嘗怪宋京官給椽燭，修新唐。嗟乎！豈不寃哉！夫修史者，國家之；下筆者，文人之。國家之，止於敘而止，文非其所務。若文人之，固當不止敘而已，必且心以經，手以緯，躊躇變化，務撰而成絕世奇文焉。如司馬遷之，其選。馬遷之傳伯夷，其伯夷，其志不必伯夷；其傳游俠貨殖，其游俠貨殖，其志不必游俠貨殖。進而至於武本紀，誠武之，志不必武之志。惡乎志？文是已。馬遷之，是馬遷之文。馬遷中所敘之，則馬遷之文之料，以一代之，如朝會之嚴，禮樂之重，戰陳之危，祭祀之愼，會計之繁，刑獄之恤，供其絕世奇文之料，而君相不得問者。凡以當其有，則君相之權，非儒生之所得議。若當其操筆而將之，是文人之權矣。君相雖至尊，其惡敢置一未喙乎哉！此無他，君相能其，而不能使其所之必壽於世。能使君相所之必壽於世，乃至百世千世以及萬世，而猶歌詠不衰，起敬起愛者，是則絕世奇文之力，而君相之反若附驥尾而顯矣。是故馬遷之文，吾其有之鉅者而櫽括焉，其有之細者而張皇焉，或其有之闕者而附會焉，其有之全者而軼去焉，無非文計，不計。但使吾之文得成絕世奇文，斯吾之文傳而傳矣。如必欲但傳其，令纖悉不失，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，已不得絕世奇文，將吾之文旣已不傳，而烏乎傳耶？蓋孔亦曰：其則齊桓晉文，其文則史。其則齊桓晉文，若是乎無文，其文則史，若是乎文無。其文則史，而其亦終不出於齊桓晉文，若是乎文料之說，雖孔亦蚤言之。嗚呼！古之君，受命載筆，一代紀，而猶能出其珠玉錦繡之心，自成一篇絕世奇文。豈有稗官之家，無可紀，不過欲成絕世奇文以自娛樂，而必張定是張，李定是李，毫無縱橫曲直，經營慘淡之志者哉？則讀稗官，其何不讀宋京新唐！
如此篇武松施恩打蔣門神，其；武松飲酒，其文。打蔣門神，其料；飲酒，其珠玉錦繡之心。故酒有酒人，景陽岡上打虎好，其千載第一酒人。酒有酒塲，出孟州東門，到快活林十四五里田地，其千載第一酒塲。酒有酒時，炎暑乍消，金風颯起，解開衣襟，微風相吹，其千載第一酒時。酒有酒令，無不過望，其千載第一酒令。酒有酒監，連飲碗，便起身走，其千載第一酒監。酒有酒籌，十家賣酒望竿，其千載第一酒籌。酒有行酒人，未到望邊，先已篩滿，碗旣畢，急急奔去，其千載第一行酒人。酒有下酒物，忽然想到亡兄而放聲一哭，忽然恨到奸夫淫婦而拍案一呌，其千載第一下酒物。酒有酒懷，記得宋公明在柴王孫莊上，其千載第一酒懷。酒有酒風，少間蔣門神無復在孟州道上，其千載第一酒風。酒有酒贊，「河陽、風月」四字，「醉裏乾坤火，壺中日月長」十字，其千載第一酒贊。酒有酒題，「快活林」其千載第一酒題。凡若此者，是皆此篇之文，竝非此篇之。如以而已矣，則施恩領却武松去打蔣門神，一路喫十五六碗酒，只依宋京例，一行足矣，何乎煩耐菴撰此一篇哉？甚矣，世無讀之人，吾末如之何！
話說當時施恩向前說道：「兄長請坐。待弟細告訴衷曲之。」武松道：「管營不要文文謅謅，只揀緊要的話直說來。」快人快語。⊙每歎古今奏疏，悉是文文謅謅，不揀要緊說話直說出來，殊不足當武松一抹也。施恩道：「弟自幼從江湖上師父，學得些鎗棒在身，孟州一境，起弟一箇諢名，叫做金眼彪。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井，地名喚做快活林，但是山東、河北客商都來那里做買賣，有百十處客店，十處睹坊、兌坊。往嘗時，弟一者倚仗隨身本，者捉着營裏有八九十箇𣙆?命囚徒，去那里開着一箇酒肉店，都分與衆店家和賭錢兌坊裏。但有過路妓女之人，到那里來時，先要來叅弟，然後許他去趁食。