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囘方寫過史進英雄，接手便寫魯達英雄。方寫過史進麄糙，接手便寫魯達麄糙。方寫過史進爽利，接手便寫魯達爽利。方寫過史進剴直，接手便寫魯達剴直。作者蓋特地走此險路，以顯自家筆力，讀者亦當處處看他所以定是兩箇人，定不是一箇人處，毋負良史苦心。
一百八人，頭先是史進一箇出名領衆，作者却少於少華山上，特地之表白一遍云：「我要討箇出身，求半世快活，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便點污。」嗟乎！此豈獨史進一人之初心，實惟一百八人之初心。蓋自一副才調，無處擺劃，一塊氣力，無處出脫，而𪀾?鷔之性旣不肯以伏死田塍，而有其狡猾之尤者，起而乘勢呼聚之，而於是討箇出身旣不可望，點污清白遂所不惜，而一百八人乃盡入於水泊矣。嗟乎！才調皆朝廷之才調，氣力皆疆場之氣力，必不得已而盡入於水泊，是誰之過？
史進本題，只是要到老种經畧相公處尋師父王進耳，忽然一轉，却就老种經畧相公外另變出一箇种經畧相公來，就師父王進外另變出一箇師父李忠來，讀之眞如絳雲在霄，伸卷萬象，非復一日之所得定。
寫魯達人處，一片熱血直噴出來，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，不曾人出力。孔云：「詩可以興。」吾於稗官亦云矣。
打鄭屠忙極矣，却處處夾叙報信，然第一段只是一箇，第段外陪出買肉主顧，第段添出過路的人，不直文情如綺，並情亦如鏡，我欲刳視其心矣。
話說當時史進道：「却怎生是好？」朱武等箇頭領跪下道：「哥哥，你是乾淨的人，休我等連累。郎可把索來綁縛我箇，出去請賞，免得負累你，不好看。」如此疑忌，何以謂之神機軍師？只因此文獨表史進，便不免相借一襯，非眞朱武出醜也。史進道：「如何使得！恁地時，是我賺你們來，捉你請賞，枉惹天下人笑。若是死時，我與你們同死，活時同活。口齒明快，表盡大郎生平。你等起來，放心别作圓便。且等我問箇來歷情繇。」史進上梯問道：「你兩箇何故半夜更來劫我莊上？」反責之，妙絕。⊙寫史進嘔氣憤，如畵。兩箇都頭道：「郎，你兀自賴哩！有原告人李吉在這里。」史進喝道：「李吉，你如何誣告平人？」反責之，妙絕。李吉應道：「我本不知。林裏拾得王四的囘，一時間把在縣前看，怕史進語。因此發。」史進叫王四，問道：「你說無囘，如何却有？」王四道：「便是人一時醉，忘記囘。」史進喝道：「畜生！却怎生好！」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得，不敢逩入莊裏來捉人。箇頭領把手指道：「且答應外面。」如畵。史進會意，在梯上叫道：「你兩箇都頭，都不必鬧動，權退一歩，我自綁縛出來，解官請賞。」那兩箇都頭都怕史進，只得應道：「我們都是沒的，等你綁出來，同去請賞。」史進下梯，來到㕔前，先叫王四帶進後園，把來一刀殺。了王四。喝敎許多莊客，把莊裏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卽便收拾，盡敎打疊起，一壁點起四十箇火把。莊裏史進和箇頭領全身披掛，鎗架上顯得三人不曾帶來。各人跨腰刀，拿樸刀，拽扎起，把莊後草屋點着。莊客各自打拴包裹。外面裏面火起，都奔來後面看。史進却就中堂放起火來，開莊門，呐聲喊，殺將出來。史進當頭，四字獨表史進。朱武、楊春在中，陳達在後，和嘍羅并莊客，一衝一撞，指東殺西。史進却是箇蟲，那里攔當得住；寫得有聲勢。後面火光亂起，殺出條路，衝將出來，正迎着兩箇都頭并李吉，筆勢迅疾。史進怒。「讐人面，分外眼明！」兩箇都頭勢頭不好，轉身便走。李吉却待囘身。史進早到，手起一刀，把李吉斬做兩段。了李吉。兩箇都頭正待走時，陳達、楊春趕上，一箇一樸刀，結果兩箇性命。此處殺李吉，不殺兩都頭可也。只是不殺，便要來趕，便費周旋，不若殺却，令文字乾淨。⊙首史進者，史進殺之；捉陳達、楊春者，陳達、楊春殺之。獨不及朱武者，所謂藏機於不用，早爲軍師畱身分也。