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青州，用秦明、花榮第一撥，眞乃處處不作浪筆。
村學先生團泥作腹，鏤炭眼，讀水滸傳，宋江口中有許多好語，便遽然以「忠義」兩字過許老賊。甚或弁其端，定題目。此決不得不與之辯。辯曰：宋江有過人之才，是卽誠然。若言其有忠義之心，心心圖報朝廷，此實萬萬不然之。何？夫宋江，淮南之強盜。人欲圖報朝廷，而無進身之策，至不得已而姑出於強盜。此一不可。曰：有逼之者。夫有逼之，則私放晁蓋，亦誰逼之？身押司，骫法縱賊，此不可。農則農，吏則吏。農言不出於畔，吏言不出於庭，分。身在鄆城，而名滿天下，遠近相煽，包納荒穢，此不可。私連賊以受金，明殺平人以滅口。幸從懲，便當戒。乃潯陽題詩，反思報仇，不知誰是其仇？至欲血染江水，此四不可。語云：「求忠臣必於孝之門。」江以一朝忿，貽僇於老父。夫不有於父，何有於他？誠所謂「是可忍孰不可忍」！此五不可。燕順、鄭天壽、王英則羅而致之梁山，呂方、郭盛則羅而致之梁山，此猶可恕。甚乃至於花榮亦羅而致之梁山，黃信、秦明亦羅而致之梁山，是胡可恕。落草之雖未遂，營窟之心實已久，此六不可。白龍之刼，猶出羣力；無之燒，豈非獨斷？白龍之刼，猶曰「救死」；無之燒，豈非肆毒？此七不可。打州掠縣，只如戲，刼獄開庫，乃固然。殺官長則無不坐以污濫之名，買百姓則便借其府藏之物，此八不可。官兵則拒殺官兵，王師則拒殺王師，橫行河朔，其鋒莫犯，遂使上無寧食天，下無生還將軍，此九不可。初以水泊避罪，後忽忠義名堂，設印信賞罰之專司，製龍虎熊羆之旗號，甚乃至於黃鉞、白旄、朱旛、皁蓋違禁之物，無一不有，此十不可。夫宋江之罪，擢髪無窮，論其者，則有十條。而村學先生猶鰓鰓以忠義目之，一若惟恐不得當者，斯其心何心！
原村學先生之心，則豈非以宋江每得名將，必親之釋縛、擎盞，流淚縱橫，痛陳忠君報國之志，極訴寢食招安之誠，言言刳胸臆，聲聲瀝熱血哉？乃吾所以斷宋江之強盜，而萬萬必無忠義之心者，亦正於此。何？夫招安，則強盜之變計。其初父兄失敎，喜學拳勇。其旣恃其拳勇，不生產；其旣生產乏絕，不免困劇；其旣困劇不甘，試刼奪；其旣刼奪旣便，遂成嘯聚；其旣嘯聚漸夥，必受討捕；其旣至於必受討捕。而強盜因而自思：進有自贖之榮，退有免死之樂，則誠莫如招安之策至便。若夫保障方面，王干城，如秦明、呼延等，世受國恩，寵綏未絕，如花榮、徐寧等，奇材異能，莫不畢効，如凌振、索超、董平、張清等，雖在偏裨，用有日，如彭玘、韓滔、宣讚、郝思文、龔旺、丁得孫等，是皆食宋之祿，宋之官，感宋之德，分宋之憂，已無不展之才，已無不吐之氣，已無不竭之忠，已無不報之恩者。乃吾不知宋江何心，必欲悉擒而致之於山泊。悉擒而致之，而或不可致，則必曲之說曰：其暫避此，以需招安。嗟乎！強盜則須招安，將軍胡亦須招安？身在水泊則須招安而順朝廷，身在朝廷，胡亦須招安而反入水泊？以此語問宋江，而宋江無以應。故知一心報國，日望招安之言，皆宋江所以誘人入水泊。諺云：「餌芳可釣，言美可招。」宋江以是言誘人入水泊，而人無不信之而甘心入於水泊。傳曰：「久假而不。」惡知其非有？彼村學先生不知烏之黑白，猶鰓鰓以忠義目之，惟恐不得其當，斯其心何心！
