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世長，雍州武功人。祖彤，後魏通直散騎常侍。「通」字各本原無，據新書卷一〇三蘇世長傳補。父振，周宕州刺史、建威縣侯。周武帝時，世長年十餘歲，上言。武帝以其年，召問：「讀何？」對曰：「讀孝經、論語。」武帝曰：「孝經、論語何所言？」對曰：「孝經云：『國者不敢侮於鰥寡。』論語云：『政以德。』」武帝善其對，令於獸門館讀。以其父歿王，因令襲爵，世長於武帝前擗踴號泣，武帝之改容。隋文帝受禪，世長屢上便宜，頗有補益，超遷長安令。業中，都水少監，使於上江督運。會江都難作，世長煬帝發喪慟哭，哀感路人。王世充僭號，署太太保、行台右僕射。與世充兄弘烈及將豆盧褒俱鎮襄陽。時弘烈娶褒女妻，深相結托。高祖與褒有舊，璽諭之，不從，頻斬使者。武德四年，洛[02826]陽平，世長首勸弘烈降。旣至京師，高祖誅褒而責世長來晚之故，世長頓顙曰：「自古帝王受命，逐鹿之喻，一人得之，萬夫斂手。豈有獲鹿之後，忿同獵之徒，問爭肉之罪？陛下應天順人，布德施惠，安得忘管仲、雍齒之乎！且臣武功之士，經涉亂離，死亡畧盡，惟臣殘命，得聖朝，陛下若復殺之，是絕其類。實望天恩，使有遺種。」高祖與之有故，笑而釋之。尋授玉山屯監。後於玄武門引，語及平生，恩意甚厚。高祖曰：「卿自謂諂佞耶，正直耶？」對曰：「臣實愚直。」高祖曰：「卿若直，何背世充而我？」對曰：「洛陽旣平，天下一，臣智窮力屈，始陛下。向使世充尚在，臣據南，天意雖有所，人足勍敵。」高祖笑。嘗嘲之曰：「名長意短，口正心邪，棄忠貞於鄭國，忘信義於吾家。」世長對曰：「名長意短，實如聖旨；口正心邪，未敢奉詔。昔竇融以河西降，十世封侯；臣以山南國，惟蒙屯監。」卽日擢拜諫議夫。從幸涇陽校獵，獲禽獸於旌門。高祖入御營，顧謂朝臣曰：「今日畋樂乎？」世長進曰：「陛下遊獵，薄廢萬[02827]機，不滿十旬，未樂。」高祖色變，旣而笑曰：「狂態發耶？」世長曰：「臣私計則狂，陛下國計則忠矣。」及突厥入寇武功，郡縣多失戶口，是後下詔將幸武功校獵。世長諫曰：「突厥初入，民害，陛下救恤之道猶未發言，乃於其地縱畋獵，非但仁育之心有所不足，百姓供頓，將何以堪？」高祖不納。嘗引之於披香殿，世長酒酣，奏曰：「此殿隋煬帝所作耶？是何雕麗之若此？」高祖曰：「卿好諫似真，其心實詐。豈不知此殿是吾所造，何須設詭疑而言煬帝乎？」對曰：「臣實不知。但傾宮、鹿台琉璃之瓦，並非受命帝王愛民節用之所。若是陛下作此，誠非所宜。臣昔在武功，幸常陪侍，陛下宅宇，才蔽風霜，當此之時，亦以足。今因隋之侈，民不堪命，數有道，而陛下得之，實謂懲其奢淫，不忘儉約。今初有天下，而於隋宮之內，加雕飾，欲撥其亂，寧可得乎？」高祖深然之。後歷陝州長史、天策府軍諮祭酒。秦府初開文學館，引學士。與房玄齡等一十八人皆蒙圖畫，令文學褚亮之贊，曰：「軍諮諧噱，超然辯悟。[02828]正色於庭，匪躬之故。」貞觀初，聘於突厥，與頡利爭禮，不受賂遺，朝廷稱之。出巴州刺史，覆舟溺水而卒。世長機辯有學，博涉而簡率，嗜酒，無威儀。初在陝州，部內多犯法，世長莫能禁，乃責躬引咎，自撻於都街。伍伯嫉其詭，鞭之血，世長不勝痛，呼而走，觀者咸以笑，議者方稱其詐。
