嘗觀古學劍之家，其師必取弟，先置之斷崕絕壁之上，迫之疾馳；經月而後，授以竹枝，追刺猿猱，無不中者。夫而後之室中，敎以劍術，月技成，稱天下妙。聖歎歎曰：嗟乎！行文亦猶是矣。夫天下險能生妙，非天下妙能生險。險故妙，險絕故妙絕；不險不能妙，不險絕不能妙絕。游山亦猶是矣。不梯而上，不縋而下，未其能窮山川之窈窕，洞壑隱秘。梯而上，縋而下，而吾之所至，乃在飛鳥徘徊，蛇虎躑躅之處，而吾之力絕，而吾之氣盡，而吾之神色索然猶如死人，而吾之耳目乃一變換，而吾之胸襟乃一蕩滌，而吾之識畧乃得高者愈高，深者愈深，奮而文筆，亦得愈極高深之變。行文亦猶是矣。不閣筆，不捲紙，不停墨，未其有窮奇盡變出妙人神之文。筆欲下而仍閣，紙欲舒而仍捲，墨欲磨而仍停，而吾之才盡，而吾之髯斷，而吾之目矐，而吾之腹痛，而鬼神來助，而風雲急通，而後奇則眞奇，變則眞變，妙則眞妙，神則眞神。吾以此法遍閱世間之文，未其有合者。今讀還道村一篇，而獨賞其險妙絕倫。嗟乎！支公畜馬，愛其神駿，其言似謂自馬以外都更無有神駿者，今吾亦雖謂自水滸以外都更無有文章，亦豈誣哉！
前半篇兩趙來捉，宋江躱過，俗筆只一句可。今看他寫得一起一落，一起一落，再一起再一落，遂令宋江自在厨中，讀者本在外，却不知何故一時便若打併一片心魂，共受若干驚嚇者。燈昏窓響，壁動鬼出，筆墨之，能令依正一齊震動，眞奇絕。
上文神厨來捉一段，可謂風雨如磬，蟲鬼駭逼矣。忽然一轉，却作花明草媚，團香削玉之文。如此筆墨，眞乃有妙必臻，無奇不出矣。
第一段神厨搜捉，文妙於駭緊。第段夢受天，文妙於整麗。第段群雄策應，便更變駭緊疎奇，化整麗錯落。段文字，凡作樣筆法，不似他人兒舞鮑老，只有一副面具。
此每寫宋江一片奸詐後，便緊接李逵一片眞誠，以激射之，前已處處論之詳矣。最奇妙者，莫奇妙於寫宋江取爺後，便寫李逵取娘。夫爺與娘，所謂一本之親者。譬之天矣，無日不戴之，無日不忘之。無日不忘之，無日不戴之，非有義可盡，亦并非有恩可感，非有理可講，亦并非有情可說。執塗之人，而告之曰：「我孝。」孝，口說而已乎？執塗之人，而告之曰：「我念我父。」然則爾之念爾父，殆亦暫矣。我聞諸我先師曰：「夫孝，推而放之四海而凖。」推而放之四海而凖者，以孝我父者孝我君，謂之忠；以孝我父者孝我兄，謂之悌；以孝我父者孝我友，謂之敬；以孝我父者孝我妻，謂之良；以孝我父者孝我，謂之慈；以孝我父者孝我百姓，謂之有道仁人。推而至於伐一樹，殺一獸，不以其順，謂之不孝。故知孝者，百順之德，萬福之原。故知孝之言順，順之言時。時春則生，時秋則殺，時喜則笑，時怒則罵，主殺笑駡，皆謂之孝。故知行孝，非可以口說。我父我母，非供我口說之人。自世之逆極惡之人，多欲自言其孝，於是出其狡獪隂陽之才，先施之於其父其母，而後亦遂推而加之四海，馴至殃流天下，禍害相攻，道旣失，不可復治。嗚呼！此口說之孝所以強盗之孝，而作者特借宋江以活畫之。蓋言強盜之強盗，徒以惡心向於他人。若夫口口說孝之人，乃以惡心向其父母，是加於強盗一等者。我觀遠行者，必𤑔?香而祝曰：「好人相逢，惡人遠避。」蓋畏強盗之至。今父母孕，亦當𤑔?香祝曰：「心孝相逢，口孝遠避。」蓋父母者之畏口口說孝之，眞有過於強盗者。彼說孝之人，聞吾之言，今定不信。迨於他日不免有，夫然後知曩者其父其母之遭我之毒，乃至若斯之極。嗚呼！作者之傳宋江，其識惡垂戒之心，豈不痛哉！故於篇終緊接李逵取娘之文，以麄鹵㐫惡如李鐵牛其人，亦復不忘源本。然則孝之德，下及禽蟲，無不具足，宋江可以不必屢自矜許。且麄鹵㐫惡如李鐵牛其人，乃其取娘陡然一念，實反過於宋江取爺百千萬倍。然則孝之德，誰不說者其內獨至。宋江不人罵死，不雷震死，亦當自己羞死矣。
