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盧員外寧死不從數語，語語英雄員外。梁山泊有如此人，庶幾差強人意耳。俗本悉遭改竄，對之使人氣盡。
寫宋江以「忠義」字網羅員外，却被兜頭一喝。旣以金銀一盤誘之，却被兜頭一喝。遂令老奸一生權術，此全部關節，至此一齊都盡。嗚呼！其才能以權術網羅衆人者，固衆人之魁；其才能不權術之所網羅如彼衆人者，固亦衆人之魁。盧員外之坐第把交椅，誠宜。乃其才能不權術之所網羅，而終亦不如能以權術網羅衆人者之更奸雄。嗚呼！不雄不奸，不奸不雄。然則盧員外卽欲得坐第一交椅，豈可得哉！
讀俗本至乙求乞，不勝筆墨疏略之疑。竊謂以彼其人，卽何至無術自資，乃萬不得已而且出於求乞？旣讀古本，而始流淚歎息。嗟乎！員外不知乙，乙自知員外。夫員外不知乙，故不知乙。若乙而旣已知員外矣，旣已知員外，則更不能不知員外；更不能不知員外，卽以何辭棄員外而之他乎？或曰：人之感恩，相知。相知之言我知彼，彼亦知我。今者乙自知員外，員外初不能知乙，然則乙何感於員外而必戀戀不棄此而之他？曰：是何言哉！是何言哉！夫我之知人，是我之生平一片之心，非將以好。其人而我所知，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異嘗耳，而非有所賴於我。若我知人，而望人亦知我，我將以知之釣乎？必人知我，而後我乃知人，我將以知之報與？夫釣之與報，是皆市井之道。以市井之道，施於相知之間，此鄉黨自好者之所不。况於乙知員外者，身乙則其知員外易。員外不知乙者，身員外則其知乙難。然則乙今日之不忍去員外者，無他，亦以求可知而已矣。夫而後乙知員外，員外亦知乙。前乎此者主僕，後乎此者兄弟，誠有以。夫而後天下後世無不知員外者，卽無不知乙；員外立天罡之首，乙卽居天罡之尾，洵非誣。不然，而自恃其一身技巧，不難舍此遠去。嗟乎！自員外而外，茫茫天下，乙不復知之矣。夫舍我心所最知之員外，而别一不復可知之人，乙而猪狗者則出於此。乙而非猪狗，如之何其不至於求乞？
自有水滸傳至於今日，彼天下之人，孰不以燕乙哥花拳繡腿、逢塲笑樂之人乎哉！自我觀之，僕本恨人，蓋自有水滸傳至於今日，殆曾未有人得知燕乙哥者。李後主云：「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。」是燕乙哥之人。
蔡福出得牢來，接連遇人，文勢層疊出，使人應接不暇，固矣。乃吾讀第一段燕青，不覺之一哭失聲，哀哉！奴而受恩於主，所謂主猶父；奴而深知其主，則是奴猶友。天下豈有之於父而忍不然，友之於友而得不然與？哭竟，不免滿引一白。讀第段李固，不覺之怒髪上指，有是哉！昔者主之生之，可謂至矣，盡矣。今之奴之殺之，亦復至矣，盡矣。古稱惡人，名曰「窮奇」，言窮極變態，非心所料，豈非此奴之謂與？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頰，我欲殺之而恐污我刀。怒甚，不免滿引一白。再讀第段柴進，不覺之慷慨悲歌，增長義氣。悲哉！壯哉！盧員外死，十五人何必獨生；盧員外生，十五人何妨盡死。蓋不惟黃金千兩，同於草莽，實惟柴進一命，等於鴻毛。所謂不諾我，則請殺我，不能殺我，則請諾我，兩言决。感激之至，不免滿引一白。或曰：然則當之讀是篇，亦旣醉矣乎？笑曰：不然，是夜寒，童先唾，竟無處索酒，余未嘗引一白。
最先上梁山者，林武師；最後上梁山者，盧員外。林武師，是董超、薛霸之所押解；盧員外，是董超、薛霸之所押解。其押解之文，乃至於不換一字者，非耐菴有江郎才盡之日，蓋特特此，以鎻一之兩頭。
董超、薛霸押解之文，林、盧兩傳，可謂一字不換。獨至於寫燕青之箭，則與昔日寫魯達之杖，遂無纖毫絲粟相似，而一樣爭奇，各自入妙。才之才，信矣！
薛霸手起棍落之時，險絕矣，却得燕青一箭相救。乃相救不及一紙，而滿村發喊，鎗刀圍匝，一百人，復擒盧員外而去。當是時，將如之何？乙者，勢不得不報梁山。乃無端行刼，反幾至於不免。於一幅之中，而一險初平，驟起一險，一險未定，加一險，眞絕世之奇筆。
必燕青至梁山，而後梁山之救至，不惟慮燕青之遲，亦殊怪梁山之疎。燕青一路自上梁山，梁山一路自來打聽，則行路之人多多矣，梁山之人如之何而知此人之燕青，燕青如之何而知此人之梁山之人？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刼，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刼之前倒揷射鵲，才之才，信！
