旋風者，惡風。其勢盤旋，自地而起，初則揚灰聚土，漸至奔沙走石，天地昏，人獸駭竄，故謂之旋。旋音去聲，言其能旋惡物聚於一處故。水泊之有衆人，則自林冲始，而旋林冲入水泊，則柴進之力。名柴進曰「旋風」者，惡之之辭。然而係之以「」，何？夫柴進之於水泊，其猶青萍之末矣，積而至於李逵亦入水泊，而上下尚有定位，日月尚有光明乎耶？故甚惡之，而加之以「黑」焉。夫視「黑」，則柴進「」矣，此「旋風」之所以名。
此囘前半只平平無奇，特喜其敘簡淨耳。至後半寫林武師店中飲酒，筆筆如奇鬼，森然欲來搏人，雖坐閨閣中讀之，不能不拍案叫哭。
接手便寫王倫疑忌，此亦若軰故態，無足道。獨是渡河日，一日一換，有筆如此，雖謂比肩腐史，豈多讓哉！
最奇者，如第一日，並沒一箇人過；第日，却有一夥百餘人過，乃不敢動手；第日，有一箇人，却被走，必再等一等，方等出一箇來。都是特特此奇抅之文，不得忽過。
處處點綴出雪來，分外耀艶。
我讀第日文中，至「打拴包裹，撇在房中」句，「不知趂早，天色未曉」句，眞正心折耐菴之才。後有讀者，願留覽焉。
話說豹頭林冲，當夜醉倒在雪裏地上，掙扎不起，被衆莊客向前綁縛，解送來一箇莊院。只一箇莊客從院裏出來，說道：「官人未起，衆人且把這厮高弔起在門樓下！」看看天色曉來，林冲酒醒，打一看時，果然好箇莊院。何處？林冲叫道：「甚麼人敢弔我在這里！」那莊客聽叫，手拿柴棍，從門房裏走出來，喝道：「你這厮還自好口！」那箇被燒髭鬚的老莊客說道：「休要問他！只顧打！等官人起來，好生推問！」衆莊客一齊上。林冲被打，掙扎不得，只叫道：「不妨！我有分辯處！」只一箇莊客來叫道：「官人來。」林冲朦朧地箇官人背叉着手，行將出來，是誰？至廊下，問道：「你等衆人打甚麼人？」衆莊客荅道；「昨夜捉得箇偷米賊人！」輕輕加一罪名，天下大抵如此。那官人向前來看時，認得是林冲，慌忙喝退莊客，親自解下，問道：「敎頭緣何被弔在這里？」衆莊客看，一齊走。林冲看時，不是别人，是誰？却是旋風柴進，連忙叫道：「官人救我！」柴進道：「敎頭何到此？被村夫恥辱？」林冲道：「一言難盡！」兩箇且到裏靣坐下，把這火燒草料塲一，僃細告訴。柴進聽罷道：「兄長如此命蹇！今日天假其便，但請放心。這里是弟的東莊。卽初訪時莊客所云之東莊也。且住幾時，却再商量。」叫莊客取一籠衣裳出來，叫林冲徹裏至外都換，通身被雪打濕，不言可知。請去煖閣裏坐地，安排酒食杯盤管待。自此，林冲只在柴進東莊上住五七日，不在話下。且說滄州牢城營裏管營，首告林冲殺死差撥、陸虞候、富安等人，放火沿燒軍草料塲。州尹驚，隨卽押公文帖，仰緝捕人員，將帶做公的，沿鄉歷邑，道店村坊，畵影圖形，出千貫信賞錢，捉拿正犯林冲。看看挨捕甚緊，各處村坊講動。且說林冲在柴官人東莊上，聽得這話，如坐鍼氊。俟候柴進回莊，林冲便說道：「非是官人不留弟，爭奈官司追捕甚緊，排家搜捉，倘或尋到官人莊上時，須負累官人不好。旣蒙官人仗義疎財，求借林冲些盤纒，投奔他處棲身。異日不死，當効犬馬之報。」柴進道：「旣是兄長要行，人有箇去處，一部去處，在此處出現。作一封，與兄長去，如何？」林冲道：「若得官人如此周濟，敎人安身立命。只不知投何處去？」柴進道：「是山東濟州管下一箇水鄉，地名梁山泊，方圓八百餘里，中間是宛城蓼兒窪。看官記着，山東濟州梁山泊宛子城蓼兒窪，是柴進口中提出，故號之爲小旋風也。如今有箇好在那里札寨：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，第箇喚做摸着天杜遷，第箇喚做雲裏金剛宋萬。那箇好，聚集着七八百嘍囉，打家刼舍。多有做下迷天罪的人，都投奔那里躱災避難，他都收留在彼。位好亦與我交厚，嘗寄緘來。我今修一封與兄長去，投那里入夥，如何？」林冲道：「若得如此顧盼，最好！」柴進道：「只是滄州道口，今官司張掛榜文，差兩箇軍官在那里提簡，把住道口。