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僧官正在蕭金鉉人房裏閑坐,道人慌忙來報:「那個人來。」僧官就別位,同道人出去,問道人:「可是龍那奴才?」道人道:「怎麼不是?他這一回來的把戲更出奇!老爺,你自去看。」僧官走到樓底下,看的正在門口搧着爐。僧官走進去,只椅上坐着一個人,一副烏黑的臉,兩隻黃眼睛珠,一嘴鬍,頭戴一[00989]頂紙剪的鳳冠,身穿藍布女褂,白布单裙,脚底下脚花鞋,坐在那裏。兩個轎夫站在天井裏要錢。那人僧官,笑容可掬,說道:「老爺,你今日喜,我所以絕早就來替你當家。你且把轎錢替我打發去着。」僧官愁着眉道:「龍老!你來做甚麼?這是個甚麼樣!」慌忙把轎錢打發去,道:「龍老,你還不把那些衣服脫!人看着怪模怪樣!」龍道:「老爺,你好沒良心!你做官到任,除不打金鳳冠與我戴,不做紅補[00990]服與我穿,我做太太的人,自己戴一個紙鳳冠,不怕人笑罷,你還呌我去掉是怎的?」僧官道:「龍老,頑是頑,笑是笑。雖則我今日不曾請你,你要上門怪我,只該好好走來。甚麼粧這個樣?」龍道:「老爺,你說錯。『夫妻無隔宿之仇』。我怪你怎的?」僧官道:「我如今自己認不是罷。是我不曾請你,得罪你。你好好脫這些衣服,坐着喫酒,不要粧瘋做癡,惹人家笑話!」龍道:「這果然是我不是。我做太太的[00991]人,只該坐在房裏,替你裝圍碟,剝果,當家料理;那有個坐在㕔上的?惹的人說你家沒內外。」說着,就往房裏走。僧官拉不住,竟走到房裏去。僧官跟到房裏,說道:「龍老!這喇夥的,而今行不得!惹得上面官府知道,家都不便!」龍道:「老爺,你放心。自古道:『清官難斷家務。』」僧官急得亂跳。他在房裏坐的安安穩穩的,吩咐和尙,呌上拿來與太太吃。僧官急得走進走出。恰走出房門,遇着蕭金鉉位走來,[00992]僧官攔不住。人走進房,季恬逸道:「噫!那裏來的這位太太!」那太太站起來說道:「位老爺請坐。」僧官急得話都說不出來。個人忍不住的笑。道人飛跑進來說道:「府裏尤太爺到。」僧官只得出去陪客。那姓尤、姓郭的兩個辦,進來作揖,坐下吃,聽隔壁房裏有人說話,就要走進去。僧官攔不住。人走進房,這個人,嚇一跳道:「這是怎的!」止不住就要笑。當下四五個人一齊笑起來。僧官急得沒法,說道:「諸[00993]位太爺,他是個喇。他屢次來騙我。」尤辦笑道:「他姓甚麼?」僧官道:「他呌做龍老。」郭辦道:「龍老,今日是僧官老爺的喜,你怎麼到這裡胡鬧?快些把這衣服都脫,到別處去!」龍道:「太爺,這是我們私情,不要你管。」尤辦道:「這胡說!你不過是想騙他!不是這個騙法!」蕭金鉉道:「我們家拿出幾錢銀來捨這畜生去罷!免得在這裏鬧的不成模樣!」那龍那裏肯去。家正講着,道人走進來說道:[00994]「司裏董太爺同一位金太爺已經進來。」說着,董辦同金東崕走進房來。東崕認得龍,一就問道:「你是龍?你這狗頭,在京裏拐我幾十兩銀走,怎麼今日在這裏粧這個模樣?分明是騙人!其實可惡!」叫跟的:「把他的鳳冠抓掉,衣服扯掉,趕出去!」龍是金東崕,方纔慌,自己去鳳冠,脫衣服,說道:「的在這裏伺候。」金東崕道:「那個要你伺候!你不過是騙這裏老爺!改日我勸他賞你些[00995]銀,作個本錢,倒可以;你若是這樣胡鬧,我卽刻送到縣裏處你!」龍這一番,纔不敢鬧,謝金東崕,出去。僧官纔把衆位拉到樓底下從新作揖奉坐,向金東崕謝謝。看的捧上來喫。郭辦道:「金太爺一向在府上,幾時到江南來的?」金東崕道:「我因近來賠累的不成話說,所以決意返舍。到家,兒僥倖進一個學,不想反惹上一場是非。雖然眞的假不得,却丟幾兩銀。在家無聊,因運司[00996]荀老先生是京師舊交,特到揚州來望他一望。承他情,薦在閘上,送幾百兩銀。」