良嗣，高宗時遷周王府司馬。王時年少，舉不法，良嗣正色匡諫，甚敬憚。王府官屬多非其人，良嗣守文檢括，莫敢有犯，深高宗所稱。遷荊州都督府長史。高宗使宦者緣江采異竹，將於苑中植之。宦者科舟載竹，所在縱暴。還過荊州，良嗣囚之，因上疏切諫，稱：「遠方求珍異以疲道路，非聖人抑己愛人之道。人竊弄威福，以虧皇明。」言甚切直。疏奏，高宗下制慰勉，遽令棄竹於江中。永淳中，雍州長史。時關中飢，人相食，盜賊縱橫。良嗣政嚴明，盜發日內無不擒擿。則天臨朝，遷工部尚。尋代王德真納言，累封溫國公。西京留守，則天賦詩餞送，賞遇甚渥。時尚[02829]方監裴匪躬檢校西苑，將鬻苑中果菜以收其利。良嗣駁之曰：「昔公儀相魯，猶能拔葵去織，未聞萬乘之主，鬻其果菜以與下人爭利。」匪躬遂止。無幾，追入都，遷文昌左相、同鳳閣鸞台品。載初元年春，罷文昌左相，加位特進，仍依舊知政。與地官尚韋方質不協，及方質坐當誅，辭引良嗣，則天特保明之。良嗣謝恩拜伏，便不能復起，輿其家，詔御醫張文仲、韋慈藏往視疾。其日薨，年八十五。則天輟朝日，舉哀於觀風門，敕百官就宅赴吊。贈開府儀同司，益州都督，賜絹布八百段、米粟八百碩，兼降璽弔祭。其踐言，太常丞，尋酷吏所陷，配流嶺南而死。追削良嗣官爵，籍沒其家。景龍元年，追贈良嗣司空。踐言務玄，襲爵溫國公，開元中，邠王府長史。
韋雲起，雍州萬年人。伯父澄，武德初國祭酒、綿州刺史。雲起，隋開皇中明經舉，授符璽直長。嘗因奏，文帝問曰：「外間有不便，汝可言之。」時兵部侍郎柳述在帝側，雲起應聲奏曰：「柳述驕豪，未[02830]嘗經，兵機要重，非其所堪，徒以公主之婿，遂居要職。臣恐物議以陛下官不擇賢，濫以天秩加於私愛，斯亦不便之者。」帝甚然其言，顧謂述曰：「雲起之言，汝藥石，可師友之。」仁壽初，詔在朝文武舉人，述乃舉雲起，進授通舍人。業初，改通謁者。上疏奏曰：「今朝廷之內多山東人，而自作門戶，更相剡薦，附下罔上，共朋黨。不抑其端，必傾朝政，臣所以痛心扼腕，不能默已。謹件朋黨人姓名及奸狀如左。」煬帝令理推究，於是左丞郎蔚之、司隸別駕郎楚之並坐朋黨，配流漫頭赤水，餘免官者九人。會契丹入抄營州，詔雲起護突厥兵往討契丹部落。啟民可汗發騎萬，受其處分。雲起分十營，四道俱引，營相去各一里，不得交雜。聞鼓聲而行，聞角聲而止，自非公使，勿得走馬。令五申之後，擊鼓而發，軍中有犯約者，斬紇幹一人，持首以徇。於是突厥將帥來入謁之，皆膝行股戰，莫敢仰視。契丹本突厥，情無猜忌，雲起旣入其界，使突厥詐云，向柳城郡欲共高麗交易，勿言營中有隋使，敢[02831]漏洩者斬之。契丹不。去賊營百里，詐引南度，夜復退還，去營五十里，結陣而宿，契丹弗之知。旣明，俱發，馳騎襲之，盡獲其男女四萬口，女及畜產以半賜突厥，餘將入朝，男皆殺之。煬帝喜，集百官曰：「雲起用突厥而平契丹，行師奇譎，才兼文武，立朝謇諤，朕今親自舉之。」擢治御史。雲起乃奏劾曰：「內史侍郎虞世基，職典樞要，寄任隆重；御史夫裴蘊，特蒙殊寵，維持內外。今四方告變，不奏聞，賊數實多，或減言少。陛下旣聞賊少，發兵不多，衆寡懸殊，往皆莫克，故使官軍失利，賊黨日滋。此而不繩，害將，請付有司，詰正其罪。」