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他當日寫十隊誘軍，不分方面，只是一齊下去。至明日寫面誘軍，亦不分隊號，只是一齊擁起。雖一時紙上文勢有如山雨欲來，野火亂發之妙，然畢竟使讀者胸中茫不知其首尾乃在何處，亦殊悶悶。乃悶悶未幾，忽然西北閃出穆弘、穆春，正北閃出解珍、解寶，東北閃出王矮虎、一丈青。七隊雖戰苦雲㴱，隊已龍沒爪現，有七隊之不測，正顯隊之出奇；有隊之分明，轉顯七隊之神變。不寧惟是而已，於鳴金收軍、各請功賞之後，陡然閃出劉唐、杜遷一隊來。嗚呼！前乎此者有戰矣，後乎此者有戰矣。其法，或先整後變，或先滅後明。奇固莫奇於今日之通篇不得分明，至拖尾忽然一閃、一閃、一閃，閃之後，已作隔尾，忽然兩人一閃。
當日寫某某是十隊，某某是放砲，某某是號帶，調撥已定。至明日，忽然寫十隊，忽然寫放砲，忽然寫號帶。於是讀者正讀十隊，忽然是放砲；正讀放砲，忽然是十隊；正讀十隊，忽然是號帶；正讀號帶，忽然是放砲。遂令紙上一時亦復岌岌搖動，不能不令讀者目眩耳聾，而殊不知作者正自心閒手緩。異哉，技至此乎！
吾讀呼延愛馬之文，而不覺垂淚浩歎。何？夫呼延愛馬，則非其出自殊恩，亦非其神駿可惜，非其藉此恢復。夫天下之感，莫深於同患難；而人生之情，莫重於周旋久。蓋同患難，則曾有生死一處之許；而周旋久，則眞有性情如一之誼。是何論親之與疏，是何論人之與畜，是何論有情之與無情！吾有一蒼頭，自幼在鄉塾，便相隨不捨。雖天下之騃，無有更甚於此蒼頭者，然天下之愛吾，則無有更過於此蒼頭者，而不虞其死。吾友有一蒼頭，自與吾交往還，便與之風晨雨夜，同行共住，雖天下之騃，無有更甚於此蒼頭者，然天下之知吾，則無有更過於此蒼頭者，而不虞其去。吾有一玉鈎，其質青黑，製作朴略，天下之弄物，無有更賤於此鈎者。自周歲時，吾先王母繫吾帶上，無日不在帶上，猶五官之第六，十指之一枝。無端渡河墜於中流，至今如缺一官，如隳一指。然是者，猶有其物。吾數歲時，在鄉塾中臨窓誦，每至薄暮，完日落，窓光蒼然，如是者幾年如一日。吾至今暮窓欲暗，猶疑身在舊塾。夫學道之人，則何感何情之與有，然而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者，則吾得而知之矣。吾蓋深惡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，無不有之，故特於呼延愛馬，表而出之。
話說晁蓋、宋江、吳用、公孫勝，與衆頭領就聚義㕔，啟請徐寧敎鈎鎌鎗法。衆人看徐寜時，果是一表好人物，六尺五六長身體，團團的一箇白臉，牙細黑髭髯，十分腰圍膀闊。就衆人眼中看出。選軍已罷，便下聚義㕔來，拿起一把鈎鎌鎗，自使一囘。衆人喝采。徐寧便敎衆軍道：「但凡馬上使這般軍器，就腰胯裏做歩上來，上中七路，鈎四撥，一搠一分，共使九箇變法。此一段，是鈎鎌變法，是賔。若是歩行使這鈎鎌鎗，亦最得用。先使人歩四撥，蕩開門戶，十歩一變，十六歩轉身。分鈎鎌搠繳十四歩，挪上攢下，鈎東撥西。十六歩，渾身蓋護，奪硬鬭強。此是『鈎鎌鎗正法』。」此一段，是鈎鎌正法，是主。有詩訣證：
