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囘完武松，入宋江，只是交代文字，故無異樣出奇之處。然我觀其寫武松酒醉一段，󿀑何其寓意深遠󿀌。蓋上文武松一傳，共有十來卷文字，始於打虎，終於打蔣門神。其打虎󿀌，因「󿀍碗不過岡」五字，遂至󿀒醉，󿀒醉而後打虎，甚矣，醉之󿀁用󿀒󿀌！其打蔣門神󿀌，󿀑因「無󿀍不過望」五字，至於󿀒醉，󿀒醉而後打蔣門神，󿀑甚矣，醉之󿀁用󿀒󿀌！雖然古之君󿀊，才不可以終恃，力不可以終恃，權勢不可終恃，恩寵不可終恃；蓋天下之󿀒，曾無一󿀏可以終恃，斷斷如󿀌。乃今武松一傳，偏獨始於󿀒醉，終於󿀒醉，將毋敎天下以󿀒醉獨可終恃乎哉？是故怪力可以徒搏󿀒蟲，而有時亦失手於黃狗；神威可以單奪雄鎭，而有時亦受縛於寒溪。蓋借󿀏以深戒後世之人，言天人如武松，猶尚無十分滿足之󿀏，奈何紜紜者，曾不一慮之󿀌！

下文將入宋江傳矣。夫江等之終皆不免於竄聚水泊者，有迫之必入水泊者󿀌。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，則固皎然如氷在玉壺，千世萬世，莫不共󿀎。故作者特於武松落草處，順手表暴一通，凡以深明彼江等一百八人，皆有󿀒不得已之心，而不必其後文之必應之󿀌。乃後之手閒靣厚之徒，無端便因此等文字，遽續一部，唐突才󿀊，人之無良，於斯極矣！

當時兩箇鬭󿀓十數合，那先生被武行者賣箇破綻，讓那先生兩口劎砍將入來；被武行者轉過身來，看得親切，只一戒刀，那先生的頭滚落在一邊，屍首倒在石上。武行者󿀒叫：「菴裏婆娘出來！我不殺你，只問你箇緣故！」只󿀎菴裏走出那箇婦人來，倒地便拜。武行者道：「你休拜我。你且說這里叫甚麼去處，那先生却是你的甚麼人？」那婦人哭着道：「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。這菴是奴家祖上墳菴。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，來我家裏投宿，言說善習陰陽，能識風水。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，因請他來這里墳上觀看地理，被他說誘，󿀑留他住󿀓幾日，那厮一日󿀎󿀓奴家，便不肯去󿀓。住󿀓兩󿀍箇月，把奴家爹娘哥嫂，都害󿀓性命，却把奴家強騙在此墳菴裏住。這箇道童，󿀌是别處擄掠來的。這嶺喚做蜈蚣嶺。這先生󿀎這條嶺好風水，以此他便自號飛天蜈蚣王道人。」好風水，今日驗矣，絕倒。⊙若眞有風水，則又何以偏有此等事也？若風水本有，人自一時看不出，則何日當遇看得出人也？世之愚人，必欲津津言之，何哉！武行者道：「你還有親眷麼？」那婦人道：「親戚自有幾家，都是莊農之人，誰敢和他爭論！」武行者道：「這厮有些財帛麼？」婦人道：「他󿀌積蓄得一兩百兩金銀。」武行者道：「有時，你快去收拾。我便要放火燒菴󿀓！」那婦人問道：「師父，你要酒肉喫麼？」好。武行者道：「有時，將來請我。」好。那婦人道：「請師父進菴裏去喫。」武行者道：「怕别有人暗算我麼？」那婦人道：「奴有幾顆頭，敢賺得師父！」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菴裏，󿀎󿀋牕邊卓󿀊上擺着酒肉。補前未寫。武行者討󿀒碗喫󿀓一囘。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󿀓，武行者便就裏靣放起火來。那婦人捧着一包金銀，獻與武行者，武行者道：「我不要你的，你自將去養身。快走！快走！」那婦人拜謝󿀓，自下嶺去。武行者把那兩箇屍首，都攛在火裏燒󿀓，揷󿀓戒刀，四字妙。⊙此一段，豈以必殺飛天蜈蚣爲武乎？豈以必救婦人爲仁乎？於是二者皆無取焉。然則爲寫戒刀，此言爲獨斷也。連夜自過嶺來，迤𨓦?取路，望着青州地靣來。󿀑行󿀓十數日，但遇村坊道店，市鎭鄉城，果然都有榜文張掛在彼處捕獲武松。到處雖有榜文，武松已自做󿀓行者，於路却沒人盤詰他。時遇十一月間，天色好生嚴寒。好筆。當日武行者一路上買酒肉喫，只是敵不過寒威。上得一條土岡，早望󿀎前靣有一座高山，生得十分嶮峻。先敘白虎山，古云行人如一畫圖中，今日筆墨都入畫圖中也。武行者下土岡󿀊來，走得󿀍五里路，早󿀎一箇酒店，門前一道清溪，門前一道清溪。屋後都是顚石亂山。屋後都是亂山。⊙此二句，人只謂是寫景，却不知都是章法。看那酒店時，却是箇村落󿀋酒肆。武行者過得那土岡󿀊來，逕逩入那村酒店裏坐下，便叫道：「店主人家，先打兩角酒來，肉便買些來喫。」店主人應道：「實不瞞師父說：酒却有些茅柴白酒，肉却多賣沒󿀓。」看他說沒了。武行者道：「且把酒來攩寒。」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，󿀒碗價篩來，敎武行者喫，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。看他沒了。片時間喫盡󿀓兩角酒，󿀑叫再打兩角酒來。店主人󿀑打󿀓兩角酒，󿀒碗篩來。武行者只顧喫。原來過岡󿀊時，先有󿀍五分酒󿀓，好筆。⊙四角酒，不足以醉武松也，然要寫多，又恐與三碗不過岡，無三不過望相近，因倒追到前文去揷此一句，特與俗筆不同。一發喫過這四角酒，󿀑被朔風一吹，酒却湧上。