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原君趙勝者,㌗曰勝,式證反。趙之諸公。㌕徐廣曰:「魏公子傳曰趙惠文王弟。」諸中勝最賢,喜賓客,賓客蓋至者數千人。平原君相趙惠文王及孝成王,去相,復位,封於東武城。㌕徐廣曰:「屬清河。」㌗曰今貝州武城縣也。平原君家樓臨民家。民家有躄者,槃散行汲。㌕散亦作「跚」。㌖曰躄音壁。散音先寒反,亦作「跚」,音同。㌗曰躄,跛也。平原君美人居樓上,臨,笑之。明日,躄者至平原君門,請曰:「臣聞君之喜士,士不遠千里而至者,以君能貴士而賤妾。臣不幸有罷癃之病,㌕徐廣曰:「癃音隆。癃,病也。」㌖曰罷音皮。癃音呂宮反。罷癃謂背疾,言腰曲而背[03165]隆高也。而君之後宮臨而笑臣,臣願得笑臣者頭。」平原君笑應曰:「諾。」躄者去,平原君笑曰:「觀此豎,乃欲以一笑之故殺吾美人,不亦甚乎!」終不殺。居歲餘,賓客門下舍人稍稍引去者過半。平原君怪之,曰:「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,而去者何多?」門下一人前對曰:「以君之不殺笑躄者,以君愛色而賤士,士即去耳。」於是平原君乃斬笑躄者美人頭,自造門進躄者,因謝焉。其後門下乃復稍稍來。是時齊有孟嘗,魏有信陵,楚有春申,故爭相傾以待士。㌕待,一作「得」。秦之圍[03166]邯鄲,㌗曰趙惠文王九年,秦昭王十五年。趙使平原君求救,合從於楚,約與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具者十人偕。平原君曰:「使文能取勝,則善矣。文不能取勝,則歃血於華屋之下,必得定從而還。士不外索,取於食客門下足矣。」得十九人,餘無可取者,無以滿十人。門下有毛遂者,前,自贊於平原君曰:「遂聞君將合從於楚,約與食客門下十人偕,不外索。今少一人,願君即以遂員而行矣。」平原君曰:「先生處勝之門下幾年於此矣?」毛遂曰:「年於此矣。」平原君曰:「夫賢士之處丗,[03167]譬若錐之處囊中,其末立。今先生處勝之門下年於此矣,左右未有所稱誦,勝未有所聞,是先生無所有。先生不能,先生留。」毛遂曰:「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。使遂蚤得處囊中,乃穎脱而出,㌖曰鄭玄曰「穎,環也」。脱音吐活反。非特其末而已。」平原君竟與毛遂偕。十九人相與目笑之而未廢。㌖曰發,一作「廢」。鄭玄云「皆目視而輕笑之,未能即廢弃之也」。毛遂比至楚,與十九人論議,十九人皆服。平原君與楚合從,言其利害,日出而言之,日中不決。十九人謂毛遂曰:「先生上。」毛遂按劒歷階而上,謂平原君曰:「從之利害,兩言[03168]而決耳。今日出而言從,日中不決,何?」楚王謂平原君曰:「客何者?」平原君曰:「是勝之舍人。」楚王叱曰:「胡不下!吾乃與而君言,汝何者!」毛遂按劒而前曰:「王之所以叱遂者,以楚國之衆。今十步之內,王不得恃楚國之衆,王之命縣於遂手。吾君在前,叱者何?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,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,豈其士卒衆多哉,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。今楚地方五千里,持戟百萬,此霸王之資。以楚之彊,天下弗能當。白起,豎耳,率數萬之[03169]衆,興師以與楚戰,一戰而舉鄢郢,再戰而燒夷陵,戰而辱王之先人。此百丗之怨而趙之所羞,而王弗知惡焉。㌗曰惡,烏故反。合從者楚,非趙。吾君在前,叱者何?」