董辦道:「金太爺,你可知道荀人的?」金東崕道:「不知道。荀人怎的?」董辦道:「荀人因貪贓拏問,就是這四日的。」金東崖道:「原來如此。可『旦夕禍福』!」郭辦道:「尊寓而今在那裏?」董辦道:「太爺已是買房,在利涉橋河房。」衆人道:「改日再來拜訪。」金東崖問位先生姓名。位俱各說。金東崖道:「都是名下先生。[00997]弟注有些經,容日請教。」當下陸陸續續到幾十位客。落後來個戴方巾的和一箇道士。走進來,衆人都不認得。內中一個戴方巾的道:「那位是季恬逸先生?」季恬逸道:「弟便是。先生有何教?」那人袖裡拿出一封來,說道:「季葦兄多致意。」季恬逸接着,拆開同蕭金鉉、諸葛天申看,纔曉得是辛東之、金寓劉、郭鐵筆、來霞士;便道:「請坐。」四人這裏有,就要告辭。僧官拉着他道:「四位遠來,請請不[00998]至,便桌坐坐。」斷然不放去。四人只得坐下。金東崖就問起荀人的來:「可是眞的?」郭鐵筆道:「是我們下船那日拿問的。」當下唱戲,吃酒。吃到天色將晚,辛東之同金寓劉趕進城,在東花園庵裏歇去。這坐客都散。郭鐵筆同來道士在諸葛天申下處住一夜。次日,來道士到神樂觀尋他的師兄去。郭鐵筆在報恩寺門口租一間房,開圖店。季恬逸這個人在寺門口聚昇樓起一個經摺,每日賒米買菜和[00999]酒吃,一日要吃四五錢銀。文章已經選定,呌七八個刻字匠來刻;賒百十桶紙來,准偹刷印。到四五個月後,諸葛天申那百兩多銀所剩有限,每日仍舊在店裏賒着吃。那日,季恬逸和蕭金鉉在寺裏閑走。季恬逸道:「諸葛先生的錢有限,到欠下這些債,將來這個不知行與不行,這怎處?」蕭金鉉道:「這原是他情願的,沒有那個強他。他用完銀,他自然家去再討,管他怎的!」正說着,諸葛[01000]天申走來,兩人不言語。個同步一會,一齊回寓,却迎着一乘轎,兩擔行李。個人跟着進寺裏來。那轎揭開簾,轎裏坐着一個帶方巾的少年,諸葛天申依稀有些認得。那轎來的快,如飛的就過去。諸葛天申道:「這轎裏的人,我有些認得他。」因趕上幾步,扯着他跟的人,問道:「你們是那裏來的?」那人道:「是天長杜十七老爺。」諸葛天申回來,同兩人睃着那轎和行李一直進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尙家去。[01001]諸葛天申向兩人道:「方纔這進去的是天長杜宗伯的令孫,我認得他。是我們那邊的名土。不知他來做甚麼。我明日去會他。」次日,諸葛天申去拜,那裏回不在家。一直到日,纔那杜公孫來回拜。人迎出去。那正是春暮夏初,天氣漸暖。杜公孫穿着是鶯背色的夾紗直裰,手搖詩扇,脚踏絲履,走進來。人近前一看,面如傅粉,眼若點漆,溫恭而雅,飄然有神仙之概。這人是有建之才,潘安之貌,江南數一數[01002]的才;進來與人相,作揖讓坐。杜公孫問兩位的姓名、籍貫,自己說道:「弟賤名倩,賤字慎卿。」說過,向諸葛天申道:「天申兄,還是去年考較時相會,早半載有餘。」諸葛天申向位道:「去歲申學臺在敝府合考十七州縣詩賦,是杜十七先生的首卷。」杜慎卿笑道:「這是一時應酬之作,何足掛齒?况且那日弟恙進場,以藥物自隨,草草塞責而已。」蕭金鉉道:「先生尊府,江南王謝風流,各郡無不欽仰。先生[01003]才,是尊府『白眉』,今日幸會,一切要求指教。」杜慎卿道:「各位先生一時名宿,弟正要請教,何得如此倒說!」當下坐著,吃一杯,一同進到房裏。滿桌堆着都是選的刻本文章,紅筆對的樣,花藜胡哨的。杜慎卿看,放在一邊。忽然翻出一首詩來,便是蕭金鉉前日在烏龍潭春遊之作。杜慎卿看,點一點頭道:「詩句是清新的。」便問道:「這是蕭先生筆?」蕭金鉉道:「是弟拙作,要求先生直教。」杜慎卿道:「如不怪,[01004]弟有一句盲瞽之言。詩以氣體主,如尊作這兩句:『桃花何苦紅如此?