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武視兄如父，此自是豪傑至性，實有過人者。乃吾正不難於武之視兄如父，而獨難於武之視如。曰：嗟乎！兄弟之際，至於今日，尚忍言哉？一壞於乾餱相爭，閱墻莫勸，再壞於高談天顯，矜餙虛文。蓋一壞於人，而再壞於君。夫壞於人，其失鄙，猶可救；壞於君，其失詐，不可救。壞於人，其失鄙，其內卽甚鄙，而其外未至於詐，是猶可以聖王之敎敎之者；壞於君，其失詐，其外旣甚詐，而其內不免於甚鄙，是終不可以聖王之敎敎之者。故夫武之視兄如父，是學問之人之；若武之視如，是天性之人之。繇學問而得如武之兄者以兄，是猶夫人之能；繇天性而欲如武之愛弟者以愛弟，是非夫人之能。作者寫武以救人之鄙，寫武以救君之詐。夫亦曰：兄之與弟，雖人；揆厥初生，則一本。一本之，天性之，學問其不必。不得已而不廢學問，此自人言之，若君，其亦勉勉於天性可。
上篇寫武遇虎，眞乃山摇地撼，使人毛髮倒卓。忽然接入此篇，寫武遇嫂，眞桺絲花朶，使人心魂蕩漾。吾嘗舞槊之後，便欲搦管臨文，則殊苦手顫；鐃吹之後，便欲洞蕭清囀，則殊苦耳鳴；馳騎之後，便欲入班拜舞，則殊苦喘急；罵座之後，便欲舉唱梵唄，則殊苦喉燥。何耐菴偏能接筆而出，嚇時便嚇殺人，憨時便憨殺人，並無上四者之苦！
寫西門慶接連數番踅轉，妙於疊，妙於換，妙於熱，妙於冷，妙於寛，妙於緊，妙於瑣碎，妙於影借，妙於忽迎，妙於忽閃，妙於有波搩，妙於無意思。眞是一篇花團錦凑文字。
寫王婆定計，只是數語可，看他偏能一波一搩，一吐一吞，隨心恣意，排出十分光來；於十分光前，偏能隨心恣意，先排出五件來。眞所謂其才如海，筆墨之氣，潮起潮落者。
通篇寫西門愛奸，却處處揷入䖍婆愛鈔，描畵人共一，而各其私，眞乃可醜可笑。吾嘗晨起開戶，竊怪行路之人紛若馳馬，意彼萬萬人中，乃至必無一人心頭無者。今讀此篇而失笑。
話說當日武都頭囘轉身來，看那人，撲翻身便拜。奇。那人原來不是别人，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郎。武松拜罷，說道：「一年有餘不哥哥，如何却在這里？」此句在後想你文中，不答而答。武道：「哥，你去許多時，如何不寄封來與我？我怨你，句。想你。」句。⊙六箇字櫽括全部北西廂記。武大口中有此妙句。⊙想伊已自不能閒，又那得工夫怨你，可爲武大作一轉句。武松道：「哥哥，如何是怨我想我？」武道：「我怨你時，當初你在清河縣裏，要便喫酒醉，和人相打，時嘗喫官司，敎我要便隨衙聽候，不曾有一箇月淨辦，嘗敎我受苦，這箇便是怨你處。此一段賔。想你時，我近來取得一箇老，清河縣人不怯氣，都來相欺負，沒人做主。你在家時，誰敢來放箇屁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，只得搬來這里賃房居住，因此便是想你處。」此一段主。⊙憑空結撰出一外搬來的緣故，不意後來變出無數奇觀，咄咄怪事也。看官聽說：原來武與武松，是一母所生兩箇。武松身長八尺，一貌堂堂，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，不恁地，如何打得那箇猛虎？筆頭有舌。這武郎身不滿五尺，面目醜陋，頭腦可笑；只須四字，已活畵出。清河縣人他生得短矮，起他一箇諢名，叫做寸丁穀樹皮。那清河縣裏，有一箇戶人家，有箇使女，可見來歷不正。娘家姓潘，姓潘妙，後又有姓潘人作對。名喚做金蓮，金蓮二字藏下在此，爲武松一篇大文十來卷書鎻鑰。年方十餘歲，頗有些顏色。因那箇戶要纒他，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，意下不肯依從。那箇戶以此記恨於心，不寫作主母撚酸者，便於白與武大也，良工心苦，誰能知之。却倒陪些房奩，不要武一文錢，白白地嫁與他。不因此句，武大又那討錢來。自從武娶得那婦人之後，清河縣裏有幾箇奸詐的浮浪弟們，却來他家裏薅惱。原來這婦人武身材短矮，人物猥獕，不會風流。他倒無般不好，頭的愛偷。那武是箇懦弱本分人，被這一班人，不時間在門前叫道：「好一塊羊肉，倒落在狗口裏！」因此，武在清河縣住不牢，搬來這陽穀縣紫石街賃房居住，每日仍舊挑賣炊餅。仍舊妙，一似已說過者。此日，正在縣前做買賣。當下武松，武道：「兄弟，我前日在街上，聽得人沸沸地說道：『景陽岡上一箇打虎的壯士，姓武，縣裏知縣叅他做箇都頭。』我八分猜道是你，原來今日纔得撞。我且不做買賣，一同和你家去。」武松道：「哥哥，家在那里？」武用手指道：「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。」武松替武挑擔兒，極表武二。武引着武松，轉灣抹角，一逕望紫石街來。轉過兩箇灣，來到一箇坊間壁，倒揷而下，卽獄廟間壁菜園一樣文法。武叫一聲：「嫂，開門。」只簾開處，簾子一。⊙一路便勤叙簾子。一箇婦人出到簾下，簾子二。應道：「哥，怎地半早便？」武道：「你的叔叔四字不雅馴，然小家恒有之，却正用在此處，妙絕。在這里，且來厮。」武郎接擔兒入去，細。便出來道：「哥，入屋裏來，和你嫂嫂相。」武松揭起簾，入進裏面，與那婦人相。武說道：「嫂，原來景陽岡上打死蟲，新𠑽?做都頭的，正是我這兄弟。」見夫婦兩念誦，已非一日。那婦人叉手向前道：「叔叔萬福。」叔叔一。⊙凡叫過三十九遍叔叔，忽然改作你字，眞欲絕倒人也。武松道：「嫂嫂請坐。」武松當下推金山，倒玉柱，納頭便拜。極表武二。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，道：「叔叔，叔叔二。折殺奴家！」武松道：「嫂嫂受禮。」那婦人道：「奴家聽得間壁王乾娘說，亦倒揷入。有箇打虎的好迎到縣前來，要奴家同去看一看。不想去得遲，趕不上，不曾看。可見不是不出閨門婦人。原來却是叔叔。叔叔三。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。」叔叔四。箇人同到樓上坐。那婦人看着武道：「我陪侍着叔叔坐地。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。」兩句二十字，却字字絕倒。⊙叔叔五，叔叔六。武應道：「最好。哥，你且坐一坐，我便來。」武下樓去。那婦人在樓上，看武松這表人物，自心裏尋思道：「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，他生得這般長。我嫁得這等一箇，不枉人一世！你看我那寸丁穀樹皮，分像人，七分似鬼，我直恁地晦氣！據着武松，蟲喫他打倒，他必然好氣力。便想到他好氣力，絕倒。說他未曾婚娶，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裏住？二語連說，絕倒。不想這段姻緣，却在這里！」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，問武松道：「叔叔，叔叔七。來這里幾日？」閒閒而起。武松答道：「到此間十數日。」婦人道：「叔叔，叔叔八。在那里安歇？」漸來。武松道：「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。」那婦人道：「叔叔，叔叔九。恁地時却不便當。」漸來。武松道：「獨自一身，容易料理。早晚自有士兵服侍。」婦人道：「那等人服侍叔叔，叔叔十。怎地顧管得到。何不搬來一家裏住？早晚要些湯水喫時，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喫，叔叔十一。不強似這夥腌臢人？叔叔便喫口清湯放心得下。」辭令妙品。⊙叔叔十二。武松道：「深謝嫂嫂。」以上作一節。那婦人道：「莫不别處有嬸嬸，可取來厮會好。」此下三節，自作一節。⊙承上叔叔搬來，急揷入一句云：若有嬸嬸，亦可取來。不重嬸嬸有無，只圖以嬸嬸二字，挑逗武二心動也。武松道：「武並不曾婚娶。」婦人問道：「叔叔，叔叔十三。青春多少？」急承上不曾婚娶，卽接過云：青春多少？意謂豈可許大猶未近婦人耶？兩句極似不相連屬，逐件自問者，而獨能令武二之心油然自動，眞妙筆也。武松道：「武十五歲。」那婦人道：「長奴歲。第一答並未婚娶，第二答已二十五歲矣。料定武二兩語出口處，必已心動，便應聲折到自己身上來，將叔嫂二人，併作四字，更無絲毫分得開去，靈心妙筆，一至於此。說至此四字，已是深談矣，便只此一頓頓住，下别漾開去，再說閒話，妙絕。叔叔，今番從那里來？」又閒閒而起。⊙叔叔十四。武松道：「在滄州住一年有餘，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，不想却搬在這里。」那婦人道：「一言難盡！自從嫁得你哥哥，喫他忒善，被人欺負。