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莊徵君看那人跳下騾,拜在地下,慌忙跳下車來跪下,扶住那人,說道:「足下是誰?我一向不曾認得。」那人拜罷起來,說道:「前面里之遙便是一個村店,老先生請上車,我奉陪回去,到店裡談一談。」莊徵君道:「最好。」上車。那人上騾,一同來到店裏。彼此過禮坐下。那人道:「我在京師裏算着徵辟的[01191]旨意到南京去,這時候該是先生來的日,所以出彰儀門,遇着騾轎車,一路問來,果然問着。今幸得接敎。」莊徵君道:「先生尊姓名?貴鄕何處?」那人道:「弟姓盧,名德,字信侯,湖廣人氏。因弟立一個志向,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尋遍,藏在家裡。十年,尋的不差甚麼的。只是國初四家,只有高青邱是被禍的,文集人家是沒有,只有京師一個人家收着。弟走到京師,用重價買到手,正要[01192]囬家去,卻聽得朝廷徵辟先生。我想前輩已去之人,弟尙要訪他文集,况先生是當代一位名賢,豈可當面錯過。因在京候許久,一路問的出來。」莊徵君道:「弟堅臥白門,原無心于仕途;但䝉皇上特恩,不得不來一走。却喜邂逅中得先生,眞是快!但是我兩人纔得相逢,就要分手,何以情。今夜就在這店里權住一宵,和你連床談談。」談到名人文集上。莊徵君向盧信侯道:「像先生如此讀好古,豈不是個[01193]極講求學問的?但國家禁令所在,不可不知避忌。青邱文字,雖其中並無毀謗朝廷的言語,旣然太祖惡其人,且現在是禁,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罷。弟的愚:讀一,要由博而返之約,總以心得主。先生如回貴府,便道枉駕過舍,還有些拙著慢慢的請敎。」盧信侯應允。次早分別,盧信侯先到南京等候。莊徵君進彰儀門,寓在護國寺。徐侍郎卽刻打發家人來候,便親自來拜。莊徵君會着。徐侍郎[01194]道:「先生途路辛苦?」莊徵君道:「山野鄙性,不習車馬之勞,兼之蒲柳之姿,望秋先零,長途不覺委頓,所以不曾便來晋謁,反勞人先施。」徐侍郎道:「先生速料理,恐五日內就要召。」這時是嘉靖十五年十月初一日。過日,徐侍郎將內閣抄出聖旨送來。上寫道:「十月初日,內閣奉上諭:朕承祖宗鴻業,寤寐求賢,以資治道。朕聞師臣者王,古今通義。今禮部侍郎徐基所荐之莊尙志,着于初六日入朝引,以光[01195]典。欽此。」到初六日五皷,羽林衛士罷列在午門外,鹵簿全副設,用的傳臚的儀制,各官都在午門外候着。只百十道火把的亮光,知道宰相到,午門開,各官從掖門進去。過奉天門,進到奉天殿,裡面一片天樂之聲,隱隱聽鴻臚寺唱:「排班。」凈鞭嚮下,內官一墜墜捧出金爐,焚龍涎香,宮女們持宮扇,簇擁着天陞寶座,一個個嵩呼舞蹈。莊徵君戴朝巾,穿公服,跟在班末,嵩呼舞蹈,朝拜[01196]天。當下樂止朝散。那十四個駝寶瓶的象,不牽自走,眞是:「花迎劍佩星初落,柳拂旌旗露未乾」!各官散。莊徵君囬到下處,脫去衣服,徜徉一會,只徐侍郎來拜。莊徵君便服出來會着。罷,徐侍郎問道:「今日皇上陞殿,眞乃曠典。先生要在寓靜坐,恐怕不日要召。」過日,送一個抄的上諭來:「莊尙志着於十一日便殿朝,特賜禁中乘馬。欽此。」到十一那日,徐侍郎送莊徵君到午門。