凡讀,先要曉得作之人,是何心胸。如史記,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,所以他於遊俠、貨殖傳,特地着精神。乃至其餘諸記傳中,凡遇揮金殺人之,他便嘖嘖賞歎不置。一部史記,只是「緩急人所時有」六箇字,是他一生著㫖意。水滸傳却不然。施耐菴本無一肚皮宿怨要發揮出來,只是飽煖無,值心閒,不免伸紙弄筆,尋箇題目,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,故其是非皆不謬於聖人。後來人不知,却於水滸上加「忠義」字,遂並比於史公發憤著一例,正是使不得。
水滸傳有段正經處,只是把宋江深惡痛絕,使人之,眞有犬彘不食之恨。從來人却是不曉得。
水滸傳獨惡宋江,亦是殲厥渠魁之意,其餘便饒恕。
或問:施耐菴尋題目寫出自家錦心繡口,題目儘有,何苦定要寫此一?答曰:只是貪他十六箇人,便有十六樣出身,十六樣面孔,十六樣性格,中間便結撰得來。
題目是作第一件。只要題目好,便作得好。
或問:題目如西遊、國,如何?答曰:這箇都不好。國人物體說話太多,筆下拖不動,踅不轉,分明如官府傳話奴才,只是把人聲口,替得這句出來,其實何曾自敢添減一字。西遊太無脚地,只是逐段捏捏撮撮,譬如年夜放煙火,一陣一陣過,中間全沒貫串,便使人讀之,處處可住。
水滸傳方法,都從史記出來,却有許多勝似史記處。若史記妙處,水滸已是件件有。
凡人讀一部,須要把眼光放得長。如水滸傳七十回,只用一目俱下,便知其千餘紙,只是一篇文字。中間許多體,便是文字起承轉合之法,若是拖長看去,却都不。
水滸傳不是輕易下筆,只看宋江出名,直在第十七回,便知他胸中已算過百十來遍。若使輕易下筆,必要第一回就寫宋江,文字便一直帳,無擒放。
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,人都不肯信,殊不知某却不是亂說。其實史記是以文運,水滸是因文生。以文運,是先有生成如此如此,却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,雖是史公高才,畢竟是喫苦。因文生卽不然,只是順着筆性去,削高補低都繇我。
作水滸傳者,眞是識力過人。某看他一部,要寫一百單八箇強盜,却頭推出一箇孝來做門面,一;十六員天罡,七十座地煞,却倒是座地煞先做強盜,顯逆天而行,;盜魁是宋江,却偏不許他便出頭,另幻一晁蓋住在上,;天罡地煞,都置第,不使出現,四;臨收到「天下太平」四字作結,五。
箇「石碣」字,是一部水滸傳段落。
水滸傳不說鬼神怪異之,是他氣力過人處。西遊記每到弄不來時,便是南海觀音救。
水滸傳並無「之乎者」等字,一樣人,便還他一樣說話,眞是絕奇本。
水滸傳一箇人出來,分明便是一篇列傳。至於中間蹟,逐段逐段自成文字,亦有兩卷成一篇者,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。
别一部,看過一遍卽休。獨有水滸傳,只是看不厭,無非他把一百八箇人性格,都寫出來。
水滸傳寫一百八箇人性格,眞是一百八樣。若别一部,任他寫一千箇人,只是一樣;便只寫得兩箇人,只是一樣。
水滸傳章有章法,句有句法,字有字法。人家弟稍識字,便當敎令反覆細看,看得水滸傳出時,他便如破竹。
江州城劫法場一篇,奇絕。後面却有名府劫法場一篇,一發奇絕。潘金蓮偷一篇,奇絕;後面却有潘巧雲偷一篇,一發奇絕。景陽岡打虎一篇,奇絕;後面却有沂水縣殺虎一篇,一發奇絕。眞正其才如海。
