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󿀂要有眼力，非可隨文發放󿀌。如魯達遇着金老，却要轉入五臺山寺。夫金老則何力致魯達於五臺山乎？故不得已，却就翠蓮身上生出一箇趙員外來，所以有箇趙員外者，全是作魯達入五臺山之線索，非󿀁代州鴈門縣有此一箇好員外，故必向魯達文中出現󿀌。所以文中凡寫員外愛鎗棒，有義氣處，俱不得失口便讚員外󿀌是一箇人。要知都向前段金老所云「女兒嘗嘗對他孤老說」句中生出來，便󿀎員外只是愛妾面上着實用情，故後文魯達下五臺處，便有「好生不然」一語，󿀓結員外一向情分。讀者苟不會此，便自不辨牛馬牡牝矣。

寫金老家寫得󿀋樣，寫五臺山寫得󿀒樣，眞是史遷復生。

魯達兩番使酒，要兩樣身分，󿀑要句句不相像，雖難矣，然猶人力所及耳。最難最難者，於兩番使酒接連處，如何做箇間架。若不做一間架，則魯達日日將惟使酒是務耶？且令讀者一番方󿀓，一番󿀑起，其目光心力亦接濟不及矣。然要别做間架，其將下何等語，豈眞如長老所云「念經誦咒，辦道叅禪」者乎？今忽然拓出題外，將前文使酒字面掃刷淨盡，然後迤𨓦?悠颺走下山去，並不思酒，何况使酒，眞斷鰲煉石之才󿀌。

話說當下魯提轄紐過身來看時，拖扯的不是别人，却是渭州酒樓上救󿀓的金老。奇文。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，說道：「恩人，你好󿀒膽！󿀎今明明地張掛榜文，出一千貫賞錢捉你，你緣何却去看榜？若不是老󿀆遇󿀎時，却不被做公的拿󿀓？榜上󿀎寫着你年甲、貌相、貫址！」魯達道：「洒家不瞞你說，因󿀁你上，就那日囘到狀元橋下，是魯達爽直聲口，在别人口中，便有許多歉遜，此却直直云因爲你上。正迎着鄭屠那厮，被洒家󿀍拳打死󿀓，因此上在逃。一到處撞󿀓四五十日，不想來到這里。你緣何不囘東京去，󿀌來到這里？」問得緊簇。金老道：「恩人在上，自從得恩人救󿀓老󿀆，尋得一輛車󿀊，本欲要囘東京去，󿀑怕這厮趕來，極曲之情，極便之筆。亦無恩人在彼搭救，老兒口中贊一句天下無雙。因此不上東京去。隨路望北來，撞󿀎一箇京師古鄰，來這里做買賣，就帶老󿀆父󿀊兩口兒到這里。虧殺󿀓他，就與老󿀆女兒做媒，結交此間一箇󿀒財主趙員外，養做外宅，衣食豐足，皆出於恩人。我女兒嘗嘗對他孤老說提轄󿀒恩，員外後邊許多好意，都在此句生出。那箇員外󿀌愛刺鎗使棒。不重員外鎗棒，只借此使文章入港耳。嘗說道：『怎地得恩人相會一面󿀌好。』想念如何能彀得󿀎？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，却再商議。」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，到門首，叙得徑淨。只󿀎老兒揭起簾󿀊，叫道：「我兒，󿀒恩人在此。」畵。那女孩兒濃粧艷飾，從裏面出來，請魯達居中坐󿀓，揷燭󿀌似拜󿀓六拜，說道：「若非恩人垂救，怎能彀有今日！」拜罷，便請魯提轄道：「恩人，上樓去請坐。」女子開口請上樓去，視魯達猶父也，然樓上已算曲室，只因此句，便生出員外捉姦一番風波來。文心眞有前掩後映之妙。魯達道：「不須生受，洒家便要去。」不知何處去。金老便道：「恩人旣到這里，如何肯放敎你便去！」老兒接󿀓桿棒、包裹，孝順如見。⊙行文又細。請到樓上坐定。老兒分付道：「我兒，陪侍恩人坐坐，我去安排飯來。」此句有三妙在內，不可不悉。一是視魯猶父；一是女兒嬌養慣，老兒燒火慣；一是語中明明露出嫌疑，爲員外來捉之線。魯達道：「不消多󿀏，隨分便好。」魯達語。老兒道：「提轄恩念，殺身難報。量些粗食薄味，何足掛齒！」女󿀊畱住魯達在樓上坐地。金老下來，寫得嫌疑。叫󿀓家中新討的󿀋厮，新討妙，是箇外宅。分付那箇婭嬛一面燒着火。那箇妙，明明是一箇也。⊙一面燒火，放在未買東西之前，只爲要顯出那箇婭嬛耳。不然，喚婭嬛無别事，若買了囘來，則老兒與小斯可以自燒，婭嬛爲添足矣。只外宅二字，難寫如此，胡可易言作文也。老兒和這󿀋厮上街來，買󿀓些鮮魚、嫩雞、釀鵞、肥鮓，時新果󿀊之類󿀀來。一面開酒，自有酒。收拾菜蔬，都早擺󿀓。搬上樓來，春臺上放下󿀍箇盞󿀊，󿀍雙筯，嫌疑之極。鋪下菜蔬果󿀊嗄飯等物。婭嬛將銀酒壺燙上酒來。又有銀酒壺。⊙不尷不魀，宛然外宅。女父󿀐人輪番把盞。金老倒地便拜。方拜，妙。魯提轄道：「老人家，如何恁地下禮？折殺俺󿀌！」金老說道：「恩人聽稟，前日老󿀆初到這里，寫箇紅紙牌兒，旦夕一炷香，父女兩箇兀自拜哩；今日恩人親身到此，如何不拜！」魯達道：「却󿀌難得你這片心。」魯達托大聲口如畫。󿀍人慢慢地飲酒。嫌疑之極，與調情者何以異哉。將及天晚，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。奇文。魯提轄開窻看時，只󿀎樓下󿀍󿀐十人，各執白木棍棒，口裏都叫：「拿將下來！」人叢裏一箇官人騎在馬上，口裏󿀒喝道：「休叫走󿀓這賊！」含糊雙關語，妙絕。魯達󿀎不是頭，拿起凳󿀊，桿棒被金老接過。從樓上打將下來。金老連忙摇手，叫道：「都不要動手！」那老兒搶下樓去，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，說󿀓幾句言語。那官人笑起來，便喝散󿀓那󿀐󿀍十人，各自去󿀓。寫得淋漓突兀，眞正奇文。那官人下馬，入到裏面。老兒請下魯提轄來。樓上下來。那官人撲翻身便拜，非寫趙員外氣也，寫金老女父數日中贊誦不少，爲前文出色加染。道：「聞名不如󿀎面，󿀎面勝似聞名！義士提轄受禮。」魯達便問那金老道：「這官人是誰？素不相識，緣何便拜洒家？」雖是問辭，亦寫魯達托大意思。老兒道：「這箇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。却纔只道老󿀆引甚麼郎君󿀊弟，在樓上喫酒，因此引莊客來厮打。