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亦有言：不遇盤根錯節，不足以利器。夫不遇難題，亦不足以奇筆。此囘要寫宋江打祝家莊。夫打祝家莊，亦尋嘗戰鬭之耳，烏足以展耐菴之經緯？故未製文，先製題。於祝家莊之東，先立一李家莊；於祝家莊之西，立一扈家莊。莊相連，勢如翼虎，打東則中帥西救，打西則中帥東救，打中則東西合救，夫如是而題之難御，遂如六馬亂馳，非一韁所控；伏箭亂發，非一牌所隔；野火亂起，非一手所撲矣。耐菴而後廻錦心，舒繡手，弄柔翰，點妙墨，蚤於楊雄、石秀未至山泊之日，先按下東李，此之謂縶其右臂，入下囘，十六虎將浴血苦戰，生擒西扈，此之謂戧其左腋。東西定，而殲厥祝，曾不如縛一雞之易者，是皆耐菴相題有眼，捽題有法，搗題有力，故得至是。人徒就篇尾論長數短，謂亦猶夫能，殊未向篇首一籌量其落筆之萬難。
看他寫李、祝之戰，只是相當，非不欲作快筆，徒恐因而兩家不得住手，便礙宋江一打筆勢。故行文有時占得一筆，是多一筆；亦有時畱得一筆，是多一筆。
石秀探路一段，描出全副一箇精細人。讀之，益想耐菴七竅中，眞乃無奇不。
話說當時楊雄扶起那人來，叫與石秀相。石秀便問道：「這位兄弟長誰？」楊雄道：「這箇兄弟，姓杜，名興，祖貫是中山府人氏。因面顏生得麄莽，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臉兒。上年間做買賣，來到薊州，因一口氣上打死同夥的客人，喫官司監在薊州府裏，楊雄他說起拳棒都省得，一力維持救他。不想今日在此相會。」杜興便問道：「恩人何公來到這里？」楊雄附耳低言道：「我在薊州殺人命，欲要投梁山泊去入夥。昨晚在祝家店投宿，因同一箇來的火伴時遷，偷他店裏報曉雞喫，一時與店鬧將起來，性起，把他店屋都燒。我箇連夜逃走，不隄防背後趕來。我兄弟兩箇，搠翻他幾箇，不想亂草中間舒出兩把撓鈎，把時遷搭去。我兩箇亂撞到此。正要問路，不想遇賢弟。」杜興道：「恩人不要慌。我敎放時遷還你。」楊雄道：「賢弟少坐，同飲一杯。」人坐下，當下飲酒。杜興便道：「弟自從離薊州，多得恩人的恩惠，來到這里，感承此間一箇官人愛，收弟在家中做箇主管，每日撥萬論千，盡托付與杜興身上，甚是信任，以此不想囘鄉去。」楊雄道：「這官人是誰？」杜興道：「此間獨龍岡前面有座山岡，列着箇村坊：中間是祝家莊，西邊是扈家莊，東邊是李家莊。這處莊上，村裏算來，總有一萬軍馬人家。惟有祝家莊最是豪傑。頭家長喚做祝朝奉，有箇兒，名祝氏傑，長祝龍，次祝虎，祝彪。有一箇敎師，喚做鐵棒欒廷玉，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。可惜此人。莊上自有一千得的莊客。西邊那箇扈家莊，莊主扈太公，有箇兒，喚做飛天虎扈成，十分得。惟有一箇女兒最英雄，名喚一丈青扈娘，使兩口日月雙刀，馬上如法得。這里東村莊上，却是杜興的主人，姓李名應，不說出綽號，畱與下楊雄作問，甚好。能使一條渾鐵點鋼鎗，背藏飛刀五口，百歩取人，神出鬼沒。這村結下生死誓願，同心共意。但有吉凶，逓相救應。惟恐梁山泊好過來借糧，因此村准下抵敵他。如今弟引位到莊上，李官人，求去搭救時遷。」楊雄問道：「你那李官人，莫不是江湖上喚撲天鵰的李應？」杜興道：「正是他。」