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匡太公自從兒上府去考,尿屎仍舊在牀上。他去十多日,就如去兩年的一般;每日眼淚汪汪,望着門外。那日向他老奶奶說道:「第個去這些時總不回來,不知他可有福氣掙着進一個學。這早晚我若死,就不能看他在跟前送終!」說着,哭。老奶奶勸一回。忽聽門外一片聲打的嚮,一個兇神的人,[00591]趕着他兒打來,說在集上趕集,占他擺攤的窩。匡不服氣,紅着眼,向那人亂叫。那人把匡担奪下來,那些零零碎碎東西,撒一地,筐都踢壞。匡要拉他官,口裏說道:「縣主老爺現同我家老相與,我怕你麼!我同你回老爺去!」太公聽得,忙叫他進來,吩咐道:「快不要如此!我是個良善人家,從不曾同人口舌,經官動府。况且占他攤,原是你不是。央人替他好好說,不要吵鬧,帶累我不[00592]安!」他那裏肯聽,氣狠狠的,出去吵鬧,吵的鄰居都來圍着看,有拉的,有勸的。正鬧着,潘保正走來,把那人說幾聲,那人嘴纔軟,保正道:「匡哥,你還不把你的東西拾在担裏,拏回家去哩。」匡一頭罵着,一頭拾東西。只路上兩個人,手裏拏著紅紙帖,走來問道:「這裏有一個姓匡的麼?」保正認得是學裏門斗,說道:「好。匡相公恭喜進學。」便道:「匡哥,快領位去同你老爹說。」匡東西纔[00593]拾完在担裏,挑起担,領兩個門斗來家。那人是保正勸回去。門斗進門,匡太公睡在床上,道恭喜,把報帖升貼起來。上寫道:「捷報貴府相公匡諱迥,蒙提學御史學道老爺取中樂清縣第一名入泮。聯科及第。本學公報。」太公歡喜,呌老奶奶燒起來,把匡担裏的糖和豆腐干,裝兩盤;煑十來個雞,請門斗喫着。潘保正拿十來個雞來賀喜,一總煑出來,留着潘老爹陪門斗吃飯。[00594]飯罷,太公拏出百文來做報錢。門斗嫌少,太公道:「我乃赤貧之人,遭回祿。兒的,勞位來,這些須當甚麼;權一之敬。」潘老爹說一番,添一百文,門斗去。直到四五日後,匡超人送過宗師,纔回家來,穿着衣巾,拜父母。嫂是因回祿後就住在娘家去,此時只拜哥哥。他哥他中個相公,比從前更加親熱些。潘保正替他約齊分,擇個日賀學,借在庵裏擺酒。此番不同,共收[00595]十多吊錢,宰兩個猪和些雞鴨之類,喫兩日酒,和尙來奉承。匡超人同太公商議,不磨豆腐,把這剩下來的十幾吊錢把與他哥;租兩間屋開個雜貨店,嫂接回來,不分在兩處吃,每日尋的錢家裏盤纏。忙過幾日,匡超人進城去謝知縣。知縣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禮,留著吃酒飯,呌他拜做老師。畢回家,學裏那兩個門斗下來到他家說話。他請潘老爹來陪。門斗說:「學裏老爺要[00596]傳匡相公去,還要進之禮。」匡超人惱道:「我只認得我的老師!他這教官,我去他做甚麼?有甚麼進之禮!」潘老爹道:「相公,你不可這樣說。我們縣裏老爺雖是老師,是你拜的老師,這是私情。這學裏老師是朝廷制下的,專管秀才。你就中狀元,這老師要認的。怎麼不去?你是個寒士,進禮不好爭,每位封兩錢銀去就是。」當下約定日,先打發門斗回去。到那日,封進禮去學師回來,[00597]太公吩咐買個牲醴到祖上墳去拜奠。那日上墳回來,太公覺得身體不爽利;從此,病一日重似一日,吃藥再不得效,飯食漸漸少的不能吃。匡超人到處求神問卜,凶多吉少,同哥商議,把自己向日那幾兩本錢替太公後,店裏照舊不動。當下買一具棺木,做許多布衣,合着太公的頭做一頂方巾,預停當。太公淹淹在床,一日昏聵的狠,一日覺得明白些。那日,太公自知不濟,呌兩個兒[00598]都到跟前,吩咐道:「我這病犯得拙,眼得望天的日遠,入地的日近!我一生是個無用的人,一塊土不曾丟給你們,兩間房都沒有。第的僥倖進一個學,將來讀讀,會上進一層不可知;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,德行是要緊的。