李逵取娘文前，先借公孫勝取娘作一引者，一是寫李逵人取爺，不便想到娘，直至人取娘，方解想到娘，是寫李逵天眞爛熳。一是宋江作意取爺，不足以感動李逵，公孫勝偶然看娘，却蚤已感動李逵，是寫宋江權詐無用。易彖辭曰：「中孚，信及豚魚。」言豚魚無知，最易信。中孚無，而天下化之。解者乃作豚魚難信。蓋久矣權術之行於天下，而道之不復講。
自家取爺，偏要說死而無怨，偏一日亦不可待。他人取娘，便怕他有疎失，便要他再過幾時。傅曰：「夫之道，忠恕而已矣。」觀其不恕，知其不忠，何意稗官有此論道之樂。
話說當下宋江在筵上對衆好道：「可宋江自䝉救護上山到此，連日飲宴，甚是快樂。不知老父在家，正是何如。卽日江州申奏京師，必然行移濟州，着落鄆城縣追捉家屬，比捕正犯，恐老父存亡不保！宋江想念，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，以絕掛念，不知衆弟兄還肯容否？」晁蓋道：「賢弟，這件是人倫中。不成我和你受用快樂，倒敎家中老父喫苦？如何不依賢弟！只是衆兄弟們連日辛苦，寨中人馬未定，再停兩日，點起山寨人馬，一逕去取來。」下文宋江本欲一人自去，却先於晁蓋口中作一寛筆，然後轉出獨自去來，行文何等委婉。⊙又，此處先表過衆兄弟不去，便令玄女廟側，大樹背後，出其不意。所謂欲起後文，先於前文作地矣。宋江道：「仁兄，再過幾日不妨，只恐江州行文到濟州，追捉家屬，以此不宜遲。今不須點多人去，只宋江潛地自去，和兄弟宋清，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，那時鄉中神不知，鬼不覺。若還多帶人伴去，必然驚嚇鄉里，反招不便。」晁蓋道：「賢弟，路中倘有疎失，無人可救。」宋江道：「若父親，死而無怨。」看他方得性命，又早說死而無怨，讀之失笑。當日苦留不住。宋江堅執要行，便取箇氊笠帶，提條短棒，腰帶利刀，便下山去。衆頭領送過金沙灘自囘。且說宋江過渡，到朱貴酒店裏上岸，出路投鄆城縣來，路上少不得饑餐渴飲，夜住曉行。無事卽省。一日，逩宋家村晚，到不得，且投客店歇。次日趲行，到宋家村時却早，且在林裏伏，等待到晚，却投莊上來敲後門。看他歸家踪跡，寫得招搖之甚。莊裏聽得，只宋清出來開門；哥哥，喫那一驚，慌忙道：「哥哥，你囘家來怎地？」畫。宋江道：「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。」宋清道：「哥哥！你在江州做的，如今這里都知道。本縣差下這兩箇趙都頭，每日來勾取，管定我們，不得轉動。只等江州文到來，便要捉我們父人，下在牢裏監禁，聽候拿你，日裏夜間，一百士兵廵綽。你不宜遲，快去梁山泊請下衆頭領來，救父親并兄弟！」宋江聽，驚得一身冷汗，不敢進門，轉身便走，逩梁山泊路上來。是夜，月色朦朧，路不分明。宋江只顧揀僻靜路去處走。約莫走一箇更次，寫得妙。只聽得背後有人發喊起來。宋江囘頭聽時，只隔一里路，看一簇火把炤亮，只聽得叫道：「宋江休走！」宋江一頭走，一靣肚裏尋思：「不聽晁蓋之言，果有今日之禍！皇天可憐，垂救宋江則箇！」遠遠望一箇去處，只顧走。少間，風掃薄雲，現出那輪明月，宋江方纔認得仔細，叫聲苦，不知高低。看那箇去處，有名喚做還道村。寫得妙。⊙月暗月明，翻入奇境。原來團團都是高山峻嶺，山下一遭澗水，中間單單只一條路。入來這村，左來右去走，只是這條路，更沒第條路。宋江認得這箇村口，欲待囘身，却被背後趕來的人，已把住路口，火把炤耀，如同白日。