六日之內而殺宋江，不已險乎？六日之內殺宋江，而終亦得刼法塲者，全賴吳用之之早。乃今獨於一日之內而殺盧俊義，此其勢於宋江急，而初無一人預之地。嗚呼！生平好奇，奇不望至此。生平好險，險不望至此，奇險至於如此之極，而終得刼法塲，才之才，信！
話說這盧俊義雖是得，却不會水，被浪裏白條張順扳翻船，倒撞下水去。張順却在水底下攔腰抱住，鎻過對岸來。只岸上早點起火把，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，一箇只見。⊙從水底下鑚上岸來，接連寫此無數只見，文勢如滿盤珠迸也。接上岸來，團團圍住，解腰刀，盡脫下濕衣服，便要將索綁縛。只神行太保戴宗傳令，高叫將來：「不得犯盧員外貴體！」兩箇只見。只一人捧出一包袱錦衣繡襖，與盧俊義穿。三箇史見。只八箇嘍囉擡過一乘轎來，推盧員外上轎便行。四箇只見。只遠遠地早有十對紅紗燈籠，炤着一簇人馬，動着鼓樂，前來迎接。頭宋江、吳用、公孫勝，後面都是衆頭領。五箇只見。只一齊下馬。六箇只見。⊙此六字只是半句，未畢。盧俊義慌忙下轎，宋江先跪，後面衆頭領排排地都跪下。寫得使人心動淚落，雖有金鐵之人，至此不能自持矣。盧俊義亦跪在地下，道：「旣被擒捉，只求早死！」宋江笑道：「且請員外上轎。」衆人一齊上馬，動着鼓樂，迎上關，直到忠義堂前下馬，請盧俊義到㕔上，明晃晃地點着燈燭。宋江向前陪話道：「可久聞員外名，如雷貫耳；今日幸得拜識，慰平生！却纔衆兄弟甚是冐凟，萬乞恕罪。」吳用向前道：「昨奉兄長之命，特今吳某親詣門墻，以賣卦繇，賺員外上山，共聚義，一同替天行道。」宋江便請盧員外坐第一把交椅。晁蓋之誓何在？處處故出宋江之惡，不爲少諱也。盧俊義笑道：「盧某昔日在家，實無死法。此句炤破前日吳用。盧某今日到此，並無生望。此句喝破今日宋江。要殺便殺，何得相戲！」數語畵出一位英雄員外，讀之，令人起敬起愛，歎名下眞無虛士也。俗本草草，一何可笑！⊙亦暗用嚴將軍語。宋江陪笑道：「豈敢相戲？實慕員外盛德，如饑如渴，已非一日。所以定下計策，屈員外作山寨之主，早晚共聽嚴命。」盧俊義道：「住口！盧某要死極易，要從實難！」眞正英雄員外，語語讀之，使人壯氣。吳用道：「來日却商議。」吳用於此不措一語，但主延捱時日而已，蓋其計已久定也。當時置酒食管待。盧俊義無計奈何，只得默默飲數杯，嘍囉請去後堂歇。次日，次日。宋江殺牛宰馬，排筵宴，請出盧員外來赴席，再再四偎畱在中間坐。酒至數廵，宋江起身把盞陪話道：「夜來甚是衝撞，幸望寛恕。雖然山寨窄，不堪歇馬，員外可看『忠義』字之面。宋江忠義二字，處處網羅豪傑，獨不能網羅盧員外，妙筆。宋江情願讓位，休得推却。」盧俊義道：「咄！只一字，便令談忠說義人，驚心奪魄。頭領差矣！宋江開口說忠義，員外却接口說差矣，妙絕。盧某一身無罪，薄有家私；生宋人，死宋鬼！若不提起『忠義』兩字，今日還胡亂飲此一杯，快絕之談，足令老奸心死。若是說起『忠義』來時，盧某頭頸熱血可以便濺此處！」快絕之談，語語令老奸心死。吳用道：「員外旣然不肯，難道逼勒？只畱得員外身，畱不得員外心。只是衆兄弟難得員外到此，旣然不肯入夥，且請寨略住數日，却送還宅。」吳用只是一意，妙筆。盧俊義道：「頭領旣畱盧某不住，何不便放下山？英雄員外語語健旺，俗本盡訛。實恐家中老，不知這般消息。」吳用道：「這容易，先敎李固送車仗囘去，員外遲去幾日，却何妨？」寫吳用實是妙人。吳用便問李都管：「你的車仗貨物都有麼？」李固應道：「一些兒不少。」宋江叫取兩箇銀，把與李固。兩箇錢，打發當值的，那十箇車脚，共與他白銀十兩。衆人拜謝。盧俊義分付李固道：「我的苦，你都知。你囘家中說與娘，不要憂心。我若不死，可以囘來。」到底是英雄員外語。李固道：「頭領如此錯愛，主人多住兩月，但不妨。」李固又有李固心事。辭，便下忠義堂去。吳用隨卽起身說道：「員外寛心少坐，生發送李都管下山便來。」吳用一騎馬，却先到金沙灘等候。少刻，李固和兩箇當值的，并車仗頭口人伴，都下山來。吳用將引五百嘍囉圍在兩邊，坐在柳陰樹下，寫吳用實是妙人。便喚李固近前，說道：「你的主人，已和我們商議定，今坐第把交椅。此句非早定員外之座，正陰破宋江之心，蓋知宋江之深者，莫如吳用；吳用口中，並不以第一把予員外，則知宋江心中，久不以第一把予晁蓋也。此書處處故出宋江之惡，不爲少諱如此。此乃未曾上山時，預先寫下四句反詩在家裏壁上。四句卦歌，一用之以賺員外出門，再用之以排員外下水，三又用之使員外還家不得，奇絕。