蓋我讀此而不勝致歎焉，曰：嗟乎！古之君，受命於內，涖於外，竭忠盡智，以圖報稱，而終亦至於身敗名喪，世僇笑者，此其故，豈得不之深痛哉！夫一夫專制，可以將千軍；兩人牽羊，未有不僵於路者。獨心所運，不難於造五鳳樓曾無黍米之失；聚族而謀，未其能築室有成者。梁中以道路多故，人才復難，於是致詳致愼，獨簡楊志而𢌿?之以十萬之任，謂之知人，洵無忝矣，卽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與兩虞候乎？觀其所云另有夫人禮物，送與府中寶眷，亦要楊志認領，多恐不知頭路。夫十萬已領，何難一擔？若言不知頭路，則豈有此人從貴女愛壻邊來，現護生辰重寶至於如此之盛，而猶慮及府中之人，猜疑顧忌，不視之機宻者？是皆中視十萬過重，視楊志過輕。視十萬過重，則意必太師者，雖富貴雙極，然此十萬，必嚇然心動。太師嚇然入神，而中之寵，固於磐石，夫是故以此獻，凡以冀其心之得一動。視楊志過輕，則意或楊志者，本單寒之士，今此十萬，必嚇然心動，楊志嚇然心動，而生辰十擔，險於蕉鹿，夫是故以一都管、兩虞候監，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動。然其胸中，則熟有「疑人勿用，用人勿疑」之成訓者，於是卽僞裝夫人一擔，以自蓋蓋其相疑之跡。嗚呼！楊志者，不其難哉！雖當時亦曾有早晚行住，悉聽約束，戒彼人不得彆别抝之敎勅，然而官之所以得治萬民，與將之所以得制軍者，以其惟此一人故。今，一楊志，一都管，虞候，且四人矣，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軍，豈有得乎？易傳曰：「陽一君民，君之道；陰君一民，人之道。」今中徒以重視十萬、輕視楊志之故，而曲折計畫，旣已出於人之道，而尚望黃泥岡上萬無一失，殆必無之理矣。故我謂生辰綱之失，非晁蓋八人之罪，亦非十一禁軍之罪，亦幷非一都管、兩虞候之罪，而實皆梁中之罪，奚議焉？奚議焉？曰：然則楊志卽何而不爭之？聖歎答曰：楊志不可得而爭。夫十萬金珠，重物，不惟名百姓之髓腦竭，幷中相公之心血竭矣。楊志自惟起於單寒，驟蒙顯擢，夫烏知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獨今日之用我乎？故以十萬之故而授統制易，以統制之故而托十萬難，此楊志之所深知。楊志於何知之？楊志知年年根括十萬以媚於丈人者，是其人必不能以國士遇我者；不能以國士遇我，而昔者東郭鬭武，一日而踰數階者，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。譬諸飼鷹喂犬，非不極其恩愛，然彼固斷不信鷹之德鳳皇，犬之品騶虞。故於中未撥都管、虞候之先，志反先告相公，只須一箇人和人去。夫「一箇人和人去」者，非請武陽副，殆請朝恩監矣。若夫楊志早蚤知人之疑之，而終亦主於必去，則固丈夫感恩知報，凡以酬東郭驟遷之遇耳，豈得已哉！嗚呼！楊志其寓言，古之國家，以疑立監者，比比皆有，我何能遍言之！
看他寫楊志忽然肯去，忽然不肯去，忽然肯去，忽然不肯去，筆勢夭矯，不可捉搦。
看他寫天氣酷熱，不費筆墨，只一句兩句便已焦熱殺人。古稱盛冬掛雲圖，滿座煩悶，今讀此，乃知眞有是。
看他寫一路老都管掣人肘處，眞乃描摹入畵。嗟乎！人習承平之時，忽禍患之，箕踞當路，搖舌罵人，豈不鑿鑿可聽。而卒之變起倉猝，不可枝梧，鼠虎，與之俱敗，豈不痛哉！
看他寫棗客人自一處，挑酒人自一處，酒自一處，瓢自一處，雖讀者亦幾忘其東溪村中飲酒聚義之人，何况當日身在廬山者耶？耐菴妙筆，眞是獨有千古。
看他寫賣酒人鬭口處，眞是絕世奇筆。蓋他人叙此至此，便欲駸駸相就，讀之，滿紙皆似惟恐不得賣者矣。今偏筆筆撇開，如弶弓怒馬，急不可就，務欲極扳開去，乃至不可收拾，一似惟恐其買者，眞怪。
看他寫七箇棗客人饒酒，如數鷹爭雀，盤旋跳霍，讀之欲迷。