兄長必用從那里經過。」柴進低頭一想道：「再有箇計策，送兄長過去。」林冲道：「若蒙周全，死而不忘！」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包裏出關去等。好。柴進却僃十匹馬，帶弓箭旗鎗，駕鷹鵰，牽着獵狗，一行人馬多打扮，却把林冲雜在裏靣，好。㌦來時如此來，去時如此去。一齊上馬，都投關外。却說把關軍官坐在關上，看是柴官人，却都認得。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，曾到柴進莊上，因此識熟。軍官起身道：「官人去快活？」柴進下馬問道：「位官人緣何在此？」軍官道：「滄州尹行移文，畵影圖形，捉拿犯人林冲，特差某等在此把守。但有過徃客商，一一盤問，纔放出關。」柴進笑道：「我這一夥人內，中間夾帶着林冲，你緣何不認得？」好。⊙庾冰故事，用得恰妙。軍官笑道：「官人是識法度的，不到得肯夾帶出去。請尊便上馬。」柴進笑道：「只恁地相托得過？拿得野味，回來相送。」好。作别，一齊上馬，出關去。行得十四五里，却先去的莊客在那里等候。好。柴進叫林冲下馬，好。脫去打獵的衣服，却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，繫腰刀，戴上紅纓氊笠，背上包裏，提袞刀，敘得好。相辭柴進，拜别便行。只說那柴進一行人上馬，自去打獵，到晚方回，依舊過關，送些野味與軍官，好。回莊上去，不在話下。且說林冲與柴官人别後，上路行十數日，時遇暮冬天氣，彤雲宻布，朔風緊起，又字炤耀。紛紛揚揚下着滿天雪。林冲踏着雪只顧走，看看天色冷得緊切，漸漸晚，遠遠望枕溪靠湖可知。一箇酒店，被雪漫漫地壓着。好寫。林冲奔入那酒店裏來，揭開蘆簾，拂身入去，倒側身看時，都是座頭，揀一處坐下，𠋣?袞刀，解放包裏，擡氊笠，把腰刀掛。細。只一箇保來問道：「客官，打多少酒？」林冲道：「先取兩角酒來。」酒保將箇桶兒打兩角酒，將來放在桌上。林冲問道：「有甚麼下酒？」酒保道：「有生熟牛肉，肥鵞嫩鷄。」林冲道：「先切斤熟牛肉來。」酒保去不多時，將來鋪下一盤牛肉，數般菜蔬，放箇碗，一靣篩酒。林冲喫四碗酒，喫了三四碗酒。只店裏一箇人背叉着手，走出來門前看雪。寫此人，又帶寫雪，妙筆。那人問酒保道：「甚麼人喫酒？」林冲看那人時，頭戴深簷暖㡌，身穿貂鼠皮襖，脚着一雙獐皮窄靿靴。身材長，相貌魁宏，雙拳骨臉，丫黃髯，只把頭來摸着看雪。林冲叫酒保只顧篩酒。只顧篩酒。林冲說道：「酒保，你來喫碗酒。」酒保喫一碗，林冲問道：梁山泊不好便問，故先請他喫一碗酒，寫出林冲精細。「此間去梁山泊，還有多少路？」酒保荅道：「此間要去梁山泊，雖只數里，却是水路，全無旱路。一句。若要去時，須用船去，方纔渡得到那里。」林冲道：「你可與我覔隻船兒？」酒保道：「這般雪，天色晚，二句。那里去尋船隻。」林冲道：「我多與你些錢，央你覔隻船來，渡我過去。」酒保道：「却是沒討處。」三句。⊙凡三段，皆極力寫英雄失路。林冲尋思道：「這般却怎的好？」喫幾碗酒，又喫幾碗酒。⊙凡三句，俱寫納頭悶飲如畵，與别處寫豪飲不同。悶上心來，驀然想起：此四字，猶如驚蛇怒筍，跳脫而出，令人大哭，令人大叫。「我先在京師做敎頭，每日六街市遊玩喫酒。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䧟我這一塲，文面，直斷送到這里，閃得我有家難奔，有國難投，受此寂寞！」一字一哭，一哭一血，至今如聞其聲。因感懷抱，問酒保借筆硯來，十二字，寫千載豪傑失意如畵。乘着一時酒興，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何必是歌，何必是詩，悲從中來，寫下一片，旣畢數之，則八句也，豈如村學究擬作詠懷詩耶？道：