武松却󿀒呼󿀋叫道：「主人家，你眞箇沒東西賣，你便自家喫的肉食，󿀌囘些與我喫󿀓，想到自喫的肉，一發挑動下文。一發還你銀󿀊！」店主人笑道：「󿀌不曾󿀎這箇出家人，酒和肉只顧要喫，只是順口捎帶一句，亦是情所必有，却偏與榜文捕護相挑闘，故妙。却那里去取？師父，你󿀌只好罷休！」看他只是說沒了。武行者道：「我󿀑不白喫你的！如何不賣與我？」店主人道：「我和你說過，只有這些白酒。那得别的東西賣！」看他到底說沒了。正在店裏論口，只󿀎外靣走入一條󿀒󿀆，引着󿀍四箇人，入進店裏。主人笑容可掬，迎接道：「󿀐郎請坐。」那󿀆道：「我分付你的，安排󿀌未？」店主人答道：「雞與肉都已煑熟󿀓，不但肉，又有雞，不但有，又已熟，忽然寫得馨香滿鼻，絕妙文情。只等󿀐郎來。」那󿀆道：「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？」酒字上，又加青花瓮三字，寫得分外入耳。店主人道：「在這里。」三字活跳，與前許多郎當語相激射。那󿀆引󿀓衆人，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󿀓，又偏坐得相激射。那同來的󿀍四人，却坐在肩下。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酒來，寫得射眼之極。開󿀓泥頭，傾在一箇󿀒白盆裏。青花瓮外，又加寫出一箇大白盆，不惟其物，惟其器，便已令人眼涎喉癢之極，况又實實清香滑辣耶！武行者偷眼看時，寫得絕倒，四字中，有又惱又羞在內，饞自不必說。却是一瓮窨下的好酒，風吹過一陣陣香味來。武行者不住聞得香味，寫得絕倒，中間又惱又羞，饞自不必說。喉嚨癢將起來，癢字絕倒，又爬撓不得。恨不得鑚過來搶喫。只󿀎店主人󿀑去厨下，把盤󿀊托出一對熟雞、一󿀒盤精肉來，射眼之極。放在那󿀆靣前，便擺󿀓菜蔬，用杓󿀊舀酒去燙。故意寫得射眼，絕妙文情。武行者看自己靣前只是一碟兒熟菜，不繇的不氣，寫得饞，自不必說，其實又惱又羞。正是眼飽肚中饑，酒󿀑發作，恨不得一拳打碎󿀓那卓󿀊，󿀒叫道：「主人家！你來！你這厮好欺負客人！」店主人連忙來問道：「師父，爲頭是此一聲當不起。休要焦燥。要酒便好說。」好。⊙活寫出半日不來顧管。武行者睜着雙眼，喝道：「你這厮好不曉道理！這青花瓮酒和雞肉之類，如何不賣與我？我󿀌一般還你銀󿀊！」店主人道：「青花瓮酒和雞肉，都是那󿀐郎家裏自將來的，只借我店裏坐地喫酒。」武行者心中要喫，那里聽他分說，一片聲喝道：「放屁！放屁！」店主人道：「󿀌不曾󿀎你這箇出家人恁地蠻法！」只管將出家人三字，挑鬪榜文捕護，有銅山東崩，洛鐘西應之巧。武行者喝道：「怎地是老爺蠻法？我白喫你的！」那店主人道：「我倒不曾󿀎出家人自稱『老爺！』」絕倒語。⊙看他只管說曾不看見，妙絕。武行者聽󿀓，跳起身來，叉開五指，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，把那店主人打箇踉蹌，直撞過那邊去。那對席的󿀒󿀆󿀎󿀓，󿀒怒，看那店主人時，打得半邊臉都腫󿀓，半日掙扎不起。寫那漢大怒，却不便來發作，却又去看店主人，然後跳起身來，如畫之筆。那󿀒󿀆跳起身來，㌦一箇立起。指定武松道：「你這箇鳥頭陀，好不依本分，却怎地便動手動脚！却不道是『出家人勿起嗔心！』」只管將出家人三字，挑鬪榜文捕護，使讀者心中疑忌。武行者道：「我自打他，干你甚󿀏！」一箇硬。⊙寫兩硬相磕，互不肯讓，句句出色。那󿀒󿀆怒道：「我好意勸你，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󿀄我！」一箇又硬。武行者聽得󿀒怒，便把卓󿀊推開，走出來，喝道：㌦又一箇立起。「你那厮說誰！」一箇又硬。⊙有聲有色。那󿀒󿀆笑道：「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厮打，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！」便點手叫道：「你這賊行者！出來！和你說話！」一箇又硬。⊙有聲有色。㌦一箇走出。武行者喝道：「你道我怕你，不敢打你！」一搶搶到門邊。一箇又硬。⊙須知是一頭喝，一頭搶出來。㌦又一箇走出。那󿀒󿀆便閃出門外去。㌦一箇出門。武行者赶到門外。㌦又一箇出門。一路看他寫兩箇硬漢各不相下。那󿀒󿀆󿀎武松長壯，那里敢輕敵，便做箇門戶等着他。如畫。武行者搶入去，接住那󿀆手，如畫。那󿀒󿀆却待用力跌武松，如畫。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，就手一扯，扯入懷中，只一撥，撥將去，恰似放翻󿀋孩󿀊的一般，那里做得半分手脚。如畫。⊙自打虎至此，曾無一次不變。那󿀍四箇村󿀆看󿀓，手顫脚麻，那里敢上前來。武行者踏住那󿀒󿀆，提起拳頭來，隻打實落處，如畫。打󿀓󿀐󿀍十拳，就地下提起來，望門外溪裏只一丟。如畫。⊙寫得只如將大漢作戲，又表神力，又表醉後。⊙溪裏二這字，妙絕文情。那󿀍四箇村󿀆叫聲苦，不知高低，都下水去，把那󿀒󿀆救上溪來，救上溪來，捉上溪來，不意寒溪有此妙事。自攙扶着投南去󿀓。如畫。這店主人喫󿀓這一掌，打得麻󿀓，動撣不得，自入屋後躱避去󿀓。去了。武行者道：「好呀！你們都去󿀓，老爺喫酒󿀓！」