石秀道：「江湖上只聽得說獨龍岡有箇撲天鵰李應是好，却原來在這里。好。多聞他眞箇得，是好男，我們去走一遭。」楊雄便喚酒保計算酒錢，杜興那里肯要他還，邊自招酒錢。箇離村店。便引楊雄、石秀來到李家莊上。楊雄看時，眞箇好莊院。外面週廻一遭濶港，粉墻傍岸，有數百株合抱不交的桺樹，門外一座弔橋接着莊門，入得門，來到㕔前，兩邊有十餘座鎗架，明晃晃的都揷滿軍器。杜興道：「兩位哥哥在此少等。待弟入去報知，請官人出來相。」杜興入去不多時，只李應從裏面出來。杜興引楊雄、石秀上㕔拜。李應連忙答禮，便敎上㕔請坐。楊雄、石秀再謙讓，方纔坐。李應便叫取酒來且相待。楊雄、石秀兩箇再拜道：「望乞官人致與祝家莊，來救時遷性命，生死不敢有忘。」李應敎請門舘先生來商議，修一封緘，看他先用代筆書，便令無層折處，生出層折。塡寫名諱，使箇圖印記，又細。便差一箇副主管齎，先差副主管，亦於無層折處生層折也。一匹快馬，星火去祝家莊，取這箇人來。那副主管領東人札，上馬去。楊雄、石秀拜謝罷，一謝。⊙寫出許多謝，令下文便於變羞成怒。李應道：「位壯士放心。人去，便當放來。」寫他兩番托意，亦令下文便羞成怒也。楊雄、石秀謝。又謝。李應道：「且請去後堂，少叙杯等待。」看他說得便極。兩箇隨進裏面，就具早膳相待。飯罷，一。喫，二。李應問些鎗法，楊雄、石秀說得有理，心中甚喜。三。已牌時分，四。⊙叠寫四句，見去得甚久。那箇副主管囘來。李應喚到後堂，問道：「去取的這人在那里？」看他說得如此便極。主管答道：「人親朝奉，下，倒有放還之心，後來走出祝氏傑，反焦躁起來，不囘，人不放，定要解上州去。」李應失驚道：「他和我家村裏，結生死之交，到便當依允。如何恁地起來？必是你說得不好，以致如此！總寫李應非意所料，以便下文變羞成怒也。杜主管，你須自去走一遭，副主管換正主管。⊙上先寫書，次寫主管；此却先寫主管，次寫書，筆法變換。親祝朝奉，說箇仔細縁繇。」杜興道：「人願去。只求東人親筆緘，代筆書柬，換親筆書柬。到那里方纔肯放。」李應道：「說得是。」急取一幅花箋紙來，李應親自寫札，封皮面上，使一箇諱字圖，又細。把與杜興接。後槽牽過一匹快馬，上鞍轡，拿鞭，便出莊門，上馬加鞭，逩祝家莊去。李應道：「位放心，我這封親筆去，少刻定當放還。」又寫托意。楊雄、石秀深謝。深謝，總令下文李應不堪。畱在後堂，飲酒等待。只是便極。看看天色待晚，前寫去久，用四句；此寫去久，只用一句，法都變換。不杜興囘來。李應心中疑惑，再敎人去接。只莊客報道：「杜主管囘來。」李應便道：「幾箇人囘來？」看他只是非意所料，妙極。莊客道：「只是主管獨自一箇，跑將囘來。」李應摇着頭道：「却作怪！往嘗這厮不是這等兜搭，今日縁何恁地？」走出前㕔。楊雄、石秀都跟出來。只杜興下馬，入得莊門，他模樣，氣得紫漲面皮，咨牙露嘴，半晌說不得話。前店中初遇時，却不寫，忽於此處，畵出一箇鬼臉來，妙筆。李應道：「你且言細縁故，怎麼地來？」杜興氣定，方纔道：畵出。「人齎東人札，到他那里第重門下，却好遇祝龍、祝虎、祝彪，弟兄箇坐在那里。人聲箇喏。杜興盡禮。祝彪喝道：一路雖兼寫三祝，而獨顯祝彪。⊙甫聲喏，未開口，兜頭便喝，極寫祝彪無禮。『你來則甚？』人躬身稟道：盡禮。『東人有在此拜上。』祝彪那厮變臉，罵道：極寫祝彪無禮。『你那主人恁地不曉人！早晌使箇潑男女來這里下，要討那箇梁山泊賊人時遷！