宋江只得逩入村裏來，尋路躱避。抹過一座林，早看一所古廟。雙手只得推開廟門，閒處先留一筆。乘着月光，入進廟裏來。尋箇躱避處；前殿后殿相一囘，安不得身，心裏越慌。一進來便入神厨，此小兒捉迷藏耳。先頓一句安不得身，直等趙能到了，方乘急鑚入神厨。寫一時匆匆情景，可謂活畫。只聽得外靣有人道：「都管只走在這廟裏！」眞是急殺。㌦第一段。宋江聽時，是趙能聲音，趙能聲音，前未配江州時識之。急沒躱處，這殿上一所神厨，神厨如何躱得過，故必寫到趙能到了，急沒躱處，然後看到神厨。寫慌迫中情事，分寸都出。宋江揭起帳幔，望裏靣探身，便鑚入神厨裏，安短棒，做一堆兒伏在厨內，身體把不住簌簌地抖。一。⊙看他數抖字。只聽得外靣拿着火把炤將入來。急殺。宋江在神厨裏一頭抖，二。一頭偷眼看時，趙能、趙得引着四五十人，拿把火把，各到處炤。看看炤上殿來。急殺不可言。宋江抖道：三。「我今番走死路，望神明庇佑則箇！神明庇佑！神明庇佑！」活寫出情急人口中念誦無倫無次來。一箇箇都走過，沒人看着神厨裏。如此奇峰，忽然一跌。⊙看他一路忽然跌起，忽然跌落，凡有數番。宋江抖定道：四。「可憐天！」只趙得將火把來神厨裏一炤，方得上句一跌，下句忽然矗起，令人劈靣一嚇。⊙趙得一炤，陡然接入，令宋江一句話，只說得三箇字，眞是奇筆。宋江抖得幾乎死去。五。趙得一隻手將朴刀捍挑起神帳，上下把火只一炤，偏是急殺句，偏要仔細寫，妙絕。火烟冲將起來，冲下一片黑塵來，正落在趙得眼裏，眯眼。便將火把丟在地下，一脚踏滅，走出殿門外來，忽然又跌落。對士兵們道：「這厮不在廟裏。别無路，走向那里去？」衆士兵道：「多應這厮走入村中樹林裏去。這里不怕他走脫，這箇村喚做還道村，只有這條路出入，裏靣雖有高山林木，却無路上得去。都頭只把住村口，頻提把住村口四字，使讀者心頭舉有兩層着急。他便會揷翅飛上天去，走不脫！待天明，村裏去細細搜捉！」趙能、趙得道：「是。」引士兵，下殿去。趂跌落時，再與着實一跌，奇筆妙筆。宋江抖定道：六。「却不是神明庇佑；若還得性命，必當重修廟宇，再塑」意是再塑金身四字，却不及說完。只聽得有幾箇士兵在廟門前叫道：「都頭，在這里！」陡然又矗起，奇筆妙筆。趙能、趙得和衆人搶入來。宋江簌簌地把不住抖。七。趙能到廟前問道：「在那里？」士兵道：「都頭，你來看，廟門上兩箇塵手跡！何等奇妙，眞乃天外飛來，却是當靣拾得。一定是却纔推開廟門，閃在裏靣去！」趙能道：「說的是，再仔細搜一搜看！」這夥人再入廟裏來搜時。急殺。宋江這一番抖，眞是幾乎休。八。那夥人去殿前殿後搜遍，只不曾翻過磚來。寫得好笑。衆人搜一囘，火把看看炤上殿來，急殺。⊙上殿來，下殿去，又上殿來，文筆奇恣，至於如此。趙能道：「多是只在神厨裏。却纔兄弟看不仔細，我自炤一炤看。」急殺。⊙前趙得炤，乃突然一炤，此趙能炤，却先說了要炤，然後來炤，爲神厨中人急殺也。一箇士兵拿着火把，趙能便揭起帳幔，五七箇人伸頭來看。前趙得只是一箇人匆匆一看而已，此却五七箇人仔細來看，便一發急殺不可當。不看萬俱休，纔看一看，故作驚人語。只神厨裏捲起一陣惡風，將那火把都吹滅，黑騰騰罩廟宇，對面不。趙能道：「却作怪。平地裏捲起這陣惡風來！想是神明在裏面，定嗔恠我們只管來炤。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。我們且去罷。又跌落。只守住村口，待天明再來尋。」趙得道：「只是神厨裏不曾看得仔細，再把鎗去搠一搠。」趙能道：「是。」欲落未落，忽然又起，奇恣至此，眞是驚才絕筆。