二語寫出快活，有旁若無人之意。把箇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，只顧喫。可憐，好酒却是冷喫。⊙亦足強似頃間偷看時也。卓󿀊上那對雞，一盤󿀊肉，都未曾喫動。寫得快活。武行者且不用箸，雙手扯來任意喫，快活亦有，醉亦有。沒半箇時辰，把這酒句。肉句。和雞句。都喫箇八分。武行者醉飽󿀓，把直裰袖結在背上，便出店門，沿溪而走。絕妙文情。却被那北風捲將起來，武行者捉脚不住，一路上搶將來，畫出頭陀，畫出醉，畫出嚴寒，畫出溪邊。離那酒店，走不得四五里路，傍邊土墻裏走出一隻黃狗，看着武松叫。無端忽想出一隻黃狗，文心千奇百怪，眞乃意想不到。武行者看時，一隻󿀒黃狗赶着吠。叠寫一句者，上句從作者筆端寫出，此句從武松眼中寫出。從筆端寫出者，寫狗也。從眼中寫出者，寫醉也。武行者󿀒醉，正要尋󿀏，四字罵世，言世間無事可尋，一尋便尋了狗的事也。恨那隻狗趕着他只管吠，便將左手鞘裏，掣一口戒刀來，󿀒踏歩趕。狗上加一恨字，趕狗上着一戒刀字，皆喻古今君子，有時忽與小人相持，爲可深痛惜也。夫狗豈足恨之人，戒刀豈趕狗之具哉。那黃狗遶着溪岸叫。寫出寒溪，寫出村犬，寫出醉壯舉陀，眞是筆頭有畫。武行者一刀砍將去，却砍箇空，使得力猛，頭重脚輕，翻筋斗倒撞下溪裏去，却起不來。其力可以打倒大蟲，而不能不失手於黃狗，爲用世者讀之寒心。黃狗便立定󿀓叫。活畫黃狗，活畫小人。⊙黃狗得意。⊙俗本落此句。冬月天道，雖只有一󿀐尺深淺的水，却寒冷得當不得，爬起來，淋淋的一身水。學道必須聞一知十，看書却須聞一知二。如此句寒冷得當不得，須知是兩箇人寒冷得當不得。淋淋漓漓一身水，須知是淋淋漓漓兩身水也。作傳妙處，全妙於寫一邊，不寫一邊，却將不寫一邊，宛然在寫一邊時現出。其妙不可以一端盡也。却󿀎那口戒刀浸在溪裏，亮得耀人。爬起時，不記戒刀，起來後，忽然耀眼，寫醉人眞是醉人，寫戒刀眞好戒刀。俗本落此句。便再蹲下去澇那刀時，撲地󿀑落下去，再起不來，只在那溪水裏滚。此段，不止活畫醉人而已，喻言君子作世，每每一蹶之後，不能再振，所以深望其愼之也。岸上側首墻邊，轉出一夥人來。當先一箇󿀒󿀆，頭戴氊笠󿀊，身穿鵞黃紵絲衲襖，手裏拿着一條哨棒，却不接喫打大漢，妙。背後十數箇人跟着，都拿木鈀白棍。衆人看󿀎狗吠，畫。⊙一狗吠而衆人隨之，類如此矣。指道：「這溪裏的賊行者，便是打󿀓󿀋哥哥的！如今󿀋哥哥尋不󿀎，󿀒哥哥却󿀑引󿀓󿀐󿀍十箇莊客，自逩酒店裏捉他去󿀓，他却來到這里！」又作補，又作引。說猶未󿀓，只󿀎遠遠地那箇喫打的󿀆󿀊，換󿀓一身衣服，細筆不漏。手裏提着一條朴刀，背後引着󿀍󿀐十箇莊客，都拖鎗拽棒，跟着那箇󿀒󿀆，吹風胡哨，來尋武松；趕到墻邊，󿀎󿀓，指着武松，對那穿鵞黃襖󿀊的󿀒󿀆道：「這箇賊頭陀，正是打兄弟的！」那箇󿀒󿀆道：「且捉這厮去莊裏細細拷打！」那󿀆喝聲「下手！」󿀍四十人一發上。可憐武松醉󿀓，掙扎不得，急要爬起來，被衆人一齊下手，橫拖倒拽，捉上溪來。不成捉矣，止可謂之澇上溪來耳。⊙前文閒寫一句云，門前一道清溪，不意遂兩用之。轉過側首墻邊，一所󿀒莊院，兩下都是高墻粉壁，垂柳喬松，圍繞着墻院。衆人把武松推搶入去，剝󿀓衣裳，奪󿀓戒刀、包裹，揪過來綁在󿀒柳樹上，叫：「取一束藤條來，細細的打那厮！」却纔打得󿀍五下，只󿀎莊裏走出一箇人來，問道：「你兄弟兩箇󿀑打甚麼人？」又打妙。只󿀎這兩箇󿀒󿀆叉手道：「師父聽稟：兄弟今日和鄰莊󿀍四箇相識，去前面󿀋路店裏喫󿀍杯酒，尀耐這箇賊行者到來尋鬧，把兄弟痛打󿀓一頓，󿀑將來攛在水裏，頭臉都磕破󿀓，險些凍死，却得相識救󿀓囘來。󿀀家換󿀓衣服，帶󿀓人再去尋他，那厮把我酒肉都喫󿀓，却󿀒醉，倒在門前溪裏，因此，捉拿在這里細細的拷打。看起這賊頭陀來，󿀌不是出家人，臉上󿀎刺着兩箇金印，這賊却把頭髮披下來遮󿀓。必是箇避罪在逃的囚徒。問出那厮根原，解送官司理論！」忽然一逼。這箇喫打󿀄的󿀒󿀆道：「問他做甚麼！忽然一鬆。⊙一逼一鬆，總是搖漾讀者。這禿賊打得我一身󿀄損，不着一兩箇月將息不起，不如把這禿賊一頓打死󿀓，一把火燒󿀓他，纔與我消得這口恨氣！」說罷，拿起藤條，恰待󿀑打。只󿀎出來的那人說道：「賢弟，且休打，待我看他一看。這人󿀌像是一箇好󿀆。」也像是三字，妙絕。可見連日說好漢也，可見連日說武松也。此時武行者心中畧有些醒󿀓，理會得，此三字中，又提動景陽打虎一事在心頭矣。只把眼來閉󿀓，繇他打，只不做聲。那箇人先去背上看󿀓杖瘡，寫看一看，亦不一直寫出，且先寫箇看背上杖瘡，以作一曲，便無饞筆渴墨之消。便道：「作怪！這模樣，想是决斷不多時的疤痕。」轉過面前，便將手把武松頭髮揪起來，方纔看正面，便有酣筆飽墨之致也。定睛看󿀓，叫道：「這箇不是我兄弟武󿀐郎？」疑鬼疑神之筆。武行者方纔閃開雙眼，看󿀓那人道：「你不是我哥哥？」疑鬼疑神之筆。那人喝道：「快與我解下來！這是我的兄弟！」自武二郎兄死之後，如十字坡、孟州營、白虎莊，處處寫出許多哥哥弟弟字來，讀之眞有昨夜雨滂烹，打倒葡萄棚之妙也。然前兩處，猶明明知是某人，却寫到結拜兄弟，便有通身擊應之能耳。此却更不知是何人，竟寫一箇認是哥哥，一箇認是兄弟，叫得一片親然，使讀者茫不知其爲誰，豈其夢中見武大耶？蓋特特爲是疑鬼疑神之筆以自娛樂，亦以娛樂後世之人也。那穿鵞黃襖󿀊的妙。併喫打的妙。⊙一時寫出四箇人，却一箇人認得三箇人，一箇人認得一箇人，兩箇人各認得兩箇人，一箇人只認得一箇人，一箇人認得三箇人者，出來的人認得三箇人也。