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,極是難得。却不可因後來日畧過的順利些,就添出一肚裏的勢利識來,改變時的心。我死之後,你一滿服,就急急的要尋一[00599]頭親,總要窮人家的兒女,萬不可貪圖富貴,攀高結貴。你哥是個混賬人,你要到底敬重他,和奉我的一樣纔是!」兄弟兩個哭着聽,太公瞑目而逝,合家哭起來。匡超人呼天搶地,一面安排裝殮。因房屋褊窄,停放過頭七,將靈柩送在祖塋安葬。滿莊的人都來弔孝送喪。兩弟兄謝過客。匡照常開店。匡超人逢七便去墳上哭奠。那一日,正從墳上奠回來,天色已黑。剛纔到家,潘保正走來向他說道:「相[00600]公,你可知道縣裏老爺壞?今日委溫州府太爺來摘印去。他是你老師,你該進城去看看。」匡超人次日換素服,進城去看。纔走進城,那曉得百姓要留這官,鳴鑼罷市,圍住摘印的官,要奪回印信,把城門白日關,鬧成一片。匡超人不得進去,只得回來再聽消息。第日,聽得省裏委下安民的官來,要拏首的人。過四日,匡超人從墳上回來,潘保正迎着道:「不好!禍到!」匡超人道:「甚[00601]麼禍?」潘保正道:「到家去和你說。」當下到匡家,坐下道:「昨日安民的官下來,百姓散,上司呌這官密訪頭的人,已經拿幾個。衙門裏有兩個沒良心的差人,就把你密報,說老爺待你甚好,你一定在內頭要保留,是那裏寃枉的!如今上面還要密訪。但這那里定得?他若訪出是實,恐怕就有人下來拿。依我的意思,你不如在外府去躲避些時。沒有官就罷;若有,我替你維持。」匡超人驚得手慌脚忙,說[00602]道:「這是那里晦氣!多承老爹相愛,說信與我,只是我而今那里去好?」潘保正道:「你自心裏想,那處熟就往那處去。」匡超人道:「我只有杭州熟,却不曾有甚相與的。」潘保正道:「你要往杭州,我寫一個字與你帶去。我有個房分兄弟,行,人都叫他潘爺,現在布政司裏充吏。家裏就在司門前山上住。你去尋着他,凡叫他照應。他是個極慷慨的人,不得錯的。」匡超人道:「旣是如此,費老爹的心寫下,我今晚就走纔好。」當[00603]下潘老爹一頭寫,他一面囑咐哥嫂家裏務,灑淚拜別母親,拴束行李,藏出門。潘老爹送上路回去。匡超人背着行李,走幾天旱路,到溫州搭船。那日沒有便船,只得到飯店權宿。走進飯店,裏面點着燈,先有一個客人坐在一張桌上,面前擺一本,在那裏靜靜的看。匡超人看那人時,黃瘦面皮,稀稀的幾根鬍。那人看出神,是個近視眼,不曾有人進來。匡超人走到跟前,請教一聲「老[00604]客」,拱一拱手。那人纔立起身來禮。青絹直身,瓦楞帽,像個生意人模樣。兩人敘禮坐下。匡超人問道:「客人貴鄕尊姓?」那人道:「在下姓景,寒舍就在這五十里外,因有個店在省城,如今往店裏去,因無便船,權在此住一夜。」看匡超人着著方巾,知道他是秀才,便道:「先生貴處那里?尊姓台甫?」匡超人道:「弟賤姓匡,字超人。敝處樂清。是要住省城,沒有便船。」那景客人道:」如此甚好,我們明日一同上船。」各自睡下。次日[00605]早去上船,兩人同包一個頭艙。上船放下行李,那景客人就拏出一本來看。匡超人初時不好問他,偷眼望那上圈的花花碌碌,是些甚麼詩詞之類。到上午同吃飯,拏出來看看,一會閒坐着吃。匡超人問道:「昨晚請教老客,說有店在省城,却開的是甚麼寶店?」景客人道:「是頭巾店。」匡超人道:「老客旣開寶店,却看這做甚麼?」景客人笑道:「你道這單是戴頭巾做秀才的會看麼?我杭城多少名士都是[00606]不講八股的。不瞞匡先生你說,弟賤號叫做景蘭江,各處詩選上都刻過我的詩,今已十餘年。這些發過的老先生,但到杭城,就要同我們唱和。」因在艙內開一個箱,取出幾十個斗方來遞與匡超人,道:「這就是拙刻,正要請教。」匡超人自覺失言,心裏慚愧;接過詩來,雖然不憧,假做看完,瞎贊一回。景蘭江問:「恭喜入泮是那一位學臺?」匡超人道:」就是現在新任宗師。」景蘭江道:「新學臺是湖州魯老先生同年。