如今我正要解上州裏去，來怎地？』人說道：『這箇時遷不是梁山泊夥內人數，他是自薊州來的客人，要投敝莊東人。不想誤燒官人店屋，明日東人自當依舊蓋還。極善辭令，不是說得不好。萬望俯看薄面，高擡貴手，寛恕寛恕。』祝家箇都叫道：雖獨寫祝彪，亦有時兼寫三祝，便錯落之極。『不還不還！』人道：『官人請看，東人親筆札在此。』祝彪那厮接過去，不拆開來看，就手扯得粉碎，極其無禮。喝叫把人直叉出莊門。極其無禮。祝彪、祝虎發話道：又置祝龍，單兼祝虎，錯落之極。『休要惹老爺性發！把你那…』言把你那李應捉來，也解去也，却不好唐突主人名字，忽然就把你那三箇字下收住，下又另自盡一句禮，然後重說出來，妙筆出神入化。人本不敢盡言，實被那箇畜生無禮，盡一句禮，然後重說。說『把你那李…重說却因氣極，又說不出，只說得一李字，筆筆出神入妙。李應捉來，做梁山泊強宼解去！』叠一李字，便活畵出氣極後，說不出話來時。喝叫莊客原拿人，先說直叉出，又說原拿了，無禮之極，眞不可耐矣。被人飛馬走。於路上氣死人！尀耐那厮，枉與他許多年結生死之交，今日全無些仁義！」又找兩句，激出李應。李應聽罷，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舉千丈，按捺不下，呼莊客：「快我那馬來！」楊雄、石秀諫道：「官人息怒。休人們，壞貴處義氣。」李應那里肯聽，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黃金鎻甲，前後獸面掩心，穿一領紅袍，背胯邊揷着飛刀五把，拿點鋼鎗，戴上鳳翅盔，出到莊前，點起百悍勇莊客，畵出李應。杜興披一副甲，持把鎗上馬，畵出杜興。帶領十餘騎馬軍。楊雄、石秀抓扎起，挺着朴刀，跟着李應的馬，畵出楊雄、石秀。⊙畵李應是箇大官人，畵杜興是箇主管，畵楊雄、石秀是箇客人，各各不同。逕逩祝家莊來。日漸銜山時分，早到獨龍岡前，便將人馬排開。原來祝家莊蓋得好，占着這座獨龍山岡，四下一遭闊港，那莊正造在岡上，有層城墻，都是頑石壘砌的，約高丈。前後兩座莊門，兩條吊橋，墻裏四邊都蓋窩舖，四下里遍揷着刀軍器，門樓上排着戰鼓銅鑼。李應勒馬在莊前，叫：「祝家！怎敢毀謗老爺！」只莊門開處，擁出五六十騎馬來。當先一騎似火炭赤的馬，上坐着祝朝奉第祝彪。李應指着罵道：「你這厮口邊妳腥未退，頭上胎髮猶存！你爺與我結生死之交，誓願同心共意，保護村坊！你家但有情，要取人時，早來早放；要取物件，無有不奉！我今一箇平人，次修來討，你如何扯我的札，恥辱我名？是何道理？」祝彪道：「俺家雖和你結生死之交，誓願同心協意，共捉梁山泊反賊，掃清山寨！你如何却結連反賊，意在謀叛？」李應喝道：「你說他是梁山泊甚人？你這厮却寃平人做賊，當得何罪？」祝彪道：「賊人時遷已自招，你休要在這里胡說亂道！摭掩不過！你去便去！不去時，連你捉，做賊人解送！」寫祝彪無禮之極。李應怒，拍坐下馬，挺手中鎗，便逩祝彪。祝彪縱馬去戰李應。兩箇就獨龍岡前，一來一往，一下一下，鬭十七八合。祝彪戰李應不過，撥囘馬便走。極寫祝彪能。李應縱馬趕將去。祝彪把鎗橫擔在馬上，左手拈弓，右手取箭，搭上箭，拽滿弓，覻得較親，背翻身一箭。極寫祝彪能。李應急躱時，臂上早着。李應翻筋斗墜下馬來。祝彪便勒轉馬來搶人。極寫祝彪能。楊雄、石秀，喝一聲，撚兩把朴刀，直逩祝彪馬前殺將來。