老󿀆說知，方纔喝散󿀓。」魯達道：「原來如此，怪員外不得。」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，重上樓去。金老重整杯盤，再󿀅酒食相待。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。魯達道：「洒家怎敢。」員外道：「聊表相敬之禮。󿀋󿀊多聞提轄如此豪傑，今日天賜相󿀎，實󿀁萬幸。」魯達道：「洒家是箇粗鹵󿀆󿀊，我與我周旋久，方有此四字。⊙魯達自知粗鹵，李逵不然。󿀑犯󿀓該死的罪過。若蒙員外不棄貧賤，結󿀁相識，但有用洒家處，便與你去。」活魯達。⊙淚下之言。趙員外󿀒喜，動問打死鄭屠一󿀏，無賢無愚，必要問及。說些閒話，較量些鎗法，疊此三句，令半夜酒席不寂寞。喫󿀓半夜酒，各自歇󿀓。次日天明，趙員外道：「此處恐不穩便，欲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。」魯達問道：「貴莊在何處？」員外道：「離此間十里多路，地名七寶村，文殊菩薩風俗。⊙此書每欲起一篇大文字，必於前文先露一箇消息，使文情漸漸隱隆而起，猶如山川出雲，乃始膚寸也。如此處將起五臺山，却先有七寶村名字；林冲將入草料塲，却先有小二渾家漿洗棉襖；六月劫生辰綱，却先有阮氏鬢邊石橊花等是也。便是。」魯達道：「最好。」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再牽一疋馬來。俗本作叫牽兩疋馬來。未及晌午，馬已到來，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，叫莊客擔󿀓行李。魯達相辭󿀓金老父女󿀐人，和趙員外上󿀓馬。兩箇竝馬行程，於路說些閒話，省。投七寶村來。不多時，早到莊前下馬。趙員外携住魯達的手，直至草堂上，分賔而坐。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，晚間收拾客房安歇。次日󿀑󿀅酒食管待。魯達道：「員外錯愛洒家，如何報答！」趙員外便道：「四海之內，皆兄弟󿀌。泛然讀之，可笑可醜，而今人猶津津言之。如何言報答之󿀏。」話休絮煩。魯達自此之後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󿀓五七日。忽一日，兩箇正在󿀂院裏閒坐說話，書院裏說閒話，何也？避王進在史家莊身分也。蓋員外愛鎗棒，只是借作入港之法耳，非比史進是條好漢，定要出色。若此處不住書院說閒話，則務要較鎗棒矣，在員外何苦，在魯達亦何以異於王進哉？⊙魯達坐在書院裏，亦是奇語。只󿀎金老急急奔來莊上，逕到󿀂院裏，󿀎󿀓趙員外並魯提轄。󿀎沒人，三字，寫出東顧西盼。便對魯達道：「恩人，不是老󿀆心多。󿀁是恩人前日老󿀆請在樓上喫酒，員外誤聽人報，引領莊客來鬧󿀓街坊，後却散󿀓，人都有些疑心，便借前文入，文情便捷。說開去，昨日有󿀍四箇做公的，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，只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。思路曲折，筆能副之。倘或有些疎失，如之奈何？」魯達道：「恁地時，洒家自去便󿀓。」不知何處去。趙員外道：「若是畱提轄在此，恐誠有些山高水低，敎提轄怨悵，若不畱提轄來，許多面皮都不好看。趙某却有箇道理，敎提轄萬無一失，足可安身避難，只怕提轄不肯。」魯達道：「洒家是箇該死的人，但得一處安身便󿀓，做甚麼不肯！」趙員外道：「若如此，最好。離此間󿀍十餘里，有座山，喚做五臺山。山上有一箇文殊院，原是文殊菩薩道塲。寺裏有五七百僧人，󿀁頭智眞長老，是我弟兄。我祖上曾捨錢在寺裏，醜話。⊙一路每每於無意中，寫出趙員外不足取。是本寺的施主檀越。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，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，只不曾有箇心腹之人，󿀓這條願心。如是提轄肯時，一應費用都是趙某󿀅辦。委實肯落髪做和尚麼？」魯達尋思：二字寫盡英雄在困。「如今便要去時，那里投奔人，不如就󿀓這條路罷。」便道：「旣蒙員外做主，酒家情願做和尚。專靠員外做主。」當時說定󿀓，說定者，難之辭也。當時說定者，易之辭也。極力寫魯達爽直。連夜收拾衣服盤纒段疋禮物。此處漏了一句金老囘去。⊙魯達自己桿棒包裹亦不見。次日早起來，叫莊客挑󿀓，兩箇取路望五臺山來。辰牌已後，早到那山下。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󿀊，兩乘轎子上去。擡上山來，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。到得寺前，早有寺中都寺、監寺，出來迎接。兩箇下󿀓轎󿀊，下轎。去山門外亭󿀊上好箇亭子，先坐一坐，異日無嘗到來，方悟今日如夢。坐定。寺內智眞長老得知，引着首座侍者，出山門外來迎接。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。眞長老打󿀓問訊。說道：「施主遠出不易。」施主脚懶，僧家心熱，盡此二字。趙員外荅道：「有些󿀋󿀏，特來上刹相凂。」智眞長老便道：「且請員外方丈喫󿀈。」趙員外前行，魯達跟在背後。當時同到方丈。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。魯達便去下首坐禪椅上。寫魯達。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：「你來這里出家，如何便對長老坐地？」