㌖曰按：序傳孟嘗君第十四，而此傳爲第十五，蓋後人差降之矣。
太史公曰：余讀孟，至梁惠王問「何以利吾國」，未嘗不廢而歎。曰：嗟乎，利誠亂之始！夫罕言利者，常防其原。故曰「放於利而行，多怨」。自天至於庶人，好利之獘何以異哉！
孟軻，騶人。㌖曰軻音苦何反，又苦賀反。鄒，魯地名。又云「邾」，邾人徙鄒故也。㌗曰軻字子輿，爲齊卿。鄒，兖州縣。受業思之門人。㌖曰王劭以「人」爲衍字，則以軻親受業孔伋之門也。今言「門人」者，乃受業於子思之弟子也。道旣通，游齊宣王，宣王不能用。適梁，梁惠王不果所言，則以迂遠而[03127]闊於情。當是之時，秦用商君，富國彊兵；楚、魏用吳起，戰勝弱敵；齊威王、宣王用孫、田忌之徒，而諸侯東面朝齊。天下方務於合從連衡，以攻伐賢，而孟軻乃述唐、虞、代之德，是以所如者不合。退而與萬章之徒㌖曰孟子有萬章、公明高等，蓋並軻之門人也。萬，姓；章，名。序詩，述仲尼之意，作孟七篇。其後有騶之屬。齊有騶。其前騶忌，以鼓琴干威王，因及國政，封成侯而受相印，先孟。其次騶衍，後孟。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，不能尚德，若雅整之於身，施及黎庶矣。乃深觀隂陽[03128]消息而作怪迂之變，終始、聖之篇十餘萬言。其語閎不經，必先驗物，推而之，至於無垠。先序今以上至黄帝，學者所共術，並丗盛衰，㌕並，蒲浪反。㌖曰言其大體隨代盛衰，觀時而說事。因載其禨祥度制，推而遠之，至天地未生，窈冥不可考而原。先列中國名山川，通谷禽獸，水土所殖，物類所珍，因而推之，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。稱引天地剖判以來，五德轉移，治各有宜，而符應若茲。以儒者所謂中國者，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。㌖曰桓寛、王充並以衍之所言迂怪虚妄，干惑六國之君，因納其異說，所謂「匹夫而熒惑諸侯」者也。[03129]中國名曰赤縣神州。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，禹之序九州是，不得州數。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，乃所謂九州。於是有裨海環之，㌖曰裨音脾。裨海，小海也。九州之外，更有大瀛海，故知此裨是小海也。且將有裨將，裨是小義也。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，如一區中者，乃一州。如此者九，乃有瀛海環其外，天地之際焉。其術皆此類。然要其，必止乎仁義節儉，君臣上下六親之施，始濫耳。㌖曰濫即濫觴，是江源之初始，故此文意以濫爲初也。謂衍之術言君臣上下六親之際，行事之所施所始，皆可爲後代之宗本，故云濫耳。王公人初其術，懼然顧化，㌖曰懼音劬。謂衍之術皆動人心，見者莫不懼然駐想，又內心留顧而已化之，欲從其術也。化者，是易常聞而貴異術也。[03130]其後不能行之。是以騶重於齊。適梁，惠王郊迎，執賓主之禮。適趙，平原君側行撇席。㌖曰按：字林云「襒音疋結反」。韋昭曰「敷蔑反」。張揖三蒼訓詁云「襒，拂也。謂側而行，以衣襒席爲敬，不敢正坐當賓主之禮也」。如燕，昭王擁彗先驅，㌖曰彗，帚也。謂爲之埽地，以衣袂擁帚而卻行，恐塵埃之及長者，所以爲敬也。請列弟之座而受業，築碣石宮，㌗曰碣石宮在幽州薊縣西三十里寧臺之東。身親徃師之。作主運。㌖曰劉向别録云鄒子書有主運篇。其游諸侯尊禮如此，豈與仲尼菜色陳蔡，孟軻困於齊梁同乎哉！㌖曰仲尼、孟子法先王之道，行仁義之化，且菜色困窮；而鄒衍執詭怪營惑諸侯，其見禮重如此，可爲長太息哉。