兩箇却待向前，只聽得殿後捲起一陣恠風，吹得飛砂走石，滚將下來，搖得那殿宇岌岌地動，罩下一陣黑雲，布合上下，冷氣侵入，毛髮豎起。趙能情知不好，呌趙得道：「兄弟！快走！神明不樂！」衆人一閧都逩下殿來，望廟門外跑走。方跌落。有幾箇攧翻的，有閃朒腿的，爬得起來逩命，走出廟門，只聽得廟裏有人叫：「饒恕我們！」餘波奇絕，出於意外。趙能再入來看時，兩箇士兵跌倒在龍墀裏，被樹根鈎住衣服，死掙不脫，手裏丟朴刀，扯着衣裳叫饒。絕倒。⊙如此死急事，偏有本事寫得一起一落，突兀盡致，臨了猶作峰巒拳曲之形，眞是才子。宋江在神厨裏聽，抖笑。九。趙能把士兵衣服解脫，領出廟門去。有幾箇在前面的士兵在前面的四字，令人絕倒，卽暗翻孟子五十歩笑百歩法。說道：「我說這神道最靈，我說二字絕倒，不知在何處說也。⊙活寫出小人說風凉話來。你們只管在裏面纒障，引得鬼發作起來！小鬼發作，奇語。我們只在守住村口等他。須不喫他飛去！」趙能、趙得道：「說得是；只消村口四下裏守定。」衆人都望村口去。無數奇峰，一齊盡跌。只說宋江在神厨裏，口稱慚愧，道：「雖不被這厮們拿，却怎能彀出村口去？」正在厨內尋思，百般無計，只聽得後面廊下有人出來。上文無數奇峰，一齊盡跌，忽然此處又另轉一峰，令人猜測不出。宋江抖道：九。「是苦！早是不鑚出去！」只兩箇青衣童，逕到厨邊，舉口道：「童奉娘娘法㫖，請星主說話。」宋江那里敢做聲答應。一請。外面童道：「娘娘有請，星主可行。」宋江不敢答應。二請。外面童道：「宋星主，休得遲疑，娘娘久等。」三請。宋江聽得鶯聲燕語，不是男之音，便從神椅底下鑚將出來看時，却是兩箇青衣女童，侍立在牀邊，宋江一驚，却是兩箇泥神。分明聽得三番相請，却借兩箇泥神忽作一跌，寫鬼神便有鬼神氣，眞是奇絕之筆。只聽得外面說道：「宋星主，娘娘有請。」寫得便活是鬼神，閃閃屍屍之極。㌦第二段。上文如怒龍入雲，鱗爪忽沒忽現，又如怪鬼奪路，形狀忽近忽遠。一轉却别作天清地朗，柳霏花佛之文，令讀者驚喜搖惑不定。宋江分開帳幔，鑚將出來，只是兩箇青衣螺髻女童，有上番閃爍，便令此處亦不敢信其眞假。齊齊躬身，各打箇稽首。宋江問道：「位仙童，自何而來？」青衣道：「奉娘娘法㫖，有請星主赴宮。」宋江道：「仙童差矣。我自姓宋，名江，不是甚麼星主。」青衣道：「如何差！請星主便行，娘娘久等。」宋江道：「甚麼娘娘？亦不曾拜識，如何敢去！」青衣道：「星主到彼便知，不必詢問。」宋江道：「娘娘在何處？」青衣道：「只在後面宮中。」青衣前引便行。宋江隨後跟下殿來。轉過後殿，側首一座牆𧢲?門，青衣道：「宋星主，從此間進來。」宋江跟入𧢲?門來看時，星月滿天，香風拂拂，四下裏都是茂林脩竹。宋江尋思道：「原來這廟後有這箇去處。早知如此，不來這里躱避，不受那許多驚恐！」一路都作疑鬼疑神，似信不信之筆。宋江行時，覺得香塢兩行，夾種着松樹，都是合抱不交的，中間平坦一條龜背街。宋江看，暗暗尋思道：「我到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！」都不實寫。跟着青衣，行不過一里來路，聽得潺潺的澗水響；看前面時，一座青石橋，兩邊都是朱欄杆。要識夢囘時，記取來時路。岸上栽種奇花異草，蒼松茂竹，翠柳夭桃。橋下翻銀滚雪般的水流，從石洞裏去。過得橋基，看時，兩行奇樹，中間一座朱紅櫺星門。宋江入得櫺星門，看時，擡頭一所宮殿。宋江尋思道：「我生居鄆城縣，不曾聽得說有這箇去處！」心中驚恐，不敢動脚。都不實寫。青衣催促，請星主行。一引引入門內，有箇龍墀，兩廊下盡是朱紅亭柱，都掛着繡簾。