我敎你們知道：壁上十八箇字，每一句頭上出一箇字。自註一遍，奇絕。『蘆花灘上有扁舟』，頭上『蘆』字，奇絕。『俊傑黃昏獨自遊』，頭上『俊』字；奇絕。『義士手提尺劒』，頭上『義』字；奇絕。『反時須斬逆臣頭』，頭上『反』字。奇絕。⊙四句，後二句忽變，正妙，不必印板寫出三遍也。這四句詩包藏『盧俊義反』四字。奇絕。⊙宋江反詩，黃文炳逐句閒評；盧俊義反詩，吳用親口註釋，可謂各極其妙。今日上山，你們怎知？本待把你衆人殺，顯得我梁山泊行短。今日姑放你們囘去，便可布告京城，主人决不囘來！」不惟李固反噬，惟吳用亦實敎之。李固等只顧下拜。吳用敎把船送過渡口，一行人上路，奔囘北京。話分兩頭。不說李固等家。且說吳用囘到忠義堂上，再入筵席，各自默默飲酒，至夜而散。次日，次日。山寨裏再排筵會慶賀。盧俊義道：「感承衆頭領不殺。但盧某殺倒好罷休，不殺便是度日如年；今日告辭。」英雄員外，到底不作軟語。宋江道：「可不才，幸識員外。來日宋江體已一酌，對面論心一會，望勿推却。」過一日。又過一日。次日，宋江請；次日。次日，吳用請；次日。次日，公孫勝請。又次日。話休絮繁，十餘箇上㕔頭領，每日輪一箇做筵席。三十餘日可知。光陰荏苒，日月如流，早過一月有餘。過一月有餘。盧俊義性發，要告别。宋江道：「非是不畱員外，爭奈急急要囘；來日忠義堂上安排薄酒送行。」又來日。次日，宋江梯己送路。又來日。只衆領領都道：「俺哥哥敬員外十分，俺等衆人當敬員外十分！好話。偏我哥哥餞行便喫，磚兒何厚，瓦兒何薄！」妙妙。李逵在內叫道：「我受多少氣悶，直往北京請得你來，却不容我餞行去。我和你眉尾相結，性命相撲！」更妙更妙。吳學究笑道：「不曾這般請客的，我勸員外鑒你衆人薄意，再住幾時。」吳用只是一意，妙筆。更不覺過四五日。又過四五日。盧俊義堅意要行。只神機軍師朱武，將引一班頭領，直到忠義堂上，開話道：「我等雖是以次弟兄，曾與哥哥出氣力，偏我們酒中藏着毒藥？盧員外若是怪，不肯喫我們的，我自不妨，只怕兄弟們做出來，老不便！」又妙又妙。⊙㕔上㕔下，寫得參差蓬勃，聲音情狀都有。吳用起身便道：「你們都不要煩惱，我與你央及員外再住幾時，有何不可？嘗言道：『將酒勸人，本無惡意。』」吳用只是一意，妙筆。盧俊義抑衆人不過，只得住幾日。又幾日。前後却好五十日。總結一句，筆法老到。自離北京是五月的話，不覺在梁山泊早過兩箇多月。但金風淅淅，玉露泠泠，早是深秋時分。盧俊義一心要，對宋江訴說，宋江笑道：「這箇容易，來日金沙灘送行。」又來日。盧俊義喜。次日，還把舊時衣裳刀棒，送還員外，一行衆頭領都送下山。宋江把一盤金銀相送。又寫宋江銀子，處處網羅豪傑，獨不能網羅盧員外，妙絕。盧俊義笑道：「山寨之物，從何而來，盧某好受？罵得痛快。若無盤纒，如何囘去，盧某好却？又算得濶綽。但得度到北京，其餘是無用。」數語寫得進以禮，退以義，綽綽有餘，眞乃英雄員外。宋江等衆頭領直送過金沙灘，作别自囘，不在話下。不說宋江囘寨。只說盧俊義拽開脚歩，星夜奔波，行旬日，方到北京。日已薄暮，趕不入城，就在店中歇一夜。次日早晨，盧俊義離村店，飛奔入城，尚有一里多路，只一人，頭巾破碎，衣裳襤褸，看着盧俊義，伏地便哭。盧俊義擡眼看時，却是浪燕青，先出小乙，布筆甚好，亦恐員外歸家後，更揷不下也。便問：「乙，你怎地這般模樣？」燕青道：「這里不是說話處。」盧俊義轉過土墻側首，細問緣故。燕青說道：「自從主人去後，不過半月，李固囘來，對娘說：『主人順梁山泊宋江，坐第把交椅。』當時便去官司首告。他已和娘做一路，嗔怪燕青違抝，將一房家私，盡行封，趕出城外。更兼分付一應親戚相識：但有人安着燕青在家歇的，他便捨半箇家私，和他打官司。因此乙在城中安不得身，只得來城外求乞度日。乙非是飛不得别處去，得此一語，便令千伶百俐人，乃復求乞，更不遭駁。因深知主人必不落草，故此忍這殘喘，在這里候主人一面。只二十餘字，已抵一篇豫讓列傳矣。讀此語時，正值寒冬深更，燈昏酒盡，無可如何，因拍卓起立，浩歎一聲，開門視天，雲黑如磐也。若主人果自山泊裏來，可聽乙言語，再囘梁山泊去，别做箇商議。若入城中，必中圈套！」盧俊義喝道：「我的娘不是這般人，你這厮休來放屁！」燕青道：「主人腦後無眼，怎知就裏？主人平昔只顧打熬氣力，不親女色；倒補員外。娘舊日和李固原有私情，倒補娘子。今日推門相就，做夫妻，主人囘去，必遭毒手！」盧俊義怒，喝罵燕青道：「我家五代在北京住，誰不識得！量李固有幾顆頭，敢做恁般勾當！莫不是你做出歹來，今日到來反說！