四撥鈎通七路，共分九變合神機。十四歩挪前後，一十六翻轉圍。以詩訣總結上二段。⊙竟似考工記文字。
徐寜將正法一路路敷演，敎衆頭領看。衆軍徐寧使鈎鎌鎗，都喜歡。就當日始，將選揀精銳壯徤之人曉夜習學。敎歩軍藏林伏艸，鈎蹄拽腿，下面路暗法。又補一句。不到半月之間，敎成山寨五七百人。宋江并衆頭領看喜，准破敵。却說呼延灼自從折彭玘、凌振，每日只把馬軍來水邊搦戰。山寨中只敎水軍頭領牢守各處灘頭，水底釘暗樁。呼延灼雖是在山西山北兩路山哨，决不能彀到山寨邊。梁山泊却叫凌振製造諸般水砲，尅日定時，下山對敵。學使鈎鎌鎗軍士已都成熟。宋江道：本是徐寜訓練，吳用調撥，乃反大書宋江者，此篇抗拒王師，罪在不赦，特書盡出宋江之謀，所以㴱著其惡也。「不才淺，未知合衆位心意否？」吳用便道：「願聞其略。」宋江道：「明日竝不用一騎馬軍，衆頭領都是歩戰。是。孫、吳兵法却利於山林沮澤。今將歩軍下山，分作十隊誘敵。是。但軍馬衝掩將來，都望蘆葦荊棘林中亂走。却先把鈎鎌鎗軍士埋伏在彼，是。每十箇會使鈎鎌鎗的，間着十箇撓鈎手，是。但馬到，一攪鈎翻，便把撓鈎搭將入去捉。平川窄路，如此埋伏。此法如何？」吳學究道：本是吳用調撥，此反書作吳用答，是春秋筆法。「正應如此藏兵捉將。」徐寧道：本是徐寧訓練，此反書作徐寧答，是春秋筆法。「鈎鎌鎗并撓鈎，正是此法。」宋江當日分撥十隊歩軍人馬。劉唐、杜遷引一隊，一。穆弘、穆春引一隊，二。楊雄、陶宗旺引一隊，三。朱仝、鄧飛引一隊，四。解珎、解寶引一隊，五。鄒淵、鄒閏引一隊，六。一丈青、王矮虎引一隊，七。薛永、馬麟引一隊，八。燕順、鄭天壽引一隊，九。楊林、李雲引一隊，十。這十隊歩軍，先行下山誘引敵軍。再差李俊、張橫、張順、阮、童威、童猛、孟康九箇水軍頭領，乘駕戰船接應。十一。再叫花榮、秦明、李應、柴進、孫立、歐鵬六箇頭領，乘馬引軍，只在山邊搦戰，十二。凌振、杜興專放號砲。十三。却叫徐寜、湯隆總行招引使鈎鎌鎗軍士。十四。中軍宋江、吳用、公孫勝，戴宗、呂方、郭盛總制軍馬指揮號令。十五。其餘頭領俱各守寨。十六。宋江分撥已定。是夜更，先載使鈎鎌鎗軍士過渡，四面去分頭埋伏已定。寫得明畫之極。四更，却渡十隊歩軍過去。明畫之極。凌振、杜興載過風火砲架，上高埠去處豎起砲架，閣上火砲。明畫之極。徐寜、湯隆各執號帶渡水。明畫之極。⊙此處寫得明畫，以後便縱橫滅沒，不復知其首尾何處，又是一樣章法。平明時分，宋江守中軍人馬，隔水擂鼓呐喊搖旗。論調撥，則中軍乃居最後；論挑戰，則中軍獨居最先，又是一樣章法。⊙極似先用中軍，却獨不用中軍，奇絕。呼延灼正在中軍帳內，聽得探報知，傳令便差先鋒韓滔先來出哨，隨卽鎖上連環甲馬。呼延灼全身披掛，騎踢雪鳥騅馬，仗着雙鞭，驅軍馬，殺逩梁山泊來。隔水望宋江引着許多人馬，奇景如畵。呼延灼敎擺開馬軍。先鋒韓滔來與呼延灼商議道：「正南上一隊歩軍，不知多少的。」呼延灼道：「休問他多少，只顧把連環馬衝將去！」韓滔引着五百馬軍，飛哨出去，東南上一隊軍兵起來。却欲分兵去哨，只西南上擁起一隊旗號，招颭呐喊。韓滔再引軍囘來，對呼延灼道：「南邊隊賊兵，都是梁山泊旗號。」呼延灼道：「這厮許多時不出來厮殺，必有計策。」