正中一所殿，殿上燈燭熒煌。青衣從龍墀內一歩歩引到月臺上，聽得殿上堦前，有幾箇青衣道：「娘娘有請，星主進來。」宋江到殿上，不覺肌膚戰慄，毛髮倒豎。下面都是龍鳳磚階。青衣入簾內奏道：「請至宋星主在堦前。」宋江到簾前御堦之下，躬身再拜，俯伏在地，口稱：「臣乃下濁庶民，不識聖上，伏望天慈，俯賜憐憫！」御簾內傳㫖，敎請星主坐。宋江那里敢擡頭。委婉。敎四箇青衣扶上錦墩坐。宋江只得勉強坐下，殿上喝聲「捲簾」，數箇青衣早把珠簾捲起，搭在金鈎上。娘娘問道：「星主别來無恙？」宋江起身再拜道：「臣乃庶民，不敢面覻聖容。」娘娘道：「星主旣然如此，不必多禮。」宋江恰纔敢擡頭舒眼，委婉。看殿上金碧交輝，點着龍燈鳳燭。兩邊都是青衣女童，持笏捧圭，執旌擎扇侍從。正中七寶九龍床上坐着那箇娘娘，身穿金縷絳綃之衣，手秉白玉圭璋之器，天然妙目，正仙容，嘗歎神女感甄等賦，筆墨淫穢，殊愧大雅。似此絕妙好辭，令人敬愛交至。⊙天然句，妙在妙目字。仙容句，妙在正大字。豈惟稗史未有，亦是諸書所無。口中說道：「請星主到此。」命童獻酒。兩下青衣女童執着蓮花寶瓶，捧酒過來，斟在杯內。一箇首的女童執杯遞酒，來勸宋江。宋江起身，不敢推辭，接過杯，朝娘娘跪飲一杯。宋江覺得這酒馨香馥郁，如醍醐灌頂，甘露灑心。是一箇青衣捧過一盤仙棗，上勸宋江。宋江戰戰兢兢，怕失體靣，伸着指頭，取一枚，就而食之，懷核在手。青衣斟過一杯酒，來勸宋江，宋江一飲而盡。娘娘法㫖，敎再勸一杯。青衣再斟一杯酒，過來勸宋江，宋江飲。仙女托過仙棗，食兩枚。共飲過杯仙酒，枚仙棗，宋江便覺有些微醺，怕酒後，醉失體面。再拜道：「臣不勝酒量，望乞娘娘免賜。」殿上法㫖道：「旣是星主不能飲酒，可止。」敎：「取那卷『天』，賜與星主。」青衣去屏風背後，青盤中托出黃羅袱，包着卷天，度與宋江。宋江看時，可長五寸，闊寸。不敢開看，再拜祗受，藏於袖中。娘娘法㫖道：「宋星主，傳汝卷天，汝可替天行道，主全忠仗義，臣輔國安民。去邪正，勿忘勿泄。」只因此等語，遂爲後人續貂之地。殊不知此等，悉是宋江權術，不是一部提綱也。宋江再拜謹受。娘娘法㫖道：「玉帝因星主魔心未斷，道行未完，暫罰下方，不久重登紫府，切不可分毫懈怠。若是他日罪下酆都，吾亦不能救汝。此卷之，可以善觀熟視。只可與天機星同觀，其他皆不可。寫宋江用權詐，獨不敢瞞吳用，其筆如鏡。功成之後，便可焚之，勿留在世。從來相傳異書，悉以此語爲出身之路，思之每欲失笑。所囑之言，汝當記取。目今天凡相隔，難以久留，汝當速囘。」便令童急送星主囘去，「他日瓊樓金闕，再當重會。」宋江便謝娘娘，跟隨青衣女童，下得殿庭來。出得櫺星門，送至石橋邊，依稀記得來時有路，寫得妙絕。青衣道：「恰纔星主受驚，不是娘娘護祐，已被擒拿。天明時，自然脫離此難。星主，看石橋下水裏龍相戲！」宋江凭欄看時，果龍戲水。青衣望下一推。宋江叫一聲，却撞在神厨內，覺來乃是「南柯一夢」。入夢時不說是夢，至出後始說，此法諸書遍用，而不知出於此。宋江爬將起來看時，月影正午，料是更時分。好。宋江把袖裏摸時，手內棗核箇，袖裏帕包着天。將出來看時，果是卷天，只覺口裏酒香。宋江想道：「這一夢眞乃奇異，似夢非夢，若把做夢來，妙。⊙前文何等匆遽，此文何等舒緩，疾雷激電之後，偏接一番烟霏雲捲之態，極盡筆墨之致。如何有這天在袖裏，口中酒香，棗核在手裏，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，不曾忘一句？不把做夢來，妙。⊙兩番活是初醒未醒意思。我自分明在神厨裏，一交攧將入來，有甚難處？