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匡超人望自己家門，心裏歡喜，兩步做一步，急急走來敲門。母親聽是他的聲音，開門迎出來。看道：「！你回來？」匡超人道：「娘！我回來！」放下行李，整一整衣服，替娘作揖磕頭。他娘捏一捏他身上，他穿着極厚的棉袄，方纔放下，向他說道：「自從你跟客人去後，這一年多，我的肉身時刻不安！一夜夢你[00559]掉在水裏，我哭醒來。一夜夢你把腿跌折。一夜夢你臉上生一個疙瘩，指與我看，我替你拿手拈，總拈不掉。一夜夢你來家望着我哭，把我哭醒。一夜夢你頭戴紗帽，說做官。我笑着說：『我一個莊農人家，那有官做？』傍一個人道：『這官不是你兒，你兒却做官，却是今生再不到你跟前來。』我哭起來說：『若做官就不得面，這官就不做他罷！』就把這句話哭着，吆喝醒；[00560]把你爹嚇醒。你爹問我，我一五一十把這夢告訴你爹，你爹說我心想癡。不想就在這半夜你爹就得病，半邊身動不得，而今睡在房裏。」外邊說着話，他父親匡太公在房裏已聽兒回來，登時那病就輕鬆些，覺得有些精神。匡超人走到跟前，呌一聲「爹！兒回來！」上前磕頭。太公呌他坐在床沿上，細細告訴他這得病的緣故，說道：「自你去後，你房裏叔就想著我這個屋。我心裏算計，要賣給[00561]他，除另尋屋，再剩幾兩房價，等你回來，做個本生意。傍人向我說：『你這屋是他屋邊屋，他謀買你的，須要他多出幾兩銀。』那知他有錢的人，只想便宜，豈但不肯多出錢，照時值估價，還要少幾兩！分明知道我等米下鍋，要殺我的巧。我賭氣不賣給他，他就下一個毒，串出上手業主拏原價來贖我的。業主，你曉得的，還是我的叔輩。他倚恃尊長，開口就說：『本家的產業是賣不斷的。』我說：『就是賣不斷，這數年的修理是[00562]要認我的。』他一個錢不認，只要原價回贖。那日在祠堂裏彼此爭論，他竟把我打起來。族間這些有錢的，受房裏囑託，都偏着他，倒說我不看祖宗面上。你哥沒中用，說幾句『道不着兩』的話。我着這口氣，回來就病倒！自從我病倒，日用益發艱難。你哥聽着人說，受原價，寫過吐退與他。那銀零星收來，都花費。你哥看不是，同你嫂商量，而今和我分另吃。我想沒有家私給他，自掙自吃，[00563]只得由他。他而今每早挑着担在各處趕集，尋的錢，兩口還養不來。我睡在這裏，終日只有出的氣，沒有進的氣。間壁要房翻蓋，不顧死活，五天一回人來催，口裏不知多少閒話。你去得不知下落。你娘想着，一場兩場的哭！」匡超人道：「爹，這些都不要焦心，且靜靜的養好病。我在杭州，虧遇着一個先生，他送我十兩銀。我明日做起個生意，尋些柴米過日。房裏來催，怕怎的！等我回他。」母[00564]親走進來呌他吃飯，他跟走進厨房，替嫂作揖。嫂倒與他吃。吃罷，吃飯，忙走到集上把剩的盤程錢買一集猪蹄來家煨着，晚上與太公吃。買回來，恰好他哥挑着担進門。他向哥作揖下跪，哥扶住他，同坐在堂屋，告訴些家裏的苦楚。他哥愁着眉道：「老爹而今有些害發，說的話，『道不着兩』的。現今人家催房，挨着總不肯出，帶累我受氣。他疼的是你，你來家早晚說着他些。」