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武正字那日回家,正要回拜鄧質夫,外靣傳進一副請帖,說:「翰林院高老爺家請卽日去陪客。」武正字對來人說道:「我去回拜一個客,卽刻就來。你先回復老爺去罷。」家人道:「家老爺多拜上老爺。請的是浙江一位萬老爺,是家老爺從前拜盟的弟兄。就是請老爺同遲老爺會會。此外就是家老爺親家秦老爺。」武正字聽[01637]有遲衡山,就勉強應允。回拜鄧質夫,彼此不相值。午後高府來邀兩次,武正字纔去。高翰林接着,會過;房裏走出施御史、秦中來,會過。纔喫着,遲衡山到。高翰林呌管家去催萬老爺,因對施御史道:「這萬敝友是浙江一個最有用的人,一筆的好字。十年前,學生做秀才的時候,在揚州會着他。他那時是個秀才,他的舉動就有些不同。那時鹽務的諸公都不敢輕慢他,他比學生在那邊[01638]更覺的得意些。自從學生進京後,彼此就踈失。前日他從京師回來,說己由序班授中,將來就是秦親家的同衙門。」秦中笑道:「我的同,甚要親翁做東道?明日乞到我家去。」說着,萬中已經到門,傳帖。高翰林拱手立在㕔前滴水下,呌管家請轎,開門。萬中從門外下轎,急趨上前,拜揖敘坐,說道:「䝉老先生召,實不敢當。弟十年別懷,要借尊酒一敘。但不知老先生今日可還另有外客?」高[01639]翰林道:「今日並無外客,就是侍御施老先生同敝親家秦中翰。還有此處兩位學中朋友:一位姓武,一位姓遲。現在西㕔上坐着哩。」萬中便道:「請會。」管家去請,四位客都過正㕔來,會過。施御史道:「高老先生相招奉陪老先生。」萬中道:「弟十年前,在揚州得高老先生,那時高老先生還未曾高發,那一段非凡氣魄,弟便知道後來必是朝廷的柱石。自高老先生發解之後,弟逩走四方,却不曾到京師一晤。去年[01640]弟到京,不料高老先生却養望在家。所以昨在揚州幾個敝相知處有,只得繞道來聚會一番。天幸得接老先生同諸位先生的敎。」秦中道:「老先生貴班甚時補得着?出京來却是何?」萬中道:「中的班次,進士是一途,監生是一途。學生是就的辦職銜,將來終身都脫不得這兩個字。要想加到翰林學士,料想是不能。近來所以得缺甚難。」秦中道:「就不做官,這就不如不就。」萬中丟這邊,便[01641]向武正字、遲衡山道:「位先生高才久屈,將來定是器晚成的。就是弟這就職的,原算不得,始終還要從科甲出身。」遲衡山道:「弟輩碌碌,怎比老先生才!」武正字道:「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同盟,將來自是難兄難弟可知。」說着,厮來稟道:「請諸位老爺西㕔用飯。」高翰林道:「先用便飯,好慢慢的談談。」衆人到西㕔飯畢,高翰林呌管家開花園門,請諸位老爺看看。衆人從西㕔右首一個月門內進去,另有一道長[01642]粉墻,墻角一個門進去,便是一帶走廊,從走廊轉東首,下石堦,便是一方蘭圃。這時天氣溫和,蘭花正放。前靣石山、石屏,都是人工堆就的。山上有亭,可以容四人。屏旁置磁墩兩個,屏後有竹百十竿。竹後靣映着些矮矮的朱紅闌干,裏邊圍着些未開的芍藥。高翰林同萬中攜着手,悄悄的講話,直到亭上去。施御史同着秦中,就隨便在石屏下閒坐。遲衡山同武正字,信步從竹裏靣走到芍藥[01643]蘭邊。