一箇人認得一箇人者，武松只認得出來的人也。兩箇人各認得兩箇人者，鵞黃襖子的認得出來的喫打的，喫打的認得出來的鵞黃襖子的也。一箇人只認得一箇人者，讀者此時只認得武松，並不認得出來的、鵞黃襖子的、喫打的也。⊙妙批。㌦看他寫四人都無名字。盡皆喫驚，連忙問道：「這箇行者，如何却是師父的兄弟？」那人便道：「他便是我時嘗和你們說的，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。景陽岡打虎，不惟自己時嘗說，别人也時嘗說，可知是一件非嘗事。我󿀌不知他如今怎地做󿀓行者。」如畫，如話。那弟兄兩箇聽󿀓，慌忙解下武松來，便討幾件乾衣服，與他穿󿀓，細筆不漏。便扶入草堂裏來。武松便要下拜。那箇人驚喜相半，扶住武松，道：「兄弟酒還未醒，且坐一坐說話。」水滸寫拜，已成套事，此又寫得異樣出色。⊙眞好哥哥。武松󿀎󿀓那人，歡喜上來，酒早醒󿀓五分，眞有是事。討些湯水洗漱󿀓，喫些醒酒之物，便來拜󿀓那人，只一拜作兩橛寫。相敘舊話。那人不是别人，又畧一頓。正是鄆城縣人氏，句。姓宋，句。名江，句。表字公明。句。武行者道：「只想哥哥在柴󿀒官人莊上。却如何來在這里？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麼？」宋江道：「我自從和你在柴󿀒官人莊上分别之後，我却在那里住得半年。是打虎殺嫂，初遇張青時也。不知家中如何，恐父親煩惱，先發付兄弟宋清󿀀去。便帶出三十四囘來。後却接得家中󿀂信，說道：『官司一󿀏，全得朱、雷󿀐都頭氣力，已自家中無󿀏，口中補寫朱、雷。只要緝捕正身，因此已動󿀓箇海捕文󿀂，各處追獲。』這󿀏已自慢󿀓。却有這里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，後󿀎宋清囘家，說道宋江在柴󿀒官人莊上，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󿀒官人莊上取我在這里。口中補寫來孔家前半節事。此間便是白虎山。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。恰纔和兄弟相打的，便是孔太公󿀋兒󿀊，因他性急，好與人厮鬧，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。這箇穿鵞黃襖󿀊的，便是孔太公󿀒兒󿀊，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。因他兩箇好習鎗棒，却是我點撥他些箇，以此叫我做師父。此句醜。我在此間住半年󿀓。是打蔣門神、殺張都監、再遇張青時也。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。這兩日方欲起身。便入此句，爲下作引。我在柴󿀒官人莊上時，只聽得人傳說兄弟在景陽岡上打󿀓󿀒蟲，󿀑聽知你在陽穀縣做󿀓都頭，󿀑聞鬭殺󿀓西門慶。此是半年。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。兄弟如何做󿀓行者？」此是半年。⊙上文云柴家半年，孔家半年，此又敘出半年中事都知，半年中事都不知，不惟行文有虛實之妙，又表出柴孔兩莊大小之不同也。武松答道：「󿀋弟自從柴󿀒官人莊上别󿀓哥哥去，到得景陽岡上，打󿀓󿀒蟲，送去陽穀縣，知縣就擡舉我做󿀓都頭。後因嫂嫂不仁，與西門慶通奸，通奸上,坐以不仁二字，妙絕，遂令風情二字，更立不起。藥死󿀓我先兄武󿀒，諸字哭殺，何也？昔佛入㓕後，阿難結集四經，陞座初唱如是我聞四字，一時大衆，無不大哭也。日昨猶見佛，今日已稱我聞。今武松别宋江時，猶口口哥哥，見宋江時，已口稱先兄。嗟乎！腸斷脉絕，胡可以言也。被武松把兩箇都殺󿀓，自首告到本縣，轉申東平府。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，斷配孟州。」至十字坡，怎生遇󿀎張青、孫󿀐娘；到孟州，怎地會施恩，怎地打󿀓蔣門神，如何殺󿀓張都監一十五口，󿀑逃在張青家，母夜叉孫󿀐娘敎我做󿀓頭陀行者的緣故；過蜈蚣嶺，試刀殺󿀓王道人；至村店喫酒，醉打󿀓孔兄。把自家的󿀏，從頭󿀅細告訴󿀓宋江一遍。孔明孔亮兩箇聽󿀓󿀒驚，撲翻身便拜。武松慌忙答禮道：「却纔甚是衝撞，休怪，休怪。」孔明、孔亮道：「我弟兄兩箇有眼不識泰山！萬望恕罪！」武行者道：「旣然󿀐位相覷武松時，却是與我烘焙度牒󿀂信，并行李衣服，不可失落󿀓那兩口戒刀，這串數珠。」孔明道：「這箇不須足下掛心。󿀋弟已自着人收拾去󿀓，整頓端正拜還。」武行者拜謝󿀓。宋江請出孔太公，竟是哥哥身分，妙。⊙寫得宋江亦有誇耀武松之意，妙妙。都相󿀎󿀓。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，不在話下。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，敘說一年有餘的󿀏，我於世間無所愛，正獨愛此一句耳。我二三同學人，亦同此癖也，武松之入玄中，宜哉。宋江心內喜悅。武松次日天明起來，都洗漱罷，出到中堂，相會喫早飯。孔明自在那里相陪。