自第七囘寫魯達後，遥遥直隔四十九囘而復寫魯達。乃吾讀其文，不惟聲情魯達，蓋其神理悉魯達。尤可怪者，四十九囘之前，寫魯達以酒命。乃四十九囘之後，寫魯達涓滴不飲，然而聲情神理無有非魯達者。夫而後知今日之魯達涓滴不飲，與昔日之魯達以酒命，正是一副。
話說武松引孔亮，拜告魯智深，楊志，求救哥哥孔明，并叔叔孔賔，魯智深便要聚集山人馬，前去攻打。楊志道：請宋公明，偏出自楊志、魯達二人，脫去武松，此行文避熟之法也。「若要打青州，須用隊軍馬，方可得濟。俺知梁山泊宋公明名，江湖上都喚他做及時雨宋江，更兼呼延灼是他那里讐人。俺們弟兄和孔家弟兄的人馬，都併做一處。孔家人馬，楊志說併做一處，下又交付魯達，都卸出武松，以避俗筆之熟。洒家這里，再等桃花山人馬齊，一面且去攻打青州。孔亮兄弟，你却親身星夜去梁山泊，請下宋公明來，併力攻城，此上計。亦且宋郎與你至厚。你們弟兄心下如何？」魯智深道：請宋江，若單出自楊志口，便是漏失武松；今出自楊志口，又出魯達口，便知不是漏失武松也。行文之妙如此。「正是如此。我只今日有人說宋郎好，明日有人說宋郎好，可惜洒家不曾相會。衆人說他的名字，聒得洒家耳朶聾，想必其人是箇眞男，以至天下聞名。一段寫得筆墨淋漓，是蘇舜欽下酒物也。前番和花知寨在清風山時，洒家有心要去和他厮會。及至洒家去時，聽得說道去，以此無緣，不得相。補叙出一段，便令奪珠寺後，救桃花前，作者自無兩番筆墨，魯達並非老大隔斷。罷，二字是計决抖擻之辭，俗本連上作一句讀，可笑。孔亮兄弟，你要救你哥哥時，快親自去那里告請他來。洒家等先在這里和那撮鳥厮殺！」謂之預補法。孔亮交付嘍囉與魯智深，本是楊志說併作一處，此却交付魯達，筆筆周匝。只帶一箇伴當，扮做客商，星夜投梁山泊來。且說魯智深、楊志、武松人，去山寨裏喚將施恩、曹正，再帶一百人下山來相助。桃花山李忠、周通，得消息，便帶本山人馬，盡數點起，只畱五十箇嘍囉，看守寨柵，其餘都帶下山，來青州城下聚集，一同攻打城池，不在話下。
却說孔亮自離青州，迤𨓦?來到梁山泊邊，催命判官李立酒店裏，買酒喫問路。李立他兩箇來得面生，便請坐地地，問道：「客人從那里來？」孔亮道：「從青州來。」李立問道：「客人要去梁山泊尋誰？」孔亮答道：「有箇相識在山上，特來尋他。」李立道：「山上寨中都是王住處。你如可去得！」孔亮道：「便是要尋宋王。」李立道：「卽是來尋宋頭領，我這里有分例。」便叫火家，快去安排分例酒來相待。孔亮道：「素不相識，如何欵？」李立道：「客官不知：但是來尋山寨頭領，必然是社火中人，故舊交友，豈敢有失祗應？便當去報。」孔亮道：「人便是白虎山前莊戶孔亮的便是。」李立道：「曾聽得宋公明哥哥說名來，今日且喜上山。」人飲罷分例酒，隨卽開牕，就水亭上放一枝響箭，對港蘆葦深處，早有嘍囉棹過船來，到水亭下。李立便請孔亮下船，一同摇到金沙灘上岸，却上關來。孔亮看關雄壯，鎗刀劒戟如林，心下想道：「聽得說梁山泊興旺，不想做下這等業！」將白虎之隘陋，只一筆反炤出來。已有嘍囉先去報知，宋江慌忙下來迎接。