故武王以仁義伐紂而王，伯夷餓不食周粟；衞靈公問陳，而[03131]孔不答；梁惠王謀欲攻趙，孟軻稱王去邠。㌖曰孟子「太王去邠」是軻對滕文公語，今云梁惠王謀攻趙，與孟子不同。此豈有意阿丗俗苟合而已哉！持方枘欲內圜鑿，其能入乎？㌖曰方枘是筍也，圜鑿是孔也。謂工人斲木，以方筍而內之圜孔，不可入也。故楚詞云「以方枘而內圜鑿，吾固知其齟齬而不入」是也。謂戰國之時，仲尼、孟軻以仁義干丗主，猶方枘圜鑿然也。或曰，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，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繆公用霸，作先合，然後引之道。騶衍其言雖不軌，儻亦有牛鼎之意乎？㌖曰呂氏春秋云「函牛之鼎不可以烹雞」，是牛鼎言衍之術迂大，儻若大用之，是有牛鼎之意。而譙周亦云「觀太史公此論，是其愛奇之甚矣」。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，如淳于髡、慎到、環淵、接、田駢、騶奭之徒，㌖曰按：[03132]稷，齊之城門也。或云稷下，山名。謂齊之學士集於稷門之下也。環淵、接子，古著書人之稱號也。駢音步堅反，又步經反。㌗曰慎子十卷，在法家，則戰國時處士。接子二篇。田子二十五篇，齊人，游稷下，號「天口」。接、田二人，道家。騶奭十二篇，隂陽家。各著言治亂之，以干丗主，豈可勝道哉！
淳于髡，齊人。博聞彊記，學無所主。其諫說，慕晏嬰之人，然而承意觀色務。客有髡於梁惠王，惠王屏左右，獨坐而再之，終無言。惠王怪之，以讓客曰：「之稱淳于先生，管、晏不及，及寡人，寡人未有得。豈寡人不足言邪？何故哉？」客以謂髡。髡曰：「固。吾前王，王志在驅逐；後復王，王志在音聲：吾是以默然。」[03133]客具以報王，王駭，曰：「嗟乎，淳于先生誠聖人！前淳于先生之來，人有獻善馬者，寡人未及視，會先生至。後先生之來，人有獻謳者，未及試，亦會先生來。寡人雖屏人，然私心在彼，有之。」㌖曰謂私心實在彼馬與謳也。有之，謂我實有此二事也。後淳于髡，壹語連日夜無倦。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，髡因謝去。於是送以安車駕駟，束帛加璧，黄金百鎰。終身不仕。
慎到，趙人。田駢、接，齊人。環淵，楚人。皆學黄老道德之術，因發明序其指意。故慎到著十論，[03134]㌕徐廣曰：「今慎子，劉向所定，有四十一篇。」環淵著上下篇，而田駢、接皆有所論焉。
騶奭者，齊諸騶，亦頗采騶衍之術以紀文。於是齊王嘉之，自如淳于髡以下，皆命曰列夫，開第康莊之衢，㌕爾雅曰：「四達謂之衢，五達謂之康，六達謂之莊。」高門屋，尊寵之。覽天下諸侯賓客，言齊能致天下賢士。
荀卿，趙人。㌖曰名況。卿者，時人相尊而號爲卿也。仕齊爲祭酒，仕楚爲蘭陵令。後亦謂之孫卿子者，避漢宣帝諱改也。年五十始來游學於齊。騶衍之術迂而閎辯；奭文具難施；淳于髡久與處，時有得[03135]善言。故齊人頌曰：「談天衍，雕龍奭，炙轂㌕徐廣曰：「一作『亂諣』。」過髡。」㌕劉向别録曰：「騶衍之所言五德終始，天地廣大，盡言天事，故曰『談天』。騶奭修衍之文，飾若雕鏤龍文，故曰『雕龍』。」别録曰「過」字作「輠」。輠者，車之盛膏器也。炙之雖盡，猶有餘流者。言淳于髡智不盡如炙輠也。左思齊都賦注曰「言其多智難盡，如炙膏過之有潤澤也」。㌖曰劉氏云「轂，衍字也」。今按：文稱「炙轂過」，則過是器名，音如字讀，謂盛脂之器名過。「過」與「鍋」字相近，蓋即脂器也。轂即車轂，過爲潤轂之物，則「轂」非衍字明矣。