第一段，南方三隊，逐隊寫出。說猶未，只聽得北邊一聲砲響，叙十隊誘軍，就便間入砲聲，離奇錯落，筆力奇絕。⊙十隊擁起之時，卽施放號砲之時，旣不可单叙十隊，又叙放砲；又不可叙畢十隊，方叙放砲。得此奇橫之筆，一齊夾襍寫出，令人耳目震動。呼延灼罵道：「這砲必是凌振從賊，敎他施放！」寫出懊惱，令人失笑。衆人平南一望，只北邊擁起隊旗號。第二段，北方三隊，一句寫出。呼延灼對韓滔道：「此必是賊人奸計！我和你把人馬分兩路：我去殺北邊人馬，你去殺南邊人馬。」正欲分兵之際，只西邊是四隊人馬起來，第三段，西方四隊，亦一句寫出。呼延灼心慌。聽得正北上連珠砲響，一帶直接到土坡上。那一箇母砲週廻，接着四十九箇砲，名「母砲」，響處風威作。又極寫砲聲，紙上皆岌岌震動。⊙離奇錯落，筆力奇絕。⊙十隊旣是誘軍，便寫不出聲勢，却借放砲寫出十隊聲勢來，妙筆。呼延灼軍兵不戰自亂，急和韓滔各引馬歩軍兵，四下衝突。這十隊歩軍，東趕東走，西趕西走。此十三字，是敘徐寜、湯隆號帶之功，非敘十隊也。⊙看他寫得誘敵者、放砲者、招引者，人人用命，色色精神，妙絕。呼延灼看怒，引兵望北衝將來。望北第一段。宋江軍兵盡投蘆葦中亂走。呼延灼驅連環馬，捲地而來，那甲馬一齊跑發，收勒不住，盡望敗葦折蘆之中，枯艸荒林之內跑去。又算註，又算畵，註得明，畵得活。只聽裏面胡哨響處，鈎鎌鎗一齊舉手，先鈎倒兩邊馬脚，中間的甲馬便自咆哮起來。又算註，又算畵，註得明，畵得活。那撓鈎手軍士一齊搭住，蘆葦中只顧縛人。呼延灼中鈎鎌鎗計，便勒馬囘南邊去趕韓滔。望南第二段。背後風火砲當頭打將下來。又忽寫砲，離奇錯落，筆力奇絕。這邊那邊，漫山遍野，都是歩軍追趕着。韓滔、呼延灼部領的連環甲馬，亂滾滾都攧入荒艸蘆葦之中，盡被捉。人情知中計策，縱馬去四面跟尋馬軍，奪路奔走時，更兼那幾條路上麻林般擺着梁山泊旗號，不敢投那幾條路走，一直便望西北上來。望西第三段。行不到五六里路，早擁出一隊強人，當先兩箇好攔路，一箇是沒遮攔穆弘，一箇是遮攔穆春。前敘十隊，不分方面，只是一齊下去，至此忽然在三面閃出六箇人來，不必盡見，不必盡不見，政如怒龍行雨，見其一爪兩爪也。㌦十隊伏軍，忽然閃出三段，絕妙章法。撚兩條朴刀，喝道：「敗將休走！」呼延灼忿怒，舞起雙鞭，縱馬直取穆弘、穆春。略鬭四五合，穆春便走。畵出誘敵。呼延灼只怕中計，不來追趕，不趕妙。望正北路而走。仍望正北第四段。山坡下轉出一隊強人。當先兩箇好攔路，一箇是兩頭蛇解珎，一箇雙尾蠍解寶。又閃出兩箇。各挺鋼叉，直逩前來。呼延灼舞起雙鞭，來戰兩箇。鬭不到五七合，解珍、解寶㧞歩便走。畵出誘敵。⊙兩隊如此，餘隊可知。呼延灼趕不過半里多路，試趕又妙。⊙兩段，一段寫不趕，一段寫趕，法變。兩邊鑽出十四把鈎鎌鎗，着地捲將來。畵出無處不是鈎鎌鎗，離奇錯落，筆力奇絕。呼延灼無心戀戰，撥轉馬頭，望東北上路便走，望東北第五段。撞着王矮虎、一丈青，夫妻人又閃出兩箇。截住去路。呼延灼路徑不平，四下兼有荊棘遮攔，拍馬舞鞭，殺開路直衝過去。變一句。⊙要變一句，便徑變一句，是耐菴筋節處。王矮虎、一丈青趕一直趕不上，趕字亦翻用轉來，奇筆妙筆。