孔亮，連忙下拜。宋江問道：「賢弟緣何到此？」武藝低微，所以到此。孔亮拜罷，放聲器。宋江道：「賢弟心中有何危厄不决之難，但請盡說不妨。便當不避水火，一力與汝相助。賢弟且請起來。」孔亮道：「自從師父離别之後，老父亡化，哥哥孔明與本鄉上戶爭些閒氣起來，殺他一家老，官司來捕捉得緊，因此反上白虎山，聚得五七百人，打家刼舍。青州城裏，却有叔叔孔賔被慕容知府捉，重枷釘在獄中，因此我弟兄兩箇去打城，指望救取叔叔孔賔。誰想去到城下，正撞那箇使雙鞭的呼延灼。哥哥與他交鋒，致被他捉，解送青州，下在牢裏，存亡未保。弟被他追殺一陣。次日正撞着武松，他便引我去拜同伴的：一箇是花和尚魯智深，一箇是青面獸楊志。他人一如故，便商議救兄一。他道：他道者，武松道也。上文本是楊志、魯達道也，此却正云武松道者，洵知上文脫去武松，只是行文避熟，其實楊志、魯達，卽武松也。『我請魯、楊頭領，并桃花山李忠、周通聚集山人馬，攻打青州。你可連夜快去梁山泊內，告你師父宋公明來救你叔兄兩箇。』以此今日一逕到此。」宋江道：「此是易之，你且放心。」宋江便引孔亮叅晁蓋、吳用、公孫勝，并衆頭領，說呼延灼走在青州，投逩慕容知府，今來捉孔明，以此孔亮來到，懇告求救。晁蓋道：「旣然他兩處好，尚兀自仗義行仁，今者郎和他至愛交友，如何不去？郎賢弟，你連次下山多遍，今番權且守寨，愚兄替你走一遭。」宋江道：「哥哥是山寨之主，不可輕動。這箇是兄弟的。旣是他遠來相投，可若自不去，恐他弟兄們心下不安。可情願請幾位弟兄同走一遭。」又書晁蓋要去，宋江不肯，與後對看。說言未，㕔上㕔下一齊都道：「願效犬馬之勞，跟隨同去。」須知此句，正爲三山歸泊，作大呼大應。蓋今日若干人，一齊都下去，便引後日若干人，一齊都上來也。不善讀書人，只謂是宋江面上耳。眼光之大小，豈可以以彼此計！宋江喜，當日設筵管待孔亮。飲筵中間，宋江喚鐵面孔目斐宣，定撥下山人數，分作五軍起行：前軍便差花榮、秦明、燕順、王矮虎，第一撥，便是花榮、秦明，而以燕順、王矮虎副之，爲青州故也。開路作先鋒；第隊便差穆弘、楊雄、解寶；第二撥。中軍便是主將宋江、吳用、呂方、郭盛；中軍居中，又是一樣章法。第四隊便是朱仝、柴進、李俊、張橫；第三撥。後軍便差孫立、楊林、歐鵬、凌振，催軍作合後。第四撥。⊙以前軍、中軍、後軍字，與第二隊、第四隊，間襍成文，甚好。梁山泊點起五軍，共計十箇頭領，馬歩軍兵千人馬。其餘頭領，自與晁蓋守把寨柵。當下宋江别晁蓋，自同孔亮下山前進。所過州縣，秋毫無犯。凡此書，每書所過州縣四字者，皆特著宋江之惡，見其過都歷國，公然橫行，而又以秋毫無犯四字，爲之省文也。俗本不知，乃又於二句上，另加於路無事四字。彼又豈知所過州縣之卽於路，秋毫無犯之卽無事哉！世人不識字，至於如此。已到青州，孔亮先到魯智深等軍中報知，衆好安排迎接。宋江中軍到，武松引魯智深、楊志、李忠、周通、施恩、曹正，都來相。上文獨脫去武松，此文獨提出武松，筆筆妙筆。宋江讓魯智深坐地。魯智深道：二句連讀，始知其妙。活寫出宋江謙恭，魯達却付之不知也。權詐人到大人面前，一寸一尺都行不去，可笑可醜。「久聞阿哥名，無縁不曾拜會，今日且喜認得阿哥。」