前囑付云：休去三瓦兩舍；此喝罵云：莫不倒來反說，皆寫員外失之燕青，而欲得之李固，皆文家反襯之法也。我到家中問出虛實，必不和你干休！」燕青痛哭，爬倒地下，拖住員外衣服。不惟小乙哭，我亦要哭，非哭員外，哭小乙也。盧俊義一脚踢倒燕青，踏歩便入城來。奔到城內，逕入家中，只主管都喫一驚。李固慌忙前來迎接，請到堂上，納頭便拜。盧俊義便問：「燕青安在？」李固答道：「主人且休問，端的一言難盡！辛苦風霜，待歇息定却說。」李固語與娘子語不差一字，寫兩人一路，絕倒。賈氏從屏風後哭將出來。盧俊義說道：「娘，且說燕乙怎地來？」賈氏道：「丈夫且休問，端的一言難盡！辛苦風霜，待歇息定却說。」娘子語與李固語不差一字，絕倒。盧俊義心中疑慮，定死要問燕青來歷。李固便道：「主人且請換衣服，拜祠堂，喫早膳，那時訴說不遲。」寫李固安排手脚，乃恰與出門時事，逐句相應，妙絕之筆。一邊安排飯食與盧員外喫。方纔舉筯，只聽得前門後門喊聲齊起，百箇做公的搶將入來，盧俊義驚得呆，就被做公的綁，一歩一棍，直打到畱守司來。其時梁中正在公㕔，左右兩行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箇，把盧俊義拏到當面。李固和賈氏跪在側邊。俗本作賈氏和李固，古本作李固和賈氏。夫賈氏和李固者，猶似以尊及卑，是二人之罪不見也；李固和賈氏者，彼固儼然如夫婦焉，然則李固之叛，與賈氏之淫，不言而自見也。先賈氏，則李固之罪不見；先李固，則賈氏之罪見，此書法也。㕔上梁中喝道：「你這厮是北京本處良民，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，坐第把交椅？如今倒來裏勾外連，要打北京！别又增出八字，便正李固之罪，明更非吳用之敎之也。⊙吳用之敎李固也，其計可謂毒甚矣，乃李固只增八字，而其毒遂更甚於吳用百倍。天下負恩之奴，眞有如此之奇兇者。今被擒來，有何理說？」盧俊義道：「人一時愚蠢，被梁山泊吳用，假做賣卜先生來家，口出訛言，煽惑良心，掇賺到梁山泊，軟監兩箇多月。今日幸得脫身家，並無歹意，望恩相明鏡。」梁中喝道：「如何說得過！你在梁山泊中，若不通情，如何住許多時？放着你的妻并李固告狀出首，怎地是虛？」李固道：看他寫李固道，賈氏道，一逓一口，儼然唱隨，讀之醜不可堪。「主人，旣到這里，招伏罷。家中壁上寫下藏頭反詩，便是老的證。不必多說。」賈氏道：「不是我們要害你，只怕你連累我。嘗言道：『一人造反，九族全誅！』」盧俊義跪在㕔下，叫起屈來。李固道：「主人不必叫屈。是眞難滅，是假易除。早早招，免致喫苦。」賈氏道：「丈夫，虛難入公門，實難以抵對。你若做出來，送我的性命。不奈有情皮肉，無情杖，你便招。只喫得有數的官司。」李固上下都使錢。張孔目上㕔稟道：「這箇頑皮賴骨，不打如何肯招！」梁中道：「說得是！」喝叫一聲：「打！」左右公人把盧俊義綑翻在地，不繇分說，打得皮開綻，鮮血迸流，昏暈去四次。盧俊義打熬不過，伏地歎道：「果然命中合當橫死！忽然捎帶算命，可謂隨筆成趣。我今屈招罷！」張孔目當下取招狀，討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釘，押去牢裏監禁。府前府後看的人都不忍。特下此語，以反襯受恩之奴，結髮之妻，不是浪筆。當日推入牢門，押到庭心內，跪在面前，獄炕上坐着。那箇兩院押牢節級，兼充行刑劊，姓蔡，名福，北京土居人氏，因他手段高強，人呼他鐵臂膊。𠊓?邊立着這箇嫡親兄弟押獄，生來愛帶一枝花，河北人順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慶。那人拄着一條水火棍，立在哥哥側邊。寫二蔡，便若一幅絕妙白描地獄變相。蔡福道：「你且把這箇死囚，帶在那一間牢裏，我家去走一遭便來。」蔡慶把盧俊義且帶去。蔡福起身，出離牢門來，只司前墻下轉過一箇人來，此下寫只見一人，又只見一人，令人眼光閃動，應接不及。手裏提着飯罐，滿面掛淚。只四字，活畫出屈原、申生、豫讓等一軰人。蔡福認得是浪燕青。李固之急於殺員外也，應書先遇李固可也；李固急於殺員外，而書先遇燕青，夫然後知燕青之忠事員外，加於嘗情萬萬也。蔡福問道：「燕乙哥，你做甚麼？」燕青跪在地下，眼淚如拋珠撒豆，告道：「節級哥哥！可憐的主人盧俊義員外，喫屈官司，無送飯的錢財！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飯，權與主人充饑！節級哥哥，怎地做箇方…」縮一便字，妙絕，不惟小乙說不完，雖讀者亦不忍讀完也。