那許多去處，每朝每日都有閒錢，月終有百兩銀尋覔。如此賺錢。一段寫得此林眞是快活。近來被這本營內張團練，新從東潞州來，帶一箇人到此。那厮姓蔣，名忠，有九尺來長身材，因此江湖上起他一箇諢名，叫做蔣門神。那厮不特長，原來有一身好本，使得好鎗棒，拽拳飛脚，相撲最。自誇言道：『年上泰嶽爭交，不曾有對；自是奇語。普天之下沒我一般的！』因此來奪弟的道路。弟不肯讓他，喫那厮一頓拳脚打，兩箇月起不得床。前日兄長來時，兀自包着頭，兠着手，一應。直到如今，瘡痕未消。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，他却有張團練那一班兒正軍，先伏一筆。若是鬧將起來，和營中先自折理。有這一點無窮之恨，不能報得，久聞兄長是箇丈夫，得免大棒，與連日酒肉，何足道哉，正復此語難得耳。怎地得兄長與弟出得這口無窮之怨氣，死而瞑目。只恐兄長遠路辛苦，氣未完，力未足，因此且敎將息半年月，等貴體氣完力足，方請商議。不期村僕脫口先言說，弟當以實告。」武松聽罷，呵呵笑；便問道：「那蔣門神還是幾顆頭，幾條臂膊？」爲上文許多鄭重一笑。施恩道：「只是一顆頭，兩條臂膊，如何有多！」武松笑道：「我只道他頭六臂，有那吒的本，我便怕他！原來只是一顆頭，兩條臂膊！旣然沒那吒的模樣，却如何怕他？」施恩道：「只是弟力薄藝疎，便敵他不過。」武松道：「我却不是說嘴，憑着我胸中本，平生只是打天下硬、不明道德的人！快人快語。⊙然則公又是幾條臂膊，若只是兩條，又如何打得盡許多人也。旣是恁地說，如今却在這里做甚麼？快人快語。有酒時，拿去路上喫。快人快語。⊙千古第一酒塲。我如今便和你去。看我把這厮和蟲一般結果他！打虎畢竟是武松平生得意之事，看他處處穿揷出來。拳頭重時打死，我自償命！」只作出口成讖，却已伏一筆。施恩道：「兄長少坐。待家尊出來相，當行卽行，未敢造次。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聽一遭，若是本人在家時，後日便去；若是那厮不在家時，却再理會。空自去打草驚蛇，倒喫他做手脚，却是不好。」武松焦躁道：「管營！你可知着他打？妙，反若與於蔣門神之甚也。原來不是男做！男子漢做事者，閉門如守女，開門如脫兎是也。去便去！等甚麼今日明日！快人快語。要去便走，怕他凖！」再說一遍，畫出要走。正在那里勸不住，只屏風背後，轉出老管營來，呌道：「義士，老聽你多時。今日幸得相義士一面，愚男如撥雲日一般。且請到後堂，少敘片時。」武松跟到裏面。老管營道：「義士且請坐。」武松道：「人是箇囚徒，如何敢對相公坐地。」老管營道：「義士休如此說。愚男萬幸，得遇足下，何故謙讓？」武松聽罷，唱箇無禮喏，相對便坐。施恩却立在面前。武松道：「管營如何却立地？」施恩道：「家尊在上相陪，兄長請自尊便。」武松道：「恁地時，人却不自在。」老管營道：「旣是義士如此，這里無外人。」便敎施恩坐。極閒處，無端生出一片景致，便陡然蔣天倫之樂，直提出來，所謂人皆有父子，我獨亡兄弟也。⊙看他於爲兄報讐後，已隔去無數文字，尚自隱隱弔動。僕從搬出酒殽果品盤饌之類。老管營親自與武松把盞，說道：「義士如此英雄，誰不欽敬。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買賣，非貪財好利，實是壯觀孟州，增添豪俠氣象；先把題目較正明白，然後令武松做出文字來。不期今被蔣門神倚勢豪強，公然奪這箇去處！非義士英雄，不能報讐雪恨。