話說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裏對晁蓋說，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，取之何礙，只一箇人從外面搶將入來，揪住公孫勝，道：「你好膽！却纔商議的，我都知！」那人却是智多星吳學究。晁蓋笑道：「敎授休取笑，且請相。」兩箇叙禮罷，吳用道：「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名，不期今日此處得會。」晁蓋道：「這位秀士先生，便是智多星吳學究。」公孫勝道：「吾聞江湖上人多曾說加亮先生名。豈知緣法却在保正莊上得會。只是保正疎財仗義，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。」晁蓋道：「再有幾箇相識在裏面，一發請進後堂深處相。」箇人入到裏面，就與劉唐、阮都相。衆人道：「今日此一會，應非偶然，須請保正哥哥正面而坐。」晁蓋道：「量是箇窮主人，怎敢占上！」吳用道：「保正哥哥年長。依着生，且請坐。」晁蓋只得坐第一位，吳用坐第位，公孫勝坐第位，劉唐坐第四位，阮坐第五位，阮五坐第六位，阮七坐第七位。可稱晁天王夜夢動天文，東溪村英雄小排座。却纔聚義飲酒，重整杯盤，再酒肴，衆人飲酌。吳用道：「保正夢北斗七星，墜在屋脊上，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，豈不應天垂象？此一套富貴，唾手而取。前日所說央劉兄去探聽路程從那里來，今日天晚，來早便請登程。」公孫勝道：「這一不須去。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，只是黃泥岡路上來。」妙，一者公孫此來不虛，二者省却許多閒手。晁蓋道：「黃泥岡東十里路，地名安樂村，有一箇閒，叫做白日鼠白勝，曾來投逩我，我曾齎助他盤纒。」吳用道：「北斗上白光，莫不是應在這人？住。自有用他處。」此五字，不與上文連說，乃心計之辭。劉唐道：「此處黃泥岡較遠，何處可以容身？」吳用道：「只這箇白勝家，便是我們安身處。亦還要用白勝。」此句方明說出來。晁蓋道：「吳先生，我等還是軟取？奇文。却是硬取？」奇文。吳用笑道：「我已安排定圈套，只看他來的光景；行軍妙訣，加亮之號不虛也。力則力取，智則智取。我有一條計策，不知中你們意否？如此如此。」晁蓋聽喜，攧着脚道：「好妙計！不枉稱你做智多星！果然賽過諸葛亮！好計策！」吳用道：「休得再提。嘗言道：『隔墻須有耳，牕外豈無人？』只可你知我知。」晁蓋便道：「阮家兄且請囘，至期來莊聚會。吳先生依舊自去敎學。公孫先生幷劉唐只在敝莊權住。」當日飲酒至晚，各自去客房裏歇息。次日五更起來，安排早飯喫，晁蓋取出十兩花銀，送與阮家兄弟，道：「權表薄意，切勿推却。」阮那里肯受。吳用道：「朋友之意，不可相阻。」阮方纔受銀兩。一齊送出莊外來。吳用附耳低言道：「這般這般，至期不可有誤。」阮相别，自囘石碣村去。晁蓋留住公孫勝、劉唐在莊上。吳學究常來議。話休絮煩。却說北京名府梁中，收買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，選日差人起程。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，只蔡夫人問道：「相公，生辰綱幾時起程？」梁中道：「禮物都已完，明後日便可起身，只是一件，在此躊躇未決。」蔡夫人道：「有甚躊躇未決？」梁中道：「上年費十萬貫，收買金珠寶貝，送上東京去，只因用人不着，半路被賊人刼將去，至今無獲。今年帳前眼得沒箇的人送去，在此躊躇未決。」多時相望，臨用忽復疑之，總視十萬重，視楊志輕也。蔡夫人指着堦下，道：「你嘗說這箇人十分得，何不着他委紙領狀，送去走一遭？不致失悞。」梁中看堦下那人時，却是青面獸楊志。梁中躊躕，妙。便喚楊志上㕔，說道：「我正忘你。你若與我送生辰綱去，我自有擡舉你處。」楊志叉手向前，稟道：「恩相差遣，不敢不依。只不知怎地打點？幾時起身？」第一段，不敢不去。梁中道：「着落名府，差十輛太平車，帳前撥十箇廂禁軍，監押着車。每輛上各揷一把黃旗，上寫着『獻賀太師生辰綱』，每輛車，再使箇軍健跟着。