理卿鄭善果奏曰：「雲起詆訾名臣，所言不實，非毀朝政，妄作威權。」由是左遷理司直。煬帝幸揚州，雲起告長安，屬義旗入關，於長樂宮謁。義寧元年，授司農卿，封陽城縣公。武德元年，加授上開府儀同司，判農圃監。是歲，欲發兵討王世充，雲起上表諫曰：「國家承喪亂之後，百姓流離，未蒙安養，頻年不熟，關內阻飢。京邑初平，物情未附，鼠竊狗盜，猶[02832]國憂。盩厔、司竹，餘氛未殄；藍田、谷口，羣盜實多。朝夕伺間，極國害。雖京城之內，每夜賊發。北有師都，連結胡寇，斯乃國家腹心之疾。舍此不圖，而窺兵函、洛，若師出之後，內盜乘虛，一旦有變，禍將不。臣謂王世充遠隔千里，山川懸絕，無能害，待有餘力，方可討之。今內難未弭，且宜弘於度外。如臣愚，請暫戢兵，務穡勸農，安人和衆。關中盜，自然寧息。秦川將卒，賈勇有餘，年之後，一舉便定。今雖欲速，臣恐未可。」乃從之。會突厥入寇，詔雲起總領豳、寧已北九州兵馬，便宜從。四年，授西麟州刺史，司農卿如故。尋代趙郡王孝恭夔州刺史，轉遂州都督，懷柔夷獠，咸得衆心。遷益州行台民部尚，尋轉行台兵部尚。行台僕射竇軌多行殺戮，妄奏獠反，冀得集兵。因此作威，肆其凶暴，雲起多執不從。雲起營私產，交通生獠，以規其利，軌亦對衆言之，由是構隙，情相猜貳。隱太之死，敕遣軌息馳驛詣益州報軌，軌乃疑雲起弟慶儉、堂弟慶嗣及親族並東宮，慮其聞狀或將變，[02833]先設而後告之。雲起果不信，問曰：「詔何在？」軌曰：「公，建成黨，今不奉詔，同反明矣。」遂執殺之。初，雲起年少時，師太學博士王頗，頗每與之言及時，甚嘉嘆之，乃謂之曰：「韋生識悟如是，必能自取富貴；然剛腸嫉惡，終當以此害身。」竟如頗言。師實，垂拱初，官至華州刺史、太少詹，封扶陽郡公。師實方質，則天初鸞台侍郎、地官尚、同鳳閣鸞台平章。時改修垂拱格式，方質多所損益，甚時人所稱。俄而武承嗣、思當朝用，諸宰相咸傾附之。方質疾假，承嗣等詣宅問疾，方質據牀不之禮。左右云：「踞權貴，恐招危禍。」方質曰：「吉凶命。丈夫豈能折節曲近戚，以求苟免。」尋酷吏周興、來珣所構，配流儋州，仍籍沒其家。尋卒。神龍初雪免。
孫伏伽，貝州武城人。業末，自理寺史累補萬年縣法曹。武德元年，初以上諫。其一曰：臣聞天有諍臣，雖無道不失其天下；父有諍，雖無道不陷於不義。故云不可不諍於父，臣不可[02834]不諍於君。以此言之，臣之君，猶之父故。隋後主所以失天下者，何？止不聞其過。當時非無直言之士，由君不受諫，自謂德盛唐堯，功過夏禹，窮侈極欲，以恣其心。天下之士，肝腦塗地，戶口減耗，盜賊日滋，而不覺知者，皆由朝臣不敢告之。向使修嚴父之法，開直言之路，選賢任能，賞罰得中，人人樂業，誰能搖動者乎？所以前朝好變更，不師古訓者，止天誘其咎，將以開今聖唐。陛下龍舉晉陽，天下響應，計不旋踵，位遂隆。陛下勿以唐得天下之易，不知隋失之不難。陛下貴天，富有天下，動則左史之，言則右史之。旣竹帛所拘，何可恣情不慎？凡有搜狩，須順四時，旣代天理，安得非時妄動？陛下十日龍飛，十一日有獻鷂雛者，此乃前朝之弊風，少年之務，何忽今日行之！聞相國參軍盧牟獻琵琶，長安縣丞張安道獻弓箭，頻蒙賞勞。但「普天之下，莫非王土；率土之濱，莫非王臣」，陛下必有所欲，何求而不得？陛下所少者，豈此物哉！