義士不棄愚男，滿飲此杯，受愚男四拜，拜兄長，以表恭敬之心。」爲兄報讐以後，忽然一人結拜爲弟，忽然一人結拜爲兄，都是飛空架出之事。⊙前張青文中，有結拜武松爲弟句，此本與結拜魯達爲兄句作炤耀耳。此處忽然借來，又作武松文中一番炤耀，筆勢何其翻舞不定。武松答道：「人有何才學，才學二字妙，正與後眞才實學句對。如何敢受管營之禮。枉自折武松的草料！」當下飲過酒，施恩納頭便拜四拜。武松連忙答禮，結兄弟。當日武松歡喜飲酒。喫得醉，此句明明寫是歡喜，却明明寫出悲傷，我讀之而知其然，天下人讀之，當悉知其然也。便呌人扶去房中安歇，不在話下。次日，施恩父商議道：「都頭昨夜痛醉，必然中酒，今日如何敢呌他去？且推道使人探聽來，其人不在家裏，延挨一日，却再理會。」寫豪傑是豪傑，寫愛敬豪傑是愛敬豪傑。⊙只因此一翻踢，却翻踢出下文絕妙一箇酒情來，奇想奇格。當日施恩來武松，說道：「今日且未可去，弟已使人探知這厮不在家裏。明日飯後，却請兄長去。」武松道：「明日去時不打緊，今日氣我一日！」以不快語寫出快語來，其妙可想。⊙此語却又似魯達聲口。早飯罷，喫，施恩與武松去營前閒走一遭，囘來到客房裏，客房裏。說些鎗法，較量些拳棒。寫得不寂寞。看看晌午，邀武松到家裏，家裏。只具着數杯酒相待，妙。⊙趁勢再一翻踢，務令下文極其突兀。下飯按酒，不記其數。妙。武松正要喫酒，他把按酒添來相勸，翻踢盡致。心中不在意。又妙在急用五字兠住，又再頓下一日，明日便一發突兀矣。喫晌午飯，起身别，囘到客房裏坐地。只那兩箇僕人，來伏侍武松洗浴。武松問道：「你家管營今日如何只將肉食出來請我，却不多將些酒出來與我喫？此篇極寫酒情，故於此等句皆應標出。是甚意故？」僕人答道：「不敢瞞都頭說，今早老管營和管營議論，今日本是要央都頭去，怕都頭夜來酒多，恐今日中酒，怕悞正，因此不敢將酒出來。明日正要央都頭去幹正。」武松道：「恁地時，道我醉，悞你？」僕人道：「正是這般計較。」當夜武松巴不得天明。是寫武松起來喫酒，非寫武松起來幹事也。若說是幹事，此人不知文，并不知酒矣。早起來洗漱罷，頭上裹一頂萬字頭巾，身上穿一領土色布衫，腰裏繫條紅絹搭膊，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，討一箇膏藥貼臉上金印。施恩早來，請去家裏喫早飯。武松喫飯罷，施恩便道：「後槽有馬，來騎去。」武松道：「我不脚，騎那馬怎地？此文只寫酒字，故於閒話，都一踢踢開去。只要依我一件。」一篇題目。施恩道：「哥哥但說不妨，弟如何敢道不依。」武松道：「我和你出得城去，只要還我『無不過望。』」此等好句法，恰好從三碗不過岡脫化出來，前後掩映絕倒。⊙與三碗不過岡只換二字，已換成自己絕妙一句奇語，更與舊文無涉。漢武秋風辭起句，亦只將高帝大風歌起句，只換二字，亦換成自己絕妙一句奇語，更與舊文無涉。笑今人心枯髯斷，追琢出來，自誇一字不盜舊人，却不中與舊人作屁也。施恩道：「兄長，如何『無不過望？』弟不省其意。」武松笑道：「我說與你，你要打蔣門神時，出得城去，但遇着一箇酒店，便請我喫碗酒，若無碗時，便不過望去，這箇喚做『無不過望。』」奇奧之文，須此快解。施恩聽，想道：「這快活林離東門去有十四五里田地，先算路。算來賣酒的人家有十家，次算望子。若要每店喫碗時，恰好有十五六碗酒，次算酒。纔到得那里。恐哥哥醉，如何使得？」次算量。武松笑道：「你怕我醉沒本？我却是沒酒沒本！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！五分酒五分本！