[00607]魯老先生就是弟的詩友。弟當時聯句的詩會,楊執中先生,權勿用先生、嘉興蘧太守公孫駪夫、還有婁中堂兩位公,先生、四先生,都是弟們文字至交。可惜有位牛布衣先生只是神交,不曾會面。」匡超人他說這些人,便問道:「杭城文瀚樓選的馬先生,諱叫做靜的,先生想相與?」景蘭江道:「那是做時文的朋友,雖認得,不算相與。不瞞先生說,我們杭城名壇中,倒沒有他們這一沠。却是有幾個同調[00608]的人,將來到省,可以同先生相會。」匡超人聽罷,不勝駭然。同他一路來到斷河頭,船近岸,正要搬行李。景蘭江站在船頭上,只一乘轎歇在岸邊,轎裏走出一個人來,頭戴方巾,身穿寶藍直裰,手裏搖着一把白紙詩扇,扇柄上拴着一個方象牙圖;後面跟着一個人,背一個藥箱。那先生下轎,正要進那人家去。景蘭江喊道:「趙雪兄,久違!那里去?」那趙先生回過頭來,叫一聲:「哎呀!原來是老弟!幾時來的?」景蘭[00609]江道:「纔到這里,行李還不曾上岸。」因回頭望着艙裏道:「匡先生,請出來。這是我最相好的趙雪齋先生,請過來會會。」匡超人出來,同他上岸。景蘭江吩咐船家把行李且搬到室裏來。」當下人同作揖,同進室。趙先生問道:「此位長兄尊姓?」景蘭江道:「這位是樂清匡先生,同我一船來的。」彼此謙遜一回坐下,泡碗來。趙先生道:「老弟,你甚麼就去這些時?呌我終日盼望。」景蘭江道:「正是些俗纏着。這[00610]些時可有詩會麼?」趙先生道:「怎麼沒有。前月中翰,顧老先生來天竺進香,邀我們同到天竺做一天的詩。通政范人告假省墓,船只在這里住一日,還約我們到船上拈題分韻,着實擾他一天。御史荀老先生來打撫臺的秋風,丟着秋風不打,日日邀我們到下處做詩。這些人都問你。現今胡公替湖州魯老先生徵輓詩,送十幾個斗方在我那裏。我打發不清。你來得正好,分兩張去做。」說著,吃,問:」這位[00611]匡先生想在庠,是那位學臺手里恭喜的?」景蘭江道:「就是現任學臺。」趙先生微笑道:「是兒同案。」吃完,趙先生先別,看病去。景蘭江問道:「匡先生,你而今行李發到那里去?」匡超人道:「如今且攏文瀚樓。」景蘭江道:「罷;你攏那里去,我且到店里。我的店在豆腐橋街上金剛寺前。先生閒着,到我店裏來談。」說罷,呌人挑行李,去。匡超人背着行李,走到文瀚樓問馬先生,已是回處州去。文瀚樓主人認的[00612]他,留在樓上住。次日,拏到司前去找潘爺。進門,家人回道:「爺不在家,前幾日奉差到台州學道衙門辦公去。」匡超人道:「幾時回家?」家人道:「纔去,怕不還要四十天功夫。」匡超人只得回來,尋到豆腐橋街景家方巾店裏,景蘭江不在店內。問左右店鄰,店鄰說道:「景先生麼?這樣好天氣,他先生正好到六橋探春光,尋花問柳,做西湖上的詩。絕好的詩題,他怎肯在店裏坐着?」匡超人問不着,只得[00613]轉身走。走過兩條街,遠遠望景先生同着兩個戴方巾的走,匡超人相作揖。景蘭江指着那一個麻道:「這位是支劍峰先生。」指着那一個鬍道:「這位是浦墨卿先生。都是我們詩會中領袖。」那人問:「此位先生?」景蘭江道:「這是樂清匡超人先生。」匡超人道:「弟方纔在寶店奉拜先生,恰值公出。此時裏往那去?」景先生道:「無閒遊。」道:「良朋相遇,豈可分途?何不到旗亭飲杯?」那兩位道:「最好。」當下拉匡超人[00614]同進一個酒店,揀一副坐頭坐下。酒保來問要甚麼菜。景蘭江叫一賣一錢分銀的雜膾,兩碟吃。那吃,一樣是炒肉皮,一樣就是黃豆芽。拏上酒來。支劍峰問道:「今日何以不去訪雪兄?」浦墨卿道:「他家今日讌一位出奇的客。」支劍峰道:「客罷,有甚麼出奇?」浦墨卿道:」出奇的緊哩!你滿飲一杯,我把這段公案告訴你。」當下支劍峰斟上酒,位陪著吃。浦墨卿道:「這位客姓黃,是戊辰的進士,而今選我這寧[00615]波府鄞縣知縣。他先年在京裏同楊執中先生相與。楊執中却和趙爺相好,因他來浙,就寫一封來會趙爺。趙爺那日不在家,不曾會。」景蘭江道:「趙爺官府來拜的多,會不着他是常。」