遲衡山對武道:「園到還潔淨,只是少些樹木。」武正字道:「這是前人說過的:亭沼譬如爵位,時來則有之;樹木譬如名節,非素修弗能成。」說着,只高翰林同萬中從亭裡走下來,說道:「去年在莊濯江家看武先生的紅芍藥詩,如今是開芍藥的時候。」當下主客六人,閒步一回,從新到西㕔上坐下。管家呌上點上一巡攅。遲衡山問萬中道:「老先生貴省有個敝友,他是處州人,不知老先生可[01644]曾會過?」萬中道:「處州最有名的,不過是馬純上先生;其餘在學的朋友還認得幾個,但不知令友是誰?」遲衡山道:「正是這馬純上先生。」萬中道:「馬哥是我同盟的弟兄,怎麼不認得。他如今進京去。他進京,一定是就得手的。」武忙問道:「他至今不曾中舉,他甚麼進京?」萬中道:「學道年任滿,保題他的優行。這一進京,倒是個功名的捷徑,所以曉得他就得手的。」施御史在旁道:「這些異路功名,弄來弄去,[01645]始終有限。有撡守的,到底要從科甲出身。」遲衡山道:「上年他來敝地,弟看他着實在舉業上講究的,不想這些年還是個秀才出身。可這舉業字,原是個無憑的。」高翰林道:「遲先生,你這話就差。我朝百年來,只有這一樁是絲毫不走的。摩元得元,摩魁得魁。那馬純上講的舉業,只算得些門靣話,其實,此中的奧妙,他全然不知。他就做百年的秀才,考百個案首,進塲總是沒用的!」武正字道:「難道塲裡[01646]同學道是兩樣看法不成?」高翰林道:「怎麼不是兩樣!凡學道考得起的,是塲裏再不會中的。所以弟未曾僥倖之先,只一心去揣摩塲。學道那里,時常考個等罷!」萬中道:「老先生的元作,敝省的人,個個都揣摩爛。」高翰林道:「老先生,『揣摩』字,就是這舉業的金針。弟鄕試的那篇拙作,沒有一句話是肚撰,字字都是有來歷的。所以纔得僥倖。若是不知道揣摩,就是聖人是不中的。那馬先生講[01647]半生,講的都是些不中的舉業。他要曉得『揣摩』字,如今不知做到甚麼官!」萬中道:「老先生的話,眞是後輩的津梁。但這馬哥却要算一位老學。弟在揚州敝友家,他著的春秋,倒甚有條理。」高翰林道:「再莫提起這話。敝處這里有一位莊先生,他是朝廷徵召過的,而今在家閉門註易。前日有個朋友和他會席,聽他說:『馬純上知進而不知退,直是一條的亢龍。』無論那馬先生不可比做亢龍,只[01648]把一個現活着的秀才拏來解聖人的經,這就可笑之極!」武正字道:「老先生,此話不過是他偶然取笑。要說活着的人就引用不得,當初文王、周公,甚麼就引用微、箕?後來孔甚麼就引用顏?那時這些人都是活的。」高翰林道:「足先生博學。弟專經是毛詩,不是周易,所以未曾考核得清。」武正字道:「提起毛詩兩字,越發可笑。近來這些做舉業的,泥定朱註,越講越不明白。四五年前,天長杜少[01649]卿先生纂一部詩說,引些儒的說話,朋友們就都當作新聞。可學問兩個字,如今是不必講的!」遲衡山道:「這都是一偏的話。依弟看來:講學問的只講學問,不必問功名;講功名的只講功名,不必問學問。若是兩樣都要講,弄到後來,一樣做不成!」說着,管家來稟:「請上席。」高翰林奉萬中的首座,施侍御的座,遲先生座,武先生四座,秦親家五座,自己坐主位。席酒,就擺在西㕔上靣。酒餚十分齊[01650]整,却不曾有戲。席中談些京師裏的朝政。說一會,遲衡山向武正字道:「自從虞老先生離此地,我們的聚會漸漸的就少。」少頃,轉席,點起燈燭來。