清河縣裏住不得，搬來這里。若得叔叔這般雄壯，誰敢道箇『不』字！」忽然斜穿去，表出心中相愛來。⊙叔叔十五。⊙用新婦得配叅軍故事。武松道：「家兄從來本分，不似武撒潑。」那婦人笑道：「怎地這般顚倒說！嘗言道：『人無剛骨，安身不牢。』奴家平生快性，看不得這般『答不囘頭，四答和身轉』的人。」忽然又表出自己與武二一合相處來。⊙又作一節。武松道：「家兄却不到得惹，要嫂嫂憂心。」正在樓上說話未，武買些酒肉菓品來，放在㕑下，走上樓來，叫道：「嫂，你下來安排。」那婦人應道：「你看那不曉的！叔叔在這里坐地，却敎我撇下來！」絕倒。⊙你看那不曉事嫂嫂，叔叔在這里坐地，却不肯撇了下來。⊙叔叔十六。㌦一路叔叔之聲多於嫂嫂，讀之眞欲絕倒。武松道：「嫂嫂請自便。」那婦人道：「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，又倒揷出王乾娘來。只是這般不便！」武自去央間壁王婆，安排端正，都搬上樓來，擺在桌上，無非是些魚肉菓菜之類，隨卽燙酒上來。武叫婦人坐主位，武松對席，武打橫。坐得絕倒。⊙只一坐法，寫武大渾沌，武二直性，婦人心邪，色色都有。箇人坐下，武篩酒在各人面前。那婦人拿起酒來，道：「叔叔，叔叔十七。休怪沒甚管待，請酒一杯。」武松道：「感謝嫂嫂。休這般說。」武只顧上下篩酒燙酒，那里來管别，那婦人笑容可掬，滿口兒道：「叔叔，叔叔十八。怎地魚和肉不喫一塊兒？」揀好的逓將過來。武松是箇直性的，只把做親嫂嫂相待。斷一句。誰知那婦人是箇使女出身，慣會意兒。斷一句。武是箇善弱的人，那里會管待人。也斷一句。那婦人喫幾杯酒，一雙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。武松喫他看不過，只低頭，不恁麼理會。眞好武松。⊙不恁麼理會五字，傳出聖賢心性來，便覺「禪心已作沾泥絮，不逐東風上下狂」二語之未能具足受持不淫戒也。當日喫十數杯酒，武松便起身。武道：「哥，再喫幾杯去。」武松道：「只好恁地，却來望哥哥。」都送下樓來。那婦人道：「叔叔，叔叔十九。是必搬來家裏住；一句。⊙看他臨出門時數語急拍。若是叔叔不搬來時，敎我兩口兒喫别人笑話。二句。⊙叔叔二十。親兄弟難比别人。三句。哥，你便打點一間房，請叔叔來家裏過活，四句。⊙叔叔二十一。休敎鄰舍街坊道箇不是。」五句。⊙看他一刻上說兩遍，絕倒。⊙鄰舍街坊伏後。武道：「嫂說得是。哥，你便搬來，敎我爭口氣。」武松道：「旣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，今晚有些行李，便取來。」那婦人道：「叔叔，叔叔二十二。是必記心，奴這里專望。」絕倒，何勞嫂嫂。武松别哥嫂，離紫石街，逕投縣裏來，正值知縣在㕔上坐衙。武松上㕔來稟道：「武松有箇親兄，搬在紫石街居住。武松欲就家裏宿歇，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，不敢擅去，請恩相鈞㫖。」知縣道：「這是孝悌的勾當，說出此二字，不愧進十出身。我如何阻你；你可每日來縣裏伺候。」武松謝，收拾行李鋪蓋。有那新製的衣服，點逗宋江、柴進。并前者賞賜的物件，點逗打虎。叫箇士兵挑，武松引到哥哥家裏。那婦人，却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，堆下笑來。武叫箇木匠，就樓下整一間房，鋪下一張床，裏面放一條桌，伏。安兩箇杌，伏。一箇火爐。伏。⊙此非止是應用物件也。若止是應用物件，則便總寫一句云，一應物件齊整，自不必說矣，今偏要逐項細開，便要讀者認得武二房裏如此鋪設，後來便好看他行立坐起，色色親見也。武松先把行李安頓，分付士兵自囘去，當晚就哥嫂家裏歇卧。次日早起，那婦人慌忙起來，燒洗面湯，舀漱口水，於纖𤨏處寫出。叫武松洗漱口面，裹巾幘，出門去縣裏畵卯。那婦人道：「叔叔，叔叔二十三。畵卯，早些箇來喫飯，休去别處喫。」武松道：「便來。」逕去縣裏畵卯，伺候一早晨，囘到家裏。那婦人洗手剔甲，四字纖𤨏入妙。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。口兒共桌兒喫，武松喫飯，那婦人雙手捧一盞逓與武松喫。武松道：「敎嫂嫂生受，武松寢食不安。縣裏撥一箇士兵來使喚。」那婦人連聲叫道：老大不便，故用連聲。「叔叔，叔叔二十四。却怎地這般外？自家的骨肉，不伏侍别人。便撥一箇士兵使用，這厮上鍋上竈不乾淨，奴眼裏看不得這等人。」絕之。武松道：「恁地時，却生受嫂嫂。」話休絮煩。自從武松搬將家裏來，取些銀與武，敎買餅饊菓，請鄰舍喫。衆鄰舍鬭分，來與武松人情，武安排囘席，又先倒揷下鄰舍。⊙他日靈山一會，儼然未散，只少却武大耳。都不在話下。過數日，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，與嫂嫂做衣裳。兩耀得妙，眞是妙筆。那婦人笑嘻嘻道：「叔叔，叔叔二十五。如何使得。何故使不得？旣然叔叔把與奴家，不敢推辭，只得接。」叔叔二十六。⊙零星拉雜，叙事眞與史公無二。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裏宿歇。武依前上街挑賣炊餅。武松每日自去縣裏畵卯，承應差使。不論遲早，那婦人頓羹頓飯，歡天喜地伏侍武松，武松倒過意不去。省，又有筆力。那婦人嘗把些言語來撩撥他，武松是箇硬心眞，却不怪。不見好，是丈夫，不見怪，是聖賢矣。極寫武二過人。有話卽長，無話卽短。不覺過一月有餘，看看是十月天氣。連日朔風緊起，四下里彤雲密佈，早紛紛揚揚，飛下一天雪來。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不止。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裏畵卯，直到日中未。武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，絕倒。⊙先已清宮除道矣。央及間壁王婆又倒揷出王婆。買下些酒肉之類，去武松房裏，簇一盆炭火，火盆此處出現。心裏自想道：「我今日着實撩鬭他一撩鬭，不信他不動情。」㌦婦人勾搭武二作一篇文字讀。那婦人獨自一箇，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着，簾子三。只武松踏着那亂瓊碎玉來。那婦人揭起簾，簾子四。陪着笑臉迎接道：「叔叔，寒冷？」叔叔二十七。武松道：「感謝嫂嫂憂念。」入得門來，便把氊笠兒除將下來。那婦人雙手去接。絕倒。武松道：「不勞嫂嫂生受。」自把雪來拂，掛在壁上，如畵。解腰裏纒袋，脫身上鸚哥緑紵絲衲襖，入房裏搭。如畵。⊙又不一齊脫卸，必畱油靴在後文者，非中間有停歇也。武二自一邊忙忙脫換，婦人自一邊趕着說話，於是遂生出已下三行文來，實則搭了棉襖便脫油靴，並未嘗有停手處也。那婦人便道：「奴等一早起。叔叔，叔叔二十八。怎地不來喫早飯？」武松道：「便是縣裏一箇相識，請喫早飯。却纔有一箇作杯，我不奈煩，一直走到家來。」那婦人道：「恁地，叔叔向火。」叔叔二十九。武松道：「好。」句。便脫油靴，換一雙韈，穿煖鞋，如畵。掇箇杌，一箇杌子出現。自近火邊坐地。那婦人把前門上拴，絕倒。後門關，絕倒。⊙俗筆便竟搬酒來矣，此偏於搬酒先，着此兩句，寫出淫婦一腔心事。⊙又倒揷出後門來，妙絕。却搬些按酒菓品菜蔬入武松房裏來，擺在桌上。桌子出現。武松問道：「哥哥那里去未？」婦人道：「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，我和叔叔自飲杯。」叔嫂中間用一和字，眞欲絕倒。⊙叔叔三十。武松道：「一發等哥哥家來喫。」婦人道：「那里等得他來！一句。等他不得！」二句。⊙只是一句，顚倒寫作二句，寫盡心忙口亂。說猶未，早煖一注酒來。武松道：「嫂嫂坐地，等武去燙酒正當。」婦人道：「叔叔，叔叔三十一。你自便。」那婦人掇箇杌，近火邊坐。第二箇杌子出現。⊙如畵。火頭邊桌兒上擺着杯盤。那婦人拿盞酒，擎在手裏，看着武松道：「叔叔，叔叔三十二。滿飲此杯。」閒閒而起。武松接過手來，一飲而盡。眞好武二。⊙寫武二飲酒處，特有神威。那婦人篩一杯酒來，說道：「天色寒冷，叔叔，叔叔三十三。飲箇成雙杯兒。」眞好淫婦，辭令妙品。武松道：「嫂嫂自便。」接來一飲而盡。眞好武二。武松却篩一杯酒，逓與那婦人喫。又兩耀。婦人接過酒來喫，却拿注再斟酒來，放在武松面前。那婦人將酥胸微露，雲鬟半軃，臉上堆着笑容，說道：「我聽得一箇閒人說道：叔叔在縣前東街上，養着一箇唱的。敢端的有這話麼？」閒人者，何人也？叔叔養唱，嫂嫂却知，又是閒人說來，絕倒人也。⊙叔叔三十四。武松道：「嫂嫂休聽外人胡說。