說不，氣早咽住，爬倒在地。眞是活畫，畫亦畫不出。讀之眞乃猪狗有心，皆當下淚。蔡福道：「我知此，你自去送飯把與他喫。」寫二蔡。燕青拜謝，自進牢裏去送飯。蔡福行過州橋來，只一箇博士，又只見一人。叫住唱喏道：「節級，有箇客人在人房內樓上，專等節級說話。」蔡福來到樓下看時，正是主管李固。俗本作却是，古本作正是。却是者，出自意外之辭也；正是者，不出所料之辭也。只一字，便寫盡叛奴之毒，公人之慣，古本之妙如此。各施禮罷，蔡福道：「主管有何敎？」李固道：「奸不厮瞞，俏不厮欺。人的都在節級肚裏。今夜晚間，只要光前絕後。只將絕字換過耀字，而光字亦都換却矣。換古之妙，至此方是出神入化。笑村學先生，取古人語抝曲改直，自稱絕調也。⊙吾生平所見筆舌之妙，無踰臨川清遠先生者。其牡丹亭傳奇杜麗娘入塾詩曰：酒是先生饌，女爲君子儒。上句以是字換過食字，而恰恰字異音同，已爲奇絕；至下句并不換一字，而化扳重爲風流，變聖經爲香口，眞乃千秋絕唱，一座盡傾也。⊙然猶未若吾友斵山先生之妙舌也，其他多不可舉，姑舉其一。一日會食蛤蜊，有較書在席，問客曰：不審何故，雀入大水化爲蛤。先生應口答曰：卿且莫理會此，我正未解卿家何故，雀入大蛤便化爲水耳。一座閧然大笑，乃至有翻酒失筯者。其靈唇妙舌，日有千言，言言倣此。蓋其心清如水，故物來畢炤，非他人之所得及也。無甚孝順，五十兩蒜條金在此，送與節級。㕔上官吏，人自去打點。」蔡福笑道：「你不正㕔戒石上，刻着『下民易虐，上蒼難欺？』你那瞞心昧己勾當，怕我不知！你占他家私，謀他老婆，如今把五十兩金與我，結果他性命，日後提刑官下馬，我喫不得這等官司！」李固道：「只是節級嫌少，人再添五十兩。」蔡福道：「李主管，你割猫兒尾，拌猫兒飯！北京有名恁地一箇盧員外，只值得這一百兩金？你若要我倒地，不是我詐你，只把五百兩金與我！」非不爲二蔡地，蓋行文欲險，不得不爾。李固便道：「金有在這里，便都送與節級，只要今夜完成此。」蔡福收金，藏在身邊，起身道：「明日早來扛屍。」李固拜謝，歡喜去。蔡福囘到家裏，却纔進門，只一人揭起蘆簾，跟將入來，叫一聲：「蔡節級相。」又只見一人。⊙接筆而來，疊墨而起，妙不可言。蔡福看時，但那一箇人生得十分標緻，且是打扮整齊：身穿鴉翅青圓領，腰繫羊指玉鬧粧，頭帶鵕䴊冠，足躡珍珠履。那人進得門，看着蔡福便拜。前二人讀之易知，此一人思之難解，奇絕妙絕。蔡福慌忙答禮：便問道：「官人高姓？有何敎？」那人道：「可借裏面說話。」蔡福便請入來一箇商議閤裏，閤名絕倒，不知商議何事？不出與官過贓，替人謀命耳。分賔坐下。那人開話道：「節級休要喫驚；開語令人喫驚。在下便是滄州橫海郡人氏，姓柴，名進，周皇帝嫡沠孫，綽號旋風的便是。此來用柴進者，何也？富莫富於盧員外，貴莫貴於柴王孫，富貴相襯，一也；高唐救出之後，至今未嘗立功，借此立功，二也。只因好義疎財，結識天下好，不幸犯罪，流落梁山泊。今奉宋公明哥哥將令，差遣前來，打聽盧員外消息。誰知被贓官梁中書。污吏，張孔目。淫婦賈氏。奸夫，李固。⊙四物以類相從，寫得好笑。通情陷害，監在死囚牢裏，一命懸絲，盡在足下之手。妙妙。不避生死，特來到宅告知：若是畱得盧員外性命在世，佛眼相看，不忘德；但有半米兒差錯，兵臨城下，將至濠邊，無賢無愚，無老無幼，打破城池，盡皆斬首！妙妙。久聞足下是箇仗義全忠的好，無物相送，今將一千兩黃金薄禮在此。倘若要捉柴進，就此便請繩索，誓不皺眉。」妙妙。蔡福聽罷，嚇得一身冷汗，半晌答應不得。柴進起身道：「好做，休要躊躇，便請一决。」又妙又妙。蔡福道：「且請壯士囘歩。人自有措置。」柴進便拜道：「旣蒙語諾，當報恩。」又妙又妙。出門喚箇從人，取出黃金，遞與蔡福，唱箇喏便走。又妙又妙。⊙以上三段，寫燕青是一樣，寫李固是一樣，寫柴進是一樣。外面從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，是一箇不會走的！百忙中忽作趣語，然非此傳正例也。蔡福得這箇消息，擺撥不下。思量半晌，囘到牢中，把上項的，却對兄弟說一遍。蔡慶道：「哥哥生平最會斷决，量這些，有何難哉？嘗言道：『殺人須血，救人須救徹。』旣然有一千兩金在此，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。寫二蔡。梁中、張孔目都是好利之徒，接賄賂，必然周全盧俊義性命。葫蘆提配將出去，救得救不得，自有他梁山泊好，此等語魯達不肯說，此七十二人之所以遜於三十六人也與？俺們幹的便完。」