劫法場,偷,打虎,都是極難題目,直是沒有下筆處,他偏不怕,定要寫出兩篇。
宣和遺具載十六人姓名,可十六人是實有。只是七十回中許多蹟,須知都是作人憑空造謊出來。如今却因讀此七十回,反把十六箇人物都認得,任憑提起一箇,都似舊時熟識,文字有氣力如此。
一百八人中,定考武松上上。時遷、宋江是一流人,定考下下。
魯達自然是上上人物,寫得心地厚實,體格濶。論麤鹵處,他有些麤鹵;論精細處,他亦甚是精細。然不知何故,看來便有不及武松處。想魯達已是人中絕頂,若武松直是天神,有段及不得處。
水滸傳只是寫人麤鹵處,便有許多寫法。如魯達麤鹵是性急,史進麤鹵是少年任氣,李逵麤鹵是蠻,武松麤鹵是豪傑不受羈靮,阮七麤鹵是悲憤無說處,焦挺麤鹵是氣質不好。
李逵是上上人物,寫得眞是一片天眞爛熳到底。看他意思,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,無一箇入得他眼。孟「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」,正是他好批語。
看來作文,全要胸中先有緣故。若有緣故時,便隨手所觸,都成妙筆;若無緣故時,直是無動手處,便作得來,是嚼蠟。
只如寫李逵,豈不段段都是妙絕文字,却不知正段段都在宋江後,故便妙不可言。蓋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詐,故處處緊接出一段李逵朴誠來,做箇形擊。其意思自在顯宋江之惡,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。此譬如刺鎗,本要殺人,反使出一身家數。
近世不知何人,不曉此意,却節出李逵來,另作一冊,題曰「壽張文集」,可謂咬人屎撅,不是好狗。
寫李逵色色絕倒,眞是化工肖物之筆。他都不必具論。只如逵還有兄李達,便定然排行第,他却偏要一生自叫李,直等急切中移名換姓時,反稱作李,謂之乖覺。試想他肚裏,是何等沒分曉。
任是眞正豪傑好,還有時將銀買得他心肯。獨有李逵,便銀買他不得,須要等他自肯,眞是一樣人。
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,寫得只是太狠。看他算得到,熬得住,把得牢,做得徹,都使人怕。這般人在世上,定做得業來,然琢削元氣不少。
吳用定然是上上人物,他奸猾便與宋江一般,只是比宋江,却心地端正。
宋江是純用術數去籠絡人,吳用便明明白白驅策羣力,有軍師之體。
吳用與宋江差處,只是吳用却肯明白說自家是智多星,宋江定要說自家志誠質朴。
宋江只道自家籠罩吳用,吳用却實實籠罩宋江。兩箇人心裏各各自知,外面各各只做不知,寫得眞是好看煞人。
花榮自然是上上人物,寫得恁地文秀。
阮七是上上人物,寫得另是一樣氣色。一百八人中,眞要算做第一箇快人,心快口快,使人對之,齷齪都銷盡。
楊志、關勝是上上人物。楊志寫來是舊家弟,關勝寫來全是雲長變相。
秦明、索超是上中人物。
史進只算上中人物,他後半寫得不好。
呼延灼却是出力寫得來的,然只是上中人物。
盧俊義、柴進只是上中人物。盧俊義傳,算極力將英雄員外寫出來,然終不免帶些呆氣。譬如畵駱駝,雖是龎然物,却到底看來,覺道不俊。柴進無他長,只有好客一節。
朱仝與雷橫,是朱仝寫得好。然兩人都是上中人物。
楊雄與石秀,是石秀寫得好。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,楊雄竟是中下人物。
公孫勝便是中上人物,員而已。