楚王曰:「唯唯,誠若先生之言,謹奉社稷而以從。」毛遂曰:「從定乎?」楚王曰:「定矣。」毛遂謂楚王之左右曰:「取雞狗馬之血來。」㌖曰盟之所用牲貴賤不同,天子用牛及馬,諸侯用犬及豭,大夫已下用雞。今此總言盟之用血,故云「取雞狗馬之血來」耳。毛遂奉銅槃㌖曰奉,敷奉反。若周禮則用珠盤也。而跪進之楚王曰:「王當歃血而定從,次者吾君,次者遂。」遂定從於殿上。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:[03170]「公相與歃此血於堂下。㌖曰軟音所甲反。公等録録,㌕音禄。㌖曰音六。王劭云「録,借字耳」。又說文云「録録,隨從之貌」也。所謂因人成者。」平原君已定從而,至於趙,曰:「勝不敢復相士。勝相士多者千人,寡者百數,自以不失天下之士,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。毛先生一至楚,而使趙重於九鼎呂。㌖曰九鼎大呂,國之寶器。言毛遂至楚,使趙重於九鼎大呂,言爲天下所重也。㌗曰大呂,周廟大鍾。毛先生以寸之舌,彊於百萬之師。勝不敢復相士。」遂以上客。平原君旣返趙,楚使春申君將兵赴救趙,魏信陵君亦矯奪晉鄙軍徃救趙,皆未至。秦急圍邯鄲,邯[03171]鄲急,且降,平原君甚患之。邯鄲傳舍吏李同㌗曰名談,太史公諱改也。說平原君曰:「君不憂趙亡邪?」平原君曰:「趙亡則勝虜,何不憂乎?」李同曰:「邯鄲之民,炊骨易而食,可謂急矣,而君之後宮以百數,婢妾被綺縠,餘粱肉,而民褐衣不完,糟穅不厭。民困兵盡,或剡木矛矢,而君器物鍾磬自若。使秦破趙,君安得有此?使趙得全,君何患無有?今君誠能令夫人以下編於士卒之間,分功而作,家之所有盡散以饗士,士方其危苦之時,易德耳。」㌗曰言士方危苦之時,易有恩德。於是平原君從之,得[03172]敢死之士千人。李同遂與千人赴秦軍,秦軍之卻十里。亦會楚、魏救至,秦兵遂罷,邯鄲復存。李同戰死,封其父李侯。㌕徐廣曰:「河內成臯有李城。」㌗曰懷州温縣,本李城也,李同父所封。隋煬帝從故温城移縣於此。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平原君請封。公孫龍聞之,夜駕平原君曰:「龍聞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君請封,有之乎?」平原君曰:「然。」龍曰:「此甚不可。且王舉君而相趙者,非以君之智能趙國無有。割東武城而封君者,非以君有功,而以國人無勳,乃以君親戚故。君受相印不辭無[03173]能,割地不言無功者,亦自以親戚故。今信陵君存邯鄲而請封,是親戚受城而國人計功。㌕徐廣曰:「一本『是親戚受城而以國許人』。」此甚不可。且虞卿操其兩權,成,操右券以責;㌖曰言虞卿論平原君取封事成,則操其右券以責其報德也。不成,以虚名德君。君必勿聽。」平原君遂不聽虞卿。平原君以趙孝成王十五年卒。㌖曰六國年表及丗家並云十四年卒,與此不同。孫代,後竟與趙俱亡。平原君厚待公孫龍。公孫龍善堅白之辯,及鄒衍過趙㌖曰過音戈。言至道,乃絀公孫龍。㌕劉向别録曰:「齊使鄒衍過趙,平原君見公孫龍及其徒綦毋子之屬,論『白馬非馬』之辯,以問鄒子。鄒子曰:『不可。彼天下之辯有五勝三至,而辭正爲下。辯者,别殊類使不相害,[03174]序異端使不相亂,杼意通指,明其所謂,使人與知焉,不務相迷也。故勝者不失其所守,不勝者得其所求。若是,故辯可爲也。及至煩文以相假,飾辭以相惇,巧譬以相移,引人聲使不得及其意。如此,害大道。夫繳紛爭言而競後息,不能無害君子。』坐皆稱善。」㌖曰杼音墅。杼者,舒也。繳音叫。謂繳繞紛亂,爭言而競後息,不能無害也。