浦墨卿道:「那日眞正不在家。次日,趙爺去回拜,會着,彼此敘說起來。你道奇不奇?」衆人道:「有甚麼奇處?」浦墨卿道:「那黃公竟與趙爺生的同年、同月、同日、同時!」衆人一齊道:「這果然奇!」浦墨卿道:「還有奇處。趙爺今年五十九歲,兩[00616]個兒,四個孫,老兩個夫妻齊眉,只却是個布衣;黃公中一個進士,做任知縣,却是十歲上就斷絃,夫人沒,而今兒花女花無!」支劍峰道:「這果然奇!同一個年、月、日、時,一個是這般境界,一個是那般境界,判然不合。可『五星平』都是不相干的!」說着,吃許多的酒。浦墨卿道:「位先生,弟有個疑難在此,諸公家參一參。比如黃公同趙爺一般的年、月、日、時生的,一個中進士,却是孤身一人;一個却[00617]是孫滿堂,不中進士。這兩個人,還是那一個好?我們還是願做那一個?」位不曾言語。浦墨卿道:「這話讓匡先生先說。匡先生,你且說一說。」匡超人道:「『者不可得兼』。依弟愚,還是做趙先生的好。」衆人一齊拍手道:「有理!有理!」浦墨卿道:「讀畢竟中進士是個局。趙爺各樣好,倒底差一個進士。不但我們說,就是他自己心裏不快活的是差着一個進士。而今想中進士,想像趙爺的全福,天不肯!雖然世[00618]間有這樣人,但我們如今旣設疑難,若只管說要合做兩個人,就沒的難。如今依我的主意:只中進士,不要全福;只做黃公,不做趙爺!可是麼?」支劍峰道:「不是這樣說。趙爺雖差着一個進士,而今他公郎已經高進,將來名登兩榜,少不得封誥乃尊。難道兒的進士,當不得自己的進士不成?」浦墨卿笑道:「這不然。先年有一位老先生,兒已做位,他還要科舉。後來點名,監臨不肯收他。他把卷摜在地下,[00619]恨道:『這個畜生,累我戴個假紗帽!』這樣看來,兒的倒底當不得自己的!」景蘭江道:「你門都說的是隔壁帳。都斟起酒來滿滿的吃杯,聽我說。」支劍峰道:「說的不是怎樣?」景蘭江道:「說的不是,倒罰杯。」衆人道:「這沒的說。」當下斟上酒吃着。景蘭江道:「衆位先生所講中進士,是名?是利?」衆人道:「是名。」景蘭江道:「可知道趙爺雖不曾中進士,外邊詩選上刻着他的詩幾十處,行徧天下,那個不曉得有個趙雪齋先生?[00620]只怕比進士享名多着哩!」說罷,哈哈笑。衆人都一齊道:「這果然說的快暢!」一齊乾酒。匡超人聽得,纔知道天下還有這一種道理。景蘭江道:「今日我等雅集,卽拈『樓』字韵,回去都做詩,寫在一個紙上,送在匡先生下處請教。」當下同出店來,分路而別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交遊添氣色,結婚姻;文字發光芒,更將進取。不知後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是之用筆,千變萬化,未可就一端以言其[00621]妙。如寫女人,輿儓皁隸,莫不盡態極妍;至于斗方名士,七律詩翁,尤題中之正面,豈可不細細之寫照?上文如楊執中、權勿用等人,繪聲繪影,能令閱者拍案叫絕,以鑄鼎象物,至此眞無以加矣;而孰知寫到趙、景諸人,另換一副筆墨,絲毫不與楊、權諸人同。建章宮中千門萬戶,文筆奇詭何以異茲!
司馬君實云:「好好一個老實蒼頭被東坡教[00622]壞」。匡超人之人,學問旣不深,性氣未定,假使平生所遇,皆馬先生輩,或者不至斗然變勢利心之人;無如一出門卽遇景、趙諸公,雖欲不趨于勢利,寧可得乎!蓬生麻中,不扶自直,苟素絲,未有不遭染者。余人家少年弟,略有幾分聰明,隨口謅幾句七言律詩,便要納交幾個斗方名士以藉此通聲氣,吾知其畢生斷無成就時。何?斗方名士,自己不能富貴而慕人之富[00623]貴,自己絕無功名而羨人之功名,則雞鳴狗吠之徒,則受殘杯冷炙之苦,人間有個活地獄,正此輩當之,而尤欣欣然自命名士,豈不悲哉![00624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