活是魯達語，八字哭笑都有。宋江答道：「不才何足道哉！江湖上義士甚稱吾師清德，宋江醜語。今日得識慈顏。醜語。平生甚幸。」楊志起身再拜道：寫楊志，便有舊家子弟體，便有官體，一發襯出魯達直遂闊大來。「楊志舊日經過梁山泊，多蒙山寨重義相畱，是洒家愚迷，不曾肯住。今日幸得義士壯觀山寨。此是天下第一好。」楊志語，又是一樣，八字中，讚罵都有。宋江答道：「制使威名，播於江湖，只恨宋江相太晚！」魯智深便令左右置酒招待，一一都相。次日，宋江問青州一節，近日勝敗如何。楊志道：「自從孔亮去，前後交鋒五次，各無輸贏。只謂是補，不知是省。如今青州只憑呼延灼一箇，若是拿得此人，覻此城，如湯潑雪」。吳學究笑道：「此人不可力敵，可用智擒。」八字極寫呼延，下文以兩扇文字應之，章法嚴正。宋江道：「用何智可獲此人？」吳學究道：「只除如此如此。」宋江喜道：「此計妙！」當日分撥人馬。次早起軍，前到青州城下，四面盡着軍馬圍住，擂鼓摇旗，呐喊弱戰。城裏慕容知府報，慌忙敎請呼延灼商議道：「今次羣賊去報知梁山泊，宋江到來，似此如之奈何？」呼延灼道：「恩相放心。羣賊到來，先失地利。這厮們只好在水泊裏張狂，今却擅離巢穴，說得好，便與前文不犯。一箇來，捉一箇，那厮們如何施展得？請恩相上城，看呼延灼厮殺。」呼延灼連忙披掛衣甲上馬，叫開城門，放下弔橋，領一千人馬，近城擺開。宋江陣中一將出馬。那人手掿狼牙棍，厲聲高罵知府：「濫官害民賊徒！把我全家誅戮，今日正好報讐雪恨！」慕容知府認得秦明，寃有頭，債有主；筆有踪，墨有線，不是孟浪置筆。⊙高唐林冲奮威，青州秦明怒發，是一樣文字。便罵道：「你這厮是朝廷命官，國家不曾負你，緣何便敢造反？若拿住你時，碎屍萬段！呼將軍，可先下手拏這賊！」呼延灼聽，舞起雙鞭，縱馬直取秦明。秦明出馬，舞動狼牙棍來迎呼延灼。將交馬，正是對手，直鬭到四五十合，不分勝敗。慕容知府鬭得多時，恐怕呼延灼有失，慌忙鳴金，收軍入城。如此救出秦明，深文曲筆，人所不曉。秦明不追趕，退囘本陣，宋江敎衆頭領軍較，且退十五里下寨。却說呼延灼囘到城中，下馬來慕容知府，說道：「將正要拏那秦明，恩相如何收軍？」知府道：「我你鬭許多合，但恐勞困，因此收軍暫歇。秦明那厮原是我這里統制，與花榮一同背反，這厮亦不可輕敵。」呼延灼道：「恩相放心，將必要擒此背義之賊！適間和他鬭時，棍法已自亂。來日敎恩相看我立斬此賊！」此一段，應前不可力敵一句，下一段，應前只可智擒一句。知府道：「旣是將軍如此英雄，來日若臨敵之時，可殺開條路，送箇人出去：一箇敎他去東京求救，兩箇敎他去鄰近府州會合起兵，相助勦捕。」詳於三山之請宋江，而不詳於青州之請救援，此所謂徐六擔板，只見一邊也。旣寫三山之請宋江，又另自寫青州之請救援，此所謂一箇李白，兩箇李黑也。又不擔板，又不李黑，橫穿斜揷，情勢俱備，如此段，眞耐菴貫花之才也。呼延灼道：「恩相高極明。」當日知府寫求救文，選箇軍官，都發放當。不必明日眞有是事，乃隔夜却詳寫如此，譬如花影橫窓，有時眞有，無時並無，妙絕。只說呼延灼囘到歇處，卸衣甲暫歇，天色未明，文書未及發，官軍未及送，寫得好笑。