幾淪蠻瘴。自是宦情衰落，無意於出處，唯以逍遙自得，吟詠情性。和已後，李宗閔、李德裕朋黨起，是非排陷，朝升暮黜，天亦無如之何。楊穎士、楊虞卿與宗閔善，居易妻，穎士從父妹。居易愈不自安，懼以黨人斥，乃求致身散地，冀於遠害。凡所居官，未嘗終秩，率以病免，固求分務，識者多之。五年，除河南尹。七年，復授太賓客分司。初，居易罷杭州，洛陽。於履道里得故散騎常侍楊憑宅，竹木池館，有林泉之致。家妓樊素、蠻者，能歌善舞。居易旣以尹正罷，每獨酌賦詠於舟中，因池上篇曰：東都風土水木之勝在東南偏，東南之勝在履道里，裏之勝在西北隅，西閈北垣第一第，卽白氏叟樂天退老之地。地方十七畝，屋室之一，水五之一，竹九之一，而島樹橋道間之。初樂[04829]天旣主，喜且曰：「雖有池臺，無粟不能守」，乃作池東粟廩。曰：「雖有弟，無不能訓。」乃作池北庫。曰：「雖有賓朋，無琴酒不能娛」，乃作池西琴亭，加石樽焉。樂天罷杭州刺史，得天竺石一、華亭鶴以。始作西平橋，開環池路。罷蘇州刺史時，得太湖石五、白蓮、折腰菱、青板舫以，作中高橋，通島逕。罷刑部侍郎時，有粟千斛，一車，洎臧獲之習管磬弦歌者指百以。先是潁川陳孝仙與釀酒法，味甚佳；博陵崔晦叔與琴，韻甚清；蜀客姜發授秋思，聲甚淡；弘農楊貞一與青石，方長平滑，可以坐臥。和年夏，樂天始得請太賓客，分秩於洛下，息躬於池上。凡任所得，四人所與，洎吾不才身，今率池中物。每至池風春，池月秋，水香蓮開之旦，露清鶴唳之夕，拂楊石，舉陳酒，援崔琴，彈秋思，頹然自適，不知其他。酒酣琴罷，命樂童登中島亭，含奏霓裳散序，聲隨風飄，或凝或散，悠揚於竹煙波月之際者久之。曲未竟，而樂天陶然石上矣。睡起偶詠，非詩非賦，阿龜握筆，因題石間。視其粗成[04830]韻章，命池上篇云：十畝之宅，五畝之園，有水一池，有竹千竿。勿謂土狹，勿謂地偏，足以容膝，足以息肩。有堂有亭，有橋有船，有有酒，有歌有弦。有叟在中，白須颯然，識分知足，外無求焉。如鳥擇木，姑務巢安；如蛙作坎，不知海寬。靈鵲怪石，紫菱白蓮，皆吾所好，盡在我前。時引一杯，或吟一篇。妻孥熙熙，雞犬閑閑。優哉遊哉，吾將老乎其間。效陶潛五柳先生傳，作醉吟先生傳以自況。文章曠達，皆此類。和末，李訓構禍，衣冠塗地，士林感，居易愈無宦情。開成元年，除同州刺史，辭疾不拜。尋授太少傅，進封馮翊縣開國侯。四年冬，得風病，伏枕者累月，乃放諸妓女樊、蠻等，仍自墓志，病中吟詠不輟。自言曰：「予年六十有八，始患風痹之疾，體郤首胘，左足不支。蓋老病相乘，有時而至耳。予棲心釋梵，浪跡老、莊，因疾觀身，果有所得。何則？外形骸而內忘憂患，先禪觀而後順醫治。旬月以還，厥疾少間，杜門高枕，淡然安閑。吟詠興來，亦不能遏，遂病中詩十五篇以自諭。」會昌中，請罷太少傅，以刑部尚致仕。[04831]與香山僧如滿結香火社，每肩輿往來，白衣鳩杖，自稱香山居士。中元年卒，時年七十六，贈尚右僕射。有文集七十五卷，經史類十卷，並行於世。長慶末，浙東觀察使元稹，居易集序曰：樂天始未言，試指「之」、「無」字，能不誤。始旣言，讀勤敏，與他兒異。五六歲識聲韻，十五志辭賦，十七舉進士。貞元末，進士尚馳競，不尚文，就中六籍尤擯落。禮部侍郎高郢始用經藝進退，樂天一舉擢上第。明年，中拔萃甲科，由是性習相近遠、玄珠、斬白蛇等賦洎百節判，新進士競相傳於京師。會憲宗皇帝策召天下士，對詔稱旨，登甲科。未幾，選入翰林，掌制誥。比比上言得失，因賀雨詩、秦中吟等數十章，指言天下，時人比之風、騷焉。予始與樂天同秘，前後多以詩章相贈答。予譴掾江陵，樂天猶在翰林，寄予百韻律體及雜體，前後數十詩。是後各佐江、通，復相酬寄。巴、蜀、江、楚間洎長安中少年，遞相仿效，競作新辭，自謂元和詩。而樂天秦中吟、賀雨諷諭閑適等篇，時人罕能知者。然而十年間，禁省觀[04832]寺、郵候墻壁之上無不；王公妾婦、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。其繕寫模勒，炫賣於市井，或因之以交酒茗者，處處皆是。