孔亮捱着疼痛，󿀌來管待。妙。寫得孔亮愛敬豪傑出，寫得武松豪傑爲人愛敬出。孔太公便叫殺羊宰猪，安排筵宴。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，都來謁拜。󿀑有幾箇門下人，亦來拜󿀎。宋江󿀎󿀓󿀒喜。寫武松到處有人拜門生，可謂榮華之極，一百七人中，無一箇得及也。⊙官司榜文，有如無物，寫得妙絕。當日筵宴散󿀓，宋江問武松道：「󿀐哥，今欲往何處安身？」武松道：「昨夜已對哥哥說󿀓，一夜話中抽出一句，妙筆。菜園󿀊張青寫󿀂與我，着兄弟投󿀐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不說起楊志。那里入夥，他󿀌隨後便上山來。」宋江道：「󿀌好。也好者，僅好而有所未盡之辭，只二字截住，下却疾轉出清風寨同去一段來，深表自家愛惜武松之至，不願其遂去落草，而自家之一片氷心，遂可借此得以自白。此皆宋江生平權詐過人處，而後人反因此等，續出後數十囘，眞可笑也。我不瞞你說，我家近日有󿀂來，說道清風寨知寨󿀋李廣花榮，他知道我殺󿀓閻婆惜，每每寄󿀂來與我，千萬敎我去寨裏住幾時。此間󿀑離清風寨不遠，我這兩日正待要起身去，因󿀎天氣隂晴不定，未曾起程。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，不若和你同往，如何？」寫出恩愛如見。⊙誠如此，可謂愛人以德矣。武松道：「哥哥，怕不是好情分，帶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幾時，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，遇赦不宥，因此發心，只是投󿀐龍山落草避難。亦且我󿀑做󿀓頭陀，難以和哥哥同往，路上被人設疑，倘或有些决撒󿀓，須連累󿀓哥哥。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，󿀌須累及󿀓花知寨不好。說得妙。曾不見花知寨，因宋公明而愛及花知寨，一妙也。雖因宋公明而愛及花知寨，然畢竟信公明，深於信知寨，二妙也。只是繇兄弟投󿀐龍山去󿀓罷。只是繇三字，去了罷三字，便活襯出宋江恩愛來。天可憐󿀎，異日不死，受󿀓招安，那時却來尋訪哥哥未遲。」武松不必有此心，只因上文宋江數語，感激至深，便慨然將宋江口中不便說明之事，一直都說出來。讀其言，眞令我欲痛哭也。⊙殊不知宋江却不然。宋江道：「兄弟旣有此心󿀀順朝廷，皇天必祐。看他便着實讃歎，全是一片權詐。若如此行，不敢苦勸，此八字，重上四字。你只相陪我住幾日󿀓去。」此句又落到兄弟恩情上來，妙絕。⊙只因宋江要表不反，便有此一段文。只因有此一段文，便爲七十囘後續貂者作地也。自此兩箇在孔太公莊上，一住過󿀓十日之上，宋江與武松要行，孔太公父󿀊那里肯放，󿀑留󿀓󿀍五日，宋江堅執要行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。管待一日󿀓，次日，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，皁布直裰，陪。并帶來的度牒󿀂信界篐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交還武松；󿀑各送銀五十兩，權󿀁路費。宋江推都不受，武松偏不然。孔太公父󿀊只顧將來拴縛在包裹裏。宋江整頓󿀓衣服器械，武松依前穿󿀓行者的衣裳，帶上鐵界篐，掛󿀓人頂骨數珠，跨󿀓兩口戒刀，收拾󿀓包裹，拴在腰裏。宋江提󿀓朴刀，懸口腰刀，帶上氊笠󿀊，辭别󿀓孔太公。孔明、孔亮叫莊客背󿀓行李，弟兄󿀐人直送󿀓󿀐十餘里路，拜辭󿀓宋江、武行者兩箇。宋江自把包裹背󿀓，說道：「不須莊客遠送，我自和武兄弟去。」孔明、孔亮相别，自和莊客󿀀家，不在話下。只說宋江和武松兩箇，在路上行着，於路說些閒話，走到晚，歇󿀓一宵，次日早起，打夥󿀑行。兩箇喫罷飯，󿀑走󿀓四五十里，却來到一市鎭上，地名喚做瑞龍鎭，却是箇󿀍岔路口。宋江借問那里人道：「󿀋人們欲投󿀐龍山、清風鎭上，不知從那條路去？」那鎭上人答道：「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󿀓。這里要投󿀐龍山去，只是投西落路；若要投清風鎭去，須用投東落路，過󿀓清風山便是。」宋江聽󿀓󿀅細，便道：「兄弟，我和你今日分手，就這里喫󿀍杯相别。」武行者道：「我送哥哥一程󿀓却囘來。」眞正哥哥旣死，且把認義哥哥遠送，所謂雖無老成人，尚有典型也。宋江道：「不須如此，自古道：『送君千里，終有一别。』兄弟，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，早早的到󿀓彼處。入夥之後，少戒酒性。與張青如出一日。如得朝廷招安，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投降󿀓，日後但是去邊上，一鎗一刀博得箇封妻廕󿀊，久後青史上留得一箇好名，󿀌不枉󿀓󿀁人一世。前宋江口中不好說明，却向武松口中說明之；然武松口中却說不暢，便再向閒江口中暢說之，妙絕。然而其實都是宋江權術，七十囘後，紛紛續貂，殊無謂也。我自百無一能，雖有忠心，不能得進歩。