魯達道：「洒家不省得。」爽心直口，我慕其人。起身立在員外肩下。面前首座、維那、侍者、監寺、知客、󿀂記，依次排立東西兩班。莊客把轎󿀊安頓󿀓，精細。一齊將搬將盒󿀊入方丈來，擺在面前。長老道：「何故󿀑將禮物來？寺中多有相凟檀越處。」趙員外道：「些󿀋薄禮，何足稱謝。」道人、行童收拾去󿀓。趙員外起身道：「一󿀏啟堂頭󿀒和尚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，許剃一僧在上刹，度牒詞簿都已有󿀓，到今不曾剃得。今旦有這箇表弟姓魯，三寶們前，不敢更名改姓，寫盡婆氣員外。是關內󿀆出身；因󿀎塵世艱辛，信心人口頭滑語，鄭屠一案，却在藏露之間。情願棄俗出家。望長老收󿀉，󿀒慈󿀒悲，看趙某薄面，披剃󿀁僧。一應所用，弟󿀊自當准󿀅。萬望長老玉成，幸甚！」長老󿀎說，荅道：「這箇因緣是光輝老僧山門，容易容易，且請拜󿀈。」只󿀎行童托出󿀈來。󿀈罷，收󿀓盞托，眞長老便喚首座、維那，商議剃度這人，分付監寺、都寺，安排齋食。只󿀎首座與衆僧自去商議道：「這箇人不似出家的模樣。一雙眼却恁兇險！」以眼取人，失之魯達。衆僧道：「知客，你去邀請客人坐地，我們與長老計較。」知客出來請趙員外、魯達，到客館裏坐地。首座衆僧稟長老，說道：「却纔這箇要出家的人，形容醜惡，相貌兇頑，不可剃度他，恐久後累及山門。」長老道：「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。如何撇得他的面皮？你等衆人且休疑心，待我看一看。」焚起一炷信香，長老上禪椅，盤膝而坐，口誦呪語，入定去󿀓；一炷香過，却好囘來，對衆僧說道：「只顧剃度他。此人上應天星，心地剛直。維摩詰經云：菩薩直心是道塲，無諂曲衆生來生其國。長老深解此言。雖然時下兇頑，命中駁雜，久後却得清淨。證果非凡，汝等皆不及他。一箇文殊叢林，其衆何止千人，却不及一箇軍漢。可記吾言，勿得推阻。」首座道：「長老只是護短，我等只得從他。不諫不是，諫他不從便󿀓！」長老叫󿀅齊食，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。齋罷，監寺打󿀓單帳。趙員外取出銀兩，敎人買辦物料，一面在寺裏做僧鞋、僧衣、僧㡌、袈裟、拜具。特詳此語，寫得魯達出家，可涕可笑。⊙要知以極高興語，寫極敗興事，神妙之筆。縫匠攢造新進士大紅袍，新嫁娘嫁衣裳，極忙。攢造新死人大斂衣衮，新出家袈裟拜具，亦極忙。然一忙中有極熱，一忙中有極冷，不可不察。一兩日，都已完󿀅。長老選󿀓吉日良時，敎鳴鐘擊鼓，就法堂內會󿀒衆。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，盡披袈裟，都到法座下，合掌作禮，分作兩班。趙員外取出銀錠、表裏、信香，向法座前禮拜󿀓。表白宣疏已罷，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。維那敎魯達除下巾幘，打得好鄭屠，救得好金老，寫得如畫。把頭髮分做九路綰󿀓，㨄揲起來。淨髮人先把一週遭都剃󿀓，却待剃髭鬚。奇文。魯達道：「畱下這些兒還洒家󿀌好。」從來名士多愛鬚髯，是一習氣，魯達亦然，見他名士風流也。衆僧忍笑不住。眞長老在法座上道：「󿀒衆聽偈。」念道：「寸草不留，六根清淨；與汝剃除，免得爭競。」通達佛法。⊙謝靈運施與維摩，却不知爲鬭草者，備得一品，然則長老之偈，眞爲通達佛法矣。⊙寸草妙。長老念罷偈言，喝一聲「咄！盡皆剃去！」淨發人只一刀，盡皆剃󿀓。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，請長老賜法名。長老拏着空頭度牒而說偈曰：「靈光一點，價值千金；佛法廣󿀒，賜名智深。」竟與長老作弟兄行。長老賜名已罷，把度牒轉將下來。󿀂記僧塡寫󿀓度牒，付與魯智深收受。長老󿀑賜法衣、袈裟，敎智深穿󿀓。監寺引上法座前，長老與他摩頂受記，道：「一要皈依佛性，󿀐要󿀀奉正法，󿀍要󿀀敬師友：三皈皆不甚如法，稗史只應如此。此是『󿀍皈』『五戒』者：一不要殺生，不能。󿀐不要偷盜，能，能。󿀍不要邪淫，能，能。四不要貪酒，不能，不能。五不要妄語。」能。智深不曉得戒壇荅應「能」「否」󿀐字，却便道：「洒家記得。」錯錯落落，鹵鹵莽莽，萬善戒壇中，從未聞此四字，如雷之吼，眞正奇才。衆僧都笑。受記已罷，趙員外請衆僧到雲堂裏坐下，焚香設齋供獻。󿀒󿀋職󿀏僧人，各有上賀禮物。都寺引魯智深叅拜󿀓衆師兄師弟，󿀑引去僧堂背後選佛塲坐地。當夜無󿀏。只閒着一筆，却便使讀者眉飛肉舞，知道明夜必有可觀，手法之妙至此。次日，趙員外要囘，告辭長老，留連不住。早齋已罷，並衆僧都送出山門。趙員外合掌道：「長老在上，衆師父在此，疊此二語，藏下後段無數文字。凡󿀏慈悲。󿀋弟智深，乃是愚鹵直人，早晚禮數不到，言語冐凟，誤犯清規，是必連日書院裏領畧不少，故能相知至此。萬望覻趙某薄面，恕免恕免。」長老道：「員外放心。老僧自慢慢地敎他念經誦呪，辦道叅禪。」累句。員外道：「日後自得報答。」人叢裏，喚智深到松樹下，低低分付道：人叢裏一句，到松樹下一句，低低說一句，三句，描出一位作家員外來。「賢弟，你從今日難比往嘗。含無數不好說的話於此八字，寫盡匆匆難盡。凡󿀏自宜省戒，切不可托󿀒。二字，是魯達生平。倘有不然，難以相󿀎。保重保重。早晚衣服，何得止是衣服，况衣服甚緩，四字，風雲入妙。我自使人送來。」智深道：「不索哥哥說，洒家都依󿀓。」二語，有深厭趙員外東唧西噥之意。⊙爽直自是天性，定無食言，且今日依，是眞正依，後日喫酒打人，是另自喫酒打人，並並非食言也。當時趙員外相辭󿀓長老，再别󿀓衆人上轎，引󿀓莊客，拕󿀓一乘空轎，取󿀓盒󿀊，細。⊙兩乘轎子下來。下山囘家去󿀓。當下長老自引󿀓衆僧囘寺。話說魯智深囘到叢林選佛塲中禪床上，撲倒頭便睡。