武從來不是這等人。」寫武二答語處，都有神威。婦人道：「我不信，三字絕倒。⊙爾固嫂嫂也，信卽奈何，不信又奈何哉？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。」何勞嫂嫂害怕，絕倒。⊙叔叔三十五。武松道：「嫂嫂不信時，只問哥哥。」今日之叙，獨不可使哥哥聞耳。一直提出四字，寫盡神威。那婦人道：「他曉得甚麼。曉得這等時，不賣炊餅。眞好淫婦，字字飛鸞走鳳。⊙這等事，何事也？叔嫂私商，絕倒人也。叔叔，且請一杯。」又頓一頓。⊙叔叔三十六。連篩四杯酒飲。那婦人有杯酒落肚，鬨動春心，那里按納得住，只管把閒話來說。武松知四五分，自家只把頭來低。知了四五分，只把頭低了。⊙可知以上已有二三分不自在矣。那婦人起身去燙酒。武松自在房裏，拿起火筯簇火。寫出不快。那婦人煖一注酒，來到房裏，一隻手拿着注，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揑，寫淫婦便是活淫婦。說道：「叔叔，叔叔三十七。只穿這些衣裳，不冷？」不審如何便熱？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，不應他。六七分不快，只不應他。那婦人他不應，劈手便來奪火筯，口裏道：「叔叔不會簇火，我與叔叔撥火，只要似火盆嘗熱便好。」叔叔三十八。叔叔三十九。武松有八九分焦躁，只不做聲。八九分焦躁，只不做聲。⊙可知以下是十分震怒也。那婦人慾心似火，不看武松焦躁，便放火筯，却篩一盞酒來，自呷一口，剩半盞，看着武松道：「你若有心，喫我這半盞兒殘酒。」寫淫婦便是活淫婦。⊙以上凡叫過三十九箇叔叔，至此忽然換作一你字，妙心妙筆。武松劈手奪來，潑在地下，神威。說道：「嫂嫂！潘失嫂嫂之道矣，又稱嫂嫂者何？尊之也。何尊乎嫂嫂？尊之所以愧之也。尊之所以愧之奈何？彼固昵之，我固尊之，彼或怵然於我之尊之，當怵然於己之昵之也。君子修春秋，莫先於正名分，亦爲此也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！」只一句，罵殺千古，武二眞正神威。把手只一推，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。武松睜起眼來道：「武是箇頂天立地噙齒戴髪男，字字響。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猪狗！字字響。嫂嫂再叫一聲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！再申一句。倘有些風吹草動，直算到底，寫盡武二神威。武眼裏認得是嫂嫂，拳頭却不認得是嫂嫂！奇絕之文。⊙自有嫂嫂二字以來，未經用作如此句法，眞乃嫂嫂掃地矣。再來，休要恁地！」數語極表武二神威。那婦人通紅臉，便掇開杌，絕倒。口裏說道：「我自作樂耍，不直得便當眞起來！好不識人敬重！」搬盞碟，自向厨下去。武松自在房裏氣忿忿地。天色却早未牌時分，武挑擔兒，來㌦武大歸來，兩邊按畱不住，另作一篇小文讀。推門，那婦人慌忙開門。武進來歇擔兒，隨到厨下，老婆雙眼哭得紅紅的。武道：「你和誰鬧來？」那婦人道：「都是你不爭氣，敎外人來欺負我！」旣是外人，如何又叫他三十九遍叔叔。武道：「誰人敢來欺負你？」婦人道：「情知是有誰！爭奈武那厮，我他雪裏來，連忙安排酒請他喫，他前後沒人，便把言語來調戲我！」武道：「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，從來老實。方纔說只問哥哥，今果然也。休要高做聲，喫鄰舍家笑話。」武撇老婆，來到武松房裏，叫道：「哥，你不曾喫點心，我和你喫些箇。」武松只不做聲，一歇。尋思半晌，又一歇。⊙二句不得連氣讀下。再脫絲鞋，依舊穿上油膀靴，着上蓋，帶上氊笠兒，前脫時，從上而下，今着時，從下而上。一頭繫纒袋，一面出門。活畵，畵亦畵不出。武叫道：「哥，那里去？」不應，一直地只顧去。瞥然去了。武囘到厨下來問老婆道：「我叫他不應，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去，十一字，活畵出呆子來。正是不知怎地！」那婦人罵道：「糊突桶！有甚麼難處！那厮羞，沒臉兒你，走出去！我不再許你畱這厮在家裏宿歇！」那厮這厮，卽叔叔也。武道：「他搬出去，須喫别人笑話。」那婦人道：「混沌魍魎！他來調戲我，倒不喫别人笑！你要便自和他道話，我却做不得這樣的人！你還我一紙休來，你自畱他便！」武那里敢再開口。活武大。⊙與後句炤耀看。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，只武松引一箇士兵，拿着條匾擔，逕來房裏瞥然又來。收拾行李，便出門去。瞥然又去。武趕出來，叫道：「哥，做甚麼便搬去？」武松道：「哥哥不要問。說起來，裝你的幌。你只繇我自去便。」武那里敢再開口，活武大。⊙兩句炤耀，故妙。繇武松搬去。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呐呐的罵道：「却好！三字，起得聲態俱有，活畵出淫婦情性來，正不知耐菴如何算出。人只道一箇親兄弟做都頭，怎地養活哥嫂，却不知反來嚼咬人！正是『花木瓜，空好看』！你搬去，倒謝天地！且得寃家離眼前！」如聞其聲。武老婆這等罵，正不知怎地，心中只是咄咄不樂，放他不下。活武大，又好武大，讀之不覺悲從中來。⊙嗟乎！世人讀詩而不廢棠棣之篇，彼固無所感於中也，豈不痛哉！自從武松搬去縣衙裏宿歇，武自依然每日上街，挑賣炊餅。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，却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，敎不要去兠攬他，因此，武不敢去尋武松。按下，妙手。撚指間，歲月如流，不覺雪晴。過十數日，却說本縣知縣，自到任已來，却得年半多，賺得好些金銀，此句不算調侃，正算作通病矣。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，與親眷處收貯使用，謀箇陞轉。却怕路上被人刼去，須得一箇有本的心腹人去便好，猛可想起武松來，「須是此人可去。有這等英雄得！」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：「我有一箇親戚在東京城裏住。欲要送一擔禮物去，就捎封問安則箇。只恐途中不好行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方去得。你可休辭辛苦，與我去走一遭。囘來，我自重重賞你。」武松應道：「人得蒙恩相擡舉，安敢推故。旣蒙差遣，只得便去。人自來不曾到東京，就那里觀看光景一遭。竟似對友生語，不似對上官語。相公，明日打點端正便行。」知縣喜，賞杯，不在話下。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，出縣門來。到得下處，取些銀兩，叫箇士兵，却上街來買一瓶酒，并魚肉果品之類，一逕投紫石街來，直到武家裏。瞥然又來。武恰好賣炊餅囘來，武松在門前坐地，叫士兵去厨下安排。武大眼中如畵。那婦人餘情不斷，武松把將酒食來，隨後天手蹴出餘波，相似是文情如穀。心中自想道：「莫不這厮思量我，却囘來？那厮一定強不過！我且慢慢地相問他。」那婦人便上樓去，重勻粉面，再整雲鬟，換些豔色衣服穿，來到門前，迎接武松。那婦人拜道：「叔叔，又饒數聲叔叔。不知怎地錯？好幾日並不上門，敎奴心裏沒理會處。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，來只說道『沒尋處』。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。沒壞錢做甚麼？」嫂嫂亦可謂糊突桶，混沌魍魎矣。⊙辭令妙品。武松答道：「武有句話，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箇。」那婦人道：「旣是如此，樓上去坐地。」箇人來到樓上客位裏，武松讓哥嫂上首坐。武松掇箇杌，橫頭坐。㌦武二置酒又作一篇文字讀。士兵搬將酒肉上樓來，擺在桌上。武松勸哥哥嫂嫂喫酒。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。糊突桶，混沌魍魎。武松只顧喫酒。酒至五廵，武松討箇勸杯，叫士兵篩一杯酒，拿在手裏，看着武，道：「哥在上，今日武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，明日便要起程。