日內便要起身去。」楊志道：「非是人推託。其實去不得。乞鈞㫖别差英雄精細的人去。」第二段，忽然去不得，文勢飄忽。梁中道：「我有心要擡舉你，這獻生辰綱的札內，另修一封在中間，太師跟前重重保你，受道勅命囘來。如何倒生支調，推辭不去？」楊志道：「恩相在上，人曾聽得上年已被賊人刼去，至今未獲。今歲途中盜賊多，此去東京無水路，都是旱路。經過的是紫金山、虛。龍山、實。桃花山、實。傘蓋山、虛。黃泥岡、實。白沙塢、虛。野雲渡、虛。赤松林，實。⊙數出八處險害，却是四虛四實，然猶就一部書論之也，若只就一囘書論之，則是七虛一實耳。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。更兼單身客人，亦不敢獨自經過。他知道是金銀寶物，如何不來搶刼！枉結果性命！以此去不得。」梁中道：「恁地時，多着軍較防護送去便。」楊志道：「恩相，便差一萬人去不濟。這厮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，都是先走的。」借事說出千古官兵，可惱可笑，言者無罪，聞者足戒。梁中道：「你這般地說時，生辰綱不要送去？」寫來天生是梁中書口中語，又寫得颷忽。楊志稟道：「若依人一件，便敢送去。」第三段，依了一件事，又便去得，颷忽之極。㌦忽然去得，忽然去不得，凡四段，翻騰跳躍，看他却是無中生有。梁中道：「我旣委在你身上，如何不依？你說。」楊志道：「若依人說時，並不要車，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，只做客人的打扮，行貨點十箇壯徤的廂禁軍，却裝做脚夫挑着。只消一箇人和人去，此語可哀，前評詳之矣。却打扮做客人，悄悄連夜上東京交付，恁地時方好。」是。梁中道：「你甚說得是。我寫呈，重重保你，受道誥命囘來。」楊志道：「深謝恩相擡舉。」當日當日。便叫楊志一面打拴擔脚，一面選揀軍人。次日，次日。叫楊志來㕔前伺候，梁中出㕔來，問道：「楊志，你幾時起身？」楊志稟道：「告覆恩相，只在明早准行，就委領狀。」梁中道：「夫人有一擔禮物，另送與府中寶眷，要你領。拍你不知頭路，特地再敎妳公謝都管，并兩箇虞候和你一同去。」非眞有夫人一擔禮物，定少不得也，只爲岡上失事，定少不得老都管，則不得已，倒裝出一擔梯己禮物來，此皆作者苦心也。楊志告道：「恩相，楊志去不得。」第四段，忽然又去不得了，颷忽如此，異哉！梁中道：「禮物都己拴縛完，如何去不得？」眞是奇事。楊志稟道：「此十擔禮物都在人身上，是。和他衆人都繇楊志，是。要早行便早行，要晚行便晚行，要住便住，要歇便歇，亦依楊志提調。是。如今叫老都管幷虞候和人去，他是夫人行的人，閒中捎帶一句，千古同笑。是太師府門下妳公，又捎帶一句。倘或路上與人彆抝起來，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得？是。⊙不惟楊志爭執不得，依上二句，想相公亦爭執不得。若悞時，楊志那其間如何分說？」是。⊙一路都是特特寫出楊志英雄精細，便把後文許多彆抝爭執，因而失事，隱隱都算出來，深表楊志不墮七箇人計中也。梁中道：「這箇容易，我叫他箇都聽你提調便。」楊志答道：「若是如此稟過，人情願便委領狀。倘有疎失，甘當重罪。」梁中喜道：「我不枉擡舉你！眞有識！」隨卽喚老謝都管幷兩箇虞候出來，當㕔分付道：「楊志提轄，情願委一紙領狀，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，赴京太師府交割。這幹係都在他身上，你人和他做伴去，一路上，早起，句。晚行，句。住，句。歇，句。都要聽他言語，不可和他彆抝。夫人處分付的勾當，你人自理會。調侃一句，然却是分外閒筆，以冺自家倒裝之跡耳。心在意，早去早囘，休敎有失。」老都管一一都應。當日楊志領。次日早起五更，在府裏把擔仗都擺在㕔前。老都管和兩箇虞候將一擔財帛，共十一擔，揀十一箇壯徤的廂禁軍，都做脚夫打扮。楊志戴上凉笠兒，穿着青紗衫，繫纒帶行履麻鞋，跨口腰刀，提條朴刀。老都管打扮做箇客人模樣。