祝彪抵當不住，急勒囘馬便走，極寫祝彪能。⊙寫祝彪不止是梟勇，直是靈利之極。早被楊雄一朴刀，戳在馬後股上，此是特寫楊雄。那馬負疼，壁直立起來，險些兒把祝彪掀在馬下，寫祝、李皆輸贏相當，正好。却得隨從馬上的人，都搭上箭射將來。只須如此，收煞得正好。楊雄、石秀，自思無衣甲遮身，只得退囘不趕。只須如此，收煞得正好。杜興早自把李應救起，上馬先去。等楊雄、石秀退囘，然後救李應，幾不成語矣。楊雄、石秀自殺奔祝彪，杜興自救李應，極忙亂事，寫得極清出；極兜搭事，寫得極輕捷，妙筆。楊雄、石秀跟衆莊客走。也走了上，加跟了衆莊客五字，便藏下後文無數奇情。祝家莊人馬趕里路，天色晚來，自囘去。只須如此。杜興扶着李應，囘到莊前，下馬，同入後堂坐定，宅眷都出來看視，是箇大官人。拔箭矢，伏侍卸衣甲，是箇大官人。便把金瘡藥敷瘡口，連夜在後堂商議。楊雄、石秀與杜興說道：「旣是官人被那厮無禮，中箭，時遷亦不能彀出來，都是我等連累官人。我弟兄兩箇，只得上梁山泊去，懇告晁、宋公，并衆頭領來與官人報讐，就救時遷。」因辭謝李應。李應道：「非是我不用心，實出無奈，兩位壯士，只得休怪。」叫杜興取些金銀相贈。楊雄、石秀那里肯受。李應道：「江湖之上，位不必推却。」兩箇方纔收受，拜辭李應。杜興送出村口，指與路。極似閒筆，却都爲後文藏下奇情。杜興作别，自囘李家莊，不在話下。且說楊雄、石秀，取路投梁山泊來，早望遠遠一處新造的酒店，映出。⊙一是新設三座，而一座亦不出現，是猶無設也。一是姓石人來，而不用姓石人接，是爲無文也。那酒旗兒直挑出來。兩箇入到店裏，買些酒喫，就問路程。這酒店却是梁山泊新添設做眼的酒店，正是石勇掌管。兩石相接，文隨手起。兩箇一面喫酒，一頭動問酒保，上梁山泊路程。石勇他兩箇非嘗，便來答應道：「你兩位客人從那里來？要問上山去怎地？」楊雄道：「我們從薊州來。」石勇猛可想起道：「莫非足下是石秀麼？」楊雄道：「我乃是楊雄。問得繡錯，若定向石秀問石秀，卽是呆筆死墨，更有何妙。這箇兄弟是石秀。哥如何得知石秀名？」石勇慌忙道：「不認得。前者戴宗哥哥到薊州囘來，多曾稱說兄長，繳還戴宗。聞名久矣。今得上山，且喜且喜。」箇叙禮罷，楊雄、石秀把上件都對石勇說，石勇隨卽叫酒保，置辦分例酒來相待，須知此是第一番分例酒。推開後面水亭上窻，拽起弓，放一枝響箭。共對港蘆葦叢中，早有嘍囉摇過船來。須知此又另一水亭，另一對港，另一張弓，另一嘍囉，另一撶船也。石勇便邀位上船，直送到鴨嘴灘上岸。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報知，早戴宗、楊林下山來迎接。廻翔盤舞。俱各叙禮罷，一同上至寨裏。衆頭領知道有好上山，都來聚會寨坐下。戴宗、楊林引楊雄、石秀上㕔，叅晁蓋、宋江，并衆頭領，相已罷，晁蓋細問兩箇踪跡。楊雄、石秀把本身武藝，投托入夥先說。衆人喜，讓位而坐。楊雄漸漸說道：「有箇來投托寨同入夥的時遷，不合偷祝家店裏報曉雞，一時爭鬧起來，石秀放火燒他店屋，時遷被捉。李應次修去討，怎當祝家堅執不放，誓要捉山寨裏好，且千般辱駡。尀耐那厮十分無禮！」不說萬皆休，纔然說罷，晁蓋怒，喝叫：「孩兒們！將這兩箇與我斬訖報來！」此等波搩，非爲鋪張山寨忠義，乃所以翻跌出宋江問罪之師也。脫無此一番，而便輕舉妄動，三打祝家，恐類兒戲，故不得已而生此也。