多是兩箇月，少是四五十日便囘。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，你從來人懦弱，我不在家，恐怕被外人來欺負。兄弟二人，武大愛武二如子，武二又愛武大如子。武大自視如父，武二又自視如父。二人一片天性，便生出此句話來，妙絕。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，你從明日始，只做五扇籠出去賣。每日遲出早，只防早晨夜晚，又烏料裁衣之在清晝耶？不要和人喫酒，武大何處喫酒？乃武二已明知武大之必將有酒喫也，妙絕。到家裏，便下簾，簾子五。⊙亦帶簾子，妙絕。早閉上門，省多少是非口舌。君子不出惡聲，只如此，妙絕。如若有人欺負你，不要和他爭執，待我囘來自和他理論。如子如父語。⊙數語炤後，讀之凜然。哥依我時，滿飲此杯。」武二神威。武接酒道：「我兄弟得是，我都依你說。」喫過一杯酒。武松再篩第杯酒，對那婦人說道：「嫂嫂是箇精細的人，不必武松多說。妙人妙語。⊙可知武二不是不知人事者。我哥哥人質朴，全靠嫂嫂做主看覻他。竟是托孤語，讀之慷慨淚下。⊙讀武二此語，忽歎昭烈如其不才，君可自取之言，眞猪狗之言也。嘗言道：『表壯不如裏壯。』嫂嫂把得家定，我哥哥煩惱做甚麼？豈不聞古人言：『籬牢犬不入』？」語語寫出武二神威。那婦人被武松說這一篇，一點紅從耳朶邊起，紫漒面皮；指着武，便罵道：「你這箇腌臢混沌！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，欺負老娘！我是一箇不戴頭巾男，叮叮噹當響的婆娘！拳頭上立得人，肐膊上走得馬，人面上行得人！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鼈老婆！自從嫁武，眞箇螻蟻不敢入屋裏來！有甚麼籬笆不牢，犬兒鑽得入來？你胡言亂語，一句句都要下落！丟下磚頭瓦兒，一箇箇要着地！」辭令妙品。⊙淫婦有相，只看會說話者，卽其人也。武松笑道：「若得嫂嫂這般做主，最好；只要心口相應，却不要心頭不似口頭。恰與前言相炤得好。旣然如此，武都記得嫂嫂說的話，請飲過此杯。」武二神威，讀者皆欲起立。那婦人推開酒盞，一直跑下樓來，走到半胡梯上，發話道：活畵。「你旣是聰明伶俐，却不道長嫂母？絕倒。我當初嫁武時，不曾聽說有甚麼阿叔！絕倒。那里走得來？是親不是親，便要做喬家公！絕倒。自是老娘晦氣，鳥撞着許多！」語語絕倒。哭下樓去。那婦人自粧許多奸僞張致。那武、武松弟兄自再喫幾杯。武二自不必說，眞乃難得武大。天下之人讀至此句，莫不淚下。武松拜辭哥哥。武道：「兄弟去，莫不文於武大也，今讀其兄弟去了四字，何其爛熳淋漓，天文彌至也。我讀之而聲咽氣盡，不復能讚之矣。早早囘來，和你相！」口裏說，不覺眼中墮淚。眞好武大。武松武眼中垂淚，便說道：「哥哥便不做得買賣罷，只在家裏坐地。又將前語一翻，務要極文之致。盤纒兄弟自送將來。」武送武松下樓來。臨出門，武松道：「哥，我的言語休要忘。」極文之致。武松帶士兵，自囘縣前來收拾。次日早起來，拴束包裹，來知縣。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，把箱籠都裝載車上，點兩箇精壯士兵，縣衙裏撥兩箇心腹伴當，都分付。那四箇跟武松，就㕔前拜辭知縣，拽扎起，提朴刀，監押車，一行五人，離陽穀縣，取路望東京去。話分兩頭。只說武郎自從武松說去，整整的喫那婆娘罵四日。武忍氣吞聲，繇他自罵，心裏只依着兄弟的言語，眞箇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，未晚便，一脚歇擔兒，便去除簾，簾子六。關上門，却來家裏坐地。那婦人看這般，心內焦躁，指着武臉上罵道：「混沌濁物，我倒不曾，日頭在半天裏，便把着喪門關，須喫别人道，我家怎地禁鬼！聽你那兄弟鳥嘴，不怕别人笑恥！」武道：「繇他們笑話我家禁鬼。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，眞好武大，我欲哭之。省多少是非。」那婦人道：「呸！濁物！你是箇男，自不做主，却聽别人調遣！」武摇手道：「繇他。我的兄弟是金言語！」武大叫兄弟處，定帶我的二字，妙絕。⊙金子言語，奇文未有。自武松去十數日，武每日只是晏出早，到家裏，便關門。那婦人和他鬧幾塲，向後鬧慣，不以。省。自此，這婦人約莫到武時，先自去收簾兒，關上門。行文曲折逶迤而下。⊙簾子七。武，自心裏喜，尋思道：「恁地時却好！」閒心閒筆。過日，冬已將殘，天色囘陽微煖。固是春情，應在春日。當日武將次來。那婦人慣，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。簾子八。⊙慣了妙，寫得並無痕影。㌦叉簾另作一篇文字讀。是合當有，却好一箇人，從簾邊走過。便走得蹺蹊。⊙簾子九。自古道：「沒巧不成話。」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，失手滑將倒去，不端不正，却好打在那人頭巾上。此一滑，我極疑之。不然，豈前日雪天向火之日，亦失手伸將過去，不端不正，却好揑在叔叔肩胛上耶？那人立住脚，意思要發作。囘過臉來看時，却是一箇妖嬈的婦人，因縁生法，福倚禍伏，眞有如此。先自酥半邊，那怒氣直鑽過爪哇國去，變作笑吟吟的臉兒。一箇如迎。這婦人不相怪，便叉手深深地道箇萬福，一箇似送。說道：「奴家一時失手。官人疼？」一箇輕憐。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，一面把腰曲着地還禮，道：「不妨。娘閃手？」一箇痛惜。却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局裏水簾底下看，至此，方入王乾娘正傳。笑道：王婆笑起。⊙第一笑。「兀！誰敎官人打這屋簷邊過？打得正好！」積世䖍婆語，使讀者肉飛眉舞。那人笑道：第二笑。「這是人不是。一箇低頭。衝撞娘，休怪。」那婦人笑道：第三笑。「官人恕奴些箇。」一箇萬福。㌦看他兩箇，一箇如迎，一箇似送，一箇輕憐，一箇痛惜，一箇低頭，一箇萬福，倒敎我看書的，羞得倒𧻞倒𧻞。那人笑着，第四笑。地唱箇肥喏，道：「人不敢。」那一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，囘七八遍頭，畵。自摇摇擺擺，踏着八字脚去。不信去了。這婦人自收簾叉竿入去，簾子十。掩上門，等武來。你道那人姓甚名誰？那里居住？原來只是陽穀縣一箇破落戶財主，就縣前開着箇生藥舖。伏砒霜。從是一箇奸詐的人，使得些好拳棒。伏踢武大，踢武二。近來暴發跡，專在縣裏管些公，與人放刁把濫，說過錢，排䧟官吏。伏官吏通線。因此，滿縣人都饒讓他些箇。伏何九忌怕。那人覆姓西門，單諱一箇慶字，排行第一，人都喚他做西門郎。近來發跡有錢，人都稱他做西門官人。不多時，只那西門慶一轉，蚤來了，絕倒。踅入王婆坊裏來，㌦西門慶轉踅又作一篇文字讀。去裏邊水簾下坐。王婆笑道：第五笑。「官人，却纔唱得好箇肥喏！」西門慶笑道：第六笑。「乾娘，你且來，我問你：間壁這箇雌兒是誰的老？」王婆道：「他是閻羅王的妹！五道將軍的女兒！問他怎的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和你說正話，休要取笑。」王婆道：「官人怎麼不認得，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。」半句歇住，聲口入妙。西門慶道：「莫非是賣棗糕徐的老婆？」隨手搊成，如詞家之有紅衲襖也。⊙三。王婆摇手道：「不是。若是他的，正是一對兒。官人再猜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可是銀擔李哥的老婆？」二。王婆摇頭道：「不是！若是他的時，倒是一雙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倒敢是花肐膊陸乙的妻？」一。王婆笑道：第七笑。「不是！若是他的時，是好一對兒！官人再猜一猜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乾娘，我其實猜不着。」王婆哈哈笑道：第八笑。「好敎官人得知，笑一聲。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郎。」西門慶跌脚笑道：第九笑。「莫不是人叫他寸丁谷樹皮的武郎？」王婆道：「正是他。」西門慶聽，叫起苦來，說道：「好塊羊肉，怎地落在狗口裏！」王婆道：「便是這般苦！