只聽得軍較來報道：㌦此一段應只可智擒。「城北門外土坡上，有騎私自在那里看城：中間一箇穿紅袍騎白馬的，兩邊兩箇。只認右邊的是李廣花榮，左邊那箇道粧打扮。」寫三騎，或明或暗，如畵如話。呼延灼道：「那箇穿紅的眼是宋江。道粧的必是軍師吳用。你們且休驚動他，便點一百馬軍，跟我捉這箇！」呼延灼連忙披掛上馬，提雙鞭，帶領一百餘騎軍馬，悄悄地開北門，放下弔橋，引軍趕上坡來，只箇正自呆臉看城。奇事。呼延灼拍馬上坡，箇勒轉馬頭，慢慢走去。奇事。呼延灼奮力趕到前面，幾株枯樹邊廂，只箇齊齊的勒住馬。奇事。呼延灼方纔趕到枯樹邊，只聽得呐聲喊。奇事。呼延灼正踏着陷坑，人馬都跌將下坑去。寫得妙絕，輕輕而來，實出意外，令讀者亦復一驚也。兩邊走出五六十箇撓鈎手，先把呼延灼鈎將起來，綁縛去，後面牽着那匹馬。帶馬。其餘馬軍趕來，花榮射倒當頭五七箇，後面的勒轉馬，一鬨都走。宋江囘到寨裏，那左右羣刀手，却把呼延灼推將過來。宋江，連忙起身，喝叫快解繩索，親自扶呼延灼上帳坐定。宋江拜。呼延灼道：「何故如此？」宋江道：「可宋江怎敢背負朝廷？蓋官吏污濫，威逼得緊，悞犯罪，因此權借水泊裏隨時避難，只待朝廷赦罪招安。不想起動將軍，致勞神力。實慕將軍虎威，今者悞有冐犯，切乞恕罪。」處處以此數語說人入夥，正是宋江權詐鐵案，而村豎反因此文，續出半部，又衰然加以忠義之名，何也？呼延灼道：「被擒之人，萬死尚輕，義士何故重禮陪話？」宋江道：「量宋江怎敢壞得將軍性命？皇天可表寸心。」只是懇告哀求。呼延灼道：「兄長尊意，莫非敎呼延灼往東京告請招安，到山赦罪？」忽然借呼延口，爲秦宮銅鏡，崒地將宋江一炤，妙筆。宋江處處以招安說人入夥，人無有答之者，於是天下後世，遂眞以宋江爲日望招安也。此處忽然用呼延反問一句，直令宋江更遮不得，皮裏陽秋，其妙如此。宋江道：「將軍如何去得？寫宋江只用一句截住，權詐如見，然亦心事如見矣，妙筆。高太尉那厮是箇心地匾窄之徒，忘人恩，記人過。將軍折許多軍馬錢糧，他如何不你罪責？寫宋江巧言如簧，必主於說入夥而後止，皆是皮裏陽秋之筆，不重於罵高俅也。如今韓滔、彭玘、凌振，已多在敝山入夥。倘蒙將軍不棄山寨微賤，宋江情願讓位與將軍；數語是宋江正經題目。⊙情願讓位，醜語難堪。等朝廷用，受招安，那時盡忠報國，未晚矣。」仍作好言，寫宋江權詐可笑。呼延灼沉吟半晌，一者是宋江禮數甚恭，罵殺宋江。者宋江語言有理，罵殺宋江。歎一口氣，跪下在地道：「非是呼延灼不忠於國，實感兄長義氣過人，不容呼延灼不依！願隨鞭鐙，决無還理。」宋江喜，請呼延灼和衆頭領相。叫問李忠、周通討這匹踢雪烏騅馬，還將軍騎坐。馬字至此始結。衆人再議救孔明之計。吳用道：「只除非敎呼延將軍賺開城門，唾手可得。更兼絕這呼延將軍念頭。」好。宋江聽，來與呼延灼陪話道：「非是宋江貪刼城池，實因孔明叔姪陷在縲絏之中，非將軍賺開城門，必不可得。」呼延灼答道：「弟旣蒙兄長收，理當效力。」當晚點起秦明、花榮、仍點秦明、花榮爲首，好。孫立、燕順、呂方、郭盛、解珍、解寶、歐鵬、王英十箇頭領，都扮作軍士衣服模樣，跟呼延灼，共是十一騎軍馬，來到城邊，直至濠塹上，呼：「城上開門！