徐侍郎[01197]別過,在朝房候着。莊徵君獨自走進午門去。只兩個太監,牽着一匹御用的馬,請莊徵君上去騎着。兩個太監跪着墜蹬。候莊徵君坐穩,兩個太監籠着韁繩,那扯手都是赭黃顏色,慢慢的走過乾清門。到宣政殿的門外,莊徵君下馬。那殿門口有兩個太監,傳旨出來,宣莊尙志進殿。莊徵君屏息進去,天便服坐在寶座。莊徵君上前朝拜。天道:「朕在位十五年,幸托天地祖宗,海宇昇平,邊疆無。只[01198]是百姓未盡溫飽,士夫亦未能行禮樂。這敎養之,何者先?所以特將先生起自田間。望先生悉心朕籌畫,不必有所隱諱。」莊徵君正要奏對,不想頭頂心裏一點疼痛,着寔難忍,只得躬身奏道:「臣䝉皇上清問,一時不能條奏;容臣細思,再啟奏。」天道:「旣如此,罷。先生務須朕加意。只要可行,宜于古而不戾于今罷。」說罷,起駕回宮。莊徵君出勤政殿,太監籠馬來,一直送出午門。徐侍郎接着,[01199]同出朝門。徐侍郎別過去。莊徵君到下處,除下頭巾,裏面有一個蝎。莊徵君笑道:「臧倉人,原來就是此物!看來我道不行!」次日起來,焚香盥手,自己揲一個蓍,筮得「天山遯」。莊徵君道:「是。」便把敎養的,細細做十策;寫一道「懇求恩賜還山」的本,從通政司送進去。自此以後,九卿六部的官,無一個不來拜望請敎。莊徵君會的不耐煩,只得各衙門去囬拜。學士太保公向徐侍郎道:「南京來的莊[01200]年兄,皇上頗有用之意,老先生何不邀他來學生這裏走走?我欲收之門牆,以桃李。」侍郎不好唐突,把這話婉婉向莊徵君說。莊徵君道:「世無孔,不當在弟之列。况太保公屢主禮闈,翰苑門生不知多少,何取晚生這一個野人?這就不敢領敎。」侍郎就把這話回太保,太保不悅。過幾天,天坐便殿,問太保道:「莊尙志所上的十策,朕細看,學問淵深。這人可用輔弼麼?」太保奏道:「莊尙志果係出羣之才,[01201]䝉皇上曠典殊恩,朝野胥悅;但不由進士出身,驟躋卿貳,我朝祖宗,無此法度,且開天下以倖進之心。伏候聖裁。」天嘆息一回,隨敎學士傳旨:「莊尙志允令還山,賜內帑銀五百兩,將南京元武湖賜與莊尙志著立說,鼓吹休明。」傳出聖旨來,莊徵君到午門謝恩,辭別徐侍郎,收拾行李囬南。滿朝官員都來餞送,莊徵君都辭,依舊呌一輛車,出彰儀門來。那日天氣寒冷,多走幾里路,投不着宿頭,只得走[01202]路,到一個人家去借宿。那人家住着一間草房,里面點着一盞燈,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家跕在門首。莊徵君上前和他作揖道:「老爹,我是行路的,錯過宿頭,要借老爹這里住一夜,明早拜納房金。」那老爹道:「客官,你行路的人,誰家頂着房走?借住不妨,只是我家只得一間屋,夫妻兩口住着,都有七十多歲,不幸今早把個老妻死,沒錢買棺材,現停在屋里。客官却在那里住?况你有車,如何拿得進來?」莊徵[01203]君道:「不妨,我只須一席之地,將就過一夜,車呌他在門外罷。」那老爹道:「這等,只有同我一床睡。」莊徵君道:「好。」當下走進屋里,那老婦人屍首直殭殭停着,傍邊一張土炕。莊徵君舖下行李,呌厮同車夫睡在車上,讓那老爹睡在炕里邊。莊徵君在炕外睡下,番來覆去睡不着。到更半後,只那死屍漸漸動起來。莊徵君赫一跳,定睛細看,只那手動起來,竟有一個坐起來的意思。莊徵君道:「這人活!」[01204]忙去推那老爹,推一會,總不得醒。