縣尉驚得跑馬走囘去。衆士兵那里敢向前，各自逃命散，不知去向。縣尉、士兵放過，又乾淨。史進引着一行人，且殺且走，直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。喘息方定，朱武等忙叫嘍羅，一面殺牛宰馬，賀喜飲宴，不在話下。一連過幾日，史進尋思：四字，轉出一部書來。「一時間要救人，放火燒莊院。雖是有些細軟家財，粗重什雜物，盡皆沒！」心內躊躇，在此不，開言對朱武等說道：「我的師父王敎頭開言便是師父王敎頭，表盡史進不忘其本，眞可作一部大書領袖也。⊙我的師父王敎頭，開言便是此七箇字，更無他句可以先之，史進胸中，有老大學問，一筆遂已寫盡。在關西經畧府勾當，我先要去尋他，只因父親死，不曾去得。今來家私莊院廢盡，我如今要去尋他。」朱武人道：「哥哥休去，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時，作商議。若哥哥不願落草時，待平靜，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，再作良民。」史進道：「雖是你們的好情分，只是我今去意難畱。我若尋得師父，要那里討箇出身，求半世快樂。」可見英雄初念，亦止要討箇出身，求半世快樂耳。必欲敺之盡入水泊，是誰之過歟？⊙此句是一百八人初心。朱武道：「哥哥便在此間做箇寨主，却不快活？只恐寨不堪歇馬。」史進道：「我是箇清白好，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污！王進敎法。⊙乃所願則學王進也。⊙此句爲一百八人提出氷心，貯之玉壺，亦不單表史進。你勸我落草，再休題。」史進住幾日，定要去。朱武等苦畱不住。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畱在山寨，了史莊。只自收拾些散碎銀兩，打拴一箇包裏，餘者多的，盡數寄畱在山寨。史進頭帶白範陽氊㡌，上撒一撮紅纓，㡌兒下裹一頂渾青抓角軟頭巾。頂上明黃縷帶；身穿一領白紵絲兩上領戰袍，腰繫一條揸五指梅紅攢線撘膊。青白間道行纒絞脚，襯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，跨一口銅鈸磐口鴈翎刀。背上包裹，提樸刀，辭别朱武等人。衆多嘍羅都送下山來。朱武等洒淚而别，眞淚，與前擎着兩眼淚，當有不同。自囘山寨去。只說史進提樸刀，離少華山，取路投關西正路，望延安府路上來，免不得饑飡渴飲，夜住曉行。獨自行半月之上，來到渭州，「這里有箇經畧府，莫非師父王敎頭在這里？」出筆有牛鬼蛇神之法，令人猜測不出。⊙這里二字上，省却史進道三字。史進便入城來看時，依然有六街市。只一箇坊正在路口。史進便入坊裏來，揀一副坐位坐。博士問道：「客官喫甚？」史進道：「喫箇泡。」博士點箇泡，放在史進面前。史進問道：「這里經畧府在何處？」博士道：「只在前面便是。」史進道：「借問經畧府內，有箇東京來的敎頭王進麼？」博士道：「這府裏敎頭極多，有四箇姓王的，不知那箇是王進。」答得糊塗，便畱住史進脚。道猶未，只一箇踏歩竟進入坊裏來。史進看他時，是箇軍官模樣：頭裹芝麻羅萬字頂頭巾，腦後兩箇太原府紐絲金環，上穿一領鸚哥綠紵絲戰袍，腰繫一條文武雙股鴉青縧，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乾黃靴。㌦凡接寫兩人全身打扮處，皆就衣服製度、顏色上互相炤耀，以成奇景。生得面圓耳，鼻直口方，腮邊一部貉𧴜?鬍鬚，身長八尺，腰濶十圍。那人入到房裏面坐下。博士道：「客官，要尋王敎頭，只問這位提轄，便都認得。」史進忙起身施禮道：「客官請坐，拜。」那人史進長魁偉，像條好，便來與他施禮。像條好漢，方與施禮，甚矣，英雄之惜異施禮也。若小人處處施禮，這次獨何哉？兩箇坐下。史進道：「人膽，敢問官人高姓名？」那人道：「洒家是經畧府提轄，姓魯，諱箇達字。敢問阿哥，看得上眼，便叫阿哥，妙絕。你姓甚麼？」