說罷，把担[00565]挑到房裏去。匡超人等菜爛，和飯拿到父親面前，扶起來坐着。太公因兒回家，心裏歡喜；有些葷菜，當晚那菜和飯吃許多。剩下的，請母親同哥進來，在太公面前，放桌吃晚飯。太公看着歡喜，直坐到更把天氣，纔扶睡下。匡超人將被單拿來在太公脚跟頭睡；次日清早起來，拿銀到集上買幾口猪，養在圈裏，買斗把豆。先把猪肩出一個來殺，燙洗乾淨，分肌劈理的賣一早晨，[00566]把豆磨一廂豆腐，都賣錢，拿來放在太公床底下，就在太公跟前坐着。太公煩悶，便搜出些西湖上景致，以及賣的各樣的吃食東西，聽得各處的笑話，曲曲折折，細說與太公聽。太公聽笑。太公過一會，向他道：「吃我要出恭，快喊你娘進來。」母親忙走進來，正要替太公墊布，匡超人道：「爹要出恭，不要這樣出。像這布墊在被窩裏，出的不自在。况每日要洗這布，娘怕薰的慌，不要薰胃氣。」太公[00567]道：「我站的起來出恭倒好，這是沒奈何！」匡超人道：「不要站起來。我有道理。」連忙走到厨下端一個瓦盆，盛上一瓦盆的灰，拿進去放在床面前，就端一條板櫈，放在瓦盆外邊，自己扒上床，把太公扶橫過來，兩隻脚放在板櫈上，屁股緊對著瓦盆的灰。他自己鑽在中間，雙膝跪下，把太公兩條腿捧着肩上，讓太公睡的安安穩穩，自在出過恭，把太公兩腿扶上床，仍舊直過來。出的暢快，被窩裏沒有臭氣。他[00568]把板櫈端開，瓦盆拿出去倒，依舊進來坐着。到晚，扶太公坐起來吃晚飯。坐一會，伏侍太公睡下，蓋好被，他便把省裏帶來的一個鐵燈盞，裝滿油，坐在太公傍邊，拿出文章來念。太公睡不着，夜裏要吐痰、吃，一直到四更鼓，他就讀到四更鼓。太公呌一聲，就在跟前。太公夜裏要出恭，從前沒人服侍，就要忍到天亮；今番有兒在傍伺侯，夜裏要出就出。晚飯放心多吃幾口。匡超人每夜四鼓纔睡，只睡[00569]一個更頭，便要起來殺猪，磨豆腐。過四五日，他哥在集上回家的早，集上帶一個雞在嫂房裏煮着；買一壺酒，要替兄弟接風，說道：「這不必告訴老爺罷。」匡超人不肯，把雞先盛一碗送與父母；剩下的，兄弟兩人在堂裏吃着。恰好房的阿叔過來催房，匡超人丟下酒，向阿叔作揖下跪。阿叔道：「好呀！老回來？穿的恁厚厚敦敦的棉襖！在外邊學得恁知禮，會打躬作揖！」匡超人道：「我到家幾日，[00570]忙，還不曾來看得阿叔，就請坐下吃杯便酒罷。」阿叔坐下吃幾杯酒，便提到出房的話。匡超人道：「阿叔莫要性急。放着弟兄兩人在此，怎敢白賴阿叔的房住？就是沒錢典房，租租兩間出去住，把房讓阿叔。只是而今我父親病着，人家說，病人移床，不得就好。如今我弟兄着急請先生替父親醫，若是父親好，作速的讓房與阿叔；就算父親是長病，不得就好，我們說不得料理尋房搬去。只管[00571]占着阿叔的，不但阿叔要催，就是我父母兩個老人家，住的不安。」阿叔他這番話說的中聽，婉委，爽快，到沒的說，只說道：「一個自家人，不是我只管要來催，因要一總折修理。旣是你恁說，再耽帶些日罷。」匡超人道：「多謝阿叔！阿叔但請放心，這不得過遲。」那阿叔應諾要去。他哥道：「阿叔再吃一杯酒。」阿叔道：「我不吃。」便辭過去。自此以後，匡超人的肉和豆腐都賣得生意燥，不到日中就賣[00572]完，把錢拿來家伴着父親。