其甚有至盜竊名姓，茍求自售，雜亂間廁，無可奈何。予嘗於平水市中，村校諸童，競習歌詠，召而問之，皆對曰：「先生教我樂天、微之詩。」固亦不知予微之。雞林賈人求市頗切，自云：「本國宰相，每以一金換一篇，甚偽者，宰相輒能辨別之。」自篇章已來，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。長慶四年，樂天自杭州刺史以右庶召還，予時刺會稽，因得盡征其文，手自排纘，成五十卷，凡千百五十一首。前輩多以前集、中集名，予以陛下明年當改元，長慶訖於是矣，因號白氏長慶集。凡人之文各有所長，樂天長可以多矣。夫諷諭之詩長於激，閑適之時長於遣，感之詩長於切，五字律詩百言而上長於贍，五字、七字百言而下長於情，賦贊箴誡之類長於當，碑記敘制誥長於實，啟奏表狀長於直，檄辭冊剖判長於盡。總而言之，不亦多乎哉！人以稹序盡其能。居易嘗寫其文集，送江州[04833]東西林寺、洛城香山聖善等寺，如佛雜傳例流行之。無，以其姪孫嗣。遺命不下邽，可葬於香山如滿師塔之側，家人從命而葬焉。
行簡，字知退。貞元末，登進士第，授秘省校郎。元和中，盧坦鎮東蜀，闢掌記。府罷，潯陽。居易授江州司馬，從兄之郡。十五年，居易入朝尚郎，行簡亦授左拾遺。累遷司門員外郎、主客郎中。長慶末，振武奏水運營田使賀拔志言營田數過實，詔令行簡按覆之。不實，志懼，自刺死。行簡寶暦年冬病卒，有文集一十卷。行簡文筆有兄風，辭賦尤稱精密，文士皆師法之。居易友愛過人，兄弟相待如賓客。行簡龜兒，多自教習，以至成名。當時友悌，無以比焉。
敏中，字用晦，居易從父弟。祖鏻，位終揚府參軍。父季康，溧陽令。敏中少孤，諸兄之所訓歷。長慶初，登進士第，佐李聽，歷河東、鄭滑、邠寧府節度掌記，試理評。和七年，丁母憂，退[04834]居下邽。會昌初，殿中侍御史，分司東都。尋除戶部員外郎，還京。武宗皇帝素聞居易之名，及卽位，欲征用之。宰相李德裕言居易衰病，不任朝謁，因言從弟敏中辭藝類居易，卽日知制誥，召入翰林充學士，遷中舍人。累至兵部侍郎、學士承旨。會昌末，同平章，兼刑部尚、集賢史館學士。宣宗卽位，加右僕射、金紫光祿夫、太清宮使、太原郡開國公、食邑千戶。及李德裕再貶嶺南，敏中居四輔之首，雷同毀譽，無一言伸理，特論罪之。五年，罷相，檢校司空，出邠州刺史、邠寧節度、招撫党項都制置等使。七年，進位特進、成都尹、劍南西川節度副使、知節度等。十一年月，檢校司徒、平章、江陵尹、荊南節度使。懿宗卽位，征拜司徒、門下侍郎、平章，復輔政。尋加侍中。年罷相，河中尹、河中晉絳節度使。累遷中令。太太師致仕，卒。
史臣曰：舉才選士之法，尚矣！自策賢良，隋加詩賦，罷中正之法，委銓舉之司。由是爭務雕蟲，罕趨函丈，矯首皆希於屈、宋，駕肩並[04835]擬於風、騷。或侔箴闕之篇，或敩補亡之句。咸欲錙銖采葛，糠秕懷沙，較麗藻於碧雞，鬥新奇於白鳳。暨編之簡牘，播在管弦，未逃季緒之詆訶，孰望虛之稱賞？迨今千載，不乏辭人，統論六義之源，較其變之體，如班者蓋寡，類七者幾何？至潘、陸情致之文，鮑、謝清便之作，迨於徐、庾，踵麗增華，纂組成而耀以珠璣，瑤臺構而間之金碧。國初開文館，高宗禮茂才，虞、許擅價於前，蘇、李馳聲於後。或位升臺鼎，學際天人，潤色之文，咸布編集。然而向古者於太僻，徇華者或至不經，齷齪者局於宮商，放縱者流於鄭、衛。若品調律度，揚搉古今，賢不肖皆賞其文，未如元、白之盛。昔建安才，始定霸於曹、劉；永明辭宗，先讓功於沈、謝。元和主盟，微之、樂天而已。臣觀元之制策，白之奏議，極文章之壺奧，盡治亂之根荄。非徒謠頌之片言，盤盂之說。就文觀行，居易優，放心於自得之場，置器於必安之地，優遊卒歲，不亦賢乎？
贊曰：文章新體，建安、永明。沈、謝旣往，元、白挺生。但留金石，長有莖[04836]英。不習孫、吳，焉知用兵？
左奉議郎充紹興府府學教授朱倬校正
唐列傳卷第一百一十六[04837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