史進道：「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。姓史名進。請問官人，人有箇師父，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敎頭，姓王名進，不知在此經畧府中有無？」魯達緊緊只問史進，史進緊緊只問王進，寫得一箇心頭，一箇眼裏，各自有事，極其精神。魯提轄道：「阿哥，你莫不是史家村甚麼九紋龍史郎？」全不答王進，只是問史進，妙絕。⊙甚麼妙，寫出聞名時不肯便伏心事。史進拜道：得一人知我名，便不惜拜之，寫盡史進少年自喜。「人便是。」魯提轄連忙還禮，亦寫出格相待。說道：「聞名不如，面勝似聞名。絕妙好辭。你要尋王敎頭，莫不是在東京惡高太尉的王進？」直到此處，方纔放下史進，答還王進，筆法奇崛之極。⊙惡得高太尉，實是一件事。史進道：「正是那人。」魯達道：「俺聞他名字，那箇阿哥遙望叫阿哥，妙絕。不在這里。洒家聽得說，他在延安府老种經畧相公處勾當。老种小种，眞是奇文。俺這渭州却是种經畧相公鎭守。奇文。⊙訪老种相公，却到小种相公治下，尋師父王進，却與師父李忠相遇，皆憑空變幻之文。那人不在這里。你旣是史郎時，旣是史大郎五字，予奪在手。⊙甫答王進，仍接史進，寫得魯達愛才之極。多聞你的好名字，你且和我上街去喫杯酒。」豪傑之酒，榮於華袞。魯提轄挽史進的手，看他何等親熱。便出坊來。魯達囘頭道：「錢洒家自還你。」欠一處茶錢。博士應道：「提轄但喫不妨，只顧去。」兩箇挽肐膊，出得坊來，上街行得五十歩，只一簇衆人，圍住白地上。史進道：「兄長，我們看一看。」寫史進少年好事。分開人衆看時，中間裏一箇人，仗着十來條桿棒，地上攤着十數箇膏藥，一盤盛着，揷把紙標兒在上面，却原來是江湖上使鎗棒賣藥的。史進，却認得他。原來是敎史進開手的師父，尋不着一箇師父，却尋着一箇師父，此師父前竝不見，彼師父後竝不見，眞正奇絕妙絕之文。⊙此文與前小种經畧相公一段對看作章法。叫做打虎將李忠。史進就人叢中叫道：「師父，多時不。」李忠道：「賢弟如何到這里？」魯提轄道：「旣是史郎的師父，旣是史大郎的師父，予奪在手。和俺去喫杯。」榮哉。李忠道：「待賣膏藥，討囘錢，一同和提轄去。」小。魯達道：「誰奈煩等你！去便同去！」妙。李忠道：「人的衣飯，無計奈何。提轄先行，人便尋將來。賢弟，你和提轄先行一歩。」又炤顧史進。魯達焦躁，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，罵道：「這厮們夾着屁眼撒開！不去的洒家便打！」衆人是魯提轄，一鬨都走。如畵。李忠魯達兇猛，敢怒而不敢言，只得陪笑道：「好急性的人！」如畵。⊙又小。當下收拾行頭藥囊，寄頓鎗棒。箇人轉灣抹角，來到州橋之下，一箇潘家有名的酒店，門前挑出望竿，掛着酒斾，漾在空史飄蕩。人來到潘家酒樓上，揀箇濟楚閣兒裏坐下。提轄坐主位，李忠對席，史進下首坐。酒保唱喏，認的是魯提轄，便道：「提轄官人，打多少酒？」魯達道：「先打四角酒來。」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，問道：「官人，喫甚下飯？」魯達道：「問甚麼！句。但有，句。只顧賣來，一發算錢還你！句。這厮！句。只顧來聒噪！」妙哉此公，令人神往。㌦囘寫魯達，便又有魯達一段性情氣概，令人耳目一換也。看他一箇人便有一樣出色處，眞與史公並驅矣。更不極意寫史進者，此處專寫魯達，史進便是陪客也。酒保下去，隨卽燙酒上來；但是下口肉食，只顧將來擺一桌。箇酒至數杯，正說些閒話，較量些鎗法，說得入港，只聽得隔壁閣裏有人哽哽咽咽啼哭。奇文。魯達焦躁，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。寫魯達。酒保聽得，慌忙上來看時，魯提轄氣憤憤地。如畵。酒保抄手道：「官人，要甚東西，分付賣來。」魯達道：「洒家要甚麼！接口如畵。你須認得洒家！看他托大語，寫來如畵。却恁地敎甚麼人，在間壁吱吱的哭，攪俺弟兄們喫酒？洒家須不曾少你酒錢！」酒保道：「官人息怒。