仗義是林冲，人最朴忠。江湖馳譽望，京國顯英雄。身世悲浮梗，功名類轉蓬。他年若得志，威鎭泰山東！
撇下筆，再取酒來。寫豪傑歷歷落落處，只有七字，遂使讀者目眥盡裂。正飲之間，只那箇穿皮襖的向前來，把林冲劈腰揪住，說道：「你好膽！你在滄州做下迷天罪，却在這里！今官司出千貫信賞錢捉你，却是要怎地？」奇。林冲道：「你道我是誰？」好，只得如此。那道：「你不是豹頭林冲？」林冲道：「我自姓張。」好，只得如此。那笑道：「你莫胡說。今壁上寫下名字。你臉上文着金印，如何要賴得過！」林冲道：「你眞箇要拿我？」罷了，只得硬去。那笑道：「我却拿你做甚麼！」奇。便邀到後面一箇水亭上，叫酒保點起燈來，和林冲施禮，奇。對面坐下。那問道：「却纔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，要尋船去，那里是強人山寨，你待要去做甚麼？」林冲道：「實不相瞞，如今官司追捕人緊急，無安身處，特投這山寨裏好入夥，因此要去。」那道：「雖然如此，必有箇人薦兄長來入夥？」林冲道：「滄州橫海郡故友舉薦將來。」那道：「莫非旋風柴進麼？」林冲道：「足下何以知之？」那道：「柴官人與山寨中王頭領交厚，嘗有信徃來。」㌦一路表朱貴。原來王倫當初不得第之時，與杜遷投奔柴進，多得柴進留在莊上，住幾時，臨起身齎發盤纒銀兩，因此有恩。林冲聽便拜道：「有眼不識泰山！願求名。」那慌忙答禮，說道：「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，姓朱，名貴。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。江湖上但叫弟做旱地忽律。山寨裏敎弟在此間開酒店名，專一探聽徃來客商經過。但有財帛者，便去山寨裏報知。但是孤單客人到此，無財帛的，放他過去。有財帛的來到這里，輕則蒙汗藥麻翻，重則登時結果，將精肉片羓，肥肉煎油點燈。却纔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，因此不敢下手。次後寫出名來，曾有東京來的人，傳說兄長的豪傑，不期今日得會。旣有柴官人緘相薦，亦是兄長名震寰海，王頭領必當重用。」隨卽安排魚肉盤饌酒肴到來相待。兩箇在水亭上喫半夜酒。林冲道：「如何能彀船來渡過去？」朱貴道：「這里自有船隻，兄長放心，且暫宿一宵，五更却請起來同徃。」當時兩箇各自去歇息。睡到五更時分，朱貴自來叫起林冲來。洗漱罷，再取五杯酒相待，喫些肉食之類。此時天尚未明。朱貴把水亭上牕開，取出一張鵲畵弓，搭上那一枝響箭，覷着對港敗蘆折葦裏面射將去。奇文奇情。林冲道：「此是何意？」朱貴道：「此是山寨裏的號箭。少頃便有船來。」沒多時，只對過蘆葦泊裏，五箇嘍囉摇着一隻快船過來，徑到水亭下。奇文奇情。朱貴當時引林冲，取刀仗行李下船。嘍囉把船摇開，望泊裏去，奔金沙灘來。到得岸邊，朱貴同林冲上岸。嘍囉背包裏，拿刀仗，細。兩箇好上山寨來。那幾箇嘍囉自把船搖到港裏去。細。林冲看岸上時，林冲眼中看出梁山泊來。⊙此是梁山泊最初寫圖，一句亦不可少。兩邊都是合抱的樹，一句。半山裏一座斷金亭。二句。再轉將過來，座關。三句。關前擺着鎗刀劒戟，弓弩戈矛，四句。四邊都是攂木砲石。五句。嘍囉先去報知。人進得關來，兩邊夾道徧擺着隊伍旗號，六句。過兩座關隘，七句。方纔到寨門口。八句。林冲看四面高山，關雄壯，團團圍定。中間裏鏡靣似一片平地，可方五百丈，九句。靠着山口纔是正門，十句。兩邊都是耳房。十一句。朱貴引着林冲，來到聚義㕔上，中間交椅上坐着一箇好，正是白衣秀士王倫，左邊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遷，右邊交椅坐着雲裏金剛宋萬。