願陛下察臣愚忠，則天下幸甚。其[02835]曰：百戲散樂，本非正聲，有隋之末，崇用，此謂淫風，不可不改。近者，太常官司於人間借婦女裙襦五百餘具，以充散妓之服，雲擬五月五日於玄武門遊戲。臣竊思審，實損皇猷，亦非貽厥孫謀，後代法。故云：「無以怨無而弗去。」恐從至於故。論語云：「放鄭聲，遠佞人。」云：「樂則韶舞。」以此言之，散妓定非功成之樂。如臣愚，請並廢之。則天下不勝幸甚。其曰：臣聞性相近而習相遠，以其所好相染。故云：「與治同道罔弗興，與亂同罔弗亡。」以此言之，興亂其在斯與！皇太及諸王等左右羣僚，不可不擇而任之。如臣愚，但是無義之人，及先來無賴，家門不能邕睦；及好奢華馳獵馭射，專作慢游狗馬、聲色歌舞之人，不得使親而近之。此等止可悅耳目，驅馳，至於拾遺補闕，決不能。臣歷窺往古，下觀近代，至於孫不孝，兄弟離間，莫不左右亂之。願陛下妙選賢才，以皇太僚友，如此卽克隆盤石，永固維城矣。高祖覽之悅，下詔曰「秦以不聞其過[02836]而亡，典籍豈無先誡？臣僕諂諛，故弗之覺。高祖反正，從諫如流。洎乎文、景繼業，宣、元承緒，不由斯道，孰隆景祚？周、隋之季，忠臣結舌，一言喪邦，諒足深誡。永言於此，常深嘆息。朕每惟寡薄，恭膺寶命，雖不能性與天道，庶思勉力，常冀弼諧，以匡不逮。而羣公卿士，罕進直言，將申虛受之懷，物所未諭。萬年縣法曹孫伏伽，至誠慷慨，詞義懇切，指陳得失，無所迴避。非有不次之舉，曷貽利行之益！伏伽旣懷諒直，宜處憲司，可治侍御史。仍頒示遠近，知朕意焉。」兼賜帛百匹。時軍國多，賦斂繁重，伏伽屢奏請改革，高祖並納焉。年，高祖謂裴寂曰：「隋末無道，上下相蒙，主則驕矜，臣惟諂佞。上不聞過，下不盡忠，至使社稷傾危，身死匹夫之手。朕撥亂反正，志在安人，平亂任武臣，守成委文吏，庶得各展器能，以匡不逮。比每虛心接待，冀聞讜言。然惟李綱善盡忠款，孫伏伽可謂誠直，餘人猶踵弊風，俯首而已，豈朕所望哉！」及平王世充、竇建德，赦天下，旣而責其黨與，並令配遷。伏伽上表諫曰：臣聞王言無[02837]戲，自古格言；去食存信，聞諸舊典。故云：「爾無不信，朕不食言。」論語雲，一言出口，駟不及舌。以此而論，言之出口，不可不慎。伏惟陛下光臨區宇，覆育羣生，率土之濱，誰非臣妾。絲綸一發，取信萬方，使聞之者不疑，之者不惑。陛下今月日發雲雨之制，光被黔黎，無所間然，公私蒙賴。旣雲常赦不免，皆赦除之，此非直赦其有罪，亦是與天下斷當，許其更新。以此言之，但是赦後，卽便無。因何王世充及建德部下，赦後乃欲遷之？此是陛下自違本心，欲遣下人若取則？若欲細推尋，逆城之內，人誰無罪？故云：「殲厥渠魁，脅從罔治。」若論渠魁，世充等首，渠魁尚免，脅從何辜？且古人云：「蹠狗吠堯，蓋非其主。」在東都城內及建德部下，乃有與陛下積故舊，編髮友朋，猶尚有人敗後始至者。此等豈忘陛下，皆云被壅故。以此言之，自外疏者，竊謂無罪。云：「非知之艱，行之惟艱。」上古以來，何代無君，所以只稱堯、舜之善者，何？直由天者實難，善名難得故。往者天下未平，威權須應機而[02838]作；今四方旣定，設法須與人共之。但法者，陛下自作之，還須守之，使天下百姓信而畏之。今自無信，欲遣兆人若信畏？故云：「無偏無黨，王道蕩蕩；無黨無偏，王道平平。」