想是此間神聖最靈，顯化如此？只是不知是何神明？」又作一頓，筆筆飛舞。揭起帳幔看時，九龍椅上坐着一位妙面娘娘，正和方纔一般。妙筆入化，令人不能尋其筆跡。⊙入夢時，青衣女童是眞是假，出夢時，妙面娘娘是假是眞。只古廟中三箇泥神，分作頭尾兩波，寫得活靈生現，令俗子何處着筆也。宋江尋思道：「這娘娘呼我做星主，想我前生非等閒人。這卷天必然有用。分付我的天言，天何言哉，况於書也？不曾忘。青衣女童道：『天明時，自然脫離此村之厄。』如今天色漸明，我却出去。」借勢便出。便探手去厨裏摸短棒，細。把衣服拂拭，細。一歩歩走下殿來。從左廊下轉出廟前，仰面看時，舊牌額上刻着四箇金字，道：「玄女之廟。」牌額金字，有來時看者，有去時看者，皆寫盡一時情事，不是浪補一筆。宋江以手加額，稱謝道：「慚愧！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，傳受與我卷天。救我的性命！如若能彀再天日之面，必當來此重修廟宇，再建殿庭。伏望聖慈俯垂護祐！」稱謝已畢，只得望着村口悄悄出來，離廟未遠，只聽得前面遠遠地喊聲連天。又閃一影。⊙二趙去後，侍女一閃，此處又一閃，筆情飄忽至此，讀之猜測不出。㌦第三段。宋江尋思道：「不濟！」住脚。「且未可出去，上忽自云我却出去，此忽又自云未可出去，筆筆作鬼神恍惚之勢。⊙一句未可出去。若到他面前，定喫他拿，不如且在這里路傍樹背後躱一躱。」却纔閃得入樹背後去，只數箇士兵只見先是士兵。急急走得喘做一堆，奇絕之筆。把刀鎗拄着，一歩歩攧將入來，拄着妙，活畫出來。口裏聲聲都只叫道：「神聖救命則箇！」神聖救命四字，忽然櫽括前來兩段大文，倒皴反剔之法，於斯極矣。宋江在樹背後看，尋思道：「作恠！他們把着村口，緊提此句，眞令讀者摇顫不定。等我出來拿我，怎地搶入來？」再看時，趙能搶入來，只見次是趙能。口裏叫道：「神聖！神聖救命！」士兵叫神聖救命，趙能又叫神聖救命，令讀者疑是玄女顯化，定有鬼兵在後也。此皆作者特特爲此鬼怪之筆，俗本乃作我們都是死也，一何可笑。宋江道：「那厮如何恁地慌？」却背後一條追將入來。那箇，上半截不着一絲，露出鬼恠般肉，手裏拿着兩把夾鋼板斧，奇絕。⊙此來定不一人，然衝鋒陷敵，當先敢死，必是大哥，寫得情性俱有。口裏喝道：「含鳥休走！」遠觀不覩，近看分明，正是黑旋風李逵。看他句句作鬼神恍惚之筆。⊙是泥塑侍女，又是夢中娘娘，又是泥塑娘娘，上文無數鬼神恍惚之事，忽然就黑旋風上，反襯一筆，眞乃出神入化之文也。宋江想道：「莫非是夢裏麼？」句句與上文搖曳出鬼神恍惚之色來。不敢走出去。又一句不敢出去。那趙能正走到廟前，被松樹根只一絆，一交攧在地下。只松根絆跌，亦復寫得前後掩映。李逵趕上，就勢一脚踏住脊背，手起斧，却待要砍，背後是兩籌好趕上來，把氊笠兒掀在脊梁上，各挺一條朴刀，看他寫得如連珠砲相似，令人目光搖動。上首的是歐鵬，下首的是陶宗旺。李逵他兩箇趕來，恐怕爭功，壞義氣，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，連胸脯都砍開，跳將起來，把士兵趕殺，四散走。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來。又一句不敢出來。背後只趕上籌好，殺將來，寫衆人來，眞寫得好，活畫出四星五落趕來殺之狀來。前面赤髪鬼劉唐，第石將軍石勇，第催命判命官李立。這六籌好說道：「這厮們都殺散，只尋不哥哥，却怎生是好？」石勇叫道：「兀那松樹背後，一箇人立在那里！」宋江方纔敢挺身出來，方寫宋江出來，前凡用三跌也。