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匡超人看欵單,登時面如土色,眞是「分開兩扇頂門骨,無數涼冰澆下來」。口裏說不出,自心下想道:「這些,有兩件是我在裏面的;倘若審,根究起來,如何得!」當下同景蘭江別刑房,回到街上,景蘭江作別去。匡超人到家,躊躇一夜,不曾睡覺。娘問他怎的,他不好眞說,只說:「我如今貢,要到京裏去做官,[00689]你獨自在這裏住着不便,只好把你送到樂清家裏去。你在我母親跟前,我便往京裏去做官。做的興頭,再來接你上任。」娘道:「你去做官罷,我自在這里,接我媽來做伴。你叫我到鄕里去,我那里住得慣?這是不能的!」匡超人道:「你有所不知。我在家裏,日逐有幾個活錢。我去之後,你日食從何而來?老爹那邊是艱難日,他那有閒錢養活女兒?待要把你送在娘家住,那里房窄,我而今是要做官的,你就是誥命[00690]夫人,住在那地方,不成體面,不如還是家去好。現今這房轉的出四十兩銀,我拏幾兩添着進京,剩下的,你帶去放在我哥店裏,你每日支用。我家那裏東西賤,雞、魚、肉、鴨,日日有的,有甚麼不快活?」娘再再四不肯下鄕,他終日來逼,逼的急,哭喊吵鬧幾次。他不管娘肯與不肯,竟託店裏人把房轉,拏銀回來。娘到底不肯去,他請丈人、丈母來勸。丈母不肯。那丈人鄭老爹女壻就要[00691]做官,責女兒不知好歹,着實教訓一頓。女兒拗不過,方纔允。叫一隻船,把些傢伙什物都搬在上。匡超人託阿舅送妹到家,寫字與他哥,說將本錢添在店裏,逐日支銷。擇個日動身。娘哭哭啼啼,拜別父母,上船去。匡超人收拾行李來到京師李給諫。給諫喜;問着他補廩,以優行貢入太學,益發喜極,向他說道:「賢契,目今朝廷考取教習,學生料理,包管賢契可以取中。你且將行李搬在我寓處[00692]來盤桓幾日。」匡超人應諾,搬行李來。過幾時,給諫問匡超人可曾婚娶。匡超人暗想,老師是位人,在他面前說出丈人是撫院的差,恐惹他看輕笑;只得答道:「還不曾。」給諫道:「恁年紀,尙不曾娶,是男摽梅之侯。但這在我身上。」次晚,遣一個老成管家來到房裏向匡超人說道:「家老爺拜上匡爺。因昨日談及匡爺還不曾恭喜娶過夫人,家老爺有一外甥女,是家老爺夫人自撫養的,今年[00693]十九歲,才貌出衆,現在署中,家老爺意欲招匡爺甥壻。一切恭喜費用俱是家老爺辦,不消匡爺費心。所以着的來向匡爺叩喜。」匡超人聽這話,嚇一跳,思量要回他說已經娶過的,前日却說過不曾;但要允他,恐理上有礙;轉一念道:「戲文上說的蔡狀元招贅牛相府,傳佳話,這有何妨!」卽便應允。給諫喜,進去和夫人說下,擇吉日,張燈結彩,倒賠數百金裝奩,把外甥女嫁與匡超人。到那一日,[00694]吹擂。匡超人紗帽圓領,金帶皂靴,先拜給諫公夫婦。一派細樂,引進洞房。揭去方巾,那新娘辛姐,眞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貌;人物標致,嫁裝齊整。匡超人此時恍若親瑤宮仙,月下嫦娥,那魂靈都飄在九霄雲外去。自此,珠圍翠繞,宴爾新婚,享幾個月的天福。不想教習考取,要回本省地方取結。匡超人沒奈何,含着一包眼淚,只得別過辛姐,回浙江來。一進杭州城,先到他原舊丈[00695]人鄭老爹家來。進鄭家門,這一驚非同可:只鄭老爹兩眼哭得通紅,對面客位上一人便是他令兄匡,裏邊丈母嚎天喊地的哭。匡超人嚇癡,向丈人作揖,便間:「哥幾時來的?老爹家甚這樣哭?」匡道:「你且搬進行李來,洗臉吃,慢慢和你說。」匡超人洗臉,走進去丈母,被丈母敲桌,打板櫈,哭着一場數說:「總是你這天災人禍的,把我一個嬌滴滴的女兒生生的送死!」