賞罰之行，達乎貴賤，聖人製法，無限親疏。如臣愚，世充、建德下偽官，經赦合免責情，欲遷配者，請並放之，則天下幸甚。上表請置諫官，高祖皆納焉。太宗卽位，賜爵樂安縣男。貞觀元年，轉理少卿。太宗嘗馬射，伏伽上諫曰：「臣聞千金之，坐不垂堂；百金之，立不倚衡。以此言之，天下之主，不可履險乘危明矣。臣聞天之居，則禁衛九重；其動，則出警入蹕。此非極尊其居處，乃社稷生靈之計耳。故古人云：『一人有慶，兆人賴之。』臣竊聞陛下猶自走馬射帖，娛悅近臣，此乃無禁乘危，竊陛下有所不取。何者？一則非光史冊，則未足顯揚，非所以導養聖躬，亦不可以垂範後代。此只是少年諸王之所務，豈得旣天，今日猶行之乎？陛下雖欲自輕，其奈社稷天下何！如臣愚，竊謂不可。」太宗覽之悅。五年，坐[02839]奏囚誤失免官。尋起刑部郎中，累遷理少卿，轉民部侍郎。十四年，拜理卿，後出陝州刺史。永徽五年，以年老致仕。顯慶年卒。張玄素，蒲州虞鄉人。隋末，景城縣戶曹。竇建德攻陷景城，玄素被執，將就戮，縣民千餘人號泣請代其命，曰：「此人清慎若是，今倘殺之，乃無天。王將定天下，當深加禮接，以招四方，如何殺之，使善人解體？」建德遽命釋之，署治侍御史，固辭不受。及江都不守，召拜黃門侍郎，始應命。建德平，授景城都督府參軍。太宗聞其名，及卽位，召，訪以政道。對曰：「臣觀自古以來，未有如隋室喪亂之甚，豈非其君自專，其法日亂。向使君虛受於上，臣弼違於下，豈至於此？且萬乘之重，欲自專庶務，日斷十而五條不中，中者信善，其如不中者何？況一日萬機，己多虧失，以日繼月，乃至累年，乖謬旣多，不亡何待！如其廣任賢良，高居深視，百司奉職，誰敢犯之？臣觀隋末沸騰，被於宇縣，所爭天下者不過十數人，餘皆保邑全身，思有道。是知人欲背主亂者鮮矣，但[02840]人君不能安之，遂致於亂。陛下若近覽危亡，日慎一日，堯、舜之道，何以能加！」太宗善其對，擢拜侍御史，尋遷給中。貞觀四年，詔發卒修洛陽宮乾陽殿，以巡幸。玄素上諫曰：微臣竊思秦始皇之君，藉周室之餘、六國之盛，將貽之萬葉，及其而亡，良由逞嗜奔欲，逆天害人者。是知天下不可以力勝，神祇不可以親恃，惟當弘儉約，薄賦斂，慎終如始，可以永固。方今承百王之末，屬凋弊之餘，必欲節之以禮制，陛下宜以身先。東都未有幸期，卽何須補葺？諸王今並出籓，須營構，興發漸多，豈疲人之所望？其不可一。陛下初平東都之始，層樓廣殿，皆令撤毀，天下翕然，同心欣仰。豈有初則惡其侈靡，今乃襲其雕麗？其不可。每承音旨，未卽巡幸，此則不急之務，成虛費之勞。國無兼年之積，何用兩都之好，勞役過度，怨讟將起。其不可。百姓承亂離之後，財力凋盡，天恩含育，粗存立，飢寒猶切，生計未安，五年間，恐未平復。奈何營未幸之都，奪疲人之力？其不可四。昔高祖將都[02841]洛陽，婁敬一言，卽日西駕，豈不知地惟土中，貢賦所均，但以形勝不如關內。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，革澆漓之俗，日尚淺，未甚淳和。斟酌宜，詎可東幸？其不可五。臣嘗隋室造殿，楹棟宏壯，木非隨近所有，多從豫章采來。千人曳一柱，其下施轂，皆以生鐵之，若用木輪，便卽火出。