閒殺英雄，作者胸中，血淚十斗。⊙頗有人言，倒頭便睡，是大修行人，大自在法。嗟乎！菩薩行六度萬行而自莊嚴，豈若㹠犬，食飽卽臥，形如匏瓠者乎？菩薩，英雄也，游行十方，顧盼雄毅，若有一刹那頃，合眼欲睡，卽是菩薩行放逸法，奈何讚歎睡眠，云是善法，而令行人入於惡道耶？上下肩兩箇禪和󿀊，推他起來，說道：「使不得。旣要出家，如何不學坐禪？」智深道：「洒家自睡，干你甚󿀏？」八字說得有情有理，雖百辨才，不容更辨。禪和󿀊道：「善哉！」智深喝道：「團魚洒家󿀌喫，甚麼『鱔哉』？」禪和󿀊道：「却是苦󿀌！」智深便道：「團魚󿀒腹，󿀑肥甜󿀓好喫，那得苦󿀌？」此等，世人以爲佳，予獨不取。上下肩禪和󿀊都不采他，繇他自睡󿀓；元人曲云：破題兒第一夜。次日，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。首座勸道：「長老說道他後來證果非凡，我等皆不及他，只是護短。你們且沒奈何，休與他一般󿀎識。」禪和󿀊自去󿀓。智深󿀎沒人說他，每到晚便放翻身體，橫羅十字，倒在禪床上睡；夜間鼻如雷響。一句。⊙大獅子吼。要起來淨手，󿀒驚󿀋怪，一句。⊙六種震動。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，遍地都是。一句。⊙如何是佛，乾屎橛。侍者稟長老說：「智深好生無禮！全沒些箇出家人禮面！叢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！」長老喝道：「胡說！長老通達。且看檀越之面，後來必改。」自此無人敢說。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，不覺攪󿀓四五箇月，省文也，却用一攪字，逗出四五箇月中情事。時遇初冬天氣，智深久靜思動。四字，斷得突兀迅疾。當日晴明得好，智深穿󿀓皂布直裰，繫󿀓鴉青縧，換󿀓僧鞋，󿀒踏歩走出山門來，信歩行到半山亭󿀊上，亭子又現一現。坐在鵞項懶凳上，尋思道：「干鳥麼！如夢忽醒，驚才捷筆。俺往嘗好肉，每日不離口。如今敎洒家做󿀓和尚，餓得乾癟󿀓！寫得可笑可惱。趙員外這幾日󿀑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洒家喫，口中淡出鳥來！可見日前曾送來喫，不止衣服而已。⊙隋煬帝從天臺智者受菩薩戒，日食止米二掬，而别以衣襆裹肉恣啖。趙員外亦定曾用此法，而雅俗之殊，何啻河漢！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喫󿀌好！」寫盡英雄失路，在此一句。正想酒哩，四字略頓一頓，便有東海霞起，遙接赤城之妙。只󿀎遠遠地一箇󿀆󿀊，挑着一付擔桶，唱上山來，上蓋着桶蓋。特地按下蓋着桶蓋四字，搖擺出下文好酒二字來。那󿀆󿀊手裏拿着一箇鏇󿀊，二語之妙，正是索解人不得。蓋桶上無蓋，則顯然是酒，有何趣味。桶上有蓋，則竟不見酒，亦未爲奇筆也。惟是桶則蓋着，手裏却拿箇酒鏇，若隱若躍之間，宛然無限驚喜不定，在魯達眼頭心坎，眞是筆歌墨舞。唱着上來，唱道：

九里山前作戰塲，牧童拾得舊刀鎗。風吹動烏江水，好似虞姬别霸王。不唱酒詩，妙絕。却又偏唱戰塲二字，拖逗魯達，妙不可當。⊙第一句，風雲變色，第二句，冰消瓦解，聞此二言，眞使酒懷如湧。⊙第三句，如何比出第四句來，不通之極，然正妙於如此。蓋如此方恰好也。不然，竟是名士歌詩，如旂亭畫壁一絕句故事矣。⊙天下眞正英雄，如魯達、李逵之徒，只是不好淫慾耳。至於兒女離别之感，何得無之？故魯達有灑淚之文，李逵有大哭之日也。第四句，隱隱直弔動史進，對此茫茫，那得不飲。

魯智深觀󿀎那󿀆󿀊挑擔桶上來，坐在亭󿀊上看。這󿀆󿀊󿀌來亭󿀊上，歇下擔桶。智深道：「兀那󿀆󿀊，你那桶裏甚麼東西？」不得不問者，桶蓋之故也。必問者，鏇子之故也。那󿀆󿀊道：「好酒。」只二字作一句，却有兩段驚天動地文字在內，一是酒，一是好。⊙漢子差矣，說是酒，已當不起，况加之以好耶？智深道：「多少錢一桶？」流涎極矣，不好便喫，只得問價，其實身邊無錢也。極力描寫英雄失時意思。陶詩雲：飢來驅我去，叩門拙言詞，是此一句矣。那󿀆󿀊道：「和尚，亦只二字作一句，寫得又好氣，又好笑。你眞箇󿀌是作耍？」智深道：「洒家和你耍甚麼？」使酒之根。那󿀆󿀊道：「我這酒，三字賣弄，其文愈奇。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、道人、直㕔、轎夫、老郎們做生活的喫。本寺長老已有法㫖，但賣與和尚們喫󿀓，我們都被長老責罰，追󿀓本錢，趕出屋去。我們󿀎關着本寺的本錢，󿀎住着本寺的屋宇，如何敢賣與你喫？」智深道：「眞箇不賣？」硬一句，現出魯達原身。那󿀆󿀊道：「殺󿀓我󿀌不賣！」智深道：「洒家󿀌不殺你，只要問你買酒喫！」仍放軟一句，現出員外叮囑。那󿀆󿀊󿀎不是頭，挑󿀓擔桶便走。智深趕下亭󿀊來，雙手拿住匾擔，只一脚，打鄭屠時，連用三句只一拳，此處又用一句只一脚，總寫魯達爽直過人。交襠踼着。那󿀆󿀊雙手掩着，做一堆蹲在地下，半日起不得。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󿀊上，兩桶都提在亭上，氣吸西江。地下拾起鏇󿀊，被打，故在地下，妙妙。開󿀓桶蓋，先是蓋好者，妙妙。只顧舀冷酒喫。無移時，兩桶酒喫󿀓一桶。四字，不是贊魯達酒量大，正是囘映兩桶都提來句，以作一笑。智深道：「󿀆󿀊，明日來寺裏討錢。」偏說寺裏，囘映已有法㫖句。偏說討錢，囘映多少一桶句。文心如繡。那󿀆󿀊方纔疼止，󿀑怕寺裏長老得知，壞󿀓衣飯，忍氣吞聲，那里敢討錢，把酒分做兩半桶挑󿀓，兩頭輕重，如何好挑，分作兩半，是也。然文心何以至是！拿󿀓鏇󿀊，鏇子。飛󿀌似下山去󿀓。只說智深在亭󿀊上坐󿀓半日，酒却上來；寫酒醉有節次。