自古道：『駿馬却馱癡走，巧婦嘗伴拙夫眠。』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！」西門慶道：「王乾娘，我少你多少錢？」無可扳話，無可那延，只得隨口扯淡，活畵出涎臉來，使讀者絕倒。王婆道：「不多，繇他，歇些時却算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兒跟誰出去？」一發扯淡，活畵涎臉。王婆道：「說不得。跟一箇客人淮上去，至今不，不知死活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却不叫他跟我？」一發涎臉死人。王婆笑道：第十笑。⊙笑得賊，明明笑其涎臉扯淡也。「若得官人擡舉他，十分之好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等他來，却再計較。」淡死人，涎臉死人。再說幾句閒話，相謝起身去。又去了。約莫未及半箇時辰，踅將來王婆店門口，簾邊坐地，朝着武門前。蚤又來了，絕倒。半歇，王婆出來道：「官人，喫箇梅湯？」一路隱語點逗，都好。西門慶道：「最好，多加些酸。」隱語。王婆做一箇梅湯，雙手逓與西門慶。西門慶慢慢地喫，只慢慢地三字，活畵涎臉。盞托放在桌上。活畵出淡來。西門慶道：「王乾娘，你這梅湯做得好，有多少在屋裏？」王婆笑道：第十一笑。「老身做一世媒，那討一箇在屋裏。」以風話入。西門慶道：「我問你梅湯，你却說做媒，差多少？」王婆道：「老身只聽的官人問這『媒』做得好，老身只道說做媒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乾娘，你旣是撮合山，與我做頭媒，說頭好親。我自重重謝你。」王婆道：「官人，你宅上娘得知時，婆這臉，怎喫得耳刮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家娘最好，極是容得人。今討幾箇身邊人在家裏，只是沒一箇中得我意的。你有這般好的，與我主張一箇，便來說不妨。就是囘頭人好，只要中得我意。」賊人語，已有所指。⊙此語漸近矣，故下王婆忽然以風話漾開去。才子爲文，必欲盡情極致，每每如此。王婆道：「前日有一箇倒好，只怕官人不要。」無端蹴出奇文，却只要消繳此節。西門慶道：「若好時，你與我說成，我自謝你。」王婆道：「生得十分人物，只是年紀些。」奇文。西門慶道：「便差一兩歲，不打緊。眞箇幾歲？」王婆道：「那娘戊寅生，屬虎的，新年恰好九十歲。」絕倒。西門慶笑道：第十二笑。「你看這風婆！只要扯着風臉取笑！」西門慶笑第十三笑。起身去。又去了。看看天色黑，王婆却纔點上燈來，正要關門，只西門慶踅將來，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，朝着武門前只顧望。如何却又來了，絕倒。王婆道：「官人，喫箇和合湯如何？」隱語換。西門慶道：「最好，乾娘，放甜些。」隱語。王婆點一盞和合湯，逓與西門慶喫。坐箇一歇，活畵出淡來。起身道：「乾娘記帳目，活畵出淡來。明日一發還錢。」王婆道：「不妨。伏惟安置，來日早請過訪。」東方麥鐵，未有此舌。西門慶笑去。又去了。⊙第十四笑。當晚無。次日清早，王婆却纔開門，把眼看門外時，只這西門慶在門前兩頭來往踅。蚤又來了，絕倒。⊙句法小變，放活多少。王婆道：「這箇刷踅得緊！你看我着些甜糖，抹在這厮鼻上，只叫他舔不着。那厮會討縣裏人便宜，且敎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！」王婆開門，正在局裏生炭，整理鍋。西門慶一逕逩入房裏，來水簾底下，望着武門前簾裏坐看。簾子十一。王婆只做不看，只顧在局裏煽風爐，不出來問。與上梅湯、和合湯變化，文心詭譎。西門慶叫道：「乾娘，點兩盞來。」王婆笑道：第十五笑。「官人來？連日少。東方麥鐵之舌，眞正妙絕。且請坐。」便濃濃的點兩盞薑，此非隱語。乃是百忙中點出時節來，夫薑茶所以破曉寒也。將來放在桌上。西門慶道：「乾娘，相陪我喫箇。」涎臉死人語。王婆哈哈笑道：第十六笑。「我不是影射的！」賊，妙。西門慶笑一囘，第十七笑。問道：「乾娘，間壁賣甚麼！」活畵涎臉，愈畵愈妙。王婆道：「他家賣拖蒸河漏熱燙温和辣酥。」只是風話。西門慶笑道：第十八笑。「你看這婆，只是風！」王婆笑道：第十九笑。「我不風，他家自有親老公！」西門慶道：「乾娘，和你說正經話，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，我要問他做五十箇，不知出去？在家？」王婆道：「若要買炊餅，少間等他街上囘來買，何消得上門上戶？」賊，妙。西門慶道：「乾娘說的是。」淡死人，涎臉死人，活畵出。喫，坐一囘，起身道：「乾娘，記帳目。」淡死人，涎臉死人。王婆道：「不妨。老娘牢牢寫在帳上。」西門慶笑去。又去了。⊙第二十笑。王婆只在局裏張時，冷眼睃西門慶，在門前踅過東去，看一看，變化，又省。走過西來，睃一睃，變化，又省。走七八遍；變化，又省。逕踅入房裏來。又來，絕倒。王婆道：「官人稀行！好幾時不面！」妙絕。西門慶笑將起來，第二十一笑。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，一兩銀子。⊙連日用心，固不如一兩銀子之有驗也，看下文䖍婆便出門路，可發一笑。逓與王婆，說道：「乾娘，權收做錢。」婆笑道：第二十二笑。「何消得許多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只顧放着。」婆暗暗地歡喜，道：「來！這刷當敗！」且把銀兩來藏，便道：「老身看官人一兩入手，便生出六箇字來，然則貧士而望人垂青，豈不謬乎？有些渴，喫箇寛煎葉兒，如何？」仍作隱語。西門慶道：「乾娘如何便猜得着？」婆道：「有甚麼難猜。自古道：『入門休問榮枯，觀看容顏便得知。』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，都猜得着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有一件心上的，乾娘猜得着時，與你五兩銀。」五兩銀子。王婆笑道：第二十三笑。「老娘不消智五猜，只一智便猜箇十分。官人，你把耳朶來。絕倒，活畵。你這兩日脚歩緊，趕趂得頻，一定是記掛着隔壁那箇人。我猜得如何？」西門慶笑起來，道：第二十四笑。「乾娘，你端的智賽隋何，機強陸賈！不瞞乾娘說，我不知怎地，喫他那日叉簾時，這一面，却似收我魂七魄的一般。只是沒做箇道理入脚處。不知你會弄手段麼？」王婆哈哈的笑將起來道：第二十五笑。「老身不瞞官人說。我家賣，叫做鬼打更！年前六月初下雪的那一日，賣一箇泡，直到如今不發市。專一靠些雜趂養口。」奇文矢口而來。西門慶問道：「怎地叫做雜趂？」王婆笑道：第二十六笑。「老身頭是做媒，會做牙婆，會抱腰，會收的，會說風情，會做馬泊六。」奇文矢口而來。西門慶道：「乾娘，端的與我說得成時，十兩銀子。便送十兩銀與你做棺材本。」王婆道：「官人，你聽我說：一兩銀子，便看你，五兩銀子，便猜你，十兩銀子，便與你說出五件事、十分光來。一篇寫刷子撒奸，花娘好色，䖍婆愛鈔，色色入畵。但凡捱光的兩箇字最難，要五件俱全，方纔行得。㌦說光獨作一篇文字讀。⊙於說光前，先有一番五事問答，又可另作一篇讀。第一件，下文將欲排出十分光來，却先於上文排出五件事，使讀者如游深山，不覺迤𨓦而入。潘安的貌；第件，驢兒的行貨；第件，要似鄧通有錢；第四件，就要棉裏針忍耐；第五件，要閒工夫。這五件，喚作潘、驢、鄧、、閒。千古奇文。五件俱全，此便獲着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實不瞞你說，這五件我都有些：第一，下文將排出十分光，上文却先排出五件事，所謂欲變大陣，先設小陣也。然小陣一變，卽成大陣，猶未足爲奇觀。此只以小陣一變，仍作小陣，讀者方謂極情盡致，無可復加。而下文不覺蚤已排山倒海，衝至面前，眞文字之極觀也。我的面兒雖比不得潘安，𠑽?得過；第，我時曾養得好龜；第，我家裏頗有貫伯錢財，雖不及鄧通，頗得過；第四，我最耐得，他便打我四百頓，休想我囘他一下；第五，我最有閒工夫，不然，如何來的恁頻？乾娘，你只作成我！完時，我自重重的謝你。」王婆道：「官人，雖然你說五件都全，我知道還有一件打攪；五件事，又變作一件事，然後慢慢變出十件事來。忽大忽小，忽小忽大，眞有猶龍之譽。多是劄地不得。」西門慶說：「你且道甚麼一件打攪？」王婆道：「官人，休怪老身直言：但凡捱光最難，十分光時，使錢到九分九𨤲?，有難成就處。我知你從來慳吝，不肯胡亂便使錢，只這一件打攪。」活畵出積世䖍婆。西門慶道：「這箇極容易醫治，我只聽你的言情便。」