莊徵君道:「年高人怎的這樣好睡!」便坐起來看那老爹時,他口里只有出的氣,沒有進的氣,已是死。囬頭看那老婦人,已站起來,直着腿,白瞪着眼。原來不是活,是走屍。莊徵君慌,跑出門來,呌起車夫,把車攔門,不放他出去。莊徵君獨自在門外徘徊,心里懊悔道:「吉凶悔吝生乎動,我若坐在家裏,不出來走這一番,今日不得受這一場虛驚!」想道:「生死亦是常,我到[01205]底義禮不深,故此害怕。」定神,坐在車上。一直等到天色亮,那走的屍倒,一間屋里,只橫着兩個屍首。莊徵君感道:「這兩個老人家就窮苦到這個地步!我雖則在此一宿,我不殯葬他,誰人殯葬?」因呌厮、車夫前去尋一個市井,莊徵君拏幾十兩銀來買棺木,市上催些人抬到這里,把兩人殮。尋一塊地,是左近人家的,莊徵君拿出銀去買。買,看着掩埋這兩個老人家。掩埋已畢,莊徵[01206]君買些牲醴紙錢,做一篇文。莊徵君洒淚祭奠。一市上的人,都來羅拜在地下,謝莊徵君。莊徵君別臺兒莊,呌一隻馬溜船,船上頗可看。不日來到揚州,在鈔關住一日,要換江船回南京。次早纔上江船,只岸上有十多乘齊整轎歇在岸上,都是兩淮總商來候莊徵君,投進帖來。莊徵君因船中窄,先請十位上船來。內中幾位本家,有称叔公的,有称尊兄的,有称老叔的,作揖奉坐。[01207]那在坐苐位的就是蕭柏泉。衆鹽商都說是:「皇上要重用台翁,台翁不肯做官,眞乃好品行!」蕭柏泉道:「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。老先生抱負才,要從正途出身,不屑這徵辟,今日回來,留待下科掄元。皇上旣然知道,將來鼎甲可望。」莊徵君笑道:「徵辟典,怎麼說不屑?若說掄元,來科一定是長兄。弟堅臥烟霞,靜聽好音。」蕭柏泉道:「在此還院、道麼?」莊徵君道:「弟心甚急,就要開船。」說罷,這十位作別上去,做[01208]兩次會那十幾位。莊徵君甚不耐煩。隨卽是鹽院來拜,鹽道來拜,分司來拜,揚州府來拜,江都縣來拜,把莊徵君鬧的急,送各官上去,呌作速開船。當晚總商凑齊六百銀到船上送盤纏,那船已是去的遠,趕不着,銀拏囬去。莊徵君遇着順風,到燕磯,自己歡喜道:「我今日復江上佳麗!」呌一隻凉篷船,載行李,一路蕩到西門;呌人挑着行李,步行到家,拜祖先,與娘相,笑道:「我說多則[01209]個月,少則兩個月便回來,今日如何?我不說謊麼?」娘笑,當晚酒洗塵。次早起來,纔洗臉,厮進來稟道:「六合高老爺來拜。」莊徵君出去會。纔會囬來,是布政司來拜,應天府來拜,驛道來拜,上、江縣來拜,本城鄕紳來拜,哄莊徵君穿靴脫,脫靴穿。莊徵君惱,向娘道:「我好沒來由!朝廷旣把元武湖賜我,我甚麼住在這里和這些人纒?我們作速搬到湖上去受用!」當下商議料理,和娘[01210]連夜搬到元武湖去住。這湖是極寬濶的地方,和西湖差不多。左邊臺城望雞鳴寺。那湖中菱、藕、蓮、芡,每年出幾千石。湖內七十隻打魚船,南京滿城每早賣的都是這湖魚。湖中間五座洲:四座洲貯圖籍;中間洲上,一所花園,賜與莊徵君住,有幾十間房。園裏合抱的老樹,梅花、桃、李、芭蕉、桂、菊,四時不斷的花。有一園的竹,有數萬竿。園內軒窻四啟,看着湖光山色,眞如仙境。門口繫一隻船,要[01211]徃那邊,在湖裏渡過去;若把這船收過,那邊飛飛不過來。莊徵君就住在花園。一日,同娘憑欄看水,笑說道:「你看這些湖光山色!