下得亭󿀊松樹根邊，󿀑坐󿀓半歇，酒越湧上來。有節次。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，把兩支袖󿀊纒在腰裏，露出脊背上花繡來，絢爛奇妙，不止偏袒右肩而已。搧着兩箇膀󿀊上山來。獅子頻申，象王囘顧，想復爾爾。看看來到山門下，兩箇門󿀊遠遠地望󿀎，拿着竹篦，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，便喝道：「你是佛家弟󿀊，如何喝得爛醉󿀓，上山來？你須不瞎，󿀌󿀎庫局裏貼着曉示：但凡和尚破戒喫酒，決打四十竹篦，趕出寺去。如門󿀊縱容醉的僧人入寺，󿀌喫十下。口中念出曉示來。你快下山去，饒你幾下竹篦！」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，󿀐來舊性未改，無此一架，便覺下語爲突，想見安放之苦。睜起雙眼，罵道：「直娘賊！句句可罵，却偏擇此三字，不惟惡口，兼犯五逆罪中第二大罪，故妙故快。你兩箇要打洒家，俺便和你厮打！」得意語。門󿀊󿀎勢頭不好，一箇飛󿀌似入來報監寺，一箇虛拖竹篦攔他。智深用手隔過，摣開五指，去那門󿀊臉上只一掌，快人。⊙其聲清越，從紙上聞。打得踉踉蹌蹌，却待掙扎。智深再復一拳，第四拳。打倒在山門下，只是叫苦。魯智深道：「洒家饒你這厮！」踉踉蹌蹌攧入寺裏來。

監寺得門󿀊報說，叫起老郎、火工、直㕔、轎夫，󿀍󿀐十人，各執白木棍棒，從西廊下搶出來，却好迎着智深。智深望󿀎，󿀒吼󿀓一聲，却似嘴邊起箇霹靂，奇語。󿀒踏歩搶入來。衆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，好筆，安閒寛轉，具覘史才。次後󿀎他行得兇󿀓，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，便把亮槅關上。寫衆人，活是衆人。智深搶入堦來，一拳，痛矣。一脚，性發不在上二字，正在下二字，蓋此四字，是打藏殿亮槅也。陡然一拳，拳痛矣，接連便是一脚，寫醉人失手，眞乃如畫。打開亮槅。󿀐󿀍十人都趕得沒路，奪條棒，從藏殿裏打將出來。監寺慌忙報知長老。長老聽得，急引󿀓󿀍五箇侍者，直來廊下，喝道：「智深！不得無禮！」智深雖然酒醉，却認得是長老，大蟲偏服慈心人，所以爲大蟲；魯達偏俱怕長老；所以爲魯達。撇󿀓棒，向前來打箇問訊，指着廊下，打箇問訊，指着郎下，活是醉人。對長老道：「智深喫󿀓兩碗酒，不妄語戒，不穿不缺。󿀑不曾撩撥他們，他衆人󿀑引人來打洒家。」此又字，醉語糊塗，活畫。長老道：「你看我面，快去睡󿀓，明日却說。」善知諸根利鈍之相。魯智深道：「俺不看長老面，寫盡醉中夾七夾八語，如畫。洒家直打死你那幾箇禿驢！」公有髪耶？長老有髪耶？罵得妙。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牀上，撲地便倒󿀓，𪖙?𪖙?地睡󿀓。好。衆多職󿀏僧人圍定長老，告訴道：如畫。「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，今日如何？語不多，而文勢曲折波搩之極。本寺那容得這箇野猫，奇語。亂󿀓清規！」長老道：「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囉唣，後來却成得正果。沒奈何，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，容恕他這一番。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󿀓。」衆僧冷笑道：「好箇沒分曉的長老！」沒分曉是大德定評。各自散去歇息。次日早齋罷，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，尚兀自未起。乾葛湯良。待他起來，穿󿀓直裰，赤着脚，一道烟走出僧堂來，侍者喫󿀓一驚，奇文出人意外，轉過下句，又入人意中，神化之筆。趕出外來尋時，却走在佛殿後撒屎。佛殿撒屎四字，自來不曾一處，合成奇景奇語。侍者忍笑不住，等他淨󿀓手，也要淨手，魯達壞了。說道：「長老請你說話。」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。長老道：「智深雖是箇武夫出身，今趙員外檀越剃度󿀓你，我與你摩頂受記。敎你：一不可殺生，󿀐不可哥偷盜，󿀍不可邪淫，四不可貪酒，五不可妄語。此五戒乃僧家嘗理。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。飲酒本第五戒，前移在第四，此處又說是第一，顚倒錯亂得好，只合如此也。你如何夜來喫得󿀒醉，打󿀓門󿀊，󿀄壞󿀓藏殿上朱紅槅󿀊，󿀑把火工道人都打走󿀓，口出喊聲，於三句外另加四字，便令昨日震天震地。如何這般所󿀁！」智深跪下道：「今番不敢󿀓。」正漸顏哽動，不是凡夫僧口頭懺悔語。長老道：「旣然出家。如何先破󿀓酒戒，󿀑亂󿀓清䂓？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，定趕你出寺。再後休犯。」智深起來，合掌道：「不敢，不敢。」長老畱住在方丈裏，安排早飯與他喫，降龍伏虎，盡此數言，然後知百丈清䂓，爲下軰設也。⊙一句。󿀑用好言勸他。一句。取一領細布直裰，一雙僧鞋，與󿀓智深，一句。⊙不受上罰，反加上賞，畏之乎？愛之耳。我做長老，亦必爾矣。敎囘僧堂去󿀓。但凡飲酒，不可盡歡。承上文無數英雄，忽然接一腐語。嘗言「酒能成󿀏，酒能敗󿀏。」便是󿀋膽的喫󿀓，󿀌胡亂做󿀓󿀒膽，何况性高的人！不文之人，見此一段，便謂作書者借此勸戒酒徒，以魯達爲殷鑒。吾若聞此言，便當以夏楚痛樸之。何也？