宋江慌忙道：「哥哥息怒。兩箇壯士不遠千里，來此協助，如何却要斬他？」晁蓋道：「俺梁山泊好，自從夥併王倫之後，便以忠義主，全施恩德於民，一箇箇兄弟下山去，不曾折銳氣。新舊上山的兄弟們，各各都有豪傑的光彩。晁蓋語，讀之想出其生平。這厮兩箇把梁山泊好的名目去偷雞喫，其類至多。因此連累我等受辱！今日先斬這兩箇，將這厮首級，去那里號令。我親領軍馬去洗蕩那箇村坊，不要輸銳氣！孩兒們！快斬報來！」又饒一句，風稜四起。宋江勸住道：「不然。哥哥不聽這兩位賢弟却纔所說，那箇鼓上皁時遷，他原是此等人，以致惹起祝家那厮來？豈是這位賢弟要玷辱山寨！我每每聽得有人說，祝家莊那厮要和俺山寨敵對。自補一句，妙筆。哥哥權且息怒。卽目山寨人馬數多，錢糧缺少，非是我等要去尋他，那厮倒來吹毛求疵，因此正好乘勢去拿那厮。若打得此莊，倒有五年糧食。非是我們生害他，其實那厮無禮！再三申說此句，妙。只是哥哥山寨之主，豈可輕動？自此以下，凡寫梁山興師建功，宋江悉不許晁蓋下山。可不才，親領一支軍馬，啟請幾位賢弟們下山，去打祝家莊。若不洗蕩得那箇村坊，誓不還山。一是山寨不折銳氣，好。乃免此軰，被他恥辱，好好。則得許多糧食，以供山寨之用，好好。四者，就請李應上山入夥。」好好。吳學究道：「公明哥哥之言最好。豈可山寨自斬手足之人？」戴宗便道：「寧乃斬弟，不可絕賢路。」廻翔盤舞。衆頭領力勸，晁蓋方纔免人。楊雄、石秀自謝罪。宋江撫諭道：晁蓋、宋江，各寫得好，眞乃恩威並著矣。「賢弟休生異心。此是山寨號令，不得不如此。便是宋江，儻有過失，妙論。須斬首，不敢容情。如今新近立鐵面孔目裴宣做軍政司，賞功罰罪，已有定例。就上文新立規制中，忽抽出一石勇，忽抽出一裴宣，便表得衆多豪傑，各各用命，非尸位素餐而已。⊙此等揷帶，眞是才子。賢弟只得恕罪恕罪。」楊雄、石秀謝罷，謝罪已，晁蓋叫去坐在楊林之下。山寨裏都喚嘍囉來，叅賀新頭領已畢，一面殺牛宰馬，且做慶喜筵席。撥定兩所房屋，敎楊雄、石秀安歇，每人撥十箇嘍囉伏侍。當晚席散，次日再筵席，會聚商量議。宋江敎喚鐵面孔目裴宣，計較下山人數，好。啟請諸位頭領，同宋江去打祝家莊，定要洗蕩那箇村坊。商量已定，除晁蓋頭領鎭守山寨不動外，一寨之尊，寫得好。畱下吳學究、劉唐并阮家弟兄，呂方郭盛護持寨。根本重地，寫得好。原撥定守灘守關守酒店有職人員，俱各不動。各有專司舊令，不許調遣，寫得好。撥新到頭領孟康，管造船隻，頂替馬麟監督戰船。補署新到頭領，寫得好。⊙將打祝家莊，却先寫許多不打祝家莊者，如此文字，雖在史記，不可多得。寫下告示，將下山打祝家莊頭領分作兩起：頭一撥宋江、花榮、李俊、穆弘、李逵、楊雄、石秀、黃信、歐鵬、楊林，帶領千嘍囉，百馬軍，被掛已，下山前進。前軍寫得好。第撥便是林冲、秦明、戴宗、張橫、張順、馬麟、鄧飛、王矮虎、白勝，帶千嘍囉，百馬軍，隨後接應。後軍寫得好。再着金沙灘、鴨嘴灘寨，只敎宋萬、鄭天壽把守，就行接應糧草。軍行糧接，寫得好。⊙以上數段，豈眞寫山泊號令哉，亦所謂寓言十九，意在諷諫也。晁蓋送路已，自囘山寨。且說宋江并衆頭領，逕逩祝家莊來，於路無話，早來到獨龍岡山前。尚有一里多路，前軍下寨柵。宋江在中軍帳裏坐下，此一句，止爲前軍射定寨脚，後軍猶未到。便和花榮商議道：「我聽得說，祝家莊裏路徑甚雜，未可進兵。且先使兩箇人去，探聽路途曲折，知得順逆路程，却纔進兵，與他敵對。」