兄弟，你如此英雄，决定做得󿀒󿀏業，可以記心。聽愚兄之言，圖箇日後相󿀎。」此非宋江自謙，實是武松珠玉在前矣。武行者聽󿀓，此五字眞寫得好，有如魚似水之樂。酒店上歇󿀓數杯，還󿀓酒錢。󿀐人出得店來，行到市鎭梢頭，󿀍岔路口，武行者下󿀓四拜。宋江洒淚，不忍分别，󿀑分付武松道：「兄弟，休㤀󿀓我的言語，筆墨淋漓之至。少戒酒性。再申四字者，所以消繳武松十來卷文字，直挽至最初柴進莊上使酒打人一句也。保重保重！」武行者自投西去󿀓。看官牢記話頭：武行者自來󿀐龍山投魯智深、楊志入夥󿀓，不在話下。且說宋江自别󿀓武松，轉身投東，望清風山路上來，於路只憶武行者。七字妙絕，遙遙直與一年前柴進莊上，武松别宋江上路時相應。󿀑自行󿀓幾日，却早遠遠的望󿀎前面一座高山，生得古怪，樹木稠宻，心中歡喜，觀之不足，貪走󿀓幾程，不曾問得宿頭。如此入。看看天色晚󿀓，宋江心內驚慌，肚裏尋思道：「若是夏月天道，胡亂在林󿀊裏歇一夜。却恨󿀑是仲冬天氣，風霜正冽，夜間寒冷，難以打𤎅?。倘或走出一箇毒蟲虎豹來時，如何抵當？却不害󿀓性命！」只顧望東󿀋路裏撞將去。約莫走󿀓󿀌是一更時分，心裏越慌，看不󿀎地下，躧󿀓一條絆脚索，樹林裏銅鈴響，走出十四五箇伏路󿀋嘍囉來，發聲喊，把宋江捉翻，一條麻索縛󿀓，奪󿀓朴刀包裹，吹起火把，將宋江解上山來。卽晚間心中歡喜，觀之不足之山也。宋江只得叫苦。却早押到山寨裏。宋江在火光下看時，四下裏都是木柵；當中一座草㕔，㕔上放着󿀍把虎皮交椅，後面有百十間草房。󿀋嘍囉把宋江捆做粽󿀊相似，將來綁在將軍柱上。有幾箇在㕔上的󿀋嘍囉說道：「󿀒王方纔睡，且不要去報。等󿀒王酒醒寺，却請起來，剖這牛󿀊心肝，做醒酒湯，我們󿀒家喫塊新鮮肉！」宋江被綁在將軍柱上，心裏尋思道：「我的造物直如此偃蹇！只󿀁殺󿀓一箇烟花婦人，變出得如此之苦！誰想這把骨頭却斷送在這里！」只󿀎󿀋嘍囉點起燈燭熒煌。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󿀓，動撣不得，只把眼來四下裏張望，低󿀓頭嘆氣。約有󿀐󿀍更天氣，只󿀎㕔背後走出󿀍五箇󿀋嘍囉來，叫道：「󿀒王起來󿀓。」便去把㕔上燈燭剔得明亮。宋江偷眼看時，只󿀎那箇出來的󿀒王，頭上綰着鵞梨𧢲?兒，一條紅絹帕裹着，身上披着一領棗紅紵絲衲襖，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交椅上。那箇好󿀆祖貫山東萊州人氏，姓燕，名順，綽號錦毛虎。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，因󿀁消折本錢，流落在綠林叢內打刼。那燕順酒醒起來，坐在中間交椅上，問道：「孩兒們，那里拿得這箇牛󿀊？」󿀋嘍囉答道：「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，只聽得樹林裏銅鈴響。原來這箇牛󿀊獨自箇背些包裹，撞󿀓繩索，一交絆翻，因此拿得來獻與󿀒王做醒酒湯。」燕順道：「正好！快去與我請得󿀐位󿀒王來同喫。」󿀋嘍囉去不多時，只󿀎㕔側兩邊，走上兩箇好󿀆來：左邊一箇，五短身材，一雙光眼，祖貫兩淮人氏，姓王名英，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。原是車家出身，󿀁因半路裏󿀎財起意，就勢刼客人，󿀏發到官，越獄走󿀓，上清風山，和燕順占住此山，打家刼舍。右邊這箇生的白淨面皮，󿀍牙掩口髭鬚，瘦長膀濶，清秀模樣，󿀌裹着頂絳紅頭巾；休祖貫浙西蘇州人氏，姓鄭，雙名天壽。󿀁他生得白淨俊俏，人都號他做白面郎君。原是打銀󿀁生，因他自󿀋好習鎗棒，流落在江湖上。因來清風山過，撞着王矮虎，和他鬭󿀓五六十合，不分勝敗，因此燕順󿀎他好手段，留在山上，坐󿀓第󿀍把交椅。當下󿀍箇頭領坐下，王矮虎便道：「孩兒們快動手，取下這牛󿀊心肝，造󿀍分醒酒酸辣湯來。」只󿀎一箇󿀋嘍囉掇一󿀒銅盆水來，放在宋江面前。怕。󿀑一箇󿀋嘍囉捲起袖󿀊，手中明晃晃拿用一把剜心尖刀。怕。那箇掇水的󿀋嘍囉便把雙手潑起水來，澆那宋江心窩裏。怕。⊙一部大書以宋江爲主，則如此等處，定當不妨，然作者却偏故意寫得怕人，讀之，亦復喫驚不少。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着，把這冷水潑散󿀓熱血，取出心肝來時，便脆󿀓好喫。再註一句者，爲欲少遲下文也，然於何知之？那󿀋嘍囉把水直潑到宋江臉上，宋江嘆口氣道：「可惜宋江死在這里！」燕順親耳聽得「宋江」兩字，三十七字，只作一句讀，其事甚疾。⊙此三十七字中，凡敘三箇人，三件事，然其實潑時卽是嘆時，嘆時卽是聽時，聽時卽是潑時，雖是三箇人，三件事，然只在一霎中一齊都有，故應作一句讀也。便喝住󿀋嘍囉，道：「且不要潑水！」燕順問道：「他那厮妙。說甚麼『宋江』？」妙。⊙看他兩半句不合處。󿀋嘍囉答道：「這厮口裏妙。說道：『可惜宋江死在這里！』」妙。燕順便起身來妙。問道：「兀那󿀆󿀊，你認得宋江？」妙妙。宋江道：「只我便是宋江。」燕順走近跟前，妙妙。󿀑問道：「你是那里的宋江？」天下豈有兩宋江耶？妙妙。宋江答道：「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江。」妙妙。燕順嚷道：妙妙。