喫一巡,萬中起身辭去。秦中拉着道:「老先生一來是敝親家的同盟,就是弟的親翁一般;來忝在同班,將來補選,概總在一處;明日千萬到舍間一敘。弟此刻回家,就具過柬來。」回頭對衆人道:「明日一個客不添,一個客不减,還是我們[01651]照舊六個人。」遲衡山、武正字不曾則一聲。施御史道:「極好;但是弟明日打點屈萬老先生坐坐的,這個竟是後日罷。」萬中道:「學生昨日纔到這裏,不料今日就擾高老先生。諸位老先生尊府還不曾過來奉謁,那裏有個就來叨擾的?」高翰林道:「這個何妨!敝親家是貴同衙門,這個比別人不同。明日只求早光就是。」萬中含糊應允。諸人都辭主人,散回去。當下秦中回家,寫五副請帖,差長班送去請萬[01652]老爺、施老爺、遲相公,武相公、高老爺。發一張傳戲的溜,呌一班戲,次日清晨伺候。發一個諭帖,諭門下總管,呌厨伺候,酒席要體靣些。次日,萬中起來,想道:「我若先去拜秦家,恐怕拉住,那時不得去拜衆人,他們必定就要怪,只說我檢有酒吃的人家跑。不如先拜衆人,再去到秦家。」隨卽寫四副帖,先拜施御史,御史出來會,曉得就要到秦中家吃酒,不曾款留。隨卽去拜遲相公,遲衡山家[01653]囘:「昨晚因修理學宮的,連夜出城徃句容去。」只得拜武相公,武正字家囘:「相公昨日不曾囘家,來家的時節,再來囘拜罷。」是日,早飯時候,萬中到秦中家,只門口有一箭濶的青墻,中間縮着號,却是起花的門樓。轎沖着門立定,只門裏粉屏上貼着紅紙硃標的「內閣中」的封條,兩旁站着兩行雁翅的管家;管家脊背後便是執上的帽架,上首還貼着兩張「禁約」的告示。帖傳[01654]進去,秦中迎出來,開中間屏門。萬中下轎,拉着手,到㕔上行禮、敘坐、拜。萬中道:「學生叨在班末,將來凡還要求提攜。今日有個賤名在此,只算先來拜謁,叨擾的,容學生再來另謝。」秦中道:「敝親家道及老先生十分才,將來弟設若竟補,老先生便是弟的泰山。」萬中道:「令親臺此刻可曾來哩?」秦中道:「他早間差人來說,今日一定到這里來。此刻差不多。」說着,高翰林,施御史,兩乘轎[01655]已經到門,下轎,走進來,敘坐,吃。高翰林道:「秦親家,那遲年兄同武年兄,這時該來?」秦中道:「已差人去邀。」萬中道:「武先生或者還來,那遲先生是不來的。」高翰林道:「老先生何以得?」萬中道:「早間在他兩家奉拜,武先生家回:『昨晚不曾回家』。遲先生因修學宮的往句容去,所以曉得遲先生不來。」施御史道:「這兩個人却作怪!但凡我們請他,十回到有九回不到。若說他當眞有,做秀才的[01656]那里有這許多!若說他做身分,一個秀才的身分到那里去!」秦中道:「老先生同敝親家在此,那位來好,不來罷。」萬中道:「那位先生的學問,想必還是好的?」高翰林道:「那里有甚麼學問!有學問,到不做老秀才!只因上年國監裏有一位虞博士,着實作興這幾個人,因而家聯屬。而今漸漸淡。」正說着,忽聽左邊房裏靣高聲說道:「妙!妙!」衆人都覺詫異。秦中呌管家去房後靣去看是甚[01657]麼人喧嚷。管家來稟道:「是老爺的相與鳳四老爺。」秦中道:「原來鳳老四在後靣。何不請他來談談?」管家從房裡去請出來。只一個四十多歲的,兩眼圓睜,雙眉直豎,一部極長的烏鬚,垂過胸膛,頭戴一頂力士巾,身穿一領元色緞緊袖袍,脚踹一雙尖頭靴,腰束一條絲鸞絛,肘下掛着刀,走到㕔中間,作一個總揖,便說道:「諸位老先生在此,在後靣却不知道,失陪的緊。」