朱貴、林冲向前聲喏。林冲聲喏，不見王倫荅禮。林冲立在朱貴側邊。朱貴便道：「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敎頭，姓林，名冲，綽號豹頭。因被高太尉䧟害，剌配滄州。那里被火燒軍草料塲。爭奈殺死人，逃走在柴官人家，好生相敬，因此特寫來，舉薦入夥。」林冲懷中取逓上。王倫接來拆開看，便請林冲來坐第四位交椅，便請林冲坐，不見王倫立起施禮。朱貴坐第五位。一靣叫嘍囉取酒來，把廵，初次相待，却只如此，冷淡之極。動問：「柴官人近日無恙？」不問東京事，只問柴大官人，冷淡之極。林冲荅道：「每日只在郊外獵較樂情。」王倫動問一回，驀然尋思道：「我却是箇不及第的秀才，因鳥氣，合着杜遷來這里落草，續後宋萬來，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。我沒十分本，杜遷、宋萬武藝只平嘗。如今不爭添這箇人，他是京師禁軍敎頭，必然好武藝。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，他須占強，我們如何迎敵？不若只是一怪，推却故，發付他下山去便，免致後患。只是柴進靣上却不好看，忘日前之恩。如今顧他不得！」重叫嘍囉，一靣安排酒食，整理筵宴，請林冲赴席。驀然一想中來，非敬林冲也。衆好一同喫酒。將次席終，王倫叫嘍囉把一箇盤，托出五十兩白銀、兩匹紵絲來。王倫起身說道：「柴官人舉薦將敎頭來敝寨入夥，爭奈寨糧食缺少，屋宇不整，人力寡薄，恐日後悞足下，亦不好看。略有些薄禮，望乞笑畱。尋箇寨安身歇馬，切勿怪。」林冲道：「位頭領容覆：人千里投名，萬里投主，憑托柴官人靣皮，徑投寨入夥。林冲雖然不才，望賜收，當以一死向前，竝無諂佞，林冲語。⊙須知此四字，與前爲人最樸忠句，雖非世間齷齪人語，然定非魯達、李逵聲口，故寫林冲，另是一樣筆墨。實平生之幸，不銀兩齎發而來。乞頭領炤察。」王倫道：「我這里是箇去處，如何安着得你？你字難當。休恠，休恠。」朱貴，便諫道：表出朱貴。㌦此處若不表出三人，則日後火倂如何畱得耶？「哥哥在上，莫恠弟多言。山寨中糧食雖少，近村遠鎭可以去借；山塲水泊，木植廣有，便要蓋千間房屋，却無妨。這位是柴官人力舉薦來的人，山上人重之如此。可見是箇旋風。如何敎他别處去？抑且柴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，日後得知不納此人，須不好看。這位是有本的人，他必然來出氣力。」杜遷道：表出杜遷。「山寨中那爭他一箇。哥哥若不收留，柴官人知道時恠。亦以柴大官人爲辨，可見是箇旋風。顯的我們忘恩背義。日前多曾虧他，今日薦箇人來，便恁推却，發付他去！」宋萬勸道：表出宋萬。「柴官人靣上，三箇人一樣說柴大官人靣上，可見是箇旋風。可容他在這里做箇頭領好。不然，得我們無義氣，使江湖上好笑。」王倫道：「兄弟們不知。他在滄洲，雖是犯迷天罪，今日上山，却不知心腹。倘或來看虛實，如之奈何？」白衣秀士經濟，每每如此。林冲道：「人一身犯死罪，因此來投入夥，何故相疑？」王倫道：「旣然如此，你若眞心入夥，把一箇投名狀來。」惡心。林冲便道：「人頗識幾字。」乞紙筆來便寫。朱貴笑道：「敎頭，你錯。但凡好們入夥，須要納投名狀。是敎你下山去殺得一箇人，將頭獻納，他便無疑心，這箇便謂之『投名狀』。」林冲道：「這不難，林冲便下山去等。只怕沒人過。」王倫道：「與你日限。惡心。若日內有投名狀來，便容你入夥；若日內沒時，只得休怪。」林冲應承。當夜席散，朱貴相别下山，自去守店。林冲到晚取刀仗、行李，細。嘍囉引去客房內歇一夜。次日早起來，喫些飯，四字寫得冷淡可憐。帶腰刀，提袞刀，叫一箇嘍囉領路下山，領路好。把船渡過去，渡過河去。在僻靜路上等候客人過徃。