說道：「感謝衆兄弟們，來救我性命！將何以報恩！」六籌好宋江，喜道：「哥哥有！四字妙，可見意不在殺人，又可見尋了一早辰也。快去報與晁頭領得知！」石勇、李立分頭去。只四字，便櫽括處處趕殺，而晁蓋等七人、李俊等八人之許多辛苦，趙得之被殺，悉在其中矣。宋江問劉唐道：「你們如何得知，來這里救我？」劉唐答道：「哥哥前脚下得山來，晁頭領與吳軍師放心不下，此句單寫晁蓋，不寫吳用，須知。便叫戴院長隨卽下來，探聽哥哥下落。補。晁頭領自已放心不下，寫晁蓋好。⊙放心不下四字作兩番寫來，使人感泣。再着我等衆人前來接應，補。只恐哥哥有些疎失。半路裏撞戴宗，道：『兩箇賊驢追趕捕捉哥哥。』補。晁頭領怒，分付戴宗去山寨，只敎留下吳軍師、公孫勝、阮家兄弟、呂方、郭盛、朱貴、白勝，看守寨柵，其餘兄弟都敎來此間尋覔哥哥。補。聽得人說道：『趕宋江入還道村去！』補。村口守把的這厮們盡數殺，不留一箇，補。只有這幾箇逩進村裏來。隨卽李哥追來，我等都趕入來。不想哥哥在這里！」說猶未，石勇引將淋漓錯落之至。晁蓋、花榮、秦明、黃信、薛永、蔣敬、馬麟到來，李立引將李俊、穆弘、張橫、張順、穆春、侯健、蕭讓、金堅。一行衆多好都相。宋江作謝衆位頭領。晁蓋道：「我叫賢弟不須親自下山，不聽愚兄之言，險些兒做出來。」宋江道：「可兄弟只父親這一懸腸掛肚，坐卧不安，不繇宋江不來取。」晁蓋道：「好敎賢弟歡喜，令尊并令弟家眷，我先叫戴宗引杜遷、宋萬、王矮虎、鄭天壽、童威、童猛送去，已到山寨中。」省多少筆墨。宋江聽得喜，拜謝晁蓋，道：「得仁兄如此施恩，宋江死亦無怨！」方得性命，又說死亦無怨，將誰欺，欺天乎？一時衆頭領各各上馬，離還道村口，宋江在馬上以手加額，望空頂禮，稱謝神明庇祐之力，容日專當拜還心願。一行人馬逕囘梁山泊來。吳學究領守山頭領，直到金沙灘，都來迎接。前到得寨聚義㕔上，衆好都相。宋江急問道：「老父何在？」一片權詐。⊙孝順不在口說，孝順亦不在人前，凡屬口說及在人前者，皆強盗，非孝順也。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。不多時，鐵扇宋清策着一乘山轎，擡着宋太公到來。衆人扶策下轎，上㕔來。宋江，喜從天降，笑顏逐開，再拜道：「老父驚恐。宋江做不孝之孝，負累父親喫驚受怕！」宋太公道：「尀耐趙能那厮兄弟兩箇，每日撥人來守定我們，只待江州公文到來，便要捉取我父人，解送官司。聽得你在莊後敲門，此時已有八九箇士兵，在前面草㕔上。續後不，不知怎地趕出去。補。⊙宛然口吻，遂宛然事情。到更時候，有百餘人把莊門開，將我搭扶上轎擡，敎你兄弟四郎收拾箱籠，放火燒莊院。那時不繇我問箇緣繇，逕來到這里。」補。宋江道：「今日父團圓相，皆賴衆兄弟之力！」叫兄弟宋清拜謝衆頭領。晁蓋衆人都來叅拜宋太公已畢。一面殺牛宰馬，且做慶喜筵席，作賀宋公明父團圓。當日盡醉方散。次日排筵席賀喜。頭領盡皆歡喜。第日，晁蓋梯已箇筵席，寫得有情有致。慶賀宋江父完聚。忽然感動公孫勝一箇念頭：思憶老母在薊州，寫宋江取父一片假後，便欲寫李逵取母一片眞，以形激之。却恐文情太覺唐突，故又先借公孫勝作一過接，看他下文只用數語畧遞，便緊入李逵，别搆奇觀，意可見也。⊙今日借李逵過接，後日又借作楊林等衆人枝節，可謂一用兩便矣。離家日久，未知如何。衆人飲酒之時，只公孫勝起身，對衆頭領說道：「感䝉衆位豪傑，相待貧道許多時，恩同骨肉。只是道自從跟着晁頭領到山，逐日宴樂，一向不曾還鄉看視老母，亦恐我眞人本師懸望。欲待囘鄉省視一遭。