夫千巖萬壑，崔嵬突兀之後，必有平莽連延數十里，以舒其磅礴之氣；水出三峽，倒衝灧澦，可謂怒矣，必有數十里迤逦東去，以殺其奔騰之勢。今魯達一番使酒，眞是搥黃鶴，踢鸚鵡，豈惟作者腕脫，兼令讀者頭暈矣。此處不少息幾筆，以舒其氣而殺其勢，則下文第二番使酒，必將直接上來，不惟文體有兩頭大，中間細之病，兼寫魯達作何等人也？嗚呼！作水滸者，才子也。才子胸中，豈村裏小兒所知也！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喫酒醉，鬧󿀓這一塲，一連󿀍四箇月不敢出寺門去。此句不寫魯達改過，亦只爲要放緩後文使酒，不令兩番接連。忽一日，天氣暴煖，是󿀐月間時令，止文放緩是特特放緩，此處閃入便陡然閃入，眞正妙筆也。離󿀓僧房，信歩踱出山門外立地，看着五臺山，喝采一囘，寫英雄人，必須如此寫，便見他蓋天蓋地胸襟，夫魯達豈有山水之鑒載？猛聽得山下叮叮噹當的響聲，順風吹上山來。引入市井鐵匠，妙筆。⊙順風吹上山來，是二月風也。智深再囘僧堂裏，取󿀓些銀兩，揣在懷裏，其心不良。一歩歩走下山來！出得那「五臺福地」的牌樓來，忽然增出一座牌樓，補前文之所無，蓋其筆力，眞乃以文爲戲耳。看時，原來却是一箇市井，約有五七百戶人家。智深看那市鎭上時，󿀌有賣肉的，爲魯達快寫一句。󿀌有賣菜的，又囘顧山上一句。󿀌有酒店、爲魯達快寫一句。麵店。又囘顧山上一句。智深尋思道：「干呆麼！睦州有云：大事已明，如喪考妣，正是此時光景。俺早知有這箇去處，不奪他那桶酒喫，只知其一，未知其二，莫便如此說好。󿀌自下來買些喫。這幾日熬得清水流，鳥出猶可，水流難當。⊙是可忍，孰不可忍？且過去，看有甚東西買些喫。」聽得那響處，却是打鐵的在那里打鐵。此來正文專爲喫酒，却顚倒放過喫酒，接出鐵店，衍成絕竒一篇文字，已爲奇絕矣。乃又於鐵店文前，再顚倒放過鐵店，反揷出客店來，其筆勢之奇矯，雖虯龍怒走，何以喻之。間壁一家門上寫着「父󿀊客店」。老遠先放此一句，可謂隔年下種，來歲收糧，豈小筆所能。智深走到鐵匠舖門前看時，󿀎󿀍箇人打鐵。智深便問道：「兀那待詔，有好鋼鐵麼？」那打鐵的看󿀎從打鐵人眼中，現出魯智深做和尚後形狀，奇絕之筆。魯智深腮邊新剃，暴長短鬚，戧戧地好𢡖?瀬人，一冬不剃，眞有此狀。先有五分怕他。那待詔住󿀓手，道：「師父請坐。要打甚麼生活？」智深道：「洒家要打條禪杖，一口戒刀。不知有上等好鐵麼？」待詔道：「󿀋人這里正有些好鐵。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、戒刀？但憑分付。」智深道：「洒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。」待詔笑道：「重󿀓，師父，󿀋人打怕不打󿀓。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？二語曲折之甚，正如方吐於口。便是關王刀，󿀌只有八十一斤。」齊東野人相傳之言，荒唐俚鄙，偏如親見。此在小人固不足怪，獨是文人亦嘗不免，何也？智深焦躁道：「俺便不及關王！他󿀌只是箇人！」說關王，便是關王，說八十一斤，便是八十一斤，寫魯達又剴直，又好笑。那待詔道：「󿀋人據嘗說，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，󿀌十分重󿀓。」智深道：「便依你說，比關王刀，󿀌打八十一斤的。」古亦眞有關王耶？古關王亦眞有刀耶？古關王刀眞有八十一斤耶？誰見之？誰傳之？而一入於耳，便定要依以爲式，所謂眞正魯達，非他人之所能假也。待詔道：「師父，肥󿀓，字法奇絕，爭得好笑。不好看，󿀑不中使。依着󿀋人，好生打一條六十󿀐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。使不動時，休怪󿀋人。戒刀已說󿀓，不用分付。兩件家生也，乃半日隻講得一件，故特找此語完足之，妙絕。󿀋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。」智深道：「兩件家生要幾兩銀󿀊？」待詔道：「不討價，此語經紀人嘗口，何足標出，然爲其偏與魯達性格相合，故作者特用之也。實要五兩銀󿀊。」智深道：「俺便依你五兩銀󿀊，爽利。你若打得好時，再有賞你。」爽利。那待詔接󿀓銀兩，道：「󿀋人便打在此。」智深道：「俺有些碎銀󿀊在這里，和你買碗酒喫。」又爽利。⊙此特寫魯達有胸襟，有意興，分明不是噇酒糟漢。⊙一鐵匠要拉之同飲，而四五百禪人，不聞偶過聞焉，嘲罵時師不小。待詔道：「師父穩便。󿀋人趕趂些生活，不及相陪。」智深離󿀓鐵匠人家，撇開鐵匠妙。上只是寫智深耳，若鐵匠眞去，如何是了。行不到󿀍󿀐十歩，󿀎一箇酒望󿀊耀眼。挑出在房簷上。此家掛酒望在簷邊，是行到始見，與下望見别。智深掀起簾󿀊，入到裏面坐下，敲着桌󿀊，極力寫。叫道：「將酒來。」只三字，描盡渴吻。賣酒的主人家說道：「師父少罪。󿀋人住的房屋󿀌是寺裏的，本錢󿀌是寺裏的。長老已有法㫖，但是󿀋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喫󿀓，便要追󿀋人們的本錢，󿀑趕出屋。因此，只得休怪。」智深道：「胡亂賣些與酒家喫，俺須不說是你家便󿀓。」不犯妄語戒否？那店主人道：「胡亂不得，師父别處去喫，休怪，休怪。」智深只得起身，羼提波羅，可憐可笑。便道：「洒家别處喫得，却來和你說話！」雖極要忍，畢竟不是閉口而去，寫得魯達可憐可笑。出得店門，行󿀓幾歩，󿀑望󿀎一家酒旗兒，直挑出在門前。又一樣。⊙直挑出三字，從魯達心坎裏躍出來。⊙前云房簷上，是到門首方見，此云望見直挑出在門前，則比之第一家，情更急，景更妙矣。智深一直走進去，急情如畫。坐下，叫道：「主人家，快把酒來賣與俺喫。」寫得發極，定是第二家，不是第一家也。