呼延灼自投東北上去，水竆雲盡處，忽畱此一線，妙筆。殺得敗虧輸，雨零星亂。宋江鳴金收軍囘山，各請功賞。千連環甲馬，有停半被鈎鎌鎗撥倒，損馬蹄，剝去皮甲，把來做菜馬。字法奇絕。停多好馬，牽上山去喂養，作坐馬。開註連環甲馬下落，爲前篇結案。帶甲軍士都被生擒上山。又開註甲軍下落。五千歩軍，被面圍得緊急，有望中軍躱的，都被鈎鎌鎗拖翻捉；望水邊迯命的，盡被水軍頭領圍褁上船去，拽過灘頭，拘捉上山。又開註歩軍下落。先前被拿去的馬匹并捉去軍士，盡行復奪囘寨。要足。把呼延灼寨柵盡數拆來，水邊泊內，搭蓋寨。再造兩處做眼酒店房屋等項，仍前着孫新、顧嫂、石勇、時遷兩處開店。陡揷閒事，以文爲戲。劉唐、杜遷拿得韓滔，挽轉第一隊。⊙上文閃出六箇人，此處又閃出六箇人，滅沒撑砑，極筆墨之變事。把來綁縛，解到山寨。宋江，親解其縛，請上㕔來，以禮陪話，相待筵宴，令彭玘、凌振說他入夥。說之之辭，則又是只待招安、安民報國等句也。而總謂之說，蓋不聽其久假不歸也。韓滔是七十煞之數，自然意氣相投，就梁山泊做頭領。宋江便敎修，使人往陳州，搬取韓滔老，來山寨中完聚。瞥然與前卷凌振、彭玘、徐寧等句，作一合相，如孤飛之鴈，遙逐前行，妙筆妙筆。宋江喜得破連環馬，得許多軍馬衣甲盔刀，每日做筵席慶喜，仍舊調撥各路守把，隄防官兵，不在話下。却說呼延灼折許多官軍人馬，不敢囘京，獨自一箇，騎着那匹踢雪烏騅馬，自此以下，以踢雪烏騅生波作折，另是一樣章法。把衣甲拴在馬上，活畵出逃敗將官來。於路逃難，却無盤纒，解下束腰金帶，賣來盤纒。活畵出逃敗將官來。在路尋思道：「不想今日閃得我如此！却是去投誰好？」猛然想起：「青州慕容知府，我亦猛然想起。舊與我有一面相識，何不去那里投逩他？却打慕容貴妃的關節，閒中一筆，早爲慕容正罪。⊙非寫呼延將軍要關節，正表慕容知府有關節也。那時再引軍來報讐未遲！」在路行日，當晚饑渴，路𠊓?一箇村酒店，呼延灼下馬，把馬拴在門前樹上，呼延將軍有敗逃饑渴之時，御賜名馬有拴在野樹之時，人生失意，眞嘗事耳。入來店內，把鞭放在卓上，都從馬上寫，細妙之極。坐下，叫酒保取酒肉來喫。酒保道：「人這里只賣酒。要肉時，村裏却纔殺羊。若要，人去囘買。」呼延灼把腰裏料袋解下來，取出些金帶倒換的碎銀兩，把與酒保道：「你可囘一脚羊肉與我煑，就對付艸料，喂養我這匹馬。一路都從馬上着筆，細妙之極。今夜只就你這里宿一宵，明日自投青州府裏去。」酒保道：「官人，此間宿不妨，只是沒好牀帳。」呼延灼道：「我是出軍的人，但有歇處便罷。」出色寫村店，亦出色寫失意人。酒保拿銀，自去買羊肉。呼延灼把馬背上梢的衣甲取將下來，鬆肚帶，我嘗言美人愛青鏡，名士愛古硯，大將愛良馬，此處又一寫出。坐在門前。等半晌，只酒保提一脚羊肉來。呼延灼便叫煑，囘觔麵來打餅，打兩角酒來。酒保一面煑肉打餅，一面燒脚湯與呼延灼洗脚，逃敗人無可形容，忽然寫出洗脚二字，情事如畵。便把馬牽放屋後屋下。一路都從馬上着意。酒保一面切艸煑料，呼延灼先討熱酒喫一囘。少刻肉熟，呼延灼叫酒保與他些酒肉喫，分付道：「我是朝廷軍官，因收捕梁山泊失利，待往青州投慕容知府。你好生與我喂養這匹馬，是今上御賜的，名『踢雪烏騅馬』。