王婆道：「若是官人肯使錢時，老身有一條計，便敎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。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麼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不揀怎地，我都依你。乾娘有甚妙計？」王婆笑道：第二十七笑。「今日晚，且囘去。過半年箇月却來商量。」行文至此，豈惟西門，雖讀者亦無不洗耳願聞矣，偏有此一閃，妙。西門慶便跪下道：「乾娘！休要撒科，你作成我則箇！」王婆笑道：第二十八笑。「官人却慌，老身那條計，是箇上着，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，端的強似孫武敎女兵，十捉九着！官人，我今日對你說：不容易請敎。這箇人原是清河縣戶人家討來的養女，却做得一手好針線。官人，你便買一疋白綾，一疋藍紬，一疋白絹，再用十兩好綿，都把來與老身。積世䖍婆，趂火打刼之計，令我絕倒。我却走將過去，問他討箇喫，却與這雌兒說道：『有箇施主官人，與我一套送終衣料，特來借曆頭。央及娘與老身揀箇好日，去請箇裁縫來做。』他若我這般說，不倸我時，此便休。先用一反。他若說，『我替你做，』不要我叫裁縫時，這便有一分光。第一段。⊙每一段用兩他若，一反一正，絕代奇文。我便請他家來做。他若說將來我家裏做，不肯過來，此便休。反。他若歡天喜地地，說我來做，就替你裁。這光便有分。第二段。若是肯來我這里做時，却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。第一日，你不要來。妙。第日，他若說不便當時，定要將家去做，此便休。反。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，這光便有分。第三段。這一日，你不要來。妙。到第日晌午前後，你整整齊齊打扮來，咳嗽號。你便在門前說道：『怎地連日不王乾娘？』我便出來，請你入房裏來。若是他你來，便起身跑去，難道我拖住他？妙。此便休。反。他若你入來，不動身時，這光便有四分。第四段。坐下時，便對雌兒說道：『這箇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，虧殺他！』我誇官人許多好處，你便賣弄他的針線。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，此便休。反。他若口裏答應說話時，這光便有五分。第五段。我却說道：『難得這箇娘，與我作成出手做。虧殺你兩箇施主，合，稱妙。一箇出錢的，一箇出力的。分䟽，又妙。不是老身路歧相央，難得這箇娘在這里，官人好做箇主人，替老身與娘澆手。』你便取出銀來央我買。若是他抽身便走時，不成扯住他？此便休。反。他若是不動身時，這光便有六分。第六段。我却拿銀，臨出門，對他道：『有勞娘相待官人坐一坐。』他若起身走家去時，我難道阻當他？此便休。反。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，此好，這光便有七分。第七段。等我買得東西來，擺在桌上時，我便道：『娘且收拾生活，喫一杯兒，難得這位官人壞鈔。』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喫時，走囘去，此便休。反。若是他只口裏說要去，賊人語。⊙絕倒。却不動身時，這好。這光便有八分。第八段。待他喫的酒濃時，正說得入港，我便推道沒酒，再叫你買，你便央我去買。我只做去買酒，把門拽上，關你和他兩箇在裏面。絕倒。他若焦躁，跑去，此便休。反。他若繇我拽上門，不焦躁時，這光便有九分。第九段。只欠一分光，便完就。忽然一頓。這一分倒難。忽然一颺。⊙一頓一颺，使讀者茫然。⊙上來一反一正，共有十八段，已近急口令矣。得此一頓一颺，政使文情入變，譬如畵龍，鱗爪都具，而點睛，直是令人癢殺。官人，你在房裏，着幾句甜淨的話，說將入去，你却不可躁暴，便去動手動脚，打攪，那時我不管你。此處已是最後一光矣，又戒不可動手動脚，打攪了事，然則如之何耶？奇絕之筆。先假做把袖在桌上拂落一雙筯去，你只做去地下拾筯，將手去他脚上揑一揑。他若鬧將起來，我自來搭救，絕倒。此便休，再難得成。反。⊙又加一句。若是他不做聲時，這是十分光。這時節，二句六字，聲情都絕。婆子至此，亦絕倒矣，何况西門，何况讀者。十分都成！這條計策如何？」第十段。西門慶聽罷笑道：第二十九笑。「雖然上不得凌烟閣，端的好計！」王婆道：「不要忘許我的十兩銀！」此是䖍婆傳中正語。西門慶道：「但得一片橘皮喫，莫便忘洞庭湖。這條計幾時可行？」王婆道：「只在今晚便有囘報。我如今趂武未，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。你却便使人將綾紬絹疋并綿來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得乾娘完成得這件，如何敢失信。」作别王婆，便去市上紬絹舖裏，買綾紬絹段并十兩清水好綿，家裏叫箇伴當，取包袱包，帶五兩碎銀，五兩。逕送入坊裏。王婆接這物，分付伴當囘去，自踅來開後門，後門出現一。走過武家裏來。㌦請做衣另作一篇小文讀。那婦人接着，請去樓上坐地。那王婆道：「娘怎地不過貧家喫？」那婦人道：「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，懶走去的。」王婆道：「娘家裏有曆日麼？借與老身看一看，要選箇裁衣日。」那婦人道：「乾娘裁甚麼衣裳？」王婆道：「便是老身十病九痛，怕有些山高水低，預先要製辦些送終衣服。宛然有聲。難得近處一箇財主，老身這般說，布施與我一套衣料，綾紬絹段與若干好綿。放在家裏一年有餘，不能彀做。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，撞着如今閏月，趂這兩日要做，看他寫出許多說話來。⊙已上猶是借曆日，以下竟是請裁縫矣。被那裁縫勒掯，只推生活忙，不肯來做；老身說不得這等苦！」辭令妙品。那婦人聽，笑道：第三十笑。「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。若不嫌時，奴出手與乾娘做，如何？」那婆聽這話，堆下笑來，第三十一笑。說道：「若得娘貴手做時，老身便死來得好處去。妙話，活畵婆子。久聞娘好手針線，只是不敢相央。」㌦挨光重作一篇文字讀。那婦人道：「這箇何妨。許乾娘，務要與乾娘做。將曆頭叫人揀箇黃道好日，便與你動手。」王婆道：「若得娘肯與老身做時，娘是一點福星，何用選日？忽然借曆日，忽然不必曆日，夾七夾八，妙絕。老身前日央人看來，說道明日是箇黃道好日，忽然借曆日，忽然又說已央人看箇黃道好日，一發夾七夾八，妙絕妙絕。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，不記他。」上文活寫婆子隨口嘈出，此句又活寫婆子機變自救，妙絕。那婦人道：「壽衣正要黃道日好，何用别選日。」第一分光已有。王婆道：「旣是娘肯作成老身時，膽只是明日，起動娘到寒家則箇。」那婦人道：「乾娘，不必，將過來做不得？」好，定少不得。王婆道：「便是老身要看娘做生活則箇，怕家裏沒人看門前。」並不強拉，只是軟商，辭令妙品。那婦人道：「旣是乾娘恁地說時，我明日飯後便來。」那婆千恩萬謝，下樓去。第二分光又有。當晚囘復西門慶的話，約定後日准來。當夜無話。次日清早，王婆收拾房裏乾淨，買些線索，安排些水，在家裏等候。且說武喫早飯，打當擔兒，自出去賣炊餅。畧炤武大，不䟽漏。那婦人把簾兒掛，簾子十二。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裏來。後門二。那婆歡喜無限，接入房裏坐下，便濃濃地點道，撒上些出白松、胡桃肉，細瑣處寫。遞與這婦人喫。抹得桌乾淨，細𤨏偏入妙。便將出那綾紬絹段來。婦人將尺量長短，量。裁得完，裁。便縫起來。縫。婆看，口裏不住聲價喝采道：「好手段！老身活六七十歲，眼裏眞箇不曾過這般好針線！」數語於本文無謂，只是使一日不寂寞。那婦人縫到日中，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，下一筯麵，與那婦人喫。再縫一歇，將次晚來，便收拾起生活，自去，恰好武來，挑着空擔兒進門。不忘武大。那婦人拽開門，下簾。簾子十三。武入屋裏來，看老婆面色微紅，便問道：「你那里喫酒來？」那婦人應道：「便是間壁王乾娘，央我做送終的衣裳，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。」