蔡福道：「兄弟這一論正合我意。你且把盧員外安頓好處，早晚把些好酒食將息他，傳箇消息與他。」蔡福、蔡慶兩箇議定，暗地裏把金買上告下，關節己定。次日，李固不動靜，前來蔡福家催併。蔡慶囘說：「我們正要下手結果他，中相公不肯，已叫人分付要畱他性命。你自去上面使用，囑付下來，我這里何難？」妙妙如聞。李固隨旣央人去上面使用。中間過錢人去囑托梁中道：「這是押獄節級的勾當，難道敎我下手？過一兩日，敎他自死。」妙妙如聞。兩下裏厮推。張孔目已得金，只管把文案拖延日期。蔡福就裏打關節，敎極早發落。張孔目將文案來稟，梁中道：「這如何决斷？」張孔目道：「吏看來，盧俊義雖有原告，却無實跡；雖是在梁山泊住許多時，這箇是扶同詿誤，難同眞犯。只宜脊杖四十，剌配千里。不知相公心下如何？」梁中道：「孔目得極明，正與下官相合。」笑殺。隨喚蔡福，牢中取出盧俊義來，就當㕔除長枷，讀招狀文案，决四十脊杖，換一具十斤鐵葉盤頭枷，就㕔前釘，便差董超、薛霸管押前去。直配沙門島。原來這董超、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，押解林冲去滄州，路上害不得林冲，囘來被高太尉尋剌配北京。梁中因他兩箇能幹，就畱在畱守司勾當。閒中忽補閒事，筆墨奇逸之甚。今日差他兩箇監押盧俊義。林冲者，山泊之始，盧俊義者，山泊之終，一始一終，都用董超、薛霸作關鎻，筆墨奇逸之甚。當下董超、薛霸領公文，帶盧員外，離州衙，把盧俊義監在使臣房裏，以下皆特地與林冲文相也。各自家收拾行李包裹，卽便起程。李固得知，只得叫苦。便叫人來請兩箇防送公人說話。董超、薛霸到得那里酒店內，李固接着，請閤兒裏坐下，一面鋪排酒食管待。杯酒罷，李固開言說道：「實不相瞞，盧員外是我讐家。千載受恩深處，必至於此，讀之使人寒心。今配去沙門島，路途遙遠，他沒一文，絕倒之語，爲守財虜寒心。敎你兩箇空費盤纒。急待囘來，得四箇月。我沒甚的相送，兩錠銀，權壓手。多只兩程，少無數里，就便的去處，結果他性命，揭取臉上金印，囘來表證，敎我知道，每人再送五十兩蒜條金與你。你們只動得一張文，畱守司房裏，我自理會。」董超、薛霸兩箇相視。董超道：「只怕行不得？」薛霸便道：「哥哥，這李官人，有名一箇好男，絕倒，世間月旦，大率如此矣。我便把件結識他，若有急難之處，要他炤管。」李固道：「我不是忘恩失義的人，足見高誼，絕倒殺人。慢慢地報答你兩箇。」董超、薛霸收銀，相别家，收拾包裹，連夜起身。盧俊義道：「人今日受刑，杖瘡作痛，容在明日上路罷！」薛霸罵道：「你便閉鳥嘴！老爺自晦氣，撞着你這窮神！沙門島往囘六千里有餘，費多少盤纒！你沒一文，敎我們如何布擺！」盧俊義訴道：「念人負屈含寃，上下看覻則箇！」董超罵道：「你這財主們，閒嘗一毛不拔。今日天開眼，報應得快！你不要怨悵，我們相幇你走。」盧俊義忍氣吞聲，只得走動。行出東門，董超、薛霸把衣包、雨傘，都掛在盧員外枷頭上，兩箇一路上做好做惡，管押行。㌦一路特地與林冲文一般，耐菴每每偏要如此。看看天色𠊓?晚，約行十四五里，前面一箇村鎭，尋覔客店安歇。當時哥引到後面房裏，安放包裹。薛霸說道：「老爺們苦殺，是箇公人，那里倒來伏侍罪人？你若要喫飯，快去燒火！」盧俊義只得帶着枷，來到厨下，問哥討箇草柴，縛做一塊，來竈前燒火。哥替他淘米做飯，洗刷碗盞。盧俊義是財主出身，這般却不會做，草柴火把濕，燒不着，一齊滅，甫能盡力一吹，被灰眯眼睛。寫得好極。董超喃喃呐呐地罵。做得飯熟，兩箇都盛去，盧俊義並不敢討喫。兩箇自喫一囘，剩下些殘湯冷飯，與盧俊義喫。薛霸不住聲罵一囘，喫晚飯，叫盧俊義去燒脚湯。等得湯滚，盧俊義方敢去房裏坐地。兩箇自洗脚，掇一盆百煎滚湯，賺盧俊義洗脚。與林冲文倒轉。方纔脫得草鞋，被薛霸扯兩條腿，納在滚湯裏，痛難禁。薛霸道：「老爺伏侍你，顚倒做嘴臉！」兩箇公人自去炕上睡，把一條鐵索，將盧員外鎻在房門背後，聲喚到四更，兩箇公人起來，叫哥做飯，自喫飽，收拾包裹要行。盧俊義看脚時，都是潦漿泡，點地不得。當日秋兩紛紛，路上滑，寫得好極。⊙自是斷腸聽不得，非干吹出斷腸聲，爲此秋雨作一註脚。盧俊義一歩一攧，薛霸拏起水火棍，攔腰便打，董超假意去勸，一路上埋寃叫苦。離村店，約行十餘里，到一座林。盧俊義道：「人其實走不動，可憐權歇一歇！」兩箇公人帶入林來，正是東方漸明，未有人行。薛霸道：「我兩箇起得早，好生因倦，欲要就林裏睡一睡，只怕你走。」盧俊義道：「人揷翅飛不去！」薛霸道：「莫要着你道兒，且等老爺縛一縛！」可謂與林冲傳一字不換矣，筆力之大如此。腰間解下麻索來，兜住盧俊義肚皮，去那松樹上只一勒，反拽過脚來，綁在樹上。縛法於林冲文爲加詳。薛霸對董超道：「哥，你去林外立着，若有人來撞着，咳嗽號。」董超道：「兄弟，放手快些箇。」薛霸道：「你放心去看着外面。」說罷，拏起水火棍，看着盧員外道：「你休怪我兩箇，你家主管李固，敎我們路上結果你。便到沙門島是死，不如及早打發！你到陰司地府，不要怨我們。明年今日是你週年！」盧俊義聽，淚如雨下，低頭受死。