秦中拉着坐,便指[01658]着鳳四爹對萬中道:「這位鳳長兄是敝處這邊一個極有義氣的人。他的手底下,實在有些講究,而且一部易經記的爛熟的。他若是趲一個勁,那怕幾千觔的石塊,打落在他頭上,身上,他會絲毫不覺得。這些時,舍弟留他在舍間早晚請敎,學他的技藝。」萬中道:「這個品貌,原是個竒人,不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。」秦中向鳳四老爹問道:「你方才在裏邊連呌妙!妙!却是何?」鳳四老爹道:「這不是我,是你令弟。令弟纔[01659]說人的力氣到底是生來的,我就敎他提一段氣,着人拏推棒打,越打越不疼,他一時喜歡起來,在那里說妙。」萬中向秦中道:「令弟老先生在府,何不請出來會會?」秦中呌管家進去請,那秦侉已從後門裡騎馬,進營看試箭法。厮們來請到內㕔用飯。飯畢,厮們從內㕔左首開門,請諸位老爺進去閒坐。萬中同着衆客進來。原來是兩個對㕔,比正㕔畧些,却收拾得還精緻。衆人隨[01660]便坐,上捧進十樣的攅來,一個十一歲的厮向爐內添上些香。萬中暗想道:「他們家的排場畢竟不同。我到家何不竟做起來?只是門靣不得這樣,現任的官府,不能呌他來上門,沒有他這些手下人伺候。」正想着,一個穿花衣的未脚,拏着一本戲目,走上來,打搶跪,說道:「請老爺先賞兩齣。」萬中讓過高翰林、施御史,就點一齣請宴,一齣餞別。施御史點一齣五臺。高翰林點一齣[01661]追信。未脚拏笏板在旁邊寫,拏到戲房裏去扮。當下秦中呌點一巡清。管家來稟道:「請諸位老爺外邊坐。」衆人陪着萬中從對㕔上過來。到㕔,看做戲的場口已經鋪設的齊楚,兩邊放五把圈椅,上面都是紅盤金椅搭,依次坐下。長班帶着全班的戲,都穿脚色的衣裳,上來稟參全塲、打鼓板纔立到沿口,輕輕的打一下鼓板。只那貼旦裝一個紅娘,一扭一捏,走上塲來。長班上[01662]來打一個搶跪,稟一聲「賞坐」,那吹手們纔坐下去。這紅娘纔唱一聲,只聽得門口忽然一棒鑼聲,有紅黑帽吆喝進來。衆人都疑惑:「請宴」裏靣從沒有這個做法的!只管家跑進來,說不出話來。早有一個官員,頭戴紗帽,身穿玉色緞袍,脚下粉底皂靴,走上㕔來,後面跟着十多個快手,當先兩個,走到上靣,把萬中一手揪住,用一條鐵鍊套在頸裏,就採出去。那官員一言不發,就出去。衆人[01663]嚇的靣靣相覷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敎:黎園弟,從今笑煞鄕紳;萍水英雄,一力擔承患難。未知後靣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虞博士旣去,以後皆餘文矣,作者正恐閱者笑其江淹才盡,無復能如前此之驚竒炫異,劌心怵目,故且借一最熟之高翰林,引出萬中一叚;寫萬中者,寫鳳四老爹之陪筆。至于鳳四老爹之人,別有一種性情氣概,不與衆人同,何其出竒之無窮。[01664]
秦中家會席,乃所謂飲食地獄。旣曰地獄,則不得不有地獄變相。席上無端闖進一個官,生拿活捉套一個客去,雖謂之牛頭夜叉亦可。[01665] [01666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