武道：「啊呀！不要喫他的。我們有央及他處。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，你便自來喫些點心，不直得攪惱他。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，帶些錢在身邊，買些酒食與他囘禮，嘗言道：『遠親不如近鄰。』休要失人情。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，你便只是拿家來，做去還他。」那婦人聽，數語於本文無謂，只是使武大不寂莫，作文要炤前顧後如此。當晚無話。且說王婆設計已定，賺潘金蓮來家。次日飯後，武自出去，王婆便踅過來相請。去到他房裏，取出生活，一面縫將起來。王婆自一邊點來喫，不在話下。看看日中，那婦人取出一貫錢，付與王婆，說道：「乾娘，奴和你買杯酒喫。」王婆道：「啊呀！那里有這箇道理？老身央及娘在這里做生活，如何顚倒敎娘壞錢？」那婦人道：「却是拙夫分付奴來！若還乾娘外時，只是將家去，做還乾娘。」那婆聽，連聲道：「郎直恁地曉！旣然娘這般說時，老身權且收下。」這婆生怕打脫這，自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，希奇菓來，慇懃相待。看官聽說：但凡世上婦人，繇你十八分精細，被人意兒過，縱十箇，九箇着道兒！所以六婆不許入門，後世切戒之。再說王婆安排點心，請那婦人喫酒食，再縫一歇，看看晚來，千恩萬謝去。第三分光已有。話休絮繁。第日早飯後，王婆只張武出去，便走過後門來，叫道：後門三。「娘，老身膽。」只說得四字，妙不容說。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：「奴却待來。」兩箇厮，來到王婆房裏坐下，取過生活來縫。那婆隨卽點盞來，兩箇喫。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。却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，陡然而出。裹頂新頭巾，穿一套整整齊齊衣服，帶五兩碎銀，又帶三五兩碎銀子。逕投這紫石街來，到得房門首，便咳嗽道：「王乾娘，連日如何不？」那婆瞧科，便應道：「兀！誰叫老娘！」西門慶道：「是我。」那婆趕出來看，笑道：第三十二笑。「我只道是誰，却原來是施主官人。你來得正好，且請你入去看一看。」把西門慶袖一拖，拖進房裏，對着那婦人道：此句拖着西門對着婦人，下句指着婦人對着西門，活畵出婆子無數身分。「這箇便是那施主，與老身那衣料的官人。」西門慶那婦人，便唱箇喏。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，還萬福。第四分光又有。王婆却指着這婦人，對西門慶道：婆子身分。「難得官人與老身段，放一年，不曾做得。如今虧殺這位娘，出手與老身做成全。眞箇是布機似好針線！密好，其實難得！官人，你且看一看。」活畵。西門慶把起來看，喝采，口裏說道：「這位娘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！神仙一般的手段！」那婦人笑道：第三十三笑。「官人休笑話。」西門慶問王婆道：「乾娘，不敢問，這位是誰家宅上娘？」王婆道：「官人，你猜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人如何猜得着。」王婆吟吟的笑道：第三十四笑。「便是間壁的武郎的娘。前日叉竿打得不疼，官人便忘。」忽揷入，筆頭有舌。那婦人臉便紅紅的道：「那日奴家偶然失手，官人休要記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說那里話。」王婆便接口道：「這位官人一生和氣，從來不會記恨，極是好人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前日人不認得，原來却是武郎的娘。人只認的郎，一箇養家經紀人。且是在街上做買賣，不曾惡一箇人，會賺錢，且好性格，眞箇難得這等人。」賊人惡口，明明讚之，明明擠之，明明搊之，明明羞之。王婆道：「可知哩！娘自從嫁得這箇郎，但是有，百依百隨。」那婦人應道：「他是無用之人，他字妙，無用字妙，如出香口。⊙好婦嫁得呆郎，第一怕人提起，氣不得，不氣不得，相似有此六字之苦。官人休要笑話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娘差矣，古人道：『柔軟是立身之本，剛強是惹禍之胎。』似娘的郎所善良時，萬丈水無涓滴漏。」王婆打着攛鼓兒道：「說的是。」西門慶獎一囘，便坐在婦人對面。第五分光已有，⊙寫得絕倒。王婆道：「娘，你認的這箇官人麼？」那婦人道：「奴不認的。」婆道：㌦一段女誇。「這箇官人，是這本縣一箇財主，知縣相公和他來往，絕倒語，眞羞死人。叫做西門慶官人，萬萬貫錢財，說出無箇數目，絕倒婆語。開着箇生藥舖在縣前。家裏錢過北斗，米爛陳倉，赤的是金，白的是銀，圓得是珠，光的是寶。有犀牛頭上角，亦有象口中牙。」那婆只顧誇獎西門慶，口裏假嘈。畵。那婦人就低頭縫針線。畵。西門慶得潘金蓮十分情思，恨不就做一處。畵。王婆便去點兩盞來，逓一盞與西門慶，一盞逓與這婦人，說道：「娘相待官人則箇。」漸來。喫罷，便覺有些眉目送情。王婆看着西門慶，把一隻手在臉上摸。活畵。西門慶心裏瞧科，已知有五分。王婆便道：「官人不來時，老身不敢來宅上相請。巧言如簧。一者縁法，者來得恰好。縁法只是來得恰好，來得恰好只是縁法，二句只是一句耳。却自冐冐失失，說出一者二者，活實際情况出隨口假嘈來，思之失笑。嘗言道：『一客不煩主。』官人便是出錢的，這位娘便是出力的；說來是好一對兒也。不是老身路歧相煩，難得這位娘在這里，官人好做箇主人，替老身與娘澆手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人不到，這里有銀在此。」便取出來，和帕逓與王婆。那婦人便道：「不消生受得。」口裏說，不動身。活畵。王婆將銀要去，那婦人不起身。活畵。⊙第六分光又有。⊙光雖十分，其實只有此處最難必耳。疊寫兩句又不動身，在作者亦提刀而立，躊躕四顧之時也。㌦連寫許多不動身，要着眼。婆便出門，道：「有勞娘相陪官人坐一坐。」那婦人道：「乾娘，免。」二字活畵淫婦。却亦是不動身。活畵。⊙第七分光又有。是因縁，却都有意。西門慶這厮一雙眼只看着那婦人，這婆娘一雙眼偷睃西門慶，寫出四隻眼來，妙絕。這表人物，心中倒有五七分意，低着頭自做生活。畵。不多時，王婆買些成的肥鵞、熟肉、細巧菓來，盡把盤盛，菓菜蔬盡都裝，搬來房裏桌上。看着那婦人道：「乾娘自便相待官人，奴却不當。」依舊原不動身。活畵。那婆道：「正是專與娘澆手，如何却說這話？」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上，人坐定，把酒來斟。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，說道：「娘，滿飲此杯。」那婦人笑道：第三十五笑。「多感官人厚意。」王婆道：「老身得知娘洪飲，且請開懷喫兩盞兒。」西門慶拿起筯來道：「乾娘，替我勸娘請些箇。」那婆揀好的逓將過來，與那婦人喫。一連斟廵酒，那婆便去燙酒來。寫王婆忽離忽合，忽隱忽躍，眞如驚龍跳虎，下緊接西門慶道，又妙絕。西門慶道：「不敢動問娘青春多少？」恰是嫂嫂問叔叔語。那婦人應道：「奴家虛度十歲。」恰是叔叔答嫂嫂語。西門慶道：「人癡長五歲。」恰是嫂嫂勾叔叔語。⊙此三句無心中遥遥自引。那婦人道：「官人將天比地。」王婆走進來道：提科。「好箇精細的娘！不惟做得好針線，諸百家皆通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却是那里去討！妙。武郎好生有福！」妙。㌦此節一逓一句，另作一篇絕妙小文讀。王婆便道：「不是老身說是非，官人宅裏枉有許多，那里討一箇趕得上這娘的！」妙。西門慶道：「便是這等一言難盡。妙。只是人命薄，不曾招得一箇好的。」王婆道：「官人，先頭娘須好。」憑空蹴起，妙想奇文。西門慶道：「休說！若是我先妻在時，却不怎地，家無主屋倒豎！如今枉自有五七口人喫飯，妙。都不管！」妙。那婦人問道：「官人恁地時，歿娘得幾年？」關心弔膽，絕倒。西門慶道：「說不得。人先妻是微末出身，妙。却倒百伶百俐，是件都替得人。如今不幸，他歿已得年，家裏的都七顚八倒。何人只是走出來？在家裏時，便要嘔氣。」妙。