薛霸兩隻手拏起水火棍，望着盧員外腦門上劈將下來。故作險筆，驚死讀者。董超在外面，只聽得一聲撲地響，只道完，慌忙走入來看時，盧員外依舊縛在樹上；奇之甚，妙之甚。薛霸倒仰卧在樹下，水火棍撇在一邊。奇之甚，妙之甚。董超道：「却作怪！莫不你使得力猛，倒喫一交？」又趣甚。用手扶時，那里扶得動，只薛霸口裏出血，心窩裏露出四寸長一枝箭桿，奇之甚，妙之甚。却待要叫，只東北角樹上，坐着一箇人。奇之甚，妙之甚。聽得叫聲「着！」撒手響處，董超𩓐?項上早中一箭，兩脚蹬空，撲地倒。奇之甚，妙之甚。那人托地從樹上跳將下來，拔出解腕尖刀，割繩斷索，劈碎盤頭枷，就樹邊抱住盧員外，放聲哭。盧俊義閃眼看時，認得是浪燕青，奇之甚，妙之甚。⊙一路偏要定得與林冲傳一樣，乃至不差一字，然後轉出燕青救主來，却與魯達救林冲，并無毫釐相犯，所謂不辭險道，務臻妙境也。叫道：「乙！莫不是魂魄和你相麼？」燕青道：「乙直從畱守司前，跟定這厮兩箇到此。不想這厮果然來這林裏下手。如今被乙兩弩箭結果，主人麼？」盧俊義道：「雖然你強救我性命，却射死這兩箇公人。這罪越添得重，待走那里去的是？」燕青道：「當初都是宋公明苦主人。今日不上梁山泊時，别無去處。」盧俊義道：「只是我杖瘡發作，脚皮破損，點地不得！」燕青道：「不宜遲，我背着主人去。」莫伶俐於小乙也，而此時此際，遂宛然李鐵牛身分者，至性所發，固當不謀而合也。⊙只六字，逐抵一篇陸秀夫、張世傑列傳。心慌手亂，便踢開兩箇死屍，帶着弓，揷腰刀，拏水火棍，背着盧俊義，一直望東便走。不到十數里，早馱不動，一箇村店，入到裏面，尋房安下。叫做飯來，權且充饑。兩箇暫時安歇。這里却說過往人看林裏射死兩箇公人在彼，近處社長報與里正得知，却來名府裏首告，隨卽差官下來簡驗，却是畱守司公人董超、薛霸。囘復梁中，着落名府緝捕觀察，限日期，要捉𠒋?身。做公的人都來看，「論這弩箭，眼得是浪燕青的。不宜遲！」一百做公的分頭去，一到處貼告示，說那兩箇模樣，曉諭遠近村房道店，市鎭人家，挨捕捉拏。却說盧俊義正在店房將息杖瘡，正走不動，只得在那里且住。店聽得有殺人公，無有一箇不說。畵他兩箇模樣，心疑，却走去告本處社長：「我店裏有兩箇人，好生脚叉，不知是不是。」社長轉報做公的去。却說燕青無下飯，拏弩，去近邊處尋幾箇蟲蟻喫，脫得妙絕，又無痕影。却待囘來，只聽得滿村裏發喊。燕青躱在樹林裏張時，看一百做公的，鎗刀圍匝，把盧俊義縛在車上，推將過去。燕青要搶出去救時，無軍器，只叫得苦。方脫一險，又成一險，奇峯怪壑，層見疊出，眞欲驚死天下人。尋思道：「若不去梁山泊報與宋公明得知，叫他來救，却不是我誤主人性命？」當時取路。行半夜，肚裏饑，身邊沒一文。走到一箇土岡上，藂藂雜雜，有些樹木，就林裏睡到天明，心中憂悶，只聽得樹枝上喜鵲咶咶噪噪，寫至此處，可謂筆慌墨促，急不得了矣；偏有餘力，作此奇波，才子洵非恒情可量耳。尋思道：「若是射得下來，村坊人家討些水煑爆得熟，得充饑。」只一喜鵲作波，却又寫出燕青絕技，又寫出燕青窮途，妙筆妙筆。走出林外，擡頭看時，那喜鵲朝着燕青噪。百忙中作閒筆，却畵出許多身分，上是聽得鵲噪，此方是走出來看也。燕青輕輕取出弩弓，暗暗問天買卦，望空祈禱，說道：「燕青只有這一枝箭！特寫燕青神技。若是救得主人性命，箭到，句。靈鵲墜空；若是主人命運合休，箭到，句。靈鵲飛去。」祝辭都妙。搭上箭，叫聲「如意，不要悞我！」聞此妙語，如見妙人。弩響處，正中喜鵲後尾，帶那枝箭，直飛下岡去。中鵲而鵲飛去，後知作者之意，固不在於得鵲也。燕青踏歩趕下岡去，不喜鵲，却兩箇人從前面走來：如此交卸過來，文字便無牽合之迹。不然，燕青恰下岡，而兩人恰上岡，天下容或有如是之巧事，而文家固必無如是之率筆也。前頭的，帶頂猪嘴頭巾，腦後兩箇金裹銀環，上穿香皂羅衫，腰繫銷金𦞂?膊，穿半膝軟襪麻鞋，提一條齊眉棍棒；奇哉，此何人斯？後面的，白范陽遮塵笠，褐攢線袖衫，腰繫緋紅纒袋，脚穿踢土皮鞋，背衣包，提條短棒，跨口腰刀。奇哉，又何人斯？這兩箇來的人，正和燕青打箇肩厮拍。燕青轉囘身看一看，尋思：「我正沒盤纒，何不兩拳打倒他兩箇，奪包裹，却好上梁山泊？」