李應只是中上人物,然是體面上定得來,寫處全不得。
阮、阮五、張橫、張順,都是中上人物。燕青是中上人物,劉唐是中上人物,徐寜、董平是中上人物。
戴宗是中下人物,除却神行,一件不足取。
吾最恨人家弟,凡遇讀,都不理會文字,只記得若干跡,便算讀過一部。雖國策、史記都作跡搬過去,何况水滸傳。
水滸傳有許多文法,非他所曾有,畧點幾則於後:有倒揷法。謂將後邊要緊字,驀地先揷放前邊。如五臺山下鐵匠間壁父客店,相國寺嶽廟間壁菜園,武娘要同王乾娘去看虎,李逵去買棗糕,收得湯隆等是。有夾叙法。謂急切裏兩箇人一齊說話,須不是一箇說完,一箇說,必要一筆夾寫出來。如瓦官寺崔道成說「師兄息怒,聽僧說」,魯智深說「你說你說」等是。有草蛇灰線法。如景陽岡勤叙許多「哨棒」字,紫石街連寫若干「簾」。字等是。驟看之,有如無物,及至細尋,其中便有一條線索,拽之通體俱動。有落墨法。如吳用說阮,楊志北京鬭武,王婆說風情,武松打虎,還道村捉宋江,打祝家莊等是。有綿針泥刺法。如花榮要宋江開枷,宋江不肯;晁蓋番番要下山,宋江番番勸住,至最後一次便不勸是。筆墨外,便有利刃直戳進來。有背面鋪粉法。如要襯宋江奸詐,不覺寫作李逵眞率;要襯石秀尖利,不覺寫作楊雄糊塗是。有弄引法。謂有一段文字,不好突然便起,且先作一段文字在前引之。如索超前,先寫周謹;十分光前,先說五等是。莊云:「始終青萍之末,盛於土囊之口」。禮云:「魯人有於泰山,必先有於配林。」有獺尾法。謂一段文字後,不好寂然便住,更作餘波演漾之。如梁中東郭演武去後,如縣時文彬升堂;武松打虎下岡來,遇着兩箇獵戶;血濺鴛鴦樓後,寫城壕邊月色等是。有正犯法。如武松打虎後,寫李逵殺虎,寫解爭虎;潘金蓮偷後,寫潘巧雲偷;江州城劫法場後,寫名府劫法場;何濤捕盜後,寫黃安捕盜;林冲起解後,寫盧俊義起解;朱仝、雷橫放晁蓋後,寫朱仝、雷橫放宋江等。正是要故意把題目犯,却有本出落得無一點一畫相借,以快樂是。眞是渾身都是方法。有畧犯法。如林冲買刀與楊志賣刀,唐牛兒與鄆哥,鄭屠肉鋪與蔣門神快活林,瓦官寺試禪杖與蜈蚣嶺試戒刀等是。有極不省法。如要寫宋江犯罪,却先寫招文袋金,却先寫閻婆惜和張有,却先寫宋江討閻婆惜,却先寫宋江捨棺材等。凡有若干文字,都非正文是。有極省法。如武松迎入陽穀縣,恰遇武搬來,正好撞着;如宋江琵琶亭喫魚湯後,連日破腹等是。有欲合故縱法。如白龍廟前,李俊、張、童、穆等救船已到,却寫李逵重要殺入城去。還有村玄女廟中,趙能、趙得都已出去,却有樹根絆跌,士兵叫喊等,令人到臨,加倍喫嚇是。有橫雲斷山法。如兩打祝家莊後,忽揷出解珍、解寶爭虎越獄;正打名城時,忽揷出截江鬼、油裏鰍謀財傾命等是。只文字太長,便恐累墜,故從半腰間暫時閃出,以間隔之。有鶯膠續絃法。如燕青往梁山泊報信,路遇楊雄、石秀,彼此須互不相識。且繇梁山泊到名府,彼此旣同取徑,豈有止一徑之理?看他將順手借如意打鵲求卦,先鬭出巧來,然後用一拳打倒石秀,逗出姓名來等是。都是刻苦算得出來。
舊時水滸傳,弟讀,便曉得許多閒。此本雖是點閱得粗略,弟讀,便曉得許多文法;不惟曉得水滸傳中有許多文法,他便將國策、史記等,中間但有若干文法,都看得出來。舊時弟讀國策、史記等,都只看閒,煞是好笑。
水滸傳到底只是說,弟極要看,及至看時,却憑空使他胸中添若干文法。
人家弟只是胸中有這些文法,他便國策、史記等都肯不釋手看,水滸傳有功於弟不少。
舊時水滸傳,販夫皂隸都看;此本雖不曾增減一字,却是與人沒分之,必要眞正有錦繡心腸者,方解說道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