我逃得性命囘來！」城上人聽得是呼延灼聲音，慌忙報與慕容知府。此時知府折呼延灼，正納悶間，聽得報說呼延灼逃得囘來，心中歡喜，連忙上馬，奔到城上。望呼延灼有十數騎馬跟着，不面顏，只認得呼延灼聲音。知府問道：「將軍如何走得囘來？」呼延灼道：「我被那厮的陷坑，捉我到寨裏，却有原跟我的頭目，暗地盜這匹馬與我騎，就跟我來。」馬尚有餘音。知府只聽得呼延灼說，便叫軍士開城門，放下弔橋。十箇頭領跟到城門裏，迎着知府，早被秦明一棍，把慕容知府打下馬來。結瓦礫塲一案，若寫孔亮打殺，便如嚼蠟。解珍、解寶便放起火來，歐鵬、王矮虎奔上城，把軍士殺散。宋江隊人馬，城上火起，一齊擁將入來。宋江急急傳令：休敎殘害百姓，且收倉庫錢糧。宋江權術如此。就牢裏救出孔明并他叔叔孔賔一家老，便敎救滅火，細筆。把慕容知府一家老幼，盡皆斬首，抄扎家私，分俵衆軍。一知府而家私乃至可俵衆軍，則亦不可不抄扎也。天明，計點在城百姓被火燒之家，給散糧米救濟。把府庫金帛，倉廒米糧，裝載五六百車，得百餘匹好馬，就青州府裏，做箇慶喜筵席，請山頭領同寨。如椽之筆，讀之令人壯旺。李忠、周通使人囘桃花山，盡數收拾人馬錢糧下山，放火燒毀寨柵。畢。魯智深使施恩、曹正囘龍山，與張青、孫娘補出二人。收拾人馬錢糧，燒寶珠寺寨柵。畢。數日之間，山人馬都皆完。宋江領隊人馬，班師囘山；先叫花榮、秦明、呼延灼、朱仝，四將開路。所過州縣，分毫不擾。鄉村百姓，扶老挈幼，燒香羅拜迎接，數日之間，已到梁山泊邊。衆多水軍頭領具舟迎接。晁蓋引領山寨馬歩頭領，都在金沙灘迎接，直至寨，向聚義㕔上，列位坐定。排筵席，慶賀新到山寨頭領。呼延灼、魯智深、楊志、武松、施恩、曹正、張青、孫娘、李忠、周通、孔明、孔亮：共十位新上山頭領。坐間林冲說起相謝魯智深相救一。一段如觀羣龍戲海，彼穿此接，東牽西掣，極文章之致也。⊙無數大段落，不得不作此大綰結，妙極。魯智深動問道：「洒家自與敎頭别後，無日不念阿嫂，近來有信息否？」奇語絕倒，令人聞之，又感又笑。⊙俗本改。林冲道：「自火併王倫之後，使人囘家搬取老，已知拙婦被高太尉逆所逼，隨卽自縊而死；妻父亦憂疑，染病而亡。」楊志舉起舊日王倫手內山前相會之。亦是絕倒事。衆人皆道：「此皆註定，非偶然！」晁蓋說起黃泥岡刼取生辰綱一，又是絕倒事。⊙凡舉三段事，却事事絕倒，不止泛泛敘舊而已。衆皆笑。次日輪流做筵席，不在話下。且說宋江山寨添許多人馬，如何不喜，便叫湯隆做鐵匠總管，提督打造諸般軍器并鐵葉連環等甲，侯健管做旌旗袍服總管，添造才九曜四斗五方十八宿等旗，飛龍飛虎飛熊飛豹旗，黃金白旄，朱纓皁蓋。山邊四面築起墩臺，重造西路南路處酒店，招接往來上山好，一就探聽飛報軍情。山西路酒店今令張青、孫娘，夫婦人原是酒家，前去看守。山南路酒店仍令孫新、顧嫂夫婦看守。山東路酒店依舊朱貴、樂和。山北路酒店還是李立、時遷。關上添造寨柵，分調頭領看守，部領已定，各各遵依，又是一番大發放。⊙中間只作閒叙，寫出黃鉞、白旄、朱纓、阜蓋等字，探聽飛報軍情等句，皆深着宋江無君之罪也。不在話下。忽一日，花和尚魯智深來對宋公明說道：「智深有箇相識，是李忠兄弟徒弟，喚叫九紋龍史進，又陡然廻合出一人，與止文連類而動。