人怎敢敎人啼哭，打攪官人喫酒？這箇哭的，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女兩人，不知官人們在此喫酒，一時間自苦啼哭。」魯提轄道：「可是作怪！你與我喚得他來。」寫魯達。酒保去叫。不多時，只兩箇到來，前面一箇十八九歲的婦人，背後一箇五六十歲的老兒，手裏拿串拍板，都來到面前。看那婦人，雖無十分的容貌，有些動人的顏色，拭着淚眼，向前來深深的道箇萬福。那老兒都相。魯達問道：「你兩箇是那里人家？甚麼啼哭？」那婦人便道：先是婦人說。「官人不知，容奴告稟：奴家是東京人氏，因同父母來渭州投奔親眷，不想搬移南京去。母親在客店裏染病身故。父人流落在此生受。此間有箇財主，叫做鎭關西鄭官人，因奴家，便使強媒硬保，要奴作妾。誰想寫千貫文，虛錢實契，要奴家身體。未及箇月，他家娘好生利害，將奴趕打出來，不容完聚，着落店主人家，追要原典身錢千貫。父親懦弱，和他爭執不得。他有錢有勢。當初不曾得他一文，如今那討錢來還他？沒計奈何，父親自敎得奴家些曲兒，來這里酒樓上趕座，每日但得些錢來，將半還他，畱些少父們盤纒。這兩日酒客稀少，違他錢限，怕他來討時，受他羞恥。父們想起這苦楚，無處告訴，因此啼哭。不想誤觸犯官人，望乞恕罪，高擡貴手！」魯提轄問道：「你姓甚麼？一句。在那箇客店裏歇？一句。那箇鎭關西鄭官人一句。在那里住？」一句。⊙一連問四句，寫出魯達如活。老兒答道：次是老兒答。「老姓金，排行第。孩兒字翠蓮。㌦看他有意無意將潘金蓮三字分作三句安放入，後武松傳中忽然合攏將來，此等文心都從契經中學得。鄭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，綽號鎭關西。老父女兩箇，只在前面東門裏魯家客店安下。」魯達聽道：「呸！只一字，可以抹倒天下人。俺只道那箇鄭官人，却原來是殺猪的鄭屠！一朝發跡，便起别號。尋根討源，總成一笑也。這箇腌臢潑才，投托着俺种經畧相公門下做箇肉舖戶，十七字成句，上十二字，何等驚天動地，讀至下五字，忽然失笑。却原來這等欺負人！」囘頭看着李忠，史進，道：「你兩箇且在這里，等洒家去打死那厮便來！」快人快語，覺秋後處決爲煩。史進、李忠抱住勸道：「哥哥息怒，明日却理會。」兩箇囘五次勸得他住。魯達道：「老兒，你來。洒家與你些盤纒，明日便囘東京去，如何？」眼中無難事。父女兩箇告道：「若是能彀囘鄉去時，便是重生父母，再長爺娘。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？鄭官人須着落他要錢。」魯提轄道：「這箇不妨，俺自有道理。」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，五兩。⊙五兩來者，約畧之辭也。一錠十兩者，一定之辭職也。二兩來者，亦約畧之辭也。放在桌上，看着史進道：「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，你有銀，借些與俺，借些妙，不知何時還。⊙君子之不以小人待人也，類如此矣。洒家明日便送還你。」前云茶錢洒家自還你，此云洒家明日便送還你，後云酒錢洒家明日送來還你，凡三處許還而一去代州，並不提起，作者亦更不爲周旋者，蓋魯達非硜硜自好，必信必果之徒，所以不必還，而天下之人共諒之。然不必還而又非不還，故作者不得爲之周旋也。史進道：「直甚麼，要哥哥還。」是史進。去包裹裏取出一錠十兩銀，十兩。⊙史進銀，多似魯達一倍，非寫史進也，寫魯達所以愛史進也。放在桌上。魯達看着李忠道：「你借些出來與洒家。」一視同仁。李忠去身邊摸出兩來銀。二兩。⊙雖與魯達同是一摸字，而一箇摸得快，一箇摸得慢，須知之。魯提轄看少，便道：「是箇不爽利的人！」眞是眼中不曾見慣。魯達只把這十五兩銀與金老，十五兩。⊙二兩之不預此數，可不爲之大哀乎？分付道：「你父女兩箇將去做盤纒，一面收拾行李。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箇起身，看那箇店主人敢畱你！」