兩箇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。各人都拿條朴刀，帶幾根藤條。以備後用。⊙不是此處放此一句，後來一時如何生得出。梁中付與札付呈。一行人都喫得飽，在㕔上拜辭梁中。看那軍人擔仗起程。楊志和謝都管、兩箇虞候監押着，一行共是十五人，離梁府，出得北京城門，取路投東京進發。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，雖是晴明得好，只是酷熱難行。楊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，只得在路上趲行。自離這北京五七日，端的只是起五更，趂早凉便行，日中熱時便歇。先反襯出一句早行午歇，眞是閒心妙筆。五七日後，人家漸少，行路稀，一站站都是山路。楊志却要辰牌起身，申時便歇。寫得前後明畫。㌦第一番。那十一箇廂禁軍，第一段，先寫廂禁軍。擔重，無有一箇稍輕，天氣熱，行不得，着林便要去歇息。楊志趕着催促要行，如若停住，輕則痛駡，重則藤條便打，逼趕要行。第一段。兩箇虞候第二段，寫兩箇虞候。雖只背些包裏行李，氣喘行不上。楊志嗔道：「你兩箇好不曉！這干係須是俺的！你們不替洒家打這夫，却在背後慢慢地挨！這路上不是耍處！」那虞候道：「不是我兩箇要慢走，其實熱行不動，因此落後。前日只是趂早涼走，如今恁地正熱裏要行，正是好歹不均勻！」楊志道：「你這般說話，却似放屁！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面，如今正是尶尬去處，若不日裏趕過去，誰敢五更半夜走？」兩箇虞候口裏不言，肚中尋思：「這厮不直得便罵人！」第二段。
楊志提朴刀，拿着藤條，自去趕那擔。兩箇虞候坐在柳隂樹下等得老都管來，第三段，寫老都管。⊙看他三段三樣來法。兩箇虞候告訴道：虞候訴都管。「楊家那厮，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箇提轄！直這般會做！」老都管道：「須是相公當面分付道：『休要和他彆抝。』因此我不做聲。這兩日看他不得。權且耐他。」兩箇虞候道：「相公只是人情話兒，都管自做箇主便。」老都管道：「且耐他一耐。」第三段。當日行到申牌時分，尋得一箇客店裏歇。那十一箇廂禁軍兩汗通流，都歎氣吹噓，對老都管說道：禁軍訴都管。「我們不幸做軍健！情知道被差出來。這般火似熱的天氣，挑着重擔。這兩日不揀早凉行，動不動老藤條打來，都是一般父母皮肉，我們直恁地苦！」老都管道：「你們不要怨悵，巴到東京時，我自賞你。」那衆軍道：「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，並不敢怨悵。」過一夜。次日，天色未明，衆人起來，都要乘凉起身去。寫得妙，意中之事，意外之文。楊志跳起來，喝道：「那里去！且睡！寫得妙，遂成趣語。却理會！」衆軍道：「趂早不走，日裏熱時走不得，却打我們！」楊志罵道：「你們省得甚麼！」拏藤條要打。衆軍忍氣吞聲，只得睡。當日直到辰牌時分，慢慢地寫得妙。打火喫飯走。一路上趕打着，不許投凉處歇。那十一箇廂禁軍口裏喃喃呐呐地怨悵，一句禁軍。兩箇虞候在老都管面前，絮絮聒聒地搬口。一句虞候。老都管聽，不着意，心內自惱他。一句都管。話休絮繁。似此行十四五日，那十四箇人沒一箇不怨悵楊志。如椽之筆。當日客店裏，辰牌時分，慢慢地妙。打火，喫早飯行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，天氣未及晌午，先將未午寫來，次入正午，便令分寸都出。㌦第三番。一輪紅日當天，沒半點雲彩，其日十分熱，當日行的路，都是山僻崎嶇徑，南山北嶺，却監着那十一箇軍。約行十餘里路程，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隂樹下歇凉，此一段，單寫軍漢，都管、虞候部落在後。被楊志拿着藤條打將來，喝道：「快走！敎你早歇！」衆軍人看那天時，寫熱却寫不盡，寫怨悵亦寫不盡，陡然寫出看那天時四字，遂已抵過雲漢一篇，眞是才子有才子之筆也。