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，㌖曰襄王名法章，湣王子，莒人所立者。而荀卿最老師。齊尚修列夫之缺，而荀卿祭酒焉。㌖曰禮食必祭先，飲酒亦然，必以席中之尊者一人當祭耳，後因以爲官名，故吳王濞爲劉氏祭酒是也。而卿三爲祭酒者，謂荀卿出入前後三度處列大夫康莊之位，而皆爲其所尊，故云「三爲祭酒」。齊人或讒荀卿，荀卿乃適楚，而春申君以蘭陵令。㌗曰蘭陵，縣，屬東海郡，[03136]今沂州承縣有蘭陵山。春申君死而荀卿廢，因家蘭陵。李斯嘗弟，已而相秦。荀卿嫉濁丗之政，亡國亂君相屬，不遂道而營於巫祝，信禨祥，鄙儒拘，如莊周等猾稽亂俗，於是推儒、墨、道德之行興壞，序列著數萬言而卒。因葬蘭陵。而趙亦有公孫龍堅白同異之辯，㌕晉太康地記云：「汝南西平縣有龍淵水可用淬刀劒，特堅利，故有堅白之論，云『黄，所以爲堅也；白，所以爲利也』。或辯之曰『白，所以爲不堅；黄，所以爲不利』。」㌖曰龍即仲尼弟子也。此云趙人，弟子傳作衞人，鄭玄云楚人，各不能知其真。又下文云「並孔子同時，或云在其後」，所以知非别人也。㌗曰藝文志公孫龍子十四篇，顏師古云即爲堅白之辯。按平原君傳，騶衍同時。括地志云「西平縣，豫州西北百四十里，有龍淵水」也。劇之言；㌕徐廣曰：「按應劭氏姓注直云『處子』也。」㌖曰著書之人姓劇氏而[03137]稱子也，前史不記其名，故趙有劇孟及劇辛也。魏有李悝，盡地力之教；㌗曰藝文志：「李子三十二篇。李悝相魏文侯，富國彊兵。」楚有尸、長盧；㌕劉向别録曰：「楚有尸子，疑謂其在蜀。今按尸子書，晉人也，名佼，秦相衞鞅客也。衞鞅商君謀事畫計，立法理民，未嘗不與佼規之也。商君被刑，佼恐并誅，乃亡逃入蜀。自爲造此二十篇書，凡六萬餘言。卒，因葬蜀。」㌖曰尸子名佼，音絞。長盧，未詳。㌗曰長盧九篇，楚人。阿之吁焉。㌕徐廣曰：「阿者，今之東阿。」㌖曰吁音羋。别録作「羋子」，今「吁」亦如字。㌗曰按：東齊州也。藝文志云「吁子十八篇，名嬰，齊人，七十子之後」。顏師古云音弭。按：是齊人，阿又屬齊，恐顏公誤也。自如孟至于吁，丗多有其，故不論其傳云。蓋墨翟，宋之夫，善守禦，節用。㌕墨子曰：「公輸般爲雲梯之械成，將以攻宋。墨子聞之，至於郢，見公輸般。墨子解帶爲城，以牒爲械。公輸般九設攻城之機變，墨子九距之。公輸般之攻械盡，墨子之守固有餘。公輸般詘，而言曰：『吾知所以距子矣，吾不言。』墨子亦曰：『吾知子之所以距我者，吾不言。』楚王問其故。墨子曰：『公輸子[03138]之意不過欲殺臣，殺臣，宋莫能守，可攻也。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國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，雖殺臣，不能絕也。』楚王曰：『善哉，吾請無攻宋城矣！』」㌖曰公孫輸「爲雲梯之械」者，按梯構者，木瞰高也；雲者，言其昇高入雲，故曰雲梯。械者，器也。謂攻城之樓櫓也。與器械同。「墨子解帶爲城」者，謂墨子爲術，解身上革帶以爲城也。「以牒爲械」者，牒，小木札也；械者，樓櫓等也。「公輸般之攻械盡」者，劉氏云「械謂飛梯、撞車、飛石車弩之具」。詘音屈。謂般技已盡，墨守有餘。禽滑釐者，墨子弟子之字也。釐音狸。或曰並孔時，或曰在其後。㌖曰按：别録云「今按墨子書有文子，文子即子夏之弟子，問於墨子」。如此，則墨子在七十子之後也。
索隱述贊曰：
六國之末，戰勝相雄。軻游齊、魏，其說不通。退而著述，稱吾道窮。蘭陵楚，騶衍談空。康莊雖列，[03139]莫收功。
孟荀卿列傳第十四 史記七十四終[0314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