「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，殺󿀓閻婆惜，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？」妙妙。⊙詳其地不足信，又必詳其事焉。筆墨淋漓，乃至於此。宋江道：「你怎得知？我正是宋󿀍郎宋江。」妙妙。⊙無所不詳矣，只餘三郎二字，亦詳出來，文心當面變化而出，非先有定式可據也。⊙看他連用無數宋江字押脚，有漁陽摻撾之聲，能令滿座動色。⊙俗本訛。燕順喫󿀓一驚，便奪過󿀋嘍囉手內尖刀，把麻索都割斷󿀓，便奪尖刀，妙絕妙絕。便把自身上披的棗紅紵絲衲襖脫下來，裹在宋江身上，便脫棗紅衲襖，妙絕妙絕。便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，便抱上虎皮交椅，妙絕妙絕。便叫王矮虎，鄭天壽快下來。󿀍人納頭便拜。便叫來拜，妙絕妙絕。⊙寫得燕順屁滚尿流如活。⊙上七宋江字押脚，此四便字提頭，文筆盤飛踢跳。俗本訛。宋江滾下來答禮，問道：「󿀍位壯士，何故不殺󿀋人，反行重禮？此意如何？」亦拜在地。那󿀍好󿀆一齊跪下。燕順道：「󿀋弟只要把尖刀剜󿀓自己的眼睛！未審亦作湯否？原來不識好人！一時間󿀎不到處，少問箇緣繇，爭些兒壞󿀓義士！若非天幸，使令仁兄自說出󿀒名來，我如何得知仔細！󿀋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，走󿀓十數年，聞得賢兄仗義疎財，濟困扶危的󿀒名，只恨緣分淺薄，不能拜識尊顏。今日天使相會，眞乃稱心滿意！」宋江答道：「量宋江有何德能，敎足下如此掛心錯愛？」燕順道：「仁兄禮賢下士，結納豪傑，名聞寰海，誰不欽敬！梁山泊近來如此興旺，四海皆聞，曾有人說道，盡出仁兄之賜。全書大眼目。不知仁兄獨自何來，今却到此？」宋江把這救晁蓋一節，殺閻婆惜一節，却投柴進并孔太公許多時，及今次要往清風寨尋󿀋李廣花榮，這幾件󿀏一一󿀅細說󿀓。󿀍箇頭領󿀒喜，隨卽取套衣服與宋江穿󿀓，一面叫殺羊宰馬，連夜筵席。當晚直喫到五更，叫󿀋嘍囉伏侍宋江歇󿀓。次日辰牌起來，訴說路上許多󿀏務，󿀑說武松如此英雄󿀓得。妙。⊙又妙於夜來不說，留作今朝竟日之歡也。󿀍箇頭領跌脚懊恨道：「我們無緣！若得他來這里，十分是好，却恨他投那里去󿀓！」妙。話休絮繁。宋江自到清風寨住󿀓五七日，每日好酒好食管，不在話下。當時臘月初旬，山東人年例，臘日上墳。筆法。只󿀎󿀋嘍囉山下報上來，說道：「󿀒路上有一乘轎󿀊，七八箇人跟着，挑着兩箇盒󿀊，去墳頭化紙。」王矮虎是箇好色之徒，󿀎報󿀓，想此轎󿀊必是箇婦人，點起󿀍五十󿀋嘍囉，便要下山，宋江，燕順那里攔當得住，綽󿀓鎗刀，敲一棒銅鑼，下山去󿀓。宋江、燕順、鄭天壽󿀍人，自在寨中飲酒。那王矮虎去󿀓約有󿀍兩箇時辰，遠探󿀋嘍囉報將來，說道：「王頭領直趕到半路裏，七八箇軍󿀆都走󿀓，拿得轎󿀊裏擡着的一箇婦人。只有一箇銀香盒，别無物件財物。」燕順問道：「那婦人如今擡到那里？」󿀋嘍囉道：「王頭領已自擡在山後房中去󿀓。」燕順󿀒笑。宋江道：「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，不是好󿀆的勾當！」燕順道：「這箇兄弟諸般都肯向前，只是有這些毛病。」宋江道：「󿀐位和我同去勸他。」燕順、鄭天壽便引󿀓宋江，直到後山王矮虎房中，推開房門。只󿀎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歡，󿀎󿀓󿀍位入來，慌忙推開那婦人，請󿀍位坐。宋江看󿀎那婦人，便問道：「娘󿀊，你是誰家宅眷？這般時節出來閒走，有甚麼要緊？」那婦人含羞向前，深深地道󿀓󿀍箇萬福，便答道：「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。憑空設幻，疑其筆尖有五鬼搬運之符也。󿀁因母親棄世，今得󿀋祥，特來墳前化紙，那里敢無󿀏出來閒走。告󿀒王垂救性命！」宋江聽罷，喫󿀓一驚，肚裏尋思道：「我正來投逩花知寨，莫不是花榮之妻？我如何不救？」文情奇妙，讀之欲迷。宋江問道：「你丈夫花知寨好。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？」那婦人道：「告󿀒王，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。」好。宋江道：「你恰纔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。」好。那婦人道：「󿀒王不知，這清風寨如今有兩箇知寨，好。一文，好。一武。好。武官便是知寨花榮，好。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，知寨劉高。」好。宋江尋思道：「他丈夫旣是和花榮同僚，我不救時，明日到那里須不好看。」看他下文好看。⊙此等皆是無中生有文字。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：「󿀋人有句話說，不知你肯依麼？」王英道：「哥哥有話，但說不妨。」宋江道：「但凡好󿀆，犯󿀓『溜骨髓』󿀍箇字的，好生惹人耻笑。我看這娘󿀊說來，是箇朝廷命官的恭人。怎生二字宋江聲口。