楊柳忽然青可憐。』豈非加意做出來的?但上一句詩,只要添一個字,問『桃花何苦紅如此?便是賀新涼中間一句好詞,如今先生把他做詩,下面強對一句,便覺索然。」幾句話把蕭金鉉說的透身冰冷。季恬逸道:「先生如此談詩,若與我家葦蕭相,一定相合。」杜慎卿道:「葦蕭是同宗麼?我曾過他的詩,才情是有些的。」坐一會,杜慎卿辭別[01005]去。次日,杜慎卿寫個說帖來道:「寓牡丹盛開,薄治杯茗,屈兄到寓一談。」人忙換衣裳,到那裏去。只寓處先坐着一個人。人進來,同那人作揖讓坐。杜慎卿道:「這位鮑朋友是我們自己人,他不僭諸位先生的坐。」季恬逸方纔想起是前日帶信來的鮑老爹,因向位先生道:「這位老爹就是葦蕭的姑岳。」因問:「老爹在這裏甚麼?」鮑廷璽笑道:「季相公,你原來不曉得。我是杜府太老爺累代的門下,我父兩[01006]個受太老爺多少恩惠,如今十七老爺到,我怎敢不來問安?」杜慎卿道:「不必說這閑話,且呌人拿上酒來。」當下鮑廷璽同拾桌。杜慎卿道:「我今日把這些俗品都捐,只是江南時魚、櫻、筍下酒之物,與先生們揮麈請談。」當下擺上來,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幾個盤。買的是永寧坊上好的橘酒,斟上酒來。杜慎卿極的酒量,不甚吃菜;當下舉筯讓衆人吃菜,他只揀幾片筍和幾個櫻桃下酒。傳杯換盞,吃到午後,[01007]杜慎卿呌取點心來,便是猪油餃餌,鴨肉包的燒賣,鵝油酥,軟香糕,每樣一盤拿上來。衆人吃,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,每人一碗。杜慎卿自己只吃一片軟香糕和一碗,便呌收下去,再斟上酒來。蕭金鉉道:「今日對名花,聚良朋,不可無詩。我們卽席分韻,何如?」杜慎卿笑道:「先生,這是而今詩社裏的故套。第看來,覺得雅的這樣俗,還是清談妙。」說着,把眼看鮑廷璽一眼。鮑廷璽笑道:「還是門下效勞。」便[01008]走進房去,拿出一隻笛來,去錦套,坐在席上,鳴鳴咽咽,將笛吹着;一個走到鮑廷璽身邊站着,拍着手,唱李太白清平調。眞乃穿雲裂石之聲,引商刻羽之奏!人停杯細聽。杜慎卿自飲幾杯。吃到月上時分,照耀得牡丹花色越發精神;有一樹繡球,好像一堆白雪。個人不覺的手舞足蹈起來。杜慎卿頹然醉。只老和尙慢慢走進來,手裏拿着一個錦盒,打開來,裏面拿出一串祁門[01009]炮樟,口裏說道:「貧僧來替老爺醒酒。」就在席上點着,熚熚烞烞响起來。杜慎卿坐在椅上笑。和尙去,那硝黃的煙氣還繚繞酒席左右。人醉,站起來,把脚不住,告辭要去。杜慎卿笑道:「弟醉,恕不能奉送。鮑師父,你替我送位老爺出去。你回來在我這裏住。」鮑廷璽拿着燭臺,送位出來,關門進去。人回到下處,恍惚如在夢中。次日,賣紙的客人來要錢,這裏沒有,吵鬧一回;隨卽就是聚昇樓來討[01010]酒帳,諸葛天申稱兩把銀給他收着再算。人商議要回杜慎卿的席,算計寓處不能偹辦,只得拉他到聚昇樓坐坐。過一兩日,天氣甚好,人在寓處吃早點心,走到杜慎卿那裏去。走進門,只一個脚婆娘同他家一個坐在一個板櫈上說話。那是位,便站起來。季恬逸拉着他問道:「這是甚麼人?」那道:「做媒的沈脚。」季恬逸道:「他來做甚麼?」那道:「有些別的。」人心裏就明白,[01011]想是他要娶,就不再問。走進去,只杜慎卿正在廊下閑步,人來,請進坐下。拿來喫。諸葛天申道:「今日天氣甚好,我們來約先生寺外頑頑。」杜慎卿帶着這同人步出來,被他人拉到聚昇樓酒館裏。杜慎卿不能推辭,只得坐下。季恬逸他不吃葷,點一賣板鴨、一賣魚、一賣猪肚、一賣雜膾,拿上酒來。吃兩杯酒,衆人奉他吃菜,杜慎卿勉強喫一塊板鴨,登時就嘔吐起來。衆人不好[01012]意思。因天氣尙早,不用酒,搬上飯來。