上文寫大軍覆沒之後，更無一物可恃，只愛念得此一匹馬。此文寫大軍覆沒之後，更無一長可說，只誇示得此一匹馬。人至失意時，眞是活活如此。名士下弟歸來，向所親吟其射策，亦猶是也。明日我重重賞你。」酒保道：「感承相公。却有一件敎相公得知：離此間不遠有座山，喚做桃花山。陡然廻合。山上有一夥強人，頭的是打虎將李忠，第箇是霸王周通。聚集着五七百嘍囉，打家劫舍，時嘗來攪惱村坊。官司累次着仰捕盜官軍來，收捕他不得。相公夜間須用心醒睡。」呼延灼說道：「我有萬夫不當之勇，便道那厮們全夥都來，待怎生！只與我好生喂養這匹馬。」别事都不經心，勤勤只囑此馬，不惟章法應爾，亦寫將軍之與戰馬，眞有死生知己之感也。喫一囘酒肉餅。酒保就店裏打一鋪，畵出村店。安排呼延灼睡。一者呼延灼連日心悶，乃多幾杯酒，就和衣而臥。便於下文。一覺直睡到更方醒，只聽得屋後酒保在那里叫屈起來。呼延灼聽得，連忙跳將起來，提雙鞭，只四字，寫出英雄無用武之地來，可發一笑。走去屋後問道：「你如何叫屈？」酒保道：「人起來上艸，只籬笆推翻，被人將相公的馬偷將去！前篇寫偷甲，此篇寫偷馬，章法對而不對，不對而對，奇妙之極。遠遠地望四里火把尚明，一定是那里去！」呼延灼道：「那里却是何處？」酒保道：「眼那條路上，正是桃花山嘍囉偷得去！」呼延灼喫一驚，便叫酒保引路，就田堘上趕里。火把看看不，正不知投那里去。呼延灼說道：「若無御賜的馬，却怎的是好！」不惜連環三千，却痛御賜一匹者，衆材易集，名士難求也。荀粲佳人難再得之歎，亦此意也。酒保道：「相公明日須去州裏告，差官軍來勦捕，方纔能彀奪囘這匹馬。」呼延灼悶悶不已，坐到天明，叫酒保挑衣甲，逕投青州。第一節，先賜一匹馬，第二節，布出無數馬，第三節，葬送無數馬，第四節，并失一匹馬，章法妙絕奇絕。⊙昨日畵出一幅逃敗將官，畵得好笑；今日又畵出一幅逃敗將官，一發畵得好笑。來到城裏時，天色已晚，且在客店裏歇一夜；次日天曉，逕到府堂堦下，叅拜慕容知府。知府驚，問道：「聞知將軍收捕梁山泊艸宼，如何却到此間？」呼延灼只得把上項訴說一遍。慕容知府聽道：「雖是將軍折許多人馬，此非慢功之罪，中賊人奸計，亦無奈何。下官所轄地面，多被艸宼㑴害。將軍到此，可先掃清桃花山，奪取那匹御賜的馬。緊抱題目，妙筆。却連那龍山、白虎山又陡然廻合出二處來。兩處強人，一發勦捕時，下官自當一力保奏，再敎將軍引兵復讐，如何？」呼延灼再拜道：「㴱謝恩相主監。若䝉如此，誓當效死報德！」慕容知府敎請呼延灼去客房裏暫歇，一面更衣宿食。那挑甲酒保，自叫他囘去。前篇有偷甲好漢，此篇又有挑甲酒保，妙妙。一住日，呼延灼急欲要這匹御賜馬，緊提題目，妙筆。來稟覆知府，便敎點軍。慕容知府便點馬歩軍千，借與呼延灼，與一匹青騌馬。又引出一匹馬來。呼延灼謝恩相，披掛上馬，帶領軍兵，前來奪馬，逕往桃花山進發。且說桃花山上打虎將李忠，與霸王周通，自得這匹踢雪烏騅馬，每日在山上慶喜飲酒。可見名士所至，望風而靡。當日有伏路嘍囉報道：「青州軍馬來！」霸王周通起身道：「哥哥守寨，兄弟去退官軍。」便點起一百嘍囉，綽鎗上馬，下山來迎敵官軍。却說呼延灼引起千兵馬，來到山前，擺開陣勢。呼延灼出馬，厲聲高叫：「強賊蚤來受縛！」