算計那日賺的錢多，便在集上買個雞鴨，或是魚，來家與父親吃飯。因太公是個痰症，不十分宜吃葷，所以要買這些東西。或是猪腰，或是猪肚，倒不斷；醫藥是不消說。太公日過得稱心，每日每夜出恭解都是兒照顧定，出恭一定是匡超人跪在跟前，把腿捧在肩頭上。太公的病漸漸好許多，和兩個兒商議要尋房搬家。到是匡超人說：「父親的病纔好些，索性等[00573]再好幾分，扶着起來走得，再搬家不遲。」那邊人來催，都是匡超人支吾過去。這匡超人精神最足：早半日做生意，夜晚伴父親，念文章，辛苦已極，中上得閒，還溜到門首同鄰居們下象棋。那日正是早飯過後，他看着太公吃飯，出門無，正和一個本家放牛的，在打稻場上將一個稻籮翻過來做桌，放着一個象棋盤對着。只一個白鬍老者，背剪着手來看，看半日，在傍邊說道：「唩！老兄這一盤輸！」匡超人抬[00574]頭一看，認得便是本村柳莊保正潘老爹，因立起身來呌他一聲，作個揖。潘保正道：「我道是誰，方纔幾乎不認得。你是匡太公家匡相公。你從前年出門，是幾時回來的？你老爹病在家裏？」匡超人道：「不瞞老爹說，我來家已是有半年。因無，不敢來上門上戸，驚動老爹。我家父病在床上，近來畧覺好些，多謝老爹記念。請老爹到舍下奉。」潘保正道：「不消取擾。」因走近前替他把帽升一升，拿他的[00575]手來細細看，說道：「相公，不是我奉承你。我自學得些麻衣神相法。你這骨格是個貴相。將來只到十七八歲，就交上好的運氣。妻、財、、祿，都是有的，現今印堂顏色有些發黃，不日就有個貴人星照命。」把耳朵邊掯着看看，道：「却還有個虛驚，不礙，此後運氣一年好似一年哩。」匡超人道：「老爹，我做這生意，只望着不折本，每日尋得幾個錢養活父母，便謝天地菩薩。那里想甚麼富貴輪到我身上。」潘[00576]保正搖手道：「不相干。這樣那里是你做的。」說罷，各自散。房裏催出房，一日緊似一日。匡超人支吾不過，只得同他硬撐幾句。那里急，發狠說：「過日再不出，呌人來摘門下瓦！」匡超人心裏着急，不肯向父親說出。過日，天色晚，正伏侍太公出恭起來，太公睡下，他把那鐵燈盞點在傍邊念文章。忽然聽得門外一聲嚮亮，有幾十人聲一齊吆喝起來。他心裏疑惑是房裏呌多少人來下瓦摘門。頃[00577]刻，幾百人聲，一齊喊起，一沠紅光，把窗紙照得通紅。他呌一聲：「不好！」忙開出去看，原來是本村失火。一家人一齊跑出來說道：「不好！快些搬！」他哥睡的夢夢銃銃，扒出來，只顧得他一副上集的担。担裏面的東西零碎：芝麻糖、豆腐乾、腐皮、泥人，孩吹的蕭、打的叮噹，女人戴的錫簪，撾着這一件，掉那一件。那糖和泥人，斷的斷，碎的碎，弄一身臭汗，纔一總捧起來朝外跑。那火頭已是望有[00578]丈把高，一個一個的火團往天井裏滾。嫂搶一包被褥、衣裳、鞋脚，抱着哭哭蹄蹄，反往後走。老奶奶嚇得兩脚軟，一步挪不動。那火光照耀得四處通紅，兩邊喊聲震。匡超人想，別的都不打緊，忙進房去搶一床被在手內，從床上把太公扶起，背在身上，把兩隻手摟得緊緊的，且不顧母親，把太公背在門外空處坐個；飛跑進來，一把拉嫂，指與他門外走；把母親扶，背在身上。