我若喫十分酒，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！此段文字，全學淳于髡一斗亦醉，一石亦醉筆法，却更覺精神過之。若不是酒醉後膽，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蟲？忽然又舉此事，是絕妙下酒物。那時節，三字聲情俱有。我須爛醉好下手，有力，有勢！」此又全學坡公酒氣沸沸，從十指出句法，却更覺精神過之。施恩道：「却不知哥哥是恁地。家下有的是好酒，只恐哥哥醉失，因此夜來不敢將酒出來，請哥哥深飲。旣是哥哥酒後愈有本時，恁地先敎兩箇僕人，自將家裏好酒，妙。果品殽饌，亦少不得。去前路等候，却和哥哥慢慢地飲將去。」妙。⊙第一酒塲，千載未見。武松道：「恁麼却纔中我意；深許之。去打蔣門神，敎我有些膽量。沒酒時，如何使得手段出來！還你今朝打倒那厮，敎衆人笑一塲！」施恩當時打點，敎兩箇僕人，先挑食籮酒擔，拿些銅錢去。老管營暗暗地選揀一十條壯徤，慢慢的隨後來接應，武松雖是天人，然打蔣門神，却實是一件事，另寫老管營作下整備，極不孟浪。都分付下。且說施恩和武松兩箇，離平安寨，出得孟州東門外來，行過得五百歩，只官道𠊓?邊，早望一座酒肆望，挑出在簷前，筆筆欲舞，字字能飛。那兩箇挑食擔的僕人，已先在那里等候。妙，妙。施恩邀武松到裏面坐下，僕人已先安下殽饌，將酒來篩。武松道：「不要盞兒喫。碗篩來。只斟碗。」立之監，佐之史，不許紊亂酒規，千載未見如此。僕人排下碗，將酒便斟。武松不謙讓，連喫碗，便起身。飛舞而下。僕人慌忙收拾器皿，奔前去。更好行酒人，寫得盡情盡致。武松笑道：「却纔去肚裏發一發！妙語，所謂開宗明義章第一。我們去休！」兩箇便離這座酒肆，出得店來。此時正是七月間天氣，好筆。炎暑未消，金風乍起。兩箇解開衣襟，又好酒候，寫來入妙。行不得一里多路，來到一處，不村不郭，却早望一箇酒旗兒，高挑出在樹林裏。另寫出一箇望子，筆尖疲於變換矣。來到林木叢中看時，却是一座賣村醪酒店，施恩立住脚，問道：「此間是箇村醪酒店，算一望麼？」妙語絕倒。⊙意帶諷諫，妙絕。㌦也算一望句俗本作哥哥喫麼。武松道：「是酒望。須飲碗。若是無，不過去便。」酒塲中忽作此大平等語。兩箇入來坐下，僕人排酒碗果品，武松連喫碗，便起身走。僕人急急收家火什物，趕前去。飛舞而下，筆尖不得少定。⊙叙事入妙，固矣，試問其飛舞之故在何處？兩箇出得店門來，行不到一里，路上箇酒店。武松入來，喫碗便走。小省法。話休絮繁。武松、施恩兩箇一處走着，但遇酒店，便入去喫碗。約莫喫過十來處酒肆，大省法。施恩看武松時，不十分醉。此句非武松面上無酒，只是寫施恩心頭有事。武松問施恩道：「此去快活林還有多少路？」施恩道：「沒多，只在前面。遠遠地望那箇林便是。」武松道：「旣是到，你且在别處等我，我自去尋他。」施恩道：「這話最好。四字寫出怕來。弟自有安身去處。望兄長在意，切不可輕敵。」喫打後人語。武松道：「這箇却不妨，你只要呌僕人送我，前面再有酒店時，我還要喫。」眞是筆墨淋漓，有恨不起劉伶讀之之歎。施恩呌僕人仍舊送武松，施恩自去。武松行不到四里路，再喫過十來碗酒。筆暢墨遂，眞無纖毫之憾。此時已有午牌時分，天色正熱，却有些微風。此五字惟酒後耳熱時知之，寫酒至此五字，眞高山流水之曲矣。武松酒却湧上來，把布衫攤開；雖然帶着五七分酒，却裝做十分醉的，前顚後偃，東倒西歪，快人妙人。⊙奇絕之人，奇絕之事，奇絕之文。來到林前，僕人用手指道：「只前頭丁字路口，便是蔣門神酒店。」