霸王周通將嘍囉一字擺開，便挺鎗出馬。呼延灼，便縱馬向前來戰。周通躍馬來迎。馬相交，鬭不到六七合，周通氣力不加，撥轉馬頭，往山上便走。呼延灼趕一直，怕有計策，急下山來扎住寨柵，等候再戰。却說周通囘寨，李忠，訴說：「呼延灼武藝高強，遮攔不住，只得且退上山。倘或趕到寨前來，如之奈何！」李忠道：「我筭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㴱在彼，多有人伴。更兼有箇甚麼青面獸楊志，新有箇行者武松，都有萬夫不當之勇。不如寫一封，使嘍囉去那里求救。如此挽合，如扳弶弩。若解得危難，𢬵?得投托寨，月終納他些進奉好。」特避便歸水泊一句也。周通道：「弟多知他那里豪傑。只恐那和尚記當初之，輕輕四字，提動無數。不肯來救。」李忠笑道：「不然，是箇直性的人，使人到彼，必然親引軍來救我。」能知魯達，此其所以爲李忠也。俗本略增數字，便不復成語。周通道：「哥哥說得是。」就寫一封，差兩箇的嘍囉，從後山滚將下去，妙絕妙絕，數十卷前絕倒之事，此處忽然以閒筆又畵出來。⊙俗本作踅將下去，驟讀之，亦殊不覺其失。及見古本乃是滚字，方歎一言之訛，相去無算也。取路投龍山來。行兩日，蚤到山下，那里嘍囉問細來情。且說寶珠寺裏，殿上坐着箇頭領：首是花和尚魯智㴱，第是青面獸楊志，第是行者郎武松。前面山門下，坐着四箇頭領：一徊是金眼彪施恩，一齊出現，眞挽弶弩。原是孟州牢城施管營的兒，因武松殺張都監一家人口，官司着落他家追捉兇身，以此連夜挈家迯走在江湖上，後來父母俱亡，打聽得武松在龍山，連夜投逩入夥；補血濺鴛鴦一篇尾。一箇是操刀鬼曹正，一齊出現。原是同魯智㴱、楊志奪取寶珠寺，殺鄧龍，後來入夥。補雙奪珠寺一篇尾。一箇是菜園張青，一箇是母夜叉孫娘，夫妻兩箇，一齊出現。原是孟州道十字坡賣人肉鏝頭的，因魯智㴱、武松連連寄招他，亦來投逩入夥。補人肉饅頭一篇尾。曹正聽得說桃花山有，先來問詳細，直上殿去，稟復箇頭領知道。智㴱道：「洒家當初離五臺山時，到一箇桃花村投宿，好生打那撮烏一頓。那厮却認得洒家，倒請上山去喫一日酒，凡敘舊事，正以約略爲妙耳。俗本止增一二字，便令太詳，不復可讀。⊙略於敘舊，詳於敘偷，寫出妙人。結識洒家兄，却便畱俺做箇寨主。俺這厮們慳吝，被俺偷若干金銀酒器撒開他。眞是青天白日心事，烈風雷雨弗迷者也。如今却來求救，且放那嘍囉上關來，看他說甚麼。」曹正去不多時，把那嘍囉引到殿下，唱喏，說道：「青州慕容知府，近日收得箇征進梁山泊失利的雙鞭呼延灼。如今慕容知府先敎掃蕩俺這里桃花山、龍山、白虎山，幾座山寨，却借軍與他收捕梁山泊復讐。俺的頭領今欲啟請頭領將軍下山相救。明朝無時，情願來納進奉。」楊志道：「俺們各守山寨，保護山頭，本不去救應的是。洒家一者怕壞江湖上豪傑，者恐那厮得桃花山，便覻洒家這里。可畱下張青、孫娘、施恩、曹正看守寨柵，俺箇親自走一遭。」隨卽點起五百嘍囉，六十餘騎軍馬。各帶衣甲軍器，逕往桃花山來。却說李忠知龍山消息，自引百嘍囉下山策應。呼延灼聞知，急領所部軍馬，攔路列陣，舞鞭出馬，來與李忠相持。原來李忠祖貫濠州定遠人氏，家中祖傳，靠使鎗棒生。人他身材壯徤，因此呼他做打虎將。