李逵便道：看他並不審己量方，便揷一句，絕倒。「哥哥，兄弟閒多時。不曾殺得一人，我便先去走一遭。」宋江道：「兄弟，你去不得。若是破陣衝敵，用着你先去，這是做細作的勾當，用你不着。」李逵笑道：「量這箇鳥莊，何須哥哥費力！只兄弟自帶百箇孩兒們殺將去，把這箇鳥莊上人都砍！何須要人先去打聽！」宋江喝道：「你這厮休胡說！且一壁廂去，叫你便來！」李逵走開去，自說道：「打死幾箇蒼蠅，何須驚怪！」宋江便喚石秀來，說道：「兄弟曾到彼處，可和楊林走一遭。」舊頭領都已出色，故令新到者立功，此行文生熟停勻之法。⊙要知宋江點將，都是耐菴點將，則爲善讀書人矣。石秀便道：「如今哥哥許多人馬到這里，他莊上如何不隄。我們扮作甚麼樣人入去好？」楊林便道：「我自打扮解魘的法師去，身邊藏短刀，手裏擎着法環，於路摇將入去。你只聽我法環響，不要離我前後。」石秀道：「我在薊州，原曾賣柴，我只是挑一擔柴進去賣便。身邊藏暗器，有些緩急，匾擔用得着。」楊林道：「好好，我和你計較，今夜打點，五更起來便行。」到得明日，石秀挑着柴擔先入去。行不到十來里，只路徑曲折多雜，四下裏灣環相似，樹木叢宻，難認路頭。石秀便歇下柴擔不走。是石秀，此等處，一山泊人都不及也。聽得背後法環響得漸近，石秀看時，却楊林頭戴一箇破笠，身穿一領舊法衣，手裏擎着法環，於路摇將進來。楊林却從石秀眼中看出。⊙實叙石秀，虛帶楊林，妙筆。石秀沒人，叫住楊林，說道：「此處路徑灣雜，不知那里是我前日跟隨李應來時的路。文情翔舞。天色已晚，他們衆人爛熟奔走，正看不仔細。」又自破解一句。楊林道：「不要管他路徑曲直，只顧揀路走便。」錯也。石秀挑柴，只顧望路先走，前面一村人家，數處酒店肉店。石秀挑着柴，便望酒店門前歇。只各店內都把刀鎗揷在門前，每人身上穿一領黃背心，寫箇「祝」字，往來的人亦各如此。祝家號令，亦從石秀眼中看出。石秀，便看着一箇年老的人，唱箇喏，是石秀。拜揖道：「丈人，請問此間是何風俗？甚都把刀鎗揷在當門？」問得好，又精細。那老人道：「你是那里來的客人？原來不知，只可快走。」石秀道：「人是山東販棗的客人，消折本錢，囘鄉不得，因此擔柴來這里賣。不知此間鄉俗地里。」老人道：「只可快走，别處躱避。這里早晚要厮殺！」石秀道：「此間這等好村坊去處，恁地厮殺？」問得好。老人道：「客人，你敢眞箇不知？我說與你：俺這里喚做祝家村。岡上便是祝朝奉衙裏。如今惡梁山泊好，今引領軍馬在村口，要來厮殺。却怕我這村裏路雜，未敢入來，今駐劄在外面，如今祝家莊上，行號令下來：每戶人家，要我們精壯後生准着。但有令傳來，便要去策應。」石秀道：「丈人，村中總有多少人家？」問得精細。老人道：「只我這祝家村，有一萬人家。東西還有兩村人接應：東村喚做撲天鵰李應李官人；西村喚扈太公莊，有箇女兒，喚做扈娘，綽號一丈青，十分得。」石秀道：「似此，如何却怕梁山泊做甚麼？」那老人道：「便是我們初來時，不知路的，要喫捉。」石秀道：「丈人，怎地初來要喫捉？」問得緊。老人道：「我這村裏的路，有舊人說道：『好箇祝家莊，盡是盤陀路！容易入得來，只是出不去！』」石秀聽罷，便哭起來，撲翻身便拜，是石秀，機警之極。向那老人道：「人是箇江湖上折本錢鄉不得的人！妙絕，是石秀方說得出，能令老人下淚也。倘或賣柴出去，撞厮殺，走不脫，却不是苦？爺爺，恁地可憐！