匡超人此時纔曉得鄭氏[00696]娘已是死,忙走出來問他哥。匡道:「自你去後,弟婦到家裏,人最好,母親甚歡喜。那想他省裏人,過不慣我們鄕下的日。况且你嫂們在鄕下做的,弟婦是一樣做不來;沒有個白白坐着,反叫婆婆和嫂伏侍他的道理,因此心裏着急,吐起血來。靠娘的身還好,倒反照顧他,他更不過意。一日兩,兩日,鄕裏沒個好醫生,病不到一百天,就不在。我是纔到,所以鄭老爹、鄭太太,聽[00697]哭。」匡超人聽這些話,止不住落下幾點淚來;便問:「後是怎樣辦的?」匡道:」弟婦一倒頭,家裏一個錢沒有,我店裏是騰不出來,就算騰出些須來,不濟。無計奈何,只得把預着娘的衣衾棺木都把與他用。」匡超人道:「這罷。」匡道:」裝殮,家裏沒處停,只得權厝在廟後,等你回來下土。你如今來得正好,作速收拾收拾,同我回去。」匡超人道:「還不是下土的哩。我想如今我還有幾兩銀,哥[00698]拏回去,在你弟婦厝基上替他多添兩層厚磚,砌的堅固些,還過得幾年。方纔老爹說的,他是個誥命夫人。到家請會畫的替他追個像,把鳳冠補服畫起來,逢時遇節,供在家裏,叫女兒燒香,他的魂靈歡喜。就是那年我做家去與娘的那件補服,若本家親戚們家請酒,叫娘穿起來,顯得與衆人不同。哥將來在家,要叫人稱呼『老爺』。凡立起體統來,不可自己倒架。我將來有地方,少不得連哥嫂都[00699]接到任上同享榮華的。」匡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眼花瞭亂,渾身都酥,一總都依他說。晚間,鄭家個酒,吃過,同在鄭家住下。次日上街買些東西。匡超人將幾十兩銀遞與他哥。過四日,景蘭江同着刑房的蔣辦找來說話,鄭家房淺,要邀到室裏去坐。匡超人近日口氣不同,雖不說,意思不肯到室。景蘭江揣知其意,說道:「匡先生在此取結赴任,恐不便到室裏去坐。弟而今正要替先生[00700]接風,我們而今竟到酒樓上去坐罷,還冠冕些。」當下邀人上酒樓,斟上酒來。景蘭江問道:「先生,你這教習的官,可是就有得選的麼?」匡超人道:「怎麼不選?像我們這正途出身,考的是內廷教習,每日教的多是勳戚人家弟。」景蘭江道:「和平常教一般的麼?」匡超人道:「不然!不然!我們在裏面和衙門一般:公座、硃墨、筆、硯,擺的停當。我早上進去,陞公座;那學生們送上來,我只把那日用硃筆一點,他就下去[00701]。學生都是廕襲的品以上的人,出來就是督、撫、提、鎮,都在我跟前磕頭。像這國監的祭酒,是我的老師。他就是現任中堂的兒。中堂是太老師。前日太老師有病,滿朝問安的官都不,單只請我進去,坐在床沿上,談一會出來。」蔣刑房等他說完,慢慢提起來,說:「潘哥在監裏,前日再和我說,聽尊駕回來,意思要會一會,敘敘苦情。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?」匡超人道:「潘哥是個豪傑。他不曾遇時,[00702]會着我們,到酒店裏坐坐,鴨是一定兩隻;還有許多羊肉、猪肉、雞、魚。像這店裏錢數一賣的菜,他都是不吃的。可惜而今受累!本該竟到監裏去看他一看,只是弟而今比不得做諸生的時候。旣替朝廷辦,就要照依着朝廷的賞罰。若到這樣地方去看人,便是賞罰不明。」蔣刑房道:「這本城的官,並不是你先生做着。你只算去看看朋友,有甚麼賞罰不明?」匡超人道:「位先生,這話我不該說,因是知己面前不妨。[00703]潘哥所做的這些,便是我做地方官,我是要訪拿他的。如今倒反走進監去看他,難道說朝廷處分的他不是?這就不是做臣的道理。况且我在這里取結,院裏、司裏都知道的。