四下里無半點雲彩，其實那熱不可當。楊志催促一行人，在山中僻路裏行。看看日色當午，先將未午一段，盡情寫出炎熱之苦，至此處交入正午，只用一句，便接入衆人睡倒，行文詳畧之際，分寸不失。那石頭上熱，脚疼，只得一句七箇字，而熱極之苦，描畫已盡，歎今人千言之無當也。走不得。衆軍道：「這般天氣熱，兀的不曬殺人！」楊志喝着軍道：「快走！趕過前面岡去，却再理會。」正行之間，前面迎着那土岡。一行十五人奔土岡來，歇下擔仗，那十四人都去松林樹下睡倒。奈何！⊙筆勢從上三番趕下來，有天崩地塌之勢。楊志說道：「苦！這里是甚麼去處，你們却在這里歇凉！起來快走！」衆軍道：「你便刴做我七八段，其實去不得！」眞有此語。楊志拿起藤條，劈頭劈腦打去。打得這箇起來，那箇睡倒，眞有此事。楊志無可奈何。只兩箇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，巴到岡上此一段，都管、虞候方來。松樹下坐下喘氣。巴得他來，却也坐了，眞奈何！⊙寫來眞有此事。看這楊志打那軍健，八箇字活寫出心中刺，眼中釘來。老都管，說道：「提轄！端的熱走不得！休他罪過！」楊志道：「都管，你不知。這里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，地名叫做黃泥岡，閒嘗太平時節，白日裏兀自出來刼人，休道是這般光景。誰敢在這里停脚！」兩箇虞候聽楊志說，便道：「我你說好幾遍，只管把這話來驚嚇人！」眞有此語。⊙如國家太平旣久，邊防漸撤，軍實漸廢，皆此語誤之也。老都管道：「權且敎他們衆人歇一歇，略過日中行，如何？」楊志道：「你沒分曉！如何使得？這里下岡去，兀自有七八裏沒人家。甚麼去處。敢在此歇凉！」老都管道：「我自坐一坐走，你自去趕他衆人先走。」其言旣不爲楊志出力，亦不替衆人分辨，而意㫖已隱隱一句縱容，一句激變，老奸巨猾，何代無賢。楊志拿着藤條，喝道：「一箇不走的，喫俺十棍！」衆軍一齊叫將起來。一齊，妙。數內一箇分說道：一箇，妙。「提轄，我們挑着百十斤擔，須不比你空手走的。眞有此語。你端的不把人當人！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，容我們說一句。眞有此語。你好不知疼癢！只顧逞辯！」楊志罵道：「這畜生不毆死俺！只是打便！」拿起藤條，劈臉打去。老都管喝道：從空忽然揷入老都管一喝，借題寫出千載說大話人，句句出神入妙。「楊提轄！增出一楊字，其辭甚厲。且住！你聽我說。二句六字，其辭甚厲，你聽我說四字，寫老奴托大，聲色俱有。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妳公時，嚇殺醜殺，可笑可惱。⊙一句十二字，，作兩句讀，我在東京太師府裏，何等軒昂！做妳公時，何等出醜！然狐軰每每自謂得志，樂道不絕。門下軍官無千無萬，四字可笑，說大話人每用之。都向着我喏喏連聲。太師戒燄，衆官謅佞，奴才放肆，一語遂寫之。不是我口棧，老奴眞有此語。量你是箇遭死的軍人，第一句，說破楊志不是提轄，惡極。相公可憐擡舉你做箇提轄，第二句，說提轄實是我家所與，惡極。比得芥菜的官職，第三句，說楊志卽使是箇提轄，亦只比之芥子，惡極。直得恁地逞能！已上罵楊志，已下說自家，妙絕。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，一句自誇貴。便是村莊一箇老的，一句自誇老。⊙看他說來便活是老奴聲口，尤妙在反借村莊二字，直顯出太師府來，如雲休說相公家都管，便是村莊一老，亦該相讓，何况我今不止是相公家都管也。合依我勸一勸！只顧把他們打，是何看待！」楊志道：「都管，你須是城市裏人，生長在相府裏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！」老都管道：「四川、兩廣，曾去來，不曾你這般賣弄！」楊志道：「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。」