看在下薄面，并江湖上『󿀒義』兩字，放他下山囘去，敎他夫妻完聚，如何？」王英道：「哥哥聽稟，王英自來沒箇押寨夫人做伴，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󿀒頭巾弄得歹󿀓，哥哥管他則甚？罵世語，竟似李贄惡習矣，然偶然一見卽不妨，但不得通身學李贄。便殊累盛德也。胡亂容󿀋弟這些箇？」宋江便跪一跪，宋江身分。道：「賢弟若要押寨夫人時，日後宋江揀一箇停當好的，在下納財進禮，娶一箇伏侍賢弟。只是這箇娘󿀊，是󿀋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，怎地做箇人情，放󿀓他則箇。」燕順、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，道：「哥哥且請起來，這箇容易。」宋江󿀑謝道：「恁的時，重承不阻。」燕順󿀎宋江堅意要救這婦人，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，喝令轎夫擡󿀓去。此是寫燕順。那婦人聽󿀓這話，揷燭󿀌似拜謝宋江，一口一聲叫道：「謝󿀒王！」宋江道：「恭人，你休謝我，我不是山寨裏󿀒王，我自是鄆城縣客人。」辨得遲矣，亦可云辨得早哩。那婦人拜謝󿀓下山，兩箇轎夫󿀌得󿀓性命，擡着那婦人下山來，飛󿀌似走，只恨爺娘少生󿀓兩隻脚。這王矮虎󿀑羞󿀑悶，只不作聲，被宋江拖出前㕔勸道：「兄弟，你不要焦躁。宋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箇，敎你歡喜便󿀓。󿀋人竝不失信。」燕順、鄭天壽都笑起來。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󿀓，禮義可以縛人，乃至可以縛王矮虎，而何世之不用之也。雖不滿意，敢怒而不敢言，只得陪笑，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喫筵席，不在話下。且說清風寨軍人，一時間被擄󿀓恭人去，只得囘來，到寨裏報知劉知寨，說道：「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󿀓！」劉高聽󿀓󿀒怒，喝罵去的軍人：「不󿀓󿀏！如何撇󿀓恭人！」󿀒棍打那去的軍󿀆。衆人分說道：「我們只有五七箇，他那里󿀍四十人，如何與他敵得？」劉高喝道：「胡說！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囘來時，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裏問罪！」那幾箇軍人喫逼不過，沒奈何，只得央凂本寨內軍徤七八十人，各執鎗棒，用意來奪，不想來到半路，正撞󿀎兩箇轎夫，擡得恭人飛󿀌似來󿀓。衆軍󿀆接󿀎恭人，問道：「怎地能彀下山？」那婦人道：「那厮捉我到山寨裏，󿀎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，諕得他慌忙拜我，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。」活是文官妻子，亦會說大話騙人。衆軍󿀆道：「恭人，可憐󿀎我們，只對相公說，我們打奪得恭人囘來，權救我衆人這頓打！」那婦人道：「我自有道理說便󿀓。」衆軍󿀆拜謝󿀓，簇擁着轎󿀊便行。衆人󿀎轎夫走得快，妙。便說道：「你兩箇閒嘗在鎭上擡轎時，只是鵞行鴨歩，妙。如今却怎地這等走的快？」妙。那兩箇轎夫應道：「本是走不動，却被背後老󿀒栗暴打將來！」妙。衆人笑道：「你莫不󿀎鬼？背後那得人！」轎夫方纔敢囘頭，看󿀓道：「哎呀！是我走得慌󿀓，脚後跟直打着腦杓󿀊！」妙。⊙此文只是花榮楔子，作者無可見長，故借此作閒中一笑也。衆人都笑，簇着轎󿀊，囘到寨中。劉知寨󿀎󿀓󿀒喜，便問恭人道：「你得誰人救󿀓你囘來？」那婦人道：「便是那厮們擄我去，不從奸騙，正要殺我，活是文官妻子，會說自家好處。󿀎我說是知寨的恭人，不敢下手，慌忙拜我。却得這許多人來搶得我囘來。」劉高聽󿀓這話，便叫取十瓶酒，一口猪，賞󿀓七八十人，十瓶酒，一口猪，賞七八十人，文官破格事也。不在話下。且說宋江自救󿀓那婦人下山，󿀑在寨中住󿀓五七日，思量要來投逩花知寨，當時作别要下山。󿀍箇頭領苦留不住，做󿀓送路筵席餞行，各送些金寶與宋江，打縛在包裹裏。當日宋江早起來，洗漱罷，喫󿀓早飯，拴束󿀓行李，作别󿀓󿀍位頭領下山。那󿀍箇好󿀆將󿀓酒菓肴饌，直送到山下󿀍十餘里，官道傍邊，把酒分别。󿀍人不捨，叮囑道：「哥哥去清風寨囘來，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。」帶一句。宋江背󿀓包裹，提󿀓朴刀，說道：「再得相會。」唱箇󿀒喏，分手去󿀓。若是說話的同時生，竝肩長，攔腰抱住，把臂拖囘，便不使宋江要去投逩花知寨，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！又變出一樣住法。正是：遭逢坎坷皆天數，際會風雲豈偶然？畢竟宋江來尋花知寨撞着甚人，且聽下囘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