在華州華陰縣少華山上，和那一箇神機軍師朱武，有一箇跳澗虎陳達，一箇白花蛇楊春，又廻合出三人。四箇在那里聚義。洒家嘗思念他。自從瓦官寺與他别，無一日不在心上。念阿嫂則念，念少年則念，寫魯達筆筆淋漓，聲聲慷慨。今洒家要去那里探望他一遭，就取他四箇同來入夥，未知尊意如何？」宋江道：「我曾聞得史進名，若得吾師請他來，最好。雖然如此，不可獨自行，可煩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：他是行者，一般出家人。正好同行。」寫景。武松應道：「我和師兄去。」當日便收拾腰包行李。魯智深只做禪和打扮，武松粧做隨侍行者。兩箇相辭衆頭領下山，過金沙灘，曉行夜住，不止一日，來到華州華陰縣界，逕投少華山來。且說宋江自魯智深、武松去後，一時容他下山，嘗自放心不下，便喚神行太保戴宗，隨後跟來探聽消息。布筆都好。再說魯智深兩箇，來到少華山下，伏路嘍囉出來攔住，問道：「你兩箇出家人那里來？」武松便答道：「這山上有史官人麼？」亦倒脫去魯達，卽上文避熟之法。嘍囉說道：「旣是要尋史王的，且在這里少等。我上山報知頭領，便下來迎接。」武松道：「你只說魯智深到來相探。」旣避俗筆之熟，又免俗筆之淡。嘍囉去不多時，只神機軍師朱武，并跳澗虎陳達、白花蛇楊春，箇下山來接魯智深、武松，却不有史進。出奇。⊙若非此句，便一捲而去，有何生發？魯智深便問道：「史官人在那里？却如何不他？」朱武近前上覆道：「吾師不是延安府魯提轄麼？」魯智深道：「洒家便是。這行者便是景陽岡打虎都頭武松。」箇慌忙剪拂道：「聞名久矣！聽知位在龍山扎寨，今日緣何到此？」魯智深道：「俺們如今不在龍山，投托梁山泊宋公明寨入夥，今者特來尋史官人。」朱武道：「旣是位到此，且請到山寨中，容可細告訴。」魯智深道：「有話便說。史家兄弟不，誰鳥耐煩到你山上去！」不惟爽直，兼寫貞烈。⊙貞烈是讚奇女子字，今讚魯達却用此二字，眞奇事也。⊙忠臣不事二君，烈女不更二夫，好友不交二人，觀於魯達，可以興矣。武松道：「師兄是箇急性的人，有話便說甚好。」朱武道：「人等箇在此山寨，自從史官人上山之後，好生興旺。近日史官人下山，因撞一箇畫匠，原是北京名府人氏，姓王，名義。因許下西嶽華山金天聖帝廟內粧畫影壁，一篇以西獄聖帝爲文字收放。前去還願。因帶將一箇女兒，名喚玉嬌枝同行，却被本州賀太守，原是蔡太師門人，那厮官貪濫，非理害民。先出其罪。一日因來廟裏行香，不想玉嬌枝有些顏色，累次着人來說，要娶他妾。王義不從，太守將他女兒強奪去，却把王義剌配遠惡軍州。路經這里過，正撞史官人，告說這件。史官人把王義救在山上，將兩箇防送公人殺，直去府裏要剌賀太守。被人知覺，倒喫拿，監在牢裏。要聚起軍馬，掃蕩山寨。我等正在這里無計可施！」魯智深聽道：「這撮鳥敢如此無禮，倒恁麼利害！洒家便去結果那厮！」直爽是大師天性。朱武道：「且請位到寨裏商議。」魯智深立意不肯。武松一手挽住禪杖，一手指着道：「哥哥不日色已到樹梢盡頭？」畫出活武松，畫也畫不出。魯智深看一看，吼一聲，憤着氣，只得都到山寨裏坐下。