揣弩弓，抽身囘來。這兩箇低着頭只顧走。如畵。燕青趕上，把後面帶氊笠兒的後心一拳，撲地打倒。却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，却被那手起棒落，正中燕青左腿，打翻在地。後面那爬將起來，踏住燕青，掣出腰刀，劈面門便刴。又蹴出一險事，令人一驚未了，一驚又起，妙絕。燕青叫道：「好！我死不妨，可憐無人報信！」那便不下刀，收住手，提起燕青，問道：「你這厮報甚麼信？」燕青道：「你問我待怎地？」前面那把燕青手一拖，却露出手腕上花繡，慌忙問道：「你不是盧員外家甚麼浪燕青？」燕青自通姓名旣不可，那漢自曉姓名又不可，良工苦心，忽算到花繡上來，奇妙不可言。⊙一路寫燕青忠勇處，處處寫出妙人，可謂雕青剔綠之文矣。燕青想道：「左右是死，索性說，敎他捉去，和主人陰魂做一處！」便道：「我正是盧員外家浪燕青！」讀之甚似極曲折者，却不知其極逕直也。⊙此處固不逕直不得，若其逕直而又似曲折，則非他筆之所能耳。人說，一齊看一看，道：「早是不殺你，原來正是燕乙哥！你認得我兩箇麼？我是梁山泊頭領病關索楊雄，他便是拚命郎石秀。」用楊雄、石秀，亦從奸夫淫婦上映帶而來。楊雄道：「我兩箇今奉哥哥將今，差往北京，打聽盧員外消息。軍師與戴院長亦隨後下山，專候通報。」先伏一句。燕青聽得是楊雄、石秀，把上件都對兩箇說。楊雄道：「旣是如此說時，我和乙哥上山寨報知哥哥，别做箇道理。你可自去北京打聽消息，便來囘報。」只輕輕颺下一筆，其弱如絲，又豈料其後文，變作驚天動地耶！石秀道：「最好。」便取身邊燒餅乾肉與燕青喫，結射鵲一案。把包裹與燕青背，跟着楊雄，連夜上梁山泊來。宋江，燕青把上項細說遍。宋江驚，便會衆頭領商議良策。且說石秀只帶自己隨身衣服，來到北京城外，天色已晚，入不得城，就城外歇一宿，次日早飯罷，入得城來，但人人嗟嘆，箇箇情。奇文駭筆。石秀心疑，來到市心裏，問市戶人家時，只一箇老丈囘言道：「客人，你不知，我這北京有箇盧員外，等地財主，因被梁山泊賊人擄掠前去，逃得囘來，倒喫一塲屈官司，迭配去沙門島，不知怎地，路上壞兩箇公人。昨夜拏來，今日午時刻，解來這里市曹上斬他！客人可看一看。」石秀聽罷，兜頭一杓氷水，六日後斬宋江，已成險絕之筆；此更寫出當日斬盧俊義，令我讀至此處，不敢更望有轉筆處。⊙眞是嚇死人，才子之才如此。急走到市曹，却一箇酒樓，石秀便來酒樓上，臨街占箇閤兒坐下。酒保前來問道：「客官，還是請人，還是獨自酌杯？」急殺人時，偏有此消停之語，寫得如畵。石秀睜着怪眼道：「碗酒，塊肉，只顧賣來，問甚麼鳥！」酒保倒喫一驚，打兩角酒，切一盤牛肉將來，石秀碗塊，喫一囘。坐不多時，只聽得樓下街上熱鬧，嚇殺嚇殺，如之何？如之何？石秀便去樓牕外看時，先將樓牕挑逗一筆。只家家閉戶，舖舖關門。酒保上樓來道：「客官醉？樓下出人公！快算酒錢，别處去廻避！」石秀道：「我怕甚麼鳥！你快走下去，莫要地討老爺打！」酒保不敢做聲，下樓去。不多時，只聽得街上鑼鼓喧天價來。嚇，嚇殺，如之何？如之何？石秀在樓牕外看時，再將樓牕挑逗一句。十字路口，週廻圍住法塲，十數對刀棒劊，前排後擁，把盧俊義綁押到樓前跪下。鐵臂蔡福拏着法刀；一枝花蔡慶扶着枷梢，說道：寫二蔡。「盧員外，你自精細着。不是我弟兄兩箇救你不得，做拙。前面五聖堂裏，我己安排下你的坐位，你可以一塊去那里領受。」說罷，人叢裏一聲叫道：「午時刻到。」嚇，嚇殺，如之何？如之何？一邊開枷。嚇殺。蔡慶早拏住頭，嚇殺。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。嚇殺。當案孔目高聲讀罷犯繇牌。嚇殺。衆人齊和一聲。嚇殺，如之何？如之何？樓上石秀只就那一聲和裏，掣着腰刀在手，應聲叫：「梁山泊好全夥在此！」嚇殺人，樂殺人，奇殺人，妙殺人。蔡福、蔡慶撇盧員外，扯繩索先走。兼寫二蔡。石秀樓上跳將下來，手舉鋼刀，殺人似砍瓜切菜，走不迭的，殺翻十數箇。嚇殺樂殺，奇殺妙殺。一隻手拖住盧俊義，投南便走。原來這石秀不認得北京的路，只謂救出一箇，却是陷入兩箇，筆力之奇，如龍攪海，的的才子。更兼盧員外驚得呆，越走不動。梁中聽得報來，驚，便點帳前頭目，引人馬，分頭去把城門關上，差前後做公的合將攏來。隨你好英雄，怎出高城峻壘？正是：分開陸地無牙爪，飛上青天欠羽毛。畢竟盧員外同石秀當下怎地脫身，且聽下囘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