從朝至暮，等一日，竝無一箇孤單客人經過。林冲悶悶不已，第一日不說甚麼。和嘍囉再過渡來，渡過河來。回到山寨中。王倫問道：「投名狀何在？」林冲荅道：「今日竝無一箇過徃，以此不曾取得。」王倫道：「你明日若無投名狀時，自限三日，此處又思縮去一日，秀才心數，徃徃如此。難在這里。」林冲再不敢荅應，可憐。心內自己不樂。來到房中，討些飯喫，冷淡可憐。⊙一討字，哭殺英雄。歇一夜。次日清早起來，和嘍囉喫早飯，早飯便和小嘍羅喫，哭殺英雄。拿袞刀，下山來。嘍囉道：「俺們今日投南山路去等。」兩箇過渡，渡過河去。來到林裏等候，竝不一箇客人過徃。伏到午牌時候，一夥客人，約有百餘人，結蹤而過，林冲不敢動手，看他過去。讀至一夥客人句，只謂着手矣，却緊接三百餘人句，文筆神變非嘗，眞正才子也。等一歇，看看天色晚來，不一箇客人過。凡用兩句，不見其疊，但見其妙。林冲對嘍囉道：「我恁地晦氣！等兩日，不一箇孤單客人過徃，如何是好？」第一日，不說甚麼，悶悶而回；第二日，便臨回時說此一語；第三日，便初下山卽說一語，其法各變。嘍囉道：「哥哥且寛心。明日還有一日限，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。」南山是當朝說，東山是隔晚說。當晚依舊渡回。渡過河來。王倫說道：「今日投名狀如何？」林冲不敢荅應，只歎一口氣。比昨日，增一句歎口氣，如聞其聲，如見其人。王倫笑道：「想是今日沒？我說與你日限，今已兩日。若明日再無，不必相，便請那歩下山，投别處去。」林冲回到房中，端的是心內好悶，仰天長歎道：「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䧟害，流落到此，天地不容我，直如此命蹇時乖！」酒店一歎，此處又一歎，如夜潮之一湧一落，讀之乃欲叫哭。過一夜，次日天明起來，討飯食喫，一討猶可，至於再討，胡可一朝居耶？打拴那包裏，撇在房中，先作行勢，筆墨妙絕。⊙一字千淚矣。跨腰刀，提袞刀，和嘍囉下山過渡，渡過河去。投東山路上來。林冲道：「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，只得去别處安身立命！」下山先說一句，與前變換。兩箇來到山下東路林裏，潛伏等候。看看日頭中，沒一箇人來。有此一句，文筆夭矯之極。時遇殘雪初晴，日色明朗。忽點入雪後景色，耀人目睛。林冲提着袞力，對嘍囉道：「眼得不濟！不如趂早，天色未晚，取行李，只得徃别處去尋箇所在！」奇文妙筆，偏到欲合處，偏故意着實一縱，使讀者心路俱斷。校用手指道：「好！兀的不是一箇人來？」忽然一接。林冲看時，叫聲「慚愧」！只那箇人遠遠在山坡下，望行來。待他來得較近，林冲把袞刀桿翦一下，驀地跳將出來。那林冲，叫聲「阿！」撇擔，轉身便走。眞正才子，眞正奇文，前批詳之矣。㌦敘過三日，便接出一箇人來，此學究記事也。敘過三日，偏又放走一箇，才子奇文，世寧有兩乎哉？林冲趕得去，那里趕得上，那閃過山坡去。眞正才子，眞正奇文。林冲道：「你看我命苦麼？等日，甫能等得一箇人來，喫他走！」眞正才子，眞正奇文。⊙誰能於三日後，又結撰出此一段文字耶？校道：「雖然不殺得人，這一擔財帛，可以抵當。」林冲道：「你先挑上山去，我再等一等。」走馬垂韁之法。嘍囉先把擔兒挑出林去，只山坡下轉出一箇來。上來許多曲折，然後轉出大漢來。林冲，說道：「天賜其便！」只那人挺着朴刀，叫如雷，喝道：「潑賊！殺不盡的強徒！將俺行李那里去！洒家正要捉你這厮們，倒來㧞虎鬚！」飛似踴躍將來。林冲他來得勢猛，使歩迎他。不是這箇人來鬭林冲，有分敎：梁山泊內，添幾箇弄風白額蟲；水滸寨中，輳幾隻跳澗金晴猛獸。畢竟來與林冲鬭的正是甚人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