人情願把這擔柴相送爺爺，只指與人出去的路罷！」妙絕，是石秀方說得出。那老人道：「我如何白要你的柴，我就買你的。是老人情性。你且入來，請你喫些酒飯。」是老人情性。⊙寫老人情性，固也，然亦是行文精細入妙處。蓋宋江大軍，旣已壓境，則祝家廵綽之人，定應絡繹於路，豈可一老翁、一賣柴者，叨叨說路耶？故此兩句，正妙在你且入來四字也。石秀拜謝，挑着柴，跟那老人入到屋裏。那老人篩下兩碗白酒，盛一碗糕糜，叫石秀喫。石秀再拜謝道：「爺爺！指敎出去的路徑！」是石秀，只記本題，寫得機警。那老人道：「你便從村裏走去，只看有白楊樹便可轉灣。只須一語，令讀者亦復一快。不問路道濶狹，但有白楊樹的轉灣，便是活路；上一句已明，此又再申不問濶狹四字，活是老人聲口。沒那樹時，都是死路。但有便是活路，則如無定是死路矣，却偏要再申一句。如有别的樹木轉灣，不是活路。旣說白楊，則别樹定非矣，却偏要再申一句。⊙看他寫老人說話，只須一句處，便要說十數句，眞活畵老人。若還走差，左來右去，只走不出去。更兼死路裏，地下埋藏着竹簽鐵蒺藜。若是走差，踏着飛簽，准定喫捉，待走那里去！」活是老人，說得恁細。石秀拜謝，便問：「爺爺高姓？」是石秀。那老人道：「這村裏姓祝的最多。惟有我覆姓鐘離，土居在此。」石秀道：「酒飯人都喫彀，改日當厚報。」正說之間，只聽得外面鬧炒。石秀聽得道：「拿一箇細作！」寫得一波初平，一波疾起，眞是妙筆。石秀喫一驚，跟那老人是石秀，不看不得，自看又不得，跟那老人，眞寫得出。出來看時，只七八十箇軍人，背綁着一箇人過來。石秀看時，却是楊林，剥得赤條條的，索綁着。石秀看，只暗暗地叫苦，悄悄假問老人道：「這箇拿的是甚麼人？甚綁他？」此本不必打聽，只爲要寫石秀遮掩自己，又順便帶出楊林被捉事耳。那老人道：「你不說？他是宋江那里來的細作？」石秀問道：「怎地喫他拿？」那老人道：「說這厮好膽，獨自一箇來做細作，打扮做箇解魘法師，閃入村裏來。不認這路，只揀路走，左來右去，只走死路。不曉的白楊樹轉灣抹角的消息，人他走得差，來路蹺蹊，就報與莊上官人們來捉他。這厮方纔掣出刀來，手起，四五箇人。補出楊林被捉時事。當不住這里人多，一發上，因此喫拿。有人認得他，從來是賊，叫做錦豹楊林。」楊林不必被捉也，必寫楊林被捉者，一以顯石秀之獨能，一以激宋江之進兵也。說言未，只聽得前面喝道，說是「莊上官人廵綽過來！」寫得一波又平，一波又起，眞是妙筆。石秀在壁縫裏張時，看得前面擺着十對纓鎗，後面四五箇人騎着馬，都彎弓揷箭。有五對青白哨馬，中間擁着一箇年少壯士，坐在一匹雪白馬上，全副披掛，跨弓箭，手執一條銀鎗。石秀自認得他，特地問老人道：「過去相公是誰？」又從石秀眼中，極寫祝彪。⊙得此一段，遂令石秀入村，神采煥發之極。⊙呼將軍是相公，活是賣柴人口氣。那老人道：「這箇人正是祝朝奉第，喚做祝彪，定着西村扈家莊一丈青妻。弟兄箇，只有他第一得！」石秀拜謝道：「老爺爺！指點尋路出去！」忽然截住，急提本題，石秀機警，寫來如活。那老人道：「今日晚，前面儻或厮殺，枉送你性命。」石秀道：「爺爺，可救一命則箇！」那老人道：「你且在我家歇一夜。事莫急於進兵，尤莫急於進兵之有探路也，豈有機警如石秀，而肯於得路之後，再住一夜者？只因作者一心要鋪張祝家號令嚴整，一心又要寫得宋江輕入重地，作一險勢，便暫畱石秀一筆，若惟恐爲楊林之續者，此皆文人慘淡經營之處，不可不知也。