武松道：「旣是到，你自去躱得遠着。等我打倒，你們却來。」武松搶過林背後，一箇金剛來，披着一領白布衫，撒開一把交椅，拿着蠅拂，坐在緑槐樹下乘凉。却先一現，筆勢奇絕，遂有餓虎當路，奇鬼來瞰之意。武松假醉佯顚，斜着眼看一看，心中自忖道：「這箇一定是蔣門神。」直搶過去。此來正打蔣門神也，却反放他過去，筆勢奇兀不可言。行不到五十歩，早丁字路口一箇酒店，簷前立着望竿，上面掛着一箇酒望，寫着四箇字，道：「河陽風月。」寫過無數望子，最後又寫出一箇異樣望子來。⊙看他加出四箇字。轉過來看時，門前一帶緑油欄杆，揷着兩把銷金旗，每把上五箇金字，寫道：「醉裏乾坤，壺中日月長。」又寫出兩把旗，陪上望子，又寫出十箇字，陪上四箇字，總是將酒塲異樣排設。一壁廂肉案、砧頭、操刀的家生，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竈，去裏面一字兒擺着隻酒缸，半截埋在地裏，缸裏面各有半缸酒，眞正快活林，名不虛立。正中間裝列着櫃身，裏面坐着一箇年紀的婦人，孫二娘後，偏又生此一妙人，與上文潘氏激映。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，原是西瓦裏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。武松看，矁着醉眼，逕奔入酒店裏來，便去櫃身相對一付座頭上坐，把雙手按着桌上，不轉眼看那婦人。殺嫂後，偏要寫出武二無數妙人妙事，一見之於十字坡，再見之於快活林矣。那婦人瞧，囘轉頭看别處。寫婦人酒保，筆筆是尋鬧不成，妙妙。武松看那店裏時，有五七箇當撑的酒保。武松却敲着桌，呌道：「賣酒的主人家在那里？」一箇當頭酒保過來，看着武松道：「客人，要打多少酒？」武松道：「打兩角酒。先把些來嘗看。」奇文。那酒保去櫃上，呌那婦人舀兩角酒下來，傾放桶裏，燙一碗過來，道：「客人嘗酒。」好酒保，好婦人。武松拿起來聞一聞，摇着頭道：「不好！不好！換將來！」奇文。⊙聞一聞絕倒。酒保他醉，將來櫃上，道：「娘，胡亂換些與他。」好酒保。㌦此段文情妙處，不在寫武松用許多撩撥，在寫酒保婦人許多撩撥，只是不動也，譬如張弓正以急張不得爲樂矣。那婦人接來，傾那酒，舀些上等酒下來。好婦人。酒保將去，燙一碗過來。又好酒保。武松提起來咂一咂，呌道：「這酒不好！快換來便饒你！」奇文。⊙咂一咂絕倒。酒保忍氣吞聲，拿酒去櫃邊，道：「娘，胡亂再換些好的與他，休和他一般識。這客人醉，只要尋鬧相似，便換些上好的與他罷。」眞好酒保。那婦人舀一等上色的好酒來與酒保。眞好婦人。酒保把桶兒放在面前，燙一碗過來。眞好酒保。武松喫道：「這酒畧有些意思。」三番尋鬧不出，只得放下另起。問道：「過賣，你那主人家姓甚麼？」另起一頭。⊙奇文。酒保答道：「姓蔣。」武松道：「却如何不姓李？」奇文。⊙我正怪今人紛紛有姓，却如何不姓李也。那婦人聽道：「這厮那里喫醉，來這里討野火麼！」酒保道：「眼得是箇外鄉蠻，不省得，在那里放屁！」看他已逗出許多不堪了，下文却又收住，妙絕。武松問道：「你說甚麼？」急問一句，要尋出頭來。酒保道：「我們自說話，客人，你休管，自喫酒。」眞好酒保，妙妙。眞好文情，妙妙。武松道：「過賣，呌你櫃上那婦人下來，相伴我喫酒。」又換一頭。⊙於殺嫂後，偏極寫得武二風風失失。酒保喝道：「休胡說！不得不喝。這是主人家娘！」武松道：「便是主人家娘，待怎地？相伴我喫酒不打緊！」到此處，不惟酒保婦人不堪，雖讀者亦不堪矣。那婦人怒，便罵道：「殺才！該死的賊！」