鐵轂旣生，行一里卽有破壞，仍數百人別齎鐵轂以隨之，終日不過進十里。畧計一柱，已用數十萬功，則餘費過於此。臣聞阿房成，秦人散；章華就，楚衆離；及乾陽畢功，隋人解體。且以陛下今時功力，何如隋日？役瘡痍之人，襲亡隋之弊，以此言之，恐甚於煬帝。深願陛下思之，無由余所笑，則天下幸甚。太宗曰：「卿謂我不如煬帝，何如桀、紂？」對曰：「若此殿卒興，所謂同於亂。且陛下初平東都，太上皇敕殿高門並宜焚燬，陛下以瓦木可用，不宜焚灼，請賜與貧人。雖不行，然天下翕然謳歌至德。今若遵舊制，卽是隋役復興。五六年間，趨舍頓異，何以昭示孫，光敷四海？」太宗嘆曰：「我不思量，遂至於[02842]此。」顧謂房玄齡曰：「洛陽土中，朝貢道均，朕故修營，意在便於百姓。今玄素上表，實亦可依，後必理須行，露坐亦復何苦，所有作役，宜卽停之。然以卑干尊，古來不易，非其忠直，安能若此？可賜彩百匹。」侍中魏徵嘆曰：「張公論，遂有回天之力，可謂仁人之言，其利博哉！」累遷太少詹，轉右庶。時承乾居春宮，頗以游畋廢學，玄素上諫曰：「臣聞皇天無親，惟德是輔，苟違天道，人神同棄。然古驅之禮，非欲教殺，將百姓除害，故湯羅一面，天下仁。今苑中娛獵，雖名異游畋，若行之無常，終虧雅度。且傅說曰：『學不師古，匪說攸聞。』然則弘道在於學古，學古必資師訓。旣奉恩詔，令孔穎達侍講，望數存問，以補萬一。仍博遣有名行學士，兼朝夕侍奉。覽聖人之遺教，察旣行之往，日知其所不足，月無忘其所能。此則盡善盡美，夏啟、周誦，焉足言哉！夫人上者，未有不求其善，但以性不勝情，耽惑成亂。耽惑旣甚，忠言遂塞，所以臣下苟順，君道漸虧。古人有言：『勿以惡而不去，善而不。』故知禍福之[02843]來，皆起於漸。殿下地居儲兩，當須廣樹嘉猷。旣有好畋之淫，何以主斯匕鬯？慎終如始，猶懼漸衰，始尚不慎，終將安保！」尋兼太少詹。十年，上諫曰：「臣聞周公以聖之材，猶握髮吐飧，引納白屋，而況後之聖賢，敢輕斯道？是以禮制皇太入學而行齒胄，欲使太知君臣、父、長幼之道。然君臣之義、父之親、尊卑之序、長幼之節，用之方寸之內，弘之四海之外，皆因行以遠聞，假言以光被。伏惟殿下睿質已隆，尚須學文以飾其表。至如孔穎達、趙弘智等，非惟宿德鴻儒，亦兼達政要，望令數得侍講，開釋物理，覽古諭今，增暉睿德。而彫蟲伎之流，只可時命追隨，以代博弈耳。若其騎射畋游，酣歌戲玩，以悅耳目，終穢心神，漸染旣久，必移情性。古人有言：『心萬主，動而無節卽亂。』臣恐殿下敗德之源，在於此矣。」承乾並不能納。太宗知玄素在東宮頻有進諫，十四年，擢授銀青光祿夫，行太左庶。時承乾久不坐朝，玄素諫曰：「宮內止有婦人耳，不知如樊姬之徒，可與弘益聖德者[02844]有幾？若遂無賢哲，便是親嬖倖，遠忠良。人不德，何以光敷善？且宮儲之寄，於國重，所以廣置羣僚，以輔睿德。今乃動經時月，不宮臣，納誨旣疏，將何補闕？」承乾嫉其數諫，遣戶奴夜以馬撾擊之，殆至於死。承乾嘗於宮中擊鼓，聲聞於外，玄素叩閣請，極言切諫，承乾乃出宮內鼓，對玄素毀之。是歲，太宗嘗對朝問玄素歷官所由，玄素旣出自刑部令史，甚以慚恥。諫議夫褚遂良上疏曰：「臣聞君不失言於人，聖主不戲言於臣。言則史之，禮成之，樂歌之。居上能禮其臣，臣始能盡力以奉其上。近代宋孝武輕言肆口，侮弄朝臣，攻其門戶，乃至狼狽。