前文所略，至此始出。當時下山來與呼延灼交戰，却如何敵得呼延灼過，鬭十合之上，不是頭，撥開軍器便走。呼延灼他本低微，縱馬趕上山來。霸王周通正在半山裏看，便飛下鵞卵石來。呼延灼慌忙囘馬下山來，只官軍迭頭呐喊。呼延灼便問道：「何呐喊？」後軍答道：「遠望一彪軍馬飛逩而來！」呼延灼聽，便來後軍隊裏看時。塵頭起處，當頭一箇胖和尚，騎一匹白馬，正是花和尚魯智㴱，在馬上喝道：「那箇是梁山泊殺敗的撮鳥，敢來俺這里唬嚇人！」收捕盜賊，名之爲唬嚇人，絕倒。呼延灼道：「先殺你這箇禿驢，豁我心中怒氣！」魯智㴱輪動鐵禪仗，呼延灼舞起雙鞭，馬相交，兩邊呐喊。鬭至四五十合，不分勝敗。呼延灼暗暗喝采道：章法。「這箇和尚倒恁地得！」又惡知其初之非和尚耶？兩邊鳴金，各自收軍暫歇。呼延灼少停，却耐不得，再縱馬出陣，又活畵出呼延，又急轉出楊志，妙筆。叫：「賊和尚！再出來與你定箇輸贏，箇勝敗！」魯智深却待正要出馬，楊志叫道：「哥少歇，看洒家去捉這厮！」舞刀出馬，來與呼延灼交鋒。兩箇鬭到四五十合，不分勝敗。呼延灼暗暗喝采道：章法。「怎的那里走出這兩箇來！恁地得！不是綠林中手段！」又惡知其無可奈何，始入綠林耶？⊙借呼延口中一哭。楊志呼延灼武藝高強，賣箇破綻，撥囘馬，跑囘本陣。呼延灼勒轉馬頭，不來追趕。城邊各自收軍。魯智㴱便和楊志商議道：「俺們初到此處，不宜逼近下寨。且退十里，明日却再來厮殺。」輕輕一折，折出奇景，讀下咥然一笑。帶領嘍囉，自過附近山岡下寨去。却說呼延灼在帳中納悶，心內想道：「指望到此勢如破竹，便拿這夥草宼，怎知却逢着這般對手！我直如此命薄！」正沒擺布處，只慕容知府使人喚道：「叫將軍且領兵囘來保守城中。今有白虎山強入孔明、孔亮，白虎山換一法出。引人馬來青州劫牢。怕府庫有失，特令來請將軍囘城守。」呼延灼聽，就這機會，帶領軍馬，連夜囘青州去。作一不了局，妙。次日，魯智㴱和楊志、武松引嘍囉搖旗呐喊，直到山下來看時，一箇軍馬無，倒喫一驚。閒處蹙出奇景，令文字不寂寞。山上李忠、周通，引人下來，拜請位頭領上到山寨裏，殺羊宰馬，筵席相待，一面使人下山探聽前路消息。且說呼延灼引軍囘到城下，却一彪軍馬，正來到城邊。頭的乃是白虎山下孔太公兒毛頭星孔明、獨火星孔亮。如挽強弩。兩箇因和本鄉一箇財主爭競，把他一門良賤盡都殺，聚集起五七百人，占住白虎山，打家刼舍。亦補醉打孔亮一篇尾。因青州城裏有他的叔叔孔賓，被慕容知府捉下，監在牢裏，孔明、孔亮特地點起山寨嘍囉，來打青州，要救叔叔出去。撮起一事，令文字成貫。正迎着呼延灼軍馬，兩邊擁着，敵住厮殺。呼延灼便出馬到陣前。慕容知在城樓上觀看，孔明當先挺鎗出馬，直取呼延灼。兩馬相交，鬭到十餘合，呼延灼要在知府跟前顯本，值孔明武藝低微，是宋江高弟也，閒中忽置一貶，以表宋江之百無一長，只是一片權詐也。⊙如此寫宋江，眞是皮裏秋陽矣。只辦得架隔遮攔。鬭到間深裏，呼延灼就馬上把孔明活捉去，孔亮只得引嘍囉便走。慕容知府在敵樓上指着，叫呼延灼引兵去趕，官兵一俺，活捉得百十餘人。孔亮敗，四散逩走，至晚尋箇古廟安歇。却說呼延灼活捉得孔明，解入城中，來慕容知府。知府喜，叫把孔明枷釘下牢裏，和孔賓一處監收。