虞卿者,游說之士。躡蹻檐簦㌕徐廣曰:「蹻,草履也。簦,長柄笠,音登。笠有柄者謂之簦。」㌖曰蹻音脚。說趙孝成王。一,賜黄金百鎰,白璧一雙;再,趙上卿,故號虞卿。㌕譙周曰:「食邑於虞。」㌖曰趙之虞在河東大陽縣,今之虞鄉縣是也。秦趙戰於長平,趙不勝,亡一都尉。趙王召樓昌與虞卿曰:「軍戰不勝,尉復死,㌕徐廣曰:「復,一作『係』。」寡人使束甲而趨之,何如?」樓昌曰:「無益,不如發重使媾。」㌕古后反。求和曰媾。㌖曰按:求和曰媾。媾亦講,講亦和也。虞[03175]卿曰:「昌言媾者,以不媾軍必破。而制媾者在秦。且王之論秦,欲破趙之軍乎,不邪?」王曰:「秦不遺餘力矣,必且欲破趙軍。」虞卿曰:「王聽臣,發使出重寶以附楚、魏,楚、魏欲得王之重寶,必內吾使。趙使入楚、魏,秦必疑天下之合從,且必恐。如此,則媾乃可。」趙王不聽,與平陽君媾,發鄭朱入秦。秦內之。趙王召虞卿曰:「寡人使平陽君媾於秦,秦已內鄭朱矣,卿之奚如?」虞卿對曰:「王不得媾,軍必破矣。天下賀戰者皆在秦矣。鄭朱,貴人,入秦,秦王與應侯必顯[03176]重以示天下。楚、魏以趙媾,必不救王。秦知天下不救王,則媾不可得成。」應侯果顯鄭朱以示天下賀戰勝者,終不肯媾。長平敗,遂圍邯鄲,天下笑。秦旣解邯鄲圍,而趙王入朝,使趙郝㌕音釋。徐廣曰:「一作『赦』。」約於秦,割六縣而媾。虞卿謂趙王曰:「秦之攻王,倦而乎?王以其力尚能進,愛王而弗攻乎?」王曰:「秦之攻我,不遺餘力矣,必以倦而。」虞卿曰:「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,倦而,王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,是助秦自攻。來年秦復攻王,王無救矣。」王以虞[03177]卿之言趙郝。趙郝曰:「虞卿誠能盡秦力之所至乎?誠知秦力之所不能進,此彈丸之地弗予,令秦來年復攻王,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?」王曰:「請聽割,能必使來年秦之不復攻我乎?」趙郝對曰:「此非臣之所敢任。他日晉之交於秦,相善。今秦善韓、魏而攻王,王之所以秦必不如韓、魏。今臣足下解負親之攻,㌖曰爲足下解其負檐,而親自攻之也。開關通幣,齊交韓、魏,至來年而王獨取攻於秦,此王之所以秦必在韓、魏之後。此非臣之所敢任。」王以告虞卿。虞卿對[03178]曰:「郝言『不媾,來年秦復攻王,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』。今媾,郝以不能必秦之不復攻。今雖割六城,何益!來年復攻,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,此自盡之術,不如無媾。秦雖善攻,不能取六縣;趙雖不能守,終不失六城。秦倦而,兵必罷。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罷秦,是我失之於天下而取償於秦。吾國尚利,孰與坐而割地,自弱以彊秦哉?今郝曰『秦善韓、魏而攻趙者,必以韓魏不救趙,而王之軍必孤有以王之秦不如韓、魏』,是使王歲以六城秦,即[03179]坐而城盡。來年秦復求割地,王將與之乎?弗與,是弃前功而挑秦禍;與之,則無地而給之。語曰『彊者善攻,弱者不能守』。今坐而聽秦,秦兵不獘而多得地,是彊秦而弱趙。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趙,其計故不止矣。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,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已之求,其勢必無趙矣。」