良史之，以非是。陛下昨問張玄素云：『隋任何官？』奏云：『縣尉。』問：『未縣尉已前？』奏云：『流外。』問：『在何曹司？』玄素將出閣門，殆不能移步，精爽頓盡，色類死灰。朝臣之，多所驚怪。唐創歷，任官以才；卜祝庸保，量能使用。陛下禮重玄素，頻年任使，擢授品，翼贊皇儲，自不可更對羣臣，窮其門戶，棄昔日之殊恩，成一朝之愧恥。人君之御臣下，[02845]禮義以導之，惠澤以驅之，使其負戴玄天，罄輸臣節，猶恐德禮不加，人不自勵。若無故忽畧，使其羞慚，鬱結於懷，衷心靡樂，責其伏節死義，其可得乎？」奏，太宗謂遂良曰：「朕亦悔此問，今得卿疏，深會我心。」承乾旣敗德日增，玄素上諫曰：臣聞孔云：「能近取譬，可謂仁之方已。」然、傳所載，言之或遠，尋覽近，得失斯存。至如周武帝平定山東，卑宮菲食，以安海內。太贇舉措無端，穢德日著。烏九軌知其不可，具言於武帝；武帝慈仁，望其漸改。及至踐祚，狂暴肆情，區宇崩離，宗祀覆滅，卽隋文帝所代是。文帝因周衰弱，憑藉女資，雖無功於天下，然布德行仁，足萬姓所賴。勇太，不能近遵君父之節儉，而務驕侈，今之山池遺蹟，卽殿下所親睹是。此時亦恃君親之恩，自謂太山之固，詎知邪臣敢進其說？向使動靜有常，進退合度，親君，疏人，舍浮華，尚恭儉，雖有邪臣間之，何能致慈父之隙？豈不由積德未弘，令聞不著，讒言一至，遂成其禍？竊惟皇儲之寄，荷戴殊重，如其積德不弘，[02846]何以嗣守成業？聖上以殿下親則父，兼家國，所應用物，不節限。恩旨未逾六旬，用物已過七萬，驕奢之極，孰雲過此。龍樓之下，惟聚工匠；望苑之內，不睹賢良。今言孝敬則闕視膳問安之禮，語恭順則違君父慈訓之方，求風聲則無愛學好道之實，觀舉措則有因緣誅戮之罪。宮臣正士，未嘗在側；羣邪淫巧，暱近深宮。愛好者皆游手雜色，施與者併圖畫雕鏤。在外瞻仰，已有此失；居中隱密，寧可勝計哉！宣猷禁門，不異闤闠，朝入暮出，穢聲已遠。臣以德音日損，頻上諫，自爾已來，縱逸尤甚。右庶趙弘智經明行修，當今善士，臣每奏請，望數召進，與之談論，庶廣徽猷。令旨反有猜嫌，謂臣妄相推引。從善如流，尚恐不逮；飾非拒諫，必招敗損。方崇閉塞之源，不慕欽明之術，雖抱睿哲之資，終罹罔念之咎。古人云：「苦藥利病，苦言利行。」伏惟居安思危，日慎一日。入，承乾不納，乃遣刺客將加屠害。俄屬宮廢，玄素隨例除史。十八年，起授潮州刺史，轉鄧州刺史。永徽中，以年老致仕。龍朔年，加授銀青光祿[02847]夫。麟德元年卒。
史臣曰：伏伽上疏於高祖，玄素進言於太宗，從疏賤以干至尊，懷切直以明正理，可謂至難矣。旣而並抽獎，咸蒙顧遇。自非下情忠到，效匪躬之節，上聽聰明，致如流之美，孰能至於此乎？曰：「木從繩則正，後從諫則聖。」斯之謂矣。世長幼而聰悟，長能規諫；雲起屏絕朋黨，罔避驕豪。歷覽言行，咸有可觀。而雲起吐茹無方，世長終成詭詐，其不令宜哉！方諸孫、張，知不迨矣。
贊曰：言身文，感義忘身。不有忠膽，安輕逆鱗？蘇、韋果俊，伽、素忠純。悟主匡失，猗歟諍臣。
右文林郎充兩浙東路提舉鹽幹辦公蘇之勤校勘
唐列傳卷第十五[02848] [02849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