明日打聽得沒，便可出去。」石秀拜謝，坐在他家。只聽得門前四五替報馬報將來，排門分付道：「你那百姓：今夜只看紅燈號，卽花榮所射者也。齊心併力，捉拿梁山泊賊人，解官請賞。」叫過去。本是後文秘計，却先明放此處，眞正才子之筆。⊙設使不畱石秀，如何得聽出來。石秀問道：「這箇人是誰？」那老人道：「這箇官人是本處捕盜廵簡。今夜約會要捉宋江。」石秀說，心中自忖一囘，討箇火把，叫安置，自去屋後草窩裏睡。便不更說閒話，寫石秀機警出人處，筆筆妙絕。却說宋江軍馬在村口屯駐，不楊林、石秀出來囘報，隨後使歐鵬去到村口，出來囘報道：「聽得那里講動，說道捉一箇細作。弟路徑雜難認，不敢深入重地。」宋江聽罷，忿怒道：「如何等得囘報進兵！喫拿一箇細作，必然陷兩箇兄弟！我們今夜只顧進兵，殺將入去，要救他兩箇兄弟，宋江不肯輕入重地，則安得文章出奇；然宋江不爲救兩兄弟，卽又安肯輕入重地也？筆墨相引而出，每每如此。未知你衆頭領意下如何？」只李逵便道：「我先殺入去，看是如何！」看他先因要去被喝，至此忽又要去，一似並不記得曾被喝者，眞寫得好。宋江聽得，隨卽便傳將令，敎軍士都披掛。李逵、楊雄前一隊做先鋒。使李俊等引軍做合後。穆弘居左，黃信居右。宋江、花榮、歐鵬等中軍頭領。摇旗呐喊，攂鼓鳴鑼，刀濶斧，殺逩祝家莊來。比及殺到獨龍岡上，是黃昏時候，宋江催趲前軍打莊，先鋒李逵脫得赤條條的，奇人奇情奇景，亦復奇文。揮兩把夾鋼板斧，火拉拉地殺向前來。到得莊前看時，已把弔橋高高地拽起，莊門裏不一點火。極寫祝彪能。李逵便要下水過去。奇人奇情，亦復奇文。⊙不許他探路，眞乃彆破肚皮，何意得做先鋒，又被濶港截住，忽然想出下水過去，眞是一片天眞爛熳，令我讀之又嚇又笑也。楊雄扯住，道：「使不得。關閉莊門，必有計策。待哥哥來，别有商議。」李逵那里忍得住，拍着雙斧，隔岸罵戰陣之事，偏寫出天眞爛熳來，妙絕。道：「那鳥祝太公老賊！你出來！黑旋風爺爺在這里！」莊上只是不應。極寫祝彪能。宋江中軍人馬到來，楊雄接着，報說莊上並不人馬，亦無動靜。宋江勒馬看時，莊上不刀鎗軍馬，心中疑忌，猛省道：「我的不是：天上明明戒說，『臨敵休急暴。』此五字，何必天書始能言之，有意無意，逗此一句，正表宋江天書之詐也。是我一時不到，只要救兩箇兄弟，以此連夜進兵。不期深入重地，直到他莊前，不敵軍。他必有計策，快敎軍且退。」李逵叫道：「哥哥！軍馬到這里，休要退兵！我與你先殺過去！你們都跟我來！」說猶未，莊上早知。只聽得祝家莊裏，一箇號砲直飛起半天裏去。極寫祝彪能。那獨龍岡上，千百把火把，一齊點着，那門樓上，弓箭如雨點般射將來。宋江急取舊路囘軍。只後軍頭領李俊人馬先發起喊來，說道：「來的舊路都阻塞！必有埋伏！」寫得紙上岌岌震動。宋江敎軍馬四下里尋路走。李逵揮起雙斧，往來尋人厮殺，不一箇敵軍。極忙中寫李逵三番氣悶事：第一番要做探路，宋江不許；第二番得做先鋒，濶港截住；第三番尋人厮殺，不見一箇。思之絕倒。只獨龍岡上，山頂上放一箇砲來。極寫祝彪能。響聲未絕，四下里喊聲震地，驚得宋公明目睜口呆，罔知所措。你便有文韜武畧，怎逃出地網天羅？正是：安排縛虎擒龍計，要捉驚天動地人。畢竟宋公明并衆將軍怎地脫身，且聽下囘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