都管道：「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！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？」老奴口舌可駭，眞正從太師府來。楊志却待要回言，不得不回言，然以疾接下文，故其言一時回不及也。只對面松林裏影着一箇人，在那里舒頭探腦價望。過節甚疾。楊志道：「俺說甚麼，此四字，是折辨上文不太平語，却因疾忙接出松林有人，便將此語反穿過下文來，寫此時楊志心忙眼疾如畫。兀的不是歹人來！」撇下藤條，拿朴刀，趕入松林裏來，喝一聲道：「你這厮好膽！怎敢看俺的行貨！」趕來看時，只松林裏一字兒擺着七輛江州車兒，六箇人脫得赤條條的，在那里乘凉。好。一箇鬢邊老一搭朱砂記，拿着一條朴刀。好。楊志趕入來，七箇人齊叫一聲「阿，」二字妙絕，只須此二字，楊志胸中已釋然矣。都跳起來。楊志喝道：「你等是甚麼人？」那七人道：「你是甚麼人？」妙，只如學舌。楊志問道：「你等莫不是歹人？」那七人問道：「你顚倒問！我等是本經紀，那里有錢與你！」又妙。⊙前句讓楊志一先，此句便自占一先，筆端變換之極。楊志道：「你等本經紀人，偏俺有本錢？」釋然語，只作諧謔。那七人問：「你端的是什麼人？」又用一反撲句，妙極。楊志道：「你等且說那里來的人？」妙，楊志學舌。那七人道：「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，販棗上東京去。路途打從這里經過，聽得多人說，這里黃泥岡上，時嘗有賊打刼客商。我等一面走，一頭自說道：『我七箇只有些棗，别無甚財貨，只顧過岡來。』上得岡，當不過這熱，權且在這林裏歇一歇，待晚凉行，只聽有人上岡來。我們只怕是歹人，因此使這箇兄弟出來看一看。」楊志道：「原來如此。是一般的客人。過幾日便一般矣，今日殊未。却纔你們窺望，惟恐是歹人，因此趕來看一看。」那七箇人道：「客官請幾箇棗去。」無有一見卽請喫棗之理，只爲下文過酒用着棗子，故於此處先出一句，以見另有散棗也。楊志道：「不必。」提朴刀，再回擔邊來。老都管坐着，道：「旣是有賊，我們去休。」坐着道，則明明聽得非賊矣，却偏要還話，惡極。楊志說道：「俺只道是歹人，原來是幾箇販棗的客人。」老都管别臉，對衆軍道：「似你方纔說時，他們都是沒命的！」老奴惡極。楊志道：「不必相鬧，俺只要沒便好。你們且歇，等凉些走。」衆軍都笑。分明老奴所使，寫得活畫。⊙凡老奸巨猾之人，欲排陷一人，自却不笑，而偏能激人使笑，皆如此奴矣，於國於家，何處無之。楊志把朴刀揷在地上，自去一邊樹下坐歇凉。上文楊志如此趕打，至此亦便坐了歇凉，中間有老大用筆不得處，須看其逐逓卸來。沒半碗飯時，只遠遠地一箇，挑着一付擔桶，唱上岡來。唱道：
赤日炎炎似火燒，野田禾稻半枯焦。農夫心內如湯煮，公王孫把扇搖！挑酒人唱歌，此爲每三首矣。然第一首有每一首妙處，爲其恰好唱入魯智深心坎也。第二首有第二首妙處，爲其恰好唱出崔道成事蹟也。今第三首又有第三首妙處，爲其恰好唱入衆軍漢耳朶也。作書者雖一歌不欲輕下如此，如之何讀書者之多忽這也？⊙上二句，盛寫大熱之苦，下二句，盛寫人之不相體悉，猶言農夫當午在田，背焦汗滴，彼公子王孫深居水殿，猶令侍人展扇搖風，蓋深喻衆軍身負重擔，反受楊志空身走者打罵也。
那口裏唱着，走上岡來，松林裏頭歇下擔桶，坐地乘凉。衆軍看，便問那道：「你桶裏是什麼東西？」那應道：「是白酒。」衆軍道：「挑往那里去？」那道：「挑出村裏賣。」衆軍道：「多少錢一桶？」那道：「五貫足錢。」衆軍商量道：「我們熱渴，何不買些喫？解暑氣。」正在那里湊錢，如畫。楊志喝道：「你們做甚麼？」衆軍道：「買碗酒喫。」楊志調過朴刀桿便打，罵道：「你們不得洒家言語，胡亂便要買酒喫，好膽！」衆軍道：「沒來鳥亂！我們自湊錢買酒喫，干你甚？來打人！」楊志道：「你這村鳥理會得甚麼！到來只顧喫嘴！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！多少好被蒙汗藥麻翻！」那挑酒的看着楊志，冷笑道：寫得好。㌦凡此以下，皆花攢錦湊，龍飛鳳走之文，須要逐逓逐句細細看去。「你這客官好不曉！