金老并女兒拜謝去。魯達把這兩銀丟還李忠。勝罵，勝打，勝殺，勝剮，眞好魯達。人再喫兩角酒，下樓來叫道：「主人家，酒錢洒家明日送來還你。」又欠一處酒錢。主人家連聲應道：「提轄只顧自去，但喫不妨，只怕提轄不來賒。」箇人出潘家酒肆，到街上分手。史進、李忠各自投客店去。只說魯提轄囘到經畧府前下處。到房裏，晚飯不喫，氣憤憤地睡。寫魯達寫出性情來，妙筆。主人家不敢問他。再說金老得這一十五兩銀，囘到店中，安頓女兒，先去城外遠處覔下一輛車兒，車兒覔了。囘來收拾行李，行李收拾了。還房宿錢，算清柴米錢，都停當了。只等來日天明，來日便去得快了。⊙此一段，與明日魯達坐板櫈、剁臊子，正是一合事。當夜無。次早，五更起來，父兩箇先打火做飯，喫罷，收拾。天色微明，只魯提轄脚歩走入店裏來，看他爲人爲徹，何處復有此人。高聲叫道：「店，那里是金老歇處？」道：「金公，魯提轄在此尋你。」金老開房門，道：「提轄官人，裏面請坐。」魯達道：「坐甚麼？你去便去，等什麼？」直截爽快，何處更有此人？金老引女兒，挑擔兒，作謝提轄，便待出門。店攔住道：「金公，那里去？」魯達問道：「他少你房錢？」道：「人房錢，昨夜都算還。須欠鄭官人典身錢，着落在人身上看管他哩。」魯提轄道：「鄭屠的錢，洒家自還他，你放這老兒還鄉去！」三箇字掉下人淚來。那店那里肯放。魯達怒，揸開五指，去那臉上只一掌，㌦一路魯達文中皆用只一掌、只一拳、只一脚，寫魯達濶綽，打人亦打得濶綽。打得那店口中吐血，再復一拳，一掌一拳，只算先做箇樣兒也。打落兩箇當門牙齒。扒將起來，一道烟跑向店裏去躱。店主人那里敢出來攔他。金老父兩箇忙忙離店中，出城自去尋昨日覔下的車兒去。寫得好。且說魯達尋思，麄人偏細，妙絕。恐怕店趕去攔截他，且向店裏掇條凳，坐兩箇時辰，約莫金公去得遠，方纔起身，寫魯達異常。逕到狀元橋來。陡然接此一句，如奇鬼肆搏，如怒龍肆攫，令我耳目震駭。且說鄭屠開着間門面，兩副肉案，懸掛着五片豬肉。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，看那十來箇刀手賣肉。大官人身分。魯達走到門前，叫聲「鄭屠。」叫得快。⊙人人稱大官人，彼亦居然大官人矣，偏要叫他一聲鄭屠。鄭屠看時，是魯提轄，慌忙出櫃身來唱喏，畵出鄭屠。道：「提轄恕罪。」便叫副手掇條櫈來，「提轄請坐。」寫鄭屠屁滾尿流光景，總見魯達平日英雄。⊙看副手賣肉，叫副手掇櫈，又總寫鄭屠平日做大官人也。魯達坐下，道：「奉着經畧相公鈞㫖：鄭屠是相公舖戶，魯達處處以相公鈞㫖壓之，妙絕。要十斤精肉，切做臊，不要半點肥的在上面。」奇情。鄭屠道：「使頭，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。」魯提轄道：「不要那等醃臢厮們動手，你自與我切。」奇情。鄭屠道：「說得是，嚇極語。人自切便。」自去肉案上揀十斤精肉，細細切做臊。那店把手帕包頭，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，却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，不敢攏來，只得遠遠的立住，在房簷下望。此一段如何揷入，筆力奇矯，非世所能。這鄭屠整整的自切半箇時辰，金老去遠了。用荷葉包，道：「提轄，敎人送去？」極其奉承語。魯達道：「送甚麼！鄭屠直是開口不得，寫得妙絕。且住！忽然一頓。⊙看他寫出不好生事，曲曲生出事來，妙筆。再要十斤都是肥的，不要些精的在上面，要切做臊。」奇情。⊙句法倒轉。鄭屠道：「却纔精的，怕府裏要裹餛飩，肥的臊何用？」實不可懈。魯達睜着眼，道：「相公鈞㫖，分付洒家，誰敢問他？」以人治人，只是相公分付四字，妙絕。鄭屠道：「是合用的東西，嚇極，生出妙語。人切便。」選十斤實標的肥肉，細細的切做臊，把荷葉包。整弄一早辰，却得飯罷時候。金老一發遠了。⊙前段此句在荷葉前，此處在荷葉後，法變。那店那里敢過來，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不敢攏來。