如今設若走一走,傳的上邊知道,就是弟一生官場之玷。這個如何行得?可好費你蔣先生的心,多拜上潘哥,凡心照。若弟僥倖,這回去就得個肥美地方,到任一年半載,那時帶幾百銀來幫襯他,到不值甚麼。」兩人他說[00704]得如此,約沒得辯他,吃完酒,各自散訖。蔣刑房自到監裏回覆潘去。匡超人取定結,便收拾行李上船。那時先包一只淌板船的頭艙,包到揚州,在斷河頭上船。上得船來,中艙先坐着兩個人。一個老年的,繭紬直裰,絲絛朱履;一個中年的,寶藍直裰,粉底皂靴。都戴着方巾。匡超人是衣冠人物,便同他拱手坐下,問起姓名。那老年的道:「賤姓牛,草字布衣。」匡超人聽景蘭江說過的,便道:「久仰。」問那一位,[00705]牛布衣代答道:「此位馮先生,尊字琢菴,乃此科新貴,往京師會試去的。」匡超人道:「牛先生進京麼?」牛布衣道:「弟不去,要到江上邊蕪湖縣地方尋訪幾個朋友。因與馮先生相好,偶爾同船。只到揚州,弟就告別,另上南京船,走長江去。先生仙鄕貴姓?今往那裏去的?」匡超人說姓名。馮琢菴道:「先生是浙江選家。尊選有好幾部弟都是過的。」匡超人道:「我的文名夠。自從那年到杭州,至今五六年,考卷、墨卷、房、[00706]行、名家的稿,還有四講、五經講、古文選本,家裏有個帳,共是九十五本。弟選的文章,每一回出,店定要賣掉一萬部。山東、山西、河南、陝西、北直的客人,都爭着買,只愁買不到手。還有個拙稿是前年刻的,而今已經翻刻過副板。不瞞位先生說,此五省讀的人,家家隆重的是弟;都在案上,香火蠟燭,供着『先儒匡之神位』。」牛布衣笑道:「先生,你此言誤矣!所謂『先儒』者,乃已經去世之儒者;今先生尙[00707]在,何得如此稱呼?」匡超人紅着臉道:「不然!所謂『先儒』者,乃先生之謂!」牛布衣他如此說,不和他辯。馮琢菴問道:「操選政的還有一位馬純上,選手何如?」匡超人道:「這是弟的好友。這馬純兄理法有餘,才氣不足;所以他的選本不甚行。選本總以行主;若是不行,店就要賠本。惟有弟的選本,外國都有的!」彼此談着。過數日,不覺已到揚州。馮琢菴、匡超人換淮安船到王家營起旱,進京去。牛布衣獨[00708]自搭江船過南京,來到蕪湖,尋在浮橋口一個庵內作寓。這庵叫做甘露庵,門面間:中間供着一尊韋馱菩薩;左邊一間鎖着,堆些柴草;右邊一間做走路。進去一個院落,殿間。殿後兩間房:一間是本庵一個老和尙自己住着,一間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。牛布衣日間出去尋訪朋友,晚間點一盞燈,吟哦些甚麼詩詞之類。老和尙他孤踪,時常煨送在他房裏,陪着說話到一更天。若遇清風明月[00709]的時節,便同他在前面天井裏談說古今的務,甚是相得。不想一日,牛布衣病倒,請醫生來,一連吃幾十帖藥,總不效。那日,牛布衣請老和尙進房來坐在床沿上,說道:「我離家一千餘里,客居在此,多䝉老師父照顧;不想而今得這個拙病,眼得不濟。家中並無兒女,只有一個妻,年紀還不上四十歲。前日和我同來的一個朋友,進京會試去。而今老師父就是至親骨月一般。我這床頭箱內,有六[00710]兩銀。我若死去,卽煩老師父替我買具棺木。還有幾件粗布衣服,拏去變賣,請幾衆師父替我念一卷經,超度我生天。棺柩便尋那里一塊空地把我寄放着,材頭上寫『明布衣牛先生之柩』,不要把我燒化。倘得遇着個故鄕親戚,把我的喪帶回去,我在九泉之下,是感激老師父的!」老和尙聽這話,那眼淚止不住紛紛的落下來,說道:「居士,你但放心。說凶得吉。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,這都在我老僧身上。」