句。早是我不賣與你喫，句。却說出這般沒氣力的話來！」句。⊙三句三折，不煩不簡，妙絕。正在松樹邊鬧動爭說，疾。只對面松林裏那夥販棗的客人，提着朴刀走出來，問道：「你們做甚麼鬧？」却做隄防光景，妙。那挑酒的道：「我自挑這箇酒過岡村裏賣熱在此歇凉。我自妙，非我自挑酒，乃我自歇凉也。要知此是十七字爲句，不得讀斷。他衆人要問我買些喫，他衆人要問我，妙。我不曾賣與他，我又不曾，妙。這箇客官這箇客官，妙。深怪之之辭。道我酒裏有甚麼蒙汗藥，甚麼，妙。你道好笑麼？你道，妙。說出這般話來！」這般，妙。⊙凡七句，句句入妙，讀之，眞欲入其玄中。那七箇客人說道：「呸！我只道有歹人出來。原來是如此。一接一落，飄忽之極。說一聲不打緊。只解一句，如不相關者，下便疾入買酒，眞是聲情俱有。我們正想酒來解渴，旣是他們疑心，且賣一桶與我們喫。」他們我們，妙。那挑酒的道：「不賣！不賣！」故作奇波。這七箇客人道：「你這鳥不曉！我們須不曾說你。也不曉事，妙。上文挑酒者罵楊志不曉事，故此反罵之，雲也不曉事，介面成文，轉筆如戲。你左右將到村裏去賣，一般還你錢，便賣些與我們，打甚麼不緊？看你不道得捨施湯，便救我們熱渴。」此二語之妙，不惟說過賣酒者，亦已罩定楊志矣。那挑酒的便道：「賣一桶與你不爭，只是被他們說的不好。此語雖有餘恨未平，然只是帶說，看他疾入下句。沒碗瓢舀喫。」疾入此一句妙，又確是村裏去賣的酒。那七人道：「你這忒認眞！便說一聲，打甚麼不緊？再爲楊志解一句，不便疾入椰瓢，眞乃刃利如風。我們自有椰瓢在這里。」疾。只兩箇客人去車前，取出兩箇椰瓢來，明明瓢之與酒從兩處來。一箇捧出一捧棗來。七箇人立在桶邊，欲其見之，妙絕。開桶蓋，輪替換着舀那酒喫，把棗過口。無一時，一桶酒都喫盡。七箇客人道：「正不曾問你多少價錢？」何必不問價，只爲畱得此句作饒酒地也。那道：「我一不說價，一了二字妙絕，確是向村裏主顧分說，忘其爲過路客人，入神之筆也。五貫足錢一桶，十貫一擔。」七箇客人道：「五貫便依你五貫，只饒我們一瓢喫。」只用一饒字，便忽接入第二桶，奇計亦復奇文。那道：「饒不得！做定的價錢！」做定妙。一箇客人把錢還他，一箇還錢。一箇客人便去揭開桶蓋兜一瓢，拿上便喫。一箇便喫，以示無他。那去奪時，這客人手拿半瓢酒，望松林裏便走，那趕將去。只這邊一箇客人從松林裏走將出來，手裏拿一箇瓢，便來桶裏舀一瓢酒。一箇然後下藥。那看，搶來劈手奪住，妙。望桶裏一傾，妙。便蓋桶蓋，妙。將瓢望地下一丟，妙。口裏說道：妙。「你這客人好不君相！戴頭識臉的，這般囉唣！」住。⊙一段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。㌦此一段讀者眼中有七手八脚之勞，作者腕下有細針婉線之妙，眞是不慌不忙，有庠有序之文。那對過衆軍，疾接過，妙筆。心內癢起來，都待要喫。數中一箇看着老都管道：如畵。「老爺爺，與我們說一聲！那賣棗的客人買他一桶喫，我們胡亂買他這桶喫，潤一潤㗋好，其實熱渴，沒奈何；這里岡上沒討水喫處。老爺方便！」單說棗子客人買過一桶，不說又饒一瓢，寫衆軍是衆軍。老都管衆軍所說，自心裏要喫得些，竟來對楊志說：「那販棗客人已買他一桶喫，只有這一桶，胡亂敎他們買喫些避暑氣。岡上端的沒處討水喫。」亦單說棗子客人買過一桶，不說又饒一瓢，寫老兒是老兒。楊志尋思道：「俺在遠遠處望這厮們閒處寫出楊志半日英雄精細。都買他的酒喫，那桶裏當面喫半瓢，想是好的。獨說那桶當面亦喫過一瓢，表出楊志英雄精細，超過衆人萬倍。打他們半日，胡亂容他買碗喫罷。」楊志道：「旣然老都管說，敎這厮們買喫，便起身。」三字，襯後起不來掙不動說不得九字，以爲一笑。衆軍徤聽這話，湊五貫足錢，來買酒喫。那賣酒的道：「不賣！不賣！這酒裏有蒙汗藥在裏頭！」故作奇波。⊙前七箇人買時作此一波，寔是無藥好酒，故成奇趣，今十五箇人買時作此一波，酒中却已有藥，故又成奇趣，蓋雖一樣波折，而有兩樣翻湧也。衆軍陪着笑，說道：「哥，直得便還言語？」那道：「不賣！休纒！」波頭只是翻湧，不肯便落，妙。這販棗的客人勸道：用七箇人勸，妙。「你這箇鳥！他說得差，一句。⊙是楊志。你忒認眞，一句。⊙是賣酒人。