那婆道：「官人，休怪老身直言：你先頭娘，沒有武娘這手針線。」妙妙。西門慶道：「便是人先妻，沒有此娘這表人物。」妙妙。那婆笑道：第三十六笑。「官人，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，憑空又蹴起，妙想奇文，咄咄怪事。如何不請老身去喫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，我他是路歧人，妙妙。不喜歡。」妙。婆道：「官人，你和李嬌嬌却長久。」妙。西門慶道：「這箇人今取在家裏。若是他似娘時，自冊正他多時。」妙妙。王婆道：「若有娘般中得官人意的，來宅上說沒妨麼？」妙妙。西門慶道：「我的爹娘俱已歿，我自主張，妙。誰敢道箇『不』字。」妙。王婆道：「我自說耍，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。」忽然漾開，妙妙。西門慶道：「做甚麼便沒？妙妙。只恨我夫妻縁分上薄，自不撞着！」妙妙。西門慶和這婆一逓一句，說一囘。第八分光已有。王婆便道：「正好喫酒，却沒。官人休怪老身差撥，再買一瓶兒酒來喫。如何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手帕裏有五兩來碎銀，一發撒在你處，要喫時只顧取來，多的乾娘便就收。」哀哉世人，男女之會，亦必以錢物耀之。那婆謝官人，起身睃這粉頭時，畵。一鐘酒落肚，鬨動春心，自兩箇言來語去，都有意，只低頭，却不起身。活畵。那婆滿臉堆下笑來，說道：第三十七笑。「老身去取瓶兒酒來，與娘再喫一杯兒，有勞娘相待官人坐一坐。注裏句。有酒句。沒？句。便再篩兩盞兒，和官人喫，老身直去縣前那家，有好酒買一瓶來，有好歇兒擔閣。」直去妙，縣前那家妙，好歇兒擔閣妙，字字絕倒，讀之齒寒。那婦人口裏說道：「不用。」坐着，却不動身。活畵。⊙第九分光已有。婆出到房門前，便把索兒縛房門，却來當路坐。絕倒。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裏，便斟酒來勸那婦人，却把袖在桌上一拂，把那雙筯拂落地下。是縁法凑巧，那雙筯正落在婦人脚邊。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，只那婦人尖尖的一雙脚兒，正趫在筯邊。西門慶且不拾筯，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揑一把。那婦人便笑將起來，第三十八笑。⊙以上通計三十八笑字，至此笑字結穴。老子云：不笑不足以爲道也。說道：「官人，休要囉唣！你眞箇要勾搭我？」西門慶便跪下道：「只是娘作成人！」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。反書婦人摟起西門慶來，春秋筆法。⊙第十分光完滿具足。當時兩箇就王婆房裏，脫衣解帶，無所不至。此時不知武二已到東京否，武大炊餅已賣完否，讀之一歎。雲雨纔罷，正欲各整衣襟，只王婆推開房門入來，怒道：「你兩箇做得好！」䖍婆此怒，却出料外，文情眞是波詭雲屬。㌦王婆衝奸又作一篇小文讀。西門慶和那婦人，都喫一驚。那婆便道：「好呀！好呀！我請你來做衣裳，不曾叫你來偷！絕倒。武得知，須連累我；不若我先去出首！」囘身便走。眞正奇文。那婦人扯住裙兒道：「乾娘，饒恕則箇！」西門慶道：「乾娘低聲！」王婆笑道：笑字餘波。「若要我饒恕，你們都要依我一件！」那婦人道：「休說一件，便是十件，奴依！」豈知十件都已依過。王婆道：「你從今日始，瞞着武，每日不要失約，負官人，我便甘休；若是一日不來，我便對你武說。」絕倒。⊙正合下官之意。那婦人道：「只依着乾娘便。」王婆道：「西門官人，你自不用老身多說，前婦人勾搭武二一篇大文，後便有武二起身分付哥嫂一篇小文。此西門勾搭婦人一篇大文，後亦有王婆入來分付奸夫淫婦一篇小文。耐菴胸中，其間架經營如此，胡能量其才之斗石也。⊙前武二分付武大云：你從明日爲始，每日云云。今王婆分付婦人，亦云：你從今日爲始，每日云云。前武二分付婦人云：你自不用武二多說。今王婆分付西門，亦云：你自不用老身多說。皆特特遥遥相引，不必盡炤，不必盡不炤，彼固不望後世有人能賞之也。這十分好已都完，所許之物不可失信。你若負心，我要對武說！」一發絕倒。西門慶道：「乾娘放心，並不失信。」人喫幾杯酒，已是下午的時分。那婦人便起身道：「武那厮將，四字是何稱呼？奴自囘去。」便踅過後門家，後門四。先去下簾，簾子十四。武恰好進門。不漏武大。且說王婆看着西門慶道：「好手段麼？」西門慶道：「端的虧乾娘！我到家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。所許之物，豈敢昧心。」王婆道：「眼望旌節至，專等好消息。不要叫老身棺材出討挽歌郎錢！」西門慶笑去，笑字尚不歇。不在話下。那婦人自當日始，每日踅過王婆家裏來，和西門慶做一處，恩情似漆，心意如膠。自古道，「好不出門，惡傳千里。」不到半月之間，街坊鄰舍都知得，只瞞着武一箇不知。話分兩頭。且說本縣有箇的，年方十五六歲，本身姓喬，因做軍在鄆州生養的，就取名叫做鄆哥，家中止有一箇老爹。那厮生得乖覺，此書每於絕大文字，偏有本事一字不相犯。如武松遇虎，李逵又遇虎；金蓮偷漢，巧雲又偷漢是也。乃偏於極小文字，偏沒本事使他不相犯。如林冲送配時，極以盧俊義迭配時；鄆哥尋西門，極似唐牛尋宋江是也。此非文叔眞有小敵怯、大敵勇之異，蓋僧繇畵龍，若更安鱗施爪，便將破壁飛去。天下十成之物，造化皆思忌之，彼固特特不欲十成，非世人之所知也。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，賣些時新菓品，時嘗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纒。其日，正尋得一籃兒雪梨，提着來繞街尋問西門慶。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：「鄆哥，你若要尋他，我敎你一處去尋。」鄆哥道：「聒噪阿叔，叫我去尋得他，賺得五十錢，養活老爹好。」那多口的道：「西門慶他如今刮上賣炊餅的武老婆，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坊裏坐地，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。你孩家，只顧撞入去不妨。」那鄆哥得這話，謝阿叔指敎。這猴提籃兒，一直望紫石街走來，逕逩入坊裏去，却好正王婆坐在凳兒上績緒。鄆哥把籃兒放下，看着王婆道：「乾娘，拜揖。」那婆問道：「鄆哥，你來這里做甚麼？」鄆哥道：「要尋官人，賺五十錢養活老爹。」婆道：「甚麼官人？」鄆哥道：「乾娘情知是那箇，便只是他那箇。」妙舌。婆道：「便是官人，有箇姓名。」鄆哥道：「便是兩箇字的。」妙舌。婆道：「甚麼兩箇字的？」鄆哥道：「乾娘只是要作耍。我要和西門官人說句話。」望裏面便走。那婆一把揪住，道：「猴！那里去？人家屋裏，各有內外！」鄆哥道：「我去房裏便尋出來。」王婆道：「含鳥猢猻！我屋裏那得甚麼『西門官人！』」鄆哥道：「不要獨喫自呵！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！我有甚麼不理會得！」婆便罵道：「你那猢猻！理會得甚麼！」鄆哥道：「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，水泄不漏，半點兒沒有落地！直要我說出來，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！」那婆喫他這兩句，道着他眞病，心中怒；喝道：「含鳥猢猻！來老娘屋裏放屁辣臊！」鄆哥道：「我是猢猻，你是馬泊六！」妙舌。⊙只如作五字對。那婆揪住鄆哥，鑿上兩箇栗暴。鄆哥叫道：「做甚麼便打我！」婆罵道：「賊猢猻！高做聲，耳刮打你出去！」鄆哥道：「老咬蟲！沒得便打我！」這婆一頭叉，一頭栗暴鑿，直打出街上去。雪梨籃兒丟出去，那籃雪梨四分五落，滾開去。不因此句，如何生出事來。這猴打那䖍婆不過，一頭罵，一頭哭，一頭走，一頭街上拾梨兒，前半篇就兩箇人寫出活畵來，後半篇就三箇人寫出活畵來。此至末後，忽然又就一箇人寫出活畵來。筆勢伸縮變化，我不能量其端倪所至。指着那王婆坊裏罵道：「老咬蟲！我敎你不要慌！我不去說與他！不做出來不信。」提籃兒，逕逩去尋這箇人。正是從前做過，沒興一齊來。直敎：掀翻狐兎窩中草，驚起鴛鴦沙上眠。畢竟這鄆哥尋甚麼人，且聽下囘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