又夾叙一句店小二，又增出一句買肉的，奇不可言。鄭屠道：「着人與提轄拿，送將府裏去？」魯達道：「再要十斤寸金軟骨，要細細地刴做臊，不要些肉在上面。」一發奇情。鄭屠笑道：「却不是特地來消遺我！」又嚇又惱，翻出笑來。魯達聽得，跳起身來，拏着那兩包臊在手裏，睜着眼，看着鄭屠，道：「洒家特地要消遺你！」把兩包臊劈面打將去，却似下一陣的肉雨。只須鄭屠一句，便疾接入，眞覺筆墨都跳躍而出。⊙肉雨二字，千古奇文。鄭屠怒，兩條忿氣從脚底下直衝到頂門，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，從肉案上搶一把剔骨尖刀，托地跳將下來。魯提轄早拔歩在當街上。好筆段。衆鄰舍并十來箇火家，那箇敢向前來勸；百忙中，偏又要夾入店小二，却反先增出鄰舍火家陪之，筆力之奇矯不可言。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脚，又增出一句過路人。和那店驚得呆。百忙中處處夾店小二，眞是極忙者事，極閒者筆也。鄭屠右手拿刀，左手便來要揪魯達；要揪妙，所謂螳臂擋車。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，趕將入去，望腹上只一脚，騰地倒在當街上。魯達再入一歩，踏住胸脯，提着那醋缽兒拳頭，看着這鄭屠道：「洒家始投老种經畧相公，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，不枉叫做鎭關西！先敘自己一句，使之有珠玉在前之愧。你是箇賣肉的操刀屠戶，恐其居之不疑，便連自家亦已忘却，故明白告之。狗一般的人，還他等級。叫做鎭關西！便似爭此三字者，妙絕。不爭此，亦只爭此。你如何強騙金翠蓮？」撲的只一拳，正打在鼻上，第一拳在鼻子上。打得鮮血迸流，鼻歪在半邊，却便似開箇油醬舖，醎的、酸的、辣的一發都滾出來。鼻根味塵，眞正奇文。鄭屠掙不起來，那把尖刀丟在一邊，忽敘尖刀。口裏只叫：「打得好！」還硬。魯達罵道：「直娘賊！還敢應口！」硬，再打。提起拳頭來，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，第二拳在眼眶上。打得眼稜縫裂，烏珠迸出，似開箇彩帛舖的，紅的、黑的、紫的都綻將出來。眼根色塵，眞正奇文。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，誰敢向前來勸。百忙中偏要再夾一句。鄭屠當不過，討饒。已軟。魯達喝道：「咄！你是箇破落戶！若是和俺硬到底，洒家倒饒你！你如今對俺討饒，洒家偏不饒你！」軟又打。只一拳，太陽上正着，第三拳在太陽上。却似做一全堂水陸的道塲，磐兒、鈸兒、鐃兒一齊響。耳根聲塵，眞正奇文。⊙三段，一段奇似一段。魯達看時，只鄭屠挺在地上，口裏只有出的氣，沒入的氣，動撣不得。魯提轄假意道：魯達亦有假意之口，寫來偏妙。「你這厮詐死，洒家再打！」只面皮漸漸的變。魯達尋思道：寫麄人偏細，妙絕。「俺只指望痛打這厮一頓，不想拳眞箇打死他。洒家須喫官司，沒人送飯，大丈夫快活事，他日出家，亦虧此句也。不如及早撒開。」拔歩便走，囘頭指着鄭屠屍道：「你詐死！洒家和你慢慢理會！」一頭罵，一頭踏歩去。魯達亦有權詐之日，寫來偏妙。街坊鄰舍并鄭屠的火家，誰敢向前來攔他。魯提轄囘到下處，急急捲些衣服盤纒，細軟銀兩，但是舊衣麄重都棄，提一條齊眉短棒，奔出南門，一道烟走。且說鄭屠家中衆人，和那報信的店魯達已去，何不報信？讀之絕倒。⊙小二惡知不自幸雲：賴是走得快，幾以身先試之。救半日不活，嗚呼死。老鄰人逕來州衙告狀，候得府尹陞㕔，金老之去，全虧板凳久，臊子細，兩番那延。魯達之去，亦虧候陞㕔，稟經畧，兩番捱勒。正是一樣筆法。接狀，看罷，道：「魯達係經畧府提轄，不敢擅自逕來捉捕兇身。」府尹隨卽上轎，來到經畧府前，下轎，把門軍士入去報知。經畧聽得，敎請到㕔上，與府尹施禮罷。經畧問道何來。