杜慎卿拿來泡一碗飯,吃一會,還吃不完,遞與那拿下去吃。當下人把那酒和飯都吃完,下樓會帳。蕭金鉉道:「慎卿兄,我們還到雨花臺崗兒上走走。」杜慎卿道:「這最有趣。」一同步上崗,在各廟宇裏方、景諸公的祠甚是巍峩。走到山頂上,望城內萬着家煙火,那長江如一條白練,琉璃塔金壁輝煌,照人眼目。杜慎卿到亭跟前,太陽地裏看自己的[01013]影,徘徊半日。家藉草就坐在地下。諸葛天申遠遠的一座碑,跑去看,看回來,坐下說道:「那碑上刻的是『夷十族處』。」杜慎卿道:「列位先生,這『夷十族』的話是沒有的。法最重,『夷族』,是父黨、母黨、妻黨。這方正學所說的九族,乃是高、曾、祖、考、、孫、曾、元;只是一族。母黨、妻黨還不曾及,那裏誅的到門生上?况且永樂皇帝不如此慘毒。本朝若不是永樂振作一番,信着建文軟弱,久已弄成個齊梁世界!」蕭金[01014]鉉道:「先生,據你說,方先生何如?」杜慎卿道:「方先生迂而無當。天下多少,講那皋門、雉門怎麼?這人朝服斬於市,不寃枉的!」坐半日,日色已經西斜,只兩個挑糞桶的,挑兩担空桶,歇在山上。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:「兄弟,今日的貨已經賣完!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,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!」杜慎卿笑道:「眞乃菜傭酒保,都有六朝煙水氣。一點不差!」當下下崗回來。進寺門,諸葛天申道:「且到[01015]我們下處坐坐。」杜慎卿道:「好。」一同來到下處。纔進門,只季葦蕭坐在裏靣。季恬逸一,歡喜道:「葦兄!你來?」季葦蕭道:「恬逸兄,我在刻字店裏找問,知道你搬在這裏。」便問:「此位先生尊姓?」季恬逸道:「此位是盱眙諸葛天申先生。此位就是我們同鄕蕭金鉉先生,你難道不認得?」季葦蕭道:「先生是住在北門的?」蕭金鉉道:「正是。」季葦蕭道:「此位先生?」季恬逸道:「這位先生,說出來你更歡喜哩。他是天長杜宗伯公公孫[01016]杜十七先生諱倩、字慎卿的。你可知道他麼?」季葦蕭驚道:「就是去歲宗師考取貴府十七州縣的詩賦首卷杜先生?弟渴想久!今日才得面!」倒身拜下去。杜慎卿陪他磕頭起來。衆位多過禮,正待坐下,只聽得一個人笑着麼喝進來,說道:「各位老爺今日吃酒過夜!」季葦蕭舉眼一看,原來就是他姑丈人;忙問道:「姑老爺,你怎麼來在這裏?」鮑廷璽道:「這是我家十七老爺,我是他門下人,怎麼不來?姑爺,你[01017]原來是好相與?」蕭金鉉道:「眞是『眼前一笑皆知己,不是區區陌路人』。」一齊坐下。季葦蕭道:「弟雖年少,浪遊江湖,閱人多矣,從不曾先生珠輝玉映!眞乃天上仙班!今對着先生,弟亦是神仙中人。」杜慎卿道:「弟得會先生,如成連先生刺船海上,令我移情!」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風流高會,江南奇踪;卓犖英姿,海內都傳雅韻。不知後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以杜之風流,形人之齷齪。酒樓再會,慎[01018]卿之自命何如?乃季恬逸開口,猶云「杜宗伯公公孫」,其心口中衹有此字。慎卿連日對此等人,可謂不得意之極,得季葦蕭數語,不禁之色舞。
寫雨花臺,正是寫杜慎卿。爾許風光,必不從腐頭巾胸流出。
慎卿生平一叚僻性,已從方正學一叚議論中露出圭角。[01019] [01020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