趙王計未定,樓緩從秦來,趙王與樓緩計之,曰:「予秦地何如毋予,孰吉?」緩辭讓曰:「此非臣之所能知。」王曰:「雖然,試言公之私。」㌖曰按:私謂私心也。樓緩對曰:「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?㌗[03180]曰季康子從祖母。文伯名歜,康子從父昆弟。公甫文伯仕於魯,病死,女自殺於房中者人。其母聞之,弗哭。其相室曰:㌗曰謂傅姆之類也。『焉有死而弗哭者乎?』其母曰:『孔,賢人,逐於魯,而是人不隨。今死而婦人之自殺者人,若是者必其於長者薄而於婦人厚。』故從母言之,是賢母;從妻言之,是必不免妒妻。故其言一,言者異則人心變矣。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予,則非計;言予之,恐王以臣秦:故不敢對。使臣得王計,不如予之。」王曰:「諾。」虞卿聞之,入王曰:[03181]「此飾說,王眘㌕徐廣曰:「音慎。」勿予!」樓緩聞之,徃王。王以虞卿之言告樓緩。樓緩對曰:「不然。虞卿得其一,不得其。夫秦趙構難而天下皆說,何?曰『吾且因彊而乘弱矣』。今趙兵困於秦,天下之賀戰勝者則必盡在於秦矣。故不如亟割地和,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。不然,天下將因秦之彊怒,乘趙之獘,瓜分之。趙且亡,何秦之圖乎?故曰虞卿得其一,不得其。願王以此決之,勿復計。」虞卿聞之,徃王曰:「危哉樓之所以秦者,是愈疑天下,而何慰秦之心哉?獨不言[03182]其示天下弱乎?且臣言勿予者,非固勿予而已。秦索六城於王,而王以六城賂齊。齊,秦之深讎,得王之六城,并力西擊秦,齊之聽王,不待辭之畢。則是王失之於齊而取償於秦。而齊、趙之深讎可以報矣,而示天下有能。王以此發聲,兵未窺於境,臣秦之重賂至趙而反媾於王。從秦媾,韓、魏聞之,必盡重王;重王,必出重寶以先於王。則是王一舉而結國之親,而與秦易道。」㌗曰前取秦攻,今得賂,是易道也。易音亦。趙王曰:「善。」則使虞卿東齊王,與之謀秦。虞卿未返,秦[03183]使者已在趙矣。樓緩聞之,亡去。趙於是封虞卿以一城。居頃之,而魏請從。趙孝成王召虞卿謀。過平原君,㌖曰過音戈。平原君曰:「願卿之論從。」虞卿入王。王曰:「魏請從。」對曰:「魏過。」㌕光卧反。王曰:「寡人固未之許。」對曰:「王過。」王曰:「魏請從,卿曰魏過,寡人未之許,曰寡人過,然則從終不可乎?」對曰:「臣聞國之與國從,有利則國受其福,有敗則國受其禍。今魏以國請其禍,而王以國辭其福,臣故曰王過,魏亦過。竊以從便。」王曰:「善。」乃合魏從。虞卿旣以魏[03184]齊之故,不重萬户侯卿相之印,與魏齊間行,卒去趙,困於梁。魏齊已死,不得意,乃著,㌖曰魏齊,魏相,與應侯有仇,秦求之急,乃抵虞卿。卿弃相印,乃與齊間行亡歸梁,以託信陵君。信陵君疑未決,齊自殺。故虞卿失相,乃窮愁而著書也。上採春秋,下觀近丗,曰節義、稱號、揣摩、政謀,凡八篇。以刺譏國家得失,丗傳之曰虞氏春秋。㌗曰蓺文志云十五篇。
太史公曰:平原君,翩翩濁丗之佳公,然未睹體。鄙語曰「利令智昏」,平原君貪馮亭邪說,使趙陷長平兵四十餘萬衆,邯鄲幾亡。㌕譙周曰:「長平之陷,乃趙王信間易將之咎,何怨平原受馮亭哉?」虞卿料揣情,趙畫策,[03185]何其工!及不忍魏齊,卒困於梁,庸夫且知其不可,況賢人乎?然虞卿非窮愁,亦不能著以自於後丗云。
索隱述贊曰:
翩翩公,天下奇器。笑姬從戮,義士增氣。兵解李同,盟定毛遂。虞卿躡蹻,受賞料。及困魏齊,著意。
平原君虞卿列傳第十六 史記七十六終[03186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