畫出活魯達，畫也畫不出。朱武便叫王義出來拜，再訴太守貪酷害民，強占良家女。人一面殺牛宰馬，管待魯智深、武松。魯智深道：「史家兄弟不在這里，酒是一滴不喫！要便睡一夜，明日却去州裏打死那厮罷！」句句使人灑出熱淚，字字使人增長義氣，非魯達定說不出此語，非此語定寫不出魯達，妙絕妙絕。武松道：「哥哥不得造次。我和你星夜囘梁山泊去，報宋公明，領隊人馬來打華州，方可救得史官人。」寫爽直，便眞正爽直；寫精細，又眞正精細。一副筆墨，叙出兩副豪傑，又能各極其致，妙絕。魯智深叫道：「等俺們去山寨裏叫得人來，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！」句句字字和血和淚寫出來。武松道：「便打殺太守，怎地救得史官人？武松却决不肯放哥哥去。」寫魯達不顧事之不濟，寫武松必求事之必濟，活提出兩箇人。朱武勸道：「師兄且息怒。武都頭實論得是。」魯智深焦躁起來，便道：「都是你這般性慢，直娘賊，罵得奇絕，罵人而人不怨，友道不匱，永錫爾類故也。送俺史家兄弟！二語罵盡千古。只今性命在他人手裏，還要飲酒細商！」和血和淚之墨，帶哭帶罵之筆，讀之紙上岌岌震動，妙絕之文。⊙俗本皆改去，何也？衆人那里勸得他呷一杯半盞。鵞項櫈邊，鐵匠間壁，正與此處對看。當晚和衣歇宿，明早，起箇四更，提禪杖，帶戒刀，不知那里去。使我敬，使我駭，使我哭，使我思。⊙寫得便與劒俠諸傳相似。武松道：「不聽人說，此去必然有失。」朱武隨卽差兩箇精細嘍囉，前去打聽消息。却說魯智深奔到華州城裏，路𠊓?借問州衙在那里。人指道：「只過州橋，投東便是。」魯智深却好來到浮橋上，只人都道：「和尚且躱一躱，太守相公過來！」反作一迎，妙筆。魯智深道：「俺正要尋他，却正好撞在洒家手裏！那厮多敢是當死！」賀太守頭踏一對對擺將過來，看太守那乘轎，却是煖轎，轎牕兩邊，各有十箇虞候簇擁着，人人手執鞭鎗鐵錬，守護兩下，忽作一迎，忽又作一閃，妙筆。⊙只一煖轎家丁，便活襯出史進前日行刺來。魯智深看，尋思道：「不好打那撮鳥。若打不着，倒喫他笑！」賀太守却在轎牕眼裏，看魯智深欲進不進，過渭橋，到府中下轎，便叫兩箇虞候，分付道：「你與我去請橋上那箇胖和尚，到府裏赴齋。」虞候領言語，來到橋上，對魯智深說道：「太守相公請你赴齋。」魯智深想道：「這厮合當死在洒家手裏！我却纔正要打他，只怕打不着，讓他過去。我要尋他，他却來請洒家！」魯智深便隨虞候，逕到府裏。太守己自分付下，一魯智深進到㕔前，太守叫放禪杖，去戒刀，請後堂赴齋。魯智深初時不肯。衆人說道：「你是出家人，好不曉！府堂深處，如何許你帶刀杖入去？」魯智深想道：「只俺兩箇拳頭，打誶那厮腦袋！」妙解。廊下放禪杖、戒刀，跟虞候入來。賀太守正在後堂坐定，把手一招，喝聲「捉下這禿賊！」兩邊壁衣內走出四十箇做公的來，橫拖倒拽，捉魯智深。你便是那吒太，怎逃地綱天羅？火首金剛，難脫龍潭虎窟！正是：飛蛾投火身傾喪，怒鼈吞鈎命必。畢竟魯智深被賀太守拏下，性命如何，且聽下囘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