⊙尤好笑是賣與俺喫四字，俺之爲俺苦矣，喫之爲喫急矣。店主人道：「師父，你好不曉󿀏！長老已有法㫖，你須󿀌知，却來壞我們衣飯！」智深不肯動身。可憐可笑。󿀍囘五次，那里肯賣。智深情知不肯，起身󿀑走，連走󿀓󿀍五家，都不肯賣。急。智深尋思一計，一生不用巧，此處萬分無奈，忽然用巧。「不生箇道理，如何能彀酒喫？」遠遠地杏花深處，市梢盡頭，一家挑出箇草帚兒來。又一樣，⊙比前二家，酒定粗惡矣，不然，何故是箇草帚。總之要極寫魯達久渴思漿光景，胡亂茅柴，勝於長行粥飯也。智深走到那里看時，却是箇傍村󿀋酒店。智深走入店裏來，靠窗坐下，便叫道：「主人家，過往僧人四字錦心繡口。買碗酒喫。」莊家看󿀓一看道：一是魯達生得怕人，一是舊奉山上法㫖。「和尚，你那里來？」猶言不是五臺山來麼？智深道：「俺是行脚僧人，遊方到此經過，重宣此義。要買碗酒喫。」重說。⊙此句必要重說，不重說，不見燥吻之急。莊家道：「和尚，若是五臺山寺裏師父，旣喚作和尚，又稱雲師父，一句而兩頭不炤，活畵莊家之輕他方而重五臺也。我却不敢賣與你喫。」智深道：「洒家不是。四字情急吻燥之至。你快將酒賣來。」三說，妙妙。莊家看󿀎魯智深這般模樣，聲音各别，便道：「你要打多少酒？」智深道：「休問多少，󿀒碗只顧篩來。」約莫󿀌喫󿀓十來碗，智深問道：「有甚肉？把一盤來喫。」喫了十來碗，方問到肉者，寫酒懷浩浩落落，妙不要言。莊家道：「早來有些牛肉，都賣沒󿀓。」偏不是牛肉，偏要曲折到狗肉，極力寫盡魯達，絕倒。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，走出空地上看時，只󿀎牆邊沙鍋裏煑着一隻狗在那里。賣酒莊家，尚不將狗肉來竈上煑，五臺山禪林僧人，却將狗腿大衆中喫，誰是誰不是？智深道：「你家󿀎有狗肉，如何不賣與俺喫？」莊家道：「我怕你是出家人，不喫狗肉，相傳有此言，而實非也。因此不來問你。」智深道：「洒家的銀󿀊有在這里！」便摸銀󿀊遞與莊家，道：不稱不看，蓋難得者酒肉，銀子何足道哉！「你且賣半隻與俺。」那莊家連忙取半隻熟狗肉，搗些蒜泥，索性盡性，妙文雲湧。⊙少停吐出，臭不可聞。將來放在智深面前。智深󿀒喜，自從請了史進，直至今日。用手扯那狗肉，蘸着蒜泥喫。一連󿀑喫󿀓十來碗酒。喫得口滑，只顧討，那里肯住。樂。莊家到都呆󿀓，叫道：「和尚，只恁地罷！」四字妙勸。⊙從莊家眼中口中，寫出酒興。智深睜起眼道：「洒家󿀑不白喫你的！管俺怎地？」妙荅。莊家道：「再要多少？」智深道：「再打一桶來。」盡興快活。莊家只得󿀑舀一桶來，智深無移時，󿀑喫󿀓這桶酒，剩下一脚狗腿，把來揣在懷裏。不肯便盡，畱作奇波。臨出門，󿀑道：「多的銀󿀊，明日󿀑來喫。」補完不稱銀子。嚇得莊家目瞪口呆，罔知所措，看他却向那五臺山上去󿀓。過往僧人！智深走到半山亭󿀊上，亭子時辰到了。坐下一囘，酒却湧上來，跳起身，口裏道：「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脚，覺道身體都困倦󿀓。卽髀肉復生之歎。洒家且使幾路看！」下得亭󿀊，把兩隻袖󿀊掿在手裏，上下左右，使󿀓一囘，使得力發，只一膀󿀊搧在亭󿀊柱上，只聽得刮刺刺一聲響亮，把亭󿀊柱打折󿀓，攤󿀓亭󿀊半邊。初來時曾坐於此，而今已矣。門󿀊聽得半山裏響，高處看時，只󿀎魯智深一歩一攧搶上山來。兩箇門󿀊叫道：「苦󿀌！這畜生今番󿀑醉得可不󿀋！」便把山門關上，把拴拴󿀓。只在門縫裏張時，妙筆，不張時，將使魯達自述耶？󿀎智深搶到山門下，󿀎關󿀓門，把拳頭攂鼓󿀌似敲門。兩箇門󿀊那里敢開。智深敲󿀓一囘，扭過身來，看󿀓左邊的金剛，眼前奇景。喝一聲道：「你這箇鳥󿀒󿀆，不替俺敲門，却拿着拳頭嚇洒家！俺須不怕你！」跳上臺基，把柵刺󿀊只一扳，却似撧葱般扳開󿀓。拿起一折木頭，去那金剛腿上便打，簌簌的，泥和顏色都脫下來。門󿀊張󿀎，道：「苦󿀌！」只得報知長老。智深等󿀓一會，調轉身來，看着右邊金剛，兩座金剛，兩樣打法。⊙敲了一囘，等了一囘，都是前日大創後，不敢使酒之辭，然已亭子金剛，天崩地塌矣。喝一聲道：「你這厮張開󿀒口，󿀌來笑洒家！」便跳過右邊臺基上，把那金剛脚上打󿀓兩下。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，那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。智深提着折木頭󿀒笑。大笑妙，提了折木頭大笑，又妙。兩箇門󿀊去報長老。長老道：「休要惹他，你們自去。」只󿀎這首座、監寺、都寺，並一應職󿀏僧人，都到方丈稟說：「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！把半山亭󿀊，山門下金剛，都打壞󿀓！如何是好？」長老道：「自古『天󿀊尚且避醉󿀆』，何况老僧乎？好長老，不枉是五七百人善知識。若是打壞󿀓金剛，請他的施主趙員外來塑新的；倒󿀓亭󿀊，󿀌要他修蓋。這箇且繇他。」衆僧道：「金剛乃是山門之主，如何把來換過？」長老道：「休說壞󿀓金剛，便是打壞󿀓殿上󿀍世佛，󿀌沒奈何，只得廻避他。眞正善知識，胸中便有丹霞燒佛眼界。你們󿀎前日的行兇麼？」衆僧出得方丈，都道：「好箇囫圇竹的長老！門󿀊，你且休開，只在裏面聽。」接口將敍事帶說過去，何等筆法。智深在外面󿀒叫道：「直娘的禿驢們！不放洒家入寺時，山門外討把火來燒󿀓這箇鳥寺！」一句勝百句語，不因此語，如何得開。衆僧聽得，只得叫門󿀊：「拽󿀓󿀒拴，㌦拽字妙。一路拽字、鑽字、塞字、鑿字，皆以一字爲景。繇那畜生入來！若不開時，眞箇做出來！」門󿀊只得捻脚捻手拽󿀓拴，飛󿀌似閃入房裏躱󿀓，衆僧󿀌各自迴避。只說那魯智深，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，撲地攧將入來，喫󿀓一交。從上拽字，生出妙景。扒將起來，把頭摸一摸，妙景。