不得不罵。推開櫃身，却待奔出來。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脫下，上半截揣在懷裏，便把那桶酒只一潑，潑在地上，妙。⊙有時一點一滴，惜之如性命，有時如澠如坻，棄之如糞土，寫豪士好酒，另是一樣性情。搶入櫃身裏，却好接着那婦人。武松手硬，那里掙扎得，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，一手把冠兒揑作粉碎，揪住雲髻，隔櫃身提將出來，望渾酒缸裏只一丟。聽得撲𣻢?的一聲響，可憐這婦人，正被直丟在酒缸裏。奇絕妙絕之文，無一筆不在酒上出色。武松托地從櫃身前踏將出來。有幾箇當撑的酒保，手脚活些箇的，都搶來奔武松。武松手到，輕輕地只一提，提一箇過來，兩手揪住，望酒缸裏只一丟，樁在裏面。奇絕妙絕。⊙句法又變換。一箇酒保逩來，提着頭只一掠，丟在酒缸裏。奇絕妙絕。⊙句法又變換。再有兩箇來的酒保，一拳，句。一脚，句。都被武松打倒。先頭箇人在隻酒缸裏，那里掙扎得起。眞正快活林。後面兩箇人在酒地上爬不動。眞正快活林。⊙讀此句，始知前文潑酒之妙，眞是無處不是酒。⊙魯達打鄭屠，下了一陣肉雨，便無處不是肉。武松打蔣門神，潑了一箇酒地，便無處不是酒。一樣奇絕妙絕之文。這幾箇火家搗，打得屁滚尿流，乖的走一箇。武松道：「那厮必然去報蔣門神來。我就接將去。路上打倒他好看，敎衆人笑一笑。」武松踏歩趕將出來。那箇搗逕逩去報蔣門神。蔣門神說，喫一驚，踢翻交椅，丟去蠅拂，便鑽將來。武松却好迎着，正在闊路上撞。蔣門神雖然長，近因酒色所迷，淘虛身，一。先自喫那一驚；二。奔將來，那歩不曾停住。三。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徤的人，有心來算他！蔣門神武松，心裏先欺他醉，四。只顧趕將入來。說時遲，那時快，武松先把兩箇拳頭，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影，忽地轉身便走。筆翻墨舞，其㨗如風。蔣門神怒，搶將來，被武松一飛脚踢起，踢中蔣門神腹上，其㨗如風。雙手按，便蹲下去。武松一踅，踅將過來，那隻右脚早踢起，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，踢着正中，其㨗如風。望後便倒。武松追入一歩，踏住胸脯，其㨗如風。⊙看他打虎有打虎法，殺嫂有殺嫂法，殺西門慶有殺西門慶法，打蔣門神有打蔣門神法，胸中有此許多解數。提起這醋缽兒拳頭，望蔣門神頭上便打。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，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，却先飛起左脚，踢中便轉過身來，再飛起右脚，這一撲有名，喚做「玉環歩，鴛鴦脚。」此撲本是其㨗如風，爲上文又夾叙蔣門神，恐遂見遲延，故又重宣一遍也。這是武松平生的眞才實學，非同可！前文自謙有何才學，此處便寫出眞才實學來，武二眞是出色。打得蔣門神在地下呌饒。武松喝道：「若要我饒你性命，只要依我件！」蔣門神在地下，呌道：「好饒我！休說件，便是百件，我依得！」武松指定蔣門神，說出那件來，有分敎：改頭換面來尋主，剪髪齊眉去殺人。畢竟武松說出那件來，且聽下囘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