暫别衆頭領五箇月，再囘來相，以滿貧道之願，免致老母念懸望。」晁蓋道：「向日已聞先生所言，令堂在北方無人侍奉。如曾說者，妙。今旣如此說時，難以阻當，只是不忍分别。雖然要行，且待來日相送。」公孫勝謝。當日盡醉方散，各自房安歇。次日早，就關下排筵席，與公孫勝餞行。且說公孫勝依舊做雲遊道人打扮，腰裏腰包肚包，背上雌雄寶劒，肩胛上掛着棕笠，手中拿把鼈殼扇，便下山來。衆頭領接住，就關下筵席，各各把盞送别。餞行已遍，晁蓋道：「一清先生，此去難留，不可失信。本是不容先生去，只是老尊堂在上，不敢阻當。百日之外，專望鶴駕降臨，切不可爽約。」公孫勝道：「重䝉列位頭領看待許久，道豈敢失信。囘家叅過本師眞人，安頓老母，便囘山寨。」宋江道：「先生何不將帶幾箇人去，一發就搬取老尊堂上山，早晚得侍奉。」全爲引出李逵，并非爲一清作計，當想其用筆之妙。公孫勝道：「老母平生只愛清幽，喫不得驚諕，因此不敢取來。家中自有田產山莊，老母自能料理。上宋江語本爲李逵作引，故一清只如此撇開。⊙一清之母只愛清幽，一清能養其志。如何公明之父，惟恐其子落草，而終亦至於受盡驚嚇也。寫宋江許多孝行後，偏寫出許多反襯之筆，以深志宋江之惡逆也。道只去省視一遭便來，再得聚義。」宋江道：「旣然如此，專聽尊命。只望早早降臨幸。」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。公孫勝道：「不消許多，但只彀盤纒足矣。」晁蓋定敎收一半。打拴在腰包裏，打箇稽首，别衆人，過金沙灘便行，望薊州去。衆頭領席散，却待山上，只黑旋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哭起來。奇人奇事奇文，亦是妙人妙事妙文。宋江連忙問道：「兄弟，你如何煩惱？」李逵哭道：「干鳥氣麼！這箇去取爺，那箇去望娘，偏鐵牛是土掘坑裏鑚出來的！」何等天眞爛熳，活寫出純孝之人來。⊙偏作諧語，便顯宋江說忠說孝之假。晁蓋便問道：「你如今待要怎地？」李逵道：「我只有一箇老娘在家裏。我的哥哥在别人家做長工，如何養得我娘快樂？我要去取他來這里快樂幾時好。」晁蓋道：「兄弟說得是。寫晁蓋以襯出宋江。我差幾箇人同你去，取上來，是十分好。」宋江便道：「使不得！詩云：孝子不匱，永錫爾類也。今宋江於己則一日不可更遲，於他人則毅然說使不得，天下有如是之仁人孝子者乎？寫得可恨可畏。李家兄弟生性不好，囘鄉去必然有失。若是敎人和他去，亦是不好。况他性如烮火，到路上必有衝撞。他在江州殺許多人，那箇不認得他是黑旋風？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到那里！必然原藉追捕。你形貌兇惡，倘有疎失，路程遙遠，如何得知。你且過幾時，打聽得平靜，去取未遲。」看他與前自己取爺時，更不相同，皆特特寫權詐人炤顧不及處，以表宋江之假也。李逵𤊙?躁，叫道：「哥哥！你是箇不平心的人！確確，忠恕之道，強盗惡乎知之哉！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，我的娘繇他在村裏受苦！兀的不是氣破鐵牛的肚！」你的爺，我的娘，說得鑿鑿有理，使宋江無辨。宋江道：「兄弟，你不要𤊙?躁。旣是要去取娘，只依我件，便放你去。」李逵道：「你且說那件？」宋江點兩箇指頭，說出這件來，有分敎：李逵施撼地搖天手，出鬭巴山跳澗蟲。畢竟宋江對李逵說出那件來，且聽下囘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