⊙悔罵禿驢矣。直奔僧堂來。到得選佛塲中。禪和󿀊正打坐間，看󿀎智深揭起簾󿀊，鑽將入來，鑽字妙，我法中所謂全無威德也。都喫一驚，盡低󿀓頭。智深到得禪床邊，㗋嚨裏咯咯地響，看着地下便吐。看地下三字妙，活是醉人。⊙於吐前先寫一句㗋嚨咯咯妙。活是醉人。衆僧都聞不得那臭，那者何也？酒也，狗也，蒜也。箇箇道：「善哉！」齊掩󿀓口鼻。智深吐󿀓一囘，扒上禪牀，解下縧，把直裰、帶󿀊，都咇咇剝剝扯斷󿀓，本是魯達，况乃酒後。脫下那脚狗腿來。取出來，便是俗筆，今云脫下，寫醉人節節忘廢，入妙。智深道：「好！好！出於意外之辭。正肚饑哩！」扯來便喫。衆僧看󿀎，把袖󿀊遮󿀓臉。上下肩兩箇禪和󿀊遠遠地躱開。智深󿀎他躱開，便扯一塊狗肉，看着上首的道：「你󿀌到口！」上首的那和尚把兩支袖󿀊死掩󿀓臉。智深道：「你不喫？」放過一箇。把肉望下首的禪和󿀊嘴邊塞將去。塞字妙。那和尚躱不迭，却待下禪牀。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，將肉便塞。揪住一箇。對床四五箇禪和󿀊跳過來勸時，上文只鬧得一邊，故又補出對床相勸來，則滿堂鬧扁矣。智深撇󿀓狗肉，提起拳頭，去那光腦袋上𠛡?𠛡?剝剝只顧鑿。鑿字妙。㌦𠛡𠛡剝剝四字二見，其聲不必相同，而說來成片。滿堂僧衆󿀒喊起來，都去櫃中取󿀓衣缽要走。此亂，喚做「卷堂󿀒散」。如火如錦。首座那里禁約得住。智深一昧地打將出來。智深已打出來。󿀒半禪客都躱出廊下來。躱出廊下來。監寺、都寺不與長老說知，叫起一班職󿀏僧人，點起老郎、火工、道人、直㕔、轎夫，約有一󿀐百人，都執杖叉棍棒，盡使手巾盤頭，好看。一齊打入僧堂來。衆人又打入去。⊙方成大鬧。⊙不與長老說知，故鬧得快。智深󿀎󿀓，󿀒吼一聲，别無器械，四字奇絕精絕。搶入僧堂裏，搶入二字，奇妙如火，蓋上文雲智深一昧地打將出來，衆人都趕在廊下，然則智深已在僧堂外矣。乃監寺都寺點起二三百人，倒打入僧堂來，寫一時無紀之師，頭昏眼黑，可發一笑。然是猶未爲奇絕之文也，最奇者，二三百人打入僧堂，却撲了箇空，方思退出更尋智深也，乃今智深反從外邊搶入二三百人陣中尋軍器。大鬧之爲題，眞不虛矣。佛面前推翻供卓，撧󿀓兩條卓脚，從堂裏打將出來。再打出來。衆多僧行󿀎他來得兇󿀓，都拖󿀓棒，退到廊下。又退到廊下。智深兩條卓脚着地捲將來。衆僧早兩下合攏來。智深󿀒怒，指東打西，指南打北，八字如錦如火。只饒󿀓兩頭的。是廊下，妙妙。⊙如此敍事匆忙中，偏有此精細手眼。眞是奇才。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，只󿀎長老喝道：方成大鬧。⊙打出長老來，方是大鬧。若請出長老來，何足云鬧哉！「智深！不得無禮！衆僧󿀌休動手！」兩邊衆人被打󿀄󿀓數十箇，󿀎長老來，各自退去。智深󿀎衆人退散，撇󿀓卓脚，叫道：「長老與洒家做主！」此時酒已七八分醒󿀓。妙。⊙不下此語，定要醉到何時。⊙又使酒人，偏是七八分醒時，最爲慚愧，寫來妙絕。長老道：「智深，你連累殺老僧！前番醉󿀓一次，攪擾󿀓一塲，我敎你兄趙員外得知，他寫󿀂來與衆僧陪話。此事前文不見，却於此補出，行文有犬牙相錯之法。今番你󿀑如此󿀒醉無禮，亂󿀓清規，打𡔃?󿀓亭󿀊，󿀑打壞󿀓金剛，這箇且繇他，你攪得衆僧捲堂而走，這箇罪業非󿀋！我這里五臺山文殊菩薩道塲，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，如何容得你這箇穢污！你且隨我來方丈裏過幾日，我安排你一箇去處。」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。長老一面叫職󿀏僧人畱住衆禪客，再囘僧堂，自去坐禪。完。打󿀄󿀓和尚，自去將息。完。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󿀓一夜。㌦讀至此眞有颶風旣息，日園如故之樂。⊙每每看書要圖奇肆之篇，以爲快意，今讀至此處，不過收拾上文寥寥淺語耳，然亦殊以爲快者，半日看他兩番大鬧，亦大費我心䰟矣，巴到此處，且圖箇心䰟少息。嗚呼！作書乃令讀者如此，雖欲不謂之才子不可得也。次日，眞長老與首座商議，收拾󿀓些銀兩賚發他，敎他别處去，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。是。長老隨卽修󿀂一封，使兩箇直㕔道人，逕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，立等囘報。趙員外看󿀓來󿀂，好生不然，員外出醜矣。囘󿀂來拜覆長老，說道：「壞󿀓金剛、亭󿀊，趙某隨卽󿀅價來修。智深任從長老發遣。」非員外薄情也，若非此句，則員外眞像一箇人，後日便不容易安置，他日智深下山，亦不可不特往别之矣。不如只如此丟却，何等省手乾淨。長老得󿀓囘󿀂，便叫侍者取領皁布直裰，一雙僧鞋，往往寫長老愛之。十兩白銀，房中喚過智深。長老道：「智深，你前番一次󿀒醉，鬧󿀓僧堂，便是誤犯。今次󿀑󿀒醉，打壞󿀓金剛，𡔃?󿀓亭󿀊，捲堂鬧󿀓選佛塲，你這罪業非輕，󿀑把衆禪客打󿀄󿀓。我這里出家，是箇清淨去處。你這等做作，甚是不好。看你趙檀越面皮，與你這封󿀂，投一箇去處安身。我這里決然安你不得󿀓。我夜來看󿀓，贈汝四句偈言，終身受用。」智深道：「師父，敎弟󿀊那里去安身立命？此四字，是王進所說，世間淡泊，收拾不住，此語遂爲佛門所有。願聽俺師四句偈言。」眞長老指着魯智深，說出這幾句言語，去這箇去處，有分敎，這人：笑揮禪仗，戰天下英雄好󿀆；怒掣戒刀，砍世上逆󿀊讒臣。畢竟眞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，且聽下囘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