[00711]牛布衣掙起來,朝着床裏面席下拏出兩本來遞與老和尙,道:「這兩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詩,雖沒有甚麼好,却是一生相與的人都在上面。我捨不得湮沒,交與老師父。有幸遇着個後來的才人替我流傳,我死瞑目!」老和尙雙手接,他一絲兩氣,甚不過意,連忙到自己房裏,煎些龍眼蓮湯,拏到床前,扶起來與他喫,已是不能喫,勉強呷兩口湯,仍舊面朝床裏睡下。挨到晚上,痰嚮一陣,喘[00712]息一回,嗚呼哀哉,斷氣身亡。老和尙哭一場。此時乃嘉靖九年八月初日,天氣尙熱。老和尙忙取銀去買一具棺木來,拏衣服替他換上,央幾個庵鄰,七手八脚,在房裏入殮。百忙裏,老和尙還走到自己房裏,披袈裟,拏手擊,到他柩前來念「往生咒」。裝殮停當,老和尙想:「那裏去尋空地?不如就把這間堆柴的屋騰出來與他停柩。」和鄰居說。脫去袈裟,同鄰居把柴搬到天井裏堆着,將這屋安放[00713]靈柩。取一張桌,供奉香爐、燭臺、魂旛。俱各停當。老和尙伏着靈桌,哭一場。將衆人安在天井裏坐着,烹起幾壺來喫着。老和尙煑一頓粥,打一十斤酒,買些麵斤、豆腐乾、青菜之類到庵,央及一個鄰居燒鍋。老和尙自己安排停當,先捧到牛布衣柩前奠酒,拜幾拜,便拏到後邊與衆人打散。老和尙道:「牛先生是個異鄕人,今日回首在這里,一些甚麼沒有;貧僧一個人,支持不來。阿彌陀佛,却是起[00714]動衆位施主來忙恁一天,出家人不能個甚麼肴饌,只得一杯水酒,和些素菜,與列位坐坐。列位只當是做好罷,休嫌怠慢。」衆人道:「我們都是煙火鄰居,遇着這樣,理該效勞。却還破費老師父,不當人。我們衆人心裏都不安,老師父怎的反說這話?」當下衆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,各自散訖。過幾日,老和尙果然請吉祥寺八衆僧人來替牛布衣拜一天的「梁皇懺」。自此之後,老和尙每日早[00715]晚課誦,開門關門,一定到牛布衣柩前添些香,灑幾點眼淚。那日定更時分,老和尙晚課已畢,正要關門,只一個十七八歲的厮,右手拿着一本經摺,左手拏着一本,進門來坐在韋馱脚下,映着琉璃燈便念。老和尙不好問他,由他念到更多天,去。老和尙關門睡下。次日這時候,他來念。一連念四五日。老和尙忍不住,他進門,上前問道:「檀越,你是誰家弟?因甚每晚到貧僧這庵裏來讀,這是[00716]甚麼緣故?」那厮作一個揖,叫聲「老師父」,叉手不離方寸,說出姓名來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立心做名士,有志者竟成;無意整家園,創業者成難守。畢竟這個厮姓甚名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此寫匡超人甫得優貢,卽改變初志,器易盈,種種惡賴。與太公臨死遺言,一一反對。
潘之該殺該割,朝廷得而殺割之,士師得而殺割之,匡超人不得而殺割之。匪惟不[00717]得而殺割之,斯時超人者,必將之送飯焉,求救援焉,納贖鍰焉,以報平生厚我之意然後可耳。乃居然藉口昧心,以代朝廷行賞罰,且甚而曰使我當此亦須訪拿。此眞狼野心,蛇蟲螫毒未有過於此人者。昔蔡伯喈伏董卓之尸而哭之,而君不以非者,以朋友自有朋友之情。使天下之人盡如匡超人之人,而朋友之道苦矣![00718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