都是我們的!我們日日可以遊玩,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壺帶清凉山去看花!」閑着無,斟酌一樽酒,把杜少卿做的詩說,呌娘坐在傍邊,念與他聽。念到有趣處,吃一杯,彼此笑。莊徵君在湖中着寔自在。忽一日,有人在那邊㟁上呌船。這裏放船去渡過來,莊徵君迎出[01212]去。那人進來拜,便是盧信侯。莊徵君喜道:「途間一別,渴想到今。今日怎的到這里?」盧信侯道:「昨日在尊府,今日我方到這里。你原來在這里做神仙,令我羨殺!」莊徵君道:「此間與人世絕遠,雖非武陵,亦差不多。你且在此住些時,只怕再來就要迷路。」當下酒同飲。吃到更時分,厮走進來,慌忙說道:「中山王府里發幾百兵,有千把枝火把,把七十隻魚船都拏,渡過兵來,把花園團團圍住!」莊徵君驚。有[01213]一個厮進來道:「有一位總兵老爺進㕔上來。」莊徵君走出去。那總兵莊徵君施禮。莊徵君道:「不知舍下有甚麼?」那總兵道:「與尊府不相干。」便附耳低言道:「因盧信侯家藏高青邱文集,乃是禁,被人告發;京里說這人有武勇,所以發兵來拏他。今日尾着他在老爺這里,所以來要這個人,不要使他知覺走。」莊徵君道:「總爺,找我罷。我明日呌他自己投監,走都在我。」那總兵聽這話,道:「老爺說,有[01214]甚麼說。我便告辭。」莊徵君送他出門,總兵號令一聲,那些兵一齊渡過河去。盧信侯已聽這,道:「我是硬,難道肯走帶累先生?我明日自投監去!」莊徵君笑道:「你只去權坐幾天。不到一個月,包你出來,逍遙自在。」盧信侯投監去。莊徵君悄悄寫十幾封,打發人進京去遍托朝裡老,從部里發出文來,把盧信侯放,反把那出首的人問罪。盧信侯謝莊徵君,留在花園住下。過兩日,有兩個人[01215]在那邊呌渡船渡過湖來。莊徵君迎出去,是遲衡山、杜少卿。莊徵君歡喜道:「有趣!『正欲清談聞客至』。」邀在湖亭上去坐。遲衡山說要所訂泰伯祠的禮樂。莊徵君留位吃一天的酒,將泰伯祠所行的禮樂商訂的端端正正,交與遲衡山拏去。轉眼過年。到月半間,遲衡山約同馬純上、蘧駪夫、季葦蕭、蕭金鉉、金東崖,在杜少卿河房裏商議祭泰伯祠之。衆人道:「却是尋那一位做個主祭?」遲衡山道:「這所祭的是個[01216]聖人,須得是個聖賢之徒來主祭,方不愧。如今必須尋這一個人。」衆人道:「是那一位?」遲衡山叠着指頭,說出這個人來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敎:千流萬派,同黃河之源;玉振金聲,盡入黃鐘之管。畢竟此人是誰,且聽下囬分解。
莊紹光是極有學問的人,然卻有幾分做作。何以知其有學問?如向盧信侯所說數語,非讀十年,養氣十年,必不能領畧至此。此等學問,中惟有虞博士庶幾能之,若杜少卿[01217]尚不及此。是以莊紹光斷斷推中之苐人。何以知其有做作?如徐侍郎,居然不以門生禮自處,回復學士,其言似傲而實恭,正如鴻門宴上,樊儈噍讓項羽,而羽不怒者,以其以盟主推尊之。如盧信侯被逮,紹光作致京師要人以解釋之,此豈湖中高士之所?余故曰:却有幾分做作。此作者以龍門妙筆,旁側出以寫之,所謂嶺上白雲,只自怡悅,原不欲索解於天下後世矣。[01218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