府尹稟道：「好敎相公得知，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。不曾稟過相公，不敢擅自捉拏兇身。」魯達去得遠了。經畧聽說，喫一驚，尋思道：「這魯達雖好武藝，只性格麄鹵。今番做出人命，俺如何護得短？須敎他推問使得。」經畧囘府尹道：「魯達這人，原是我父親老經畧處的軍官。因俺這里無人幇護，撥他來做箇提轄。旣然犯人命罪過，你可拏他依法度取問。如若供招明白，擬罪已定，須敎我父親知道，方可斷決。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箇人時，此語本無奇特，不知何故讀之淚下。又知普天下人讀之皆淚下也。却不好看。」府尹稟道：「下官問情繇，合行申稟老經畧相公知道，方敢斷遣。」府尹辭經畧相公，出到府前，上轎，囘到州衙裏，陞㕔坐下，魯達一發去得遠了。便喚當日揖捕使臣，押下文，捉拏犯人魯達。當時王觀察領公文，將帶十來箇做公的人，逕到魯提轄下處。只房主人道：「却纔拕些包裹，提短棒，出去。人只道奉着差使，不敢問他。」王觀察聽，敎打開他房門看時，只有些舊衣舊裳，和些被卧在裏面。王觀察就帶房主人，東西四下里去跟尋，州南走到州北，捉拏不。魯達一發去得遠了。王觀察捉兩家鄰舍，并房主人，同到州衙㕔上囘話道：「魯提轄懼罪在逃，不知去向，只拏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。」府尹說，且敎監下，一面敎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，點仵作行人，仰着本地方官人，并坊廂里正，再簡驗已，鄭屠家自棺木盛殮，寄在寺院。一面疊成文案，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兇身。原告人保領囘家。鄰佑杖斷，有失救應。房主人并下處鄰舍，止得箇不應，魯達在逃。行開箇廣捕急逓的文，急逓，故魯達初到鴈門，榜文已先張掛也。半日無數那延，尚自謂之急逓，可發一笑。各處追捉，出賞錢一千貫，寫魯達的年甲、貫址、形貌，到處張掛。一干人等踈放聽候。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，不在話下。且說魯達自離渭州，東逃西奔，急急忙忙，行過幾處州府，正是「饑不擇食，寒不擇衣，慌不擇路，貧不擇妻。」忽入四句，如謠似諺，正是絕妙好詞。第四句寫成諧笑，千古獨絕。魯達心慌搶路，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。一迷地行半月之上，却走到代州鴈門縣。入得城來，這市井閙熱，人烟輳集，車馬軿馳，一百十行經商買賣行貨都有，端的整齊，雖然是箇縣治，勝如州府，魯提轄正行之間，却一簇人圍住十字街口看榜。魯達看挨滿，鑽在人叢裏聽時，魯達却不識字，只聽得衆人讀道：榜文在耳中聽出來。「代州鴈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，核准渭州文字，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，卽係經畧府提轄。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，與犯人同罪。若有人捕獲前來，或首告到官，支給賞錢一千貫文。」文未畢，妙絕。魯提轄正聽到那里，只聽得背後一箇人叫道：「張哥，奇文。⊙王進自家僞姓張，魯達他人僞呼張，甚矣，張字之熟也。你如何在這里？」攔腰抱住，扯離十字路口。不是這箇人看，橫拖倒拽將去，有分敎：魯提轄剃除頭髮，削去髭鬚，倒換過殺人姓名，𧂭?惱殺諸佛羅。直敎：禪杖打開危險路，戒刀殺盡不平人。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，且聽下囘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