連累我們喫你說幾聲。一句。⊙是七人。須不關他衆人之，一句。⊙是衆軍。胡亂賣與他衆人喫些。」那道：「沒討别人疑心做甚麼？」波頭只是不落，妙。這販棗客人把那賣酒的推開一邊，只顧將這桶酒提與衆軍去喫。龍跳虎臥之才，有此一筆，不然，則衆軍奪喫旣不好，白勝肯賣又不好也。那軍開桶蓋，無甚舀喫，八箇字，寫出妙景。⊙一桶酒，一箇桶蓋，十四箇人，十四雙眼，二十八隻手，絕倒。陪箇心，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。絕倒。衆客人道：「就送這幾箇棗與你們過酒。」借瓢送棗，疏宻有致。衆軍謝道：「甚麼道理！」客人道：「休要相謝。都一般客人。何爭在這百十箇棗上？」只爭十一擔金珠耳。衆軍謝。先兜兩瓢，匆匆中，寫來有體。叫老都管喫一瓢，楊提轄喫一瓢。楊志那里肯喫。寫楊志英雄精細，固也，然楊志卽使肯喫，亦不得於此處寫他肯喫，何也？從來敍事之法，有賔有主，有虎有鼠。夫楊志虎也，主也，彼老都管與兩虞候，特賔也，鼠也。設敍事者，於此不分賔主，不辨虎鼠，襍然寫作老都管一瓢，楊志一瓢，兩箇虞候一瓢，衆軍漢各一瓢，將何以表其爲楊志哉！故於此處特特勒出一句不喫，夫然後下文另自寫來，此固史家敍事之體也。老都管自先喫一瓢。兩箇虞候各喫一瓢。衆軍一發上。那桶酒登時喫盡。楊志衆人喫無，自本不喫，一者天氣甚熱，乃口渴難熬，拿起來，只喫一半，另自寫，又寫得曲折夭矯。棗分幾箇喫。那賣酒的說道：「這桶酒被那客人饒一瓢喫，少你些酒，我今饒你衆人半貫錢罷。」不惟尚有閒力寫此閒文，亦借半貫錢，映襯出十萬貫金珠，以爲一笑也。衆軍湊出錢來還他。那收錢，挑空桶，依然唱着山歌，自下岡去。寫出卽澑。那七箇販棗的客人，立在松樹傍邊，指着這一十五人，說道：「倒！倒！」只這十五箇人，頭重脚輕，一箇箇面面厮覻，都軟倒。那七箇客人從松樹林裏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，把車上棗都丟在地上，何爭在這幾箇棗子，適已言之矣。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都裝在車內，遮蓋好，叫聲「聒噪」，四字絕倒。⊙一十五人應應之雲：厚擾。一直望黃泥岡下推去。楊志口裏只是叫苦，軟身體，掙扎不起，十五箇人眼睜睜地看着那七箇人，寫來妙絕，三十隻眼，看十四隻脚去了。把這金寶裝去，只是起不來，掙不動，說不得。九字妙文。我且問你：這七人端的是誰？奇筆。⊙如杜詩題下，亦有公自注也。不是别人，原來正是晁蓋、吳用、公孫勝、劉唐、阮這七箇。明畫。却纔那箇挑酒的，便是白日鼠白勝。明畫。却怎地用藥？原來挑上岡時，兩桶都是好酒，七箇人先喫一桶，明畫。劉唐揭起桶蓋，兜半瓢喫，故意要他們看着，只是叫人死心搭地，明畫。次後吳用去松林裏取出藥來，抖在瓢裏，只做走來饒他酒喫，把瓢去兜時，藥已攪在酒裏，明畫。假意兜半瓢喫。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裏，明畫。這箇便是計策，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。這箇喚做「智取生辰綱。」直解至題。原來楊志喫得酒少，便醒得快，爬將起來，前文楊志也喫酒，只喫得一半，我謂旣已喫矣，何爭一半，及讀至此，始知前文喫少之妙，便於十五人中，先提出楊志，不與彼十四人者，聚頭作計，煩聒不已也。兀自捉脚不住。看那十四箇人時，先看一看。口角流涎，都動不得。楊志憤悶道：「不爭你把生辰綱去，敎俺如何囘去得梁中？這紙領狀須繳不得。」就扯破。領狀。「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，有國難投，待走那里去？不如就這岡上尋箇死處！」撩衣破歩，望着黃泥岡下便跳。豈有楊志如此，只是作者要住得怕人耳。正是：斷送落花月雨，摧殘楊柳九秋霜。畢竟楊志在黃泥岡上尋死，性命如何，且聽下囘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