一面賞勞軍，一面管待呼延灼，問桃花山消息。呼延灼道：「本待是甕中捉鼈，手到拿來，無端被一夥強人前來救應。數內一箇和尚，一箇青臉，次交鋒，各無勝敗。這箇武藝不比尋嘗，不是綠林中手段。因此未曾拿得。」慕容知府道：「這箇和尚便是延安府老种經略帳前軍官提轄魯達，如此人物，止令做提轄已不可，况并不容做提轄。今次落髪僧，喚做花和尚魯智㴱。這一箇青臉，亦是東京殿帥府制使官，喚做青面獸楊志。如此人物，止令做制使已不可，况并不令做制使！再有一箇行者，喚做武松，原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。如此人物，止令做都頭已不可，况并不容做都頭！⊙三句不是重出之文，正與呼延喝采相對，所謂借太守口中一哭也。這箇占住龍山，打家刼舍，累次拒敵官軍，殺五箇捕盜官，直至如今，未曾捉得！」呼延灼道：「我這厮們武藝精熟，原是楊制使、魯提轄，眞名不虛傳！上呼延只讚魯、楊，知府却并及武二，此知府自說三箇，呼延却只歎二人，筆下分寸都出。⊙旣已這厮，則應削其官矣，仍稱之爲制使、提轄者，所以㴱許楊志、魯達之爲邊庭有用之才，不得已而至于綠林，而非其自爲綠林也。借呼延口中一哭，令千載讀之，人人彈淚。恩相放心，呼延灼今日在此，少不得一箇箇活捉解官！」知府喜，設筵管待己，且請客房內歇，不在話下。却說孔亮引敗殘人馬，正行之間，猛可裏樹林中撞出一彪人馬，當先一籌好，便是行者武松。如此牽合，力挽弶弩。⊙前用魯、楊鬭呼延，此用武松遇孔亮，只三箇人，筆下調遣之妙如此。若在俗筆，何難昨日再寫一陣，今日總寫撞出耶？孔亮慌𢗅?滾鞍下馬，便拜道：「壯士無恙？」武松連𢗅?答應，扶起問道：「聞知足下弟兄們占住白虎山聚義，幾次要來拜望。一者不得下山，乃路途不順，以此難得相。今日何到此？」孔亮把救叔叔孔賓陷兄之，告訴一遍。武松道：「足下休慌。我有六七箇弟兄，現在龍山聚義。今桃花山李忠、周通，被青州官軍攻擊得緊，來我山寨求救。魯、楊頭領同孩兒們，先來與呼延灼交戰，兩箇厮併一日，不知何故，呼延灼忽然夜間去。桃花山畱我弟兄人筵宴，把這踢雪馬送與我們。連貫三山，以馬爲線，妙筆。今我部領頭隊人馬囘山，他位隨後便到。我叫他去打青州，救你叔兄如何？」孔亮拜謝武松。等半晌，只魯智深、楊志兩箇竝馬都到。只三箇人，何故兩箇却是竝馬，一箇偏作前軍？明明露出調遣勻停之跡，與讀書之人欣賞也。武松引孔亮拜位，說：「那時我與宋江在他莊上相會，多有相擾。今日俺們可以義氣重，聚集山人馬，攻打青州，殺慕容知府，擒獲呼延灼，各取府庫錢糧，以供山寨之用，如何？」魯智㴱道：「洒家是這般思想。便使人去桃花山報知，叫李忠、周通，引孩兒們來，俺處一同去打青州。」楊志便道：「青州城池堅固，人馬強壯。有呼延灼那厮英勇。不是俺自滅威風，若要攻打青州時，只除非依我一言，指日可得。」武松道：「哥哥，願聞其略。」那楊志言無數句，話不一席，有分敎：青州百姓，家家瓦裂煙飛；水滸英雄，箇箇摩拳擦掌。畢竟楊志對武松說出怎地打青州，且聽下囘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