纔得出門，那時火[00579]已到門口，幾乎沒有出路。匡超人道：「好！父母都救出來！」且在空地下把太公放睡下，用被蓋好。母親和嫂坐在跟前。再尋他哥時，已不知嚇的躲在那里去。那火轟轟烈烈，熚熚烞烞，一沠紅光，如金龍亂舞。鄕間失火，不知救法，水次遠，足足燒半夜，方纔漸漸熄。稻場上都是烟煤，兀自有焰騰騰的火氣。一村人家房都燒成空地處。匡超人沒奈何，無處存身，望莊南頭路上一個和尙菴，且把太公[00580]背到庵裏，呌嫂扶着母親，一步一挨，挨到庵門口。和尙出來問，不肯收留，說道：「本村失火，凡被燒的都沒有房住。一個個搬到我這庵裏時，再蓋兩進屋住不下。况且你有個病人，那里方便呢？」只庵內走出一個老翁來，定睛看時，不是別人，就是潘保正。匡超人上前作揖，如此這般：「被回祿。」潘保正道：「匡相公，原來昨晚的火，你家在內！可憐！」匡超人把要借和尙庵住，和尙不肯，說一遍。潘[00581]保正道：「師父，你不知道，匡太公是我們村上有名的忠厚人。况且這相公好個相貌，將來一定發達。你出家人與人方便，自己方便。權一間屋與他住兩天，他自然就搬去。香錢我送與你。」和尙聽保正老爹吩咐，不敢違拗，纔請他一家進去，讓出一間房來。匡超人把太公背進庵裏去睡下。潘保正進來問候太公，太公謝保正。和尙燒一壺來與衆位吃。保正回家去，一會送些飯和菜來與他壓[00582]驚。直到下午，他哥纔尋來，反怪兄弟不幫他搶東西。匡超人不是，托保正就在庵傍路口替他租間半屋，搬去住下。幸得那晚原不曾睡下，本錢還帶在身邊，依舊殺猪、磨豆腐過日，晚間點燈念文章。太公却因着這一嚇，病更添得重。匡超人雖是憂愁，讀還不歇。那日讀到更多天，正讀得高興，忽聽窗外鑼嚮，許多火把簇擁着一乘官橋過去，後面馬蹄一片聲音，自然是本縣知縣過，他不曾住[00583]聲，由着他過去。不想這知縣這一晚就在莊上住下公館，心中歎息：「這樣鄕村地面，夜深時分，還有人苦功讀，實可敬！只不知這人是秀才是童生？何不傳保正來問一問？」當下傳潘保正來，問道：「莊南頭廟門傍那一家，夜裏念文章的是個甚麼人？」保正知道就是匡家，悉把如此這般：「被火燒，租在這裏住。這念文章的是他第個兒匡迥，每日念到四更鼓。不是個秀才，不是個童生，只是個本生意[00584]人。」知縣聽罷慘然，吩咐道：「我這裏發一個帖，你明日拿出去致意這匡迥，說我此時不便約他來會，現今考試在卽，呌他報名來應考，如果文章會做，我提拔他。」保正領命下來。次日清早，知縣進城回衙去。保正叩送回來，飛跑走到匡家，敲開門，說道：「恭喜！」匡超人問道：「何？」保正帽裏取出一個單帖來遞與他。上寫：「侍生李本瑛拜。」匡超人看是本縣縣主的帖，嚇一跳，忙問：「老爹，這帖是拜那個的？」保正[00585]悉把如此這般：「老爺在你這裏過，聽你念文章，傳我去問，我就說你如此窮苦，如何行孝，都稟明老爺，老爺發這帖與你，說不日考校，呌你去應考，是要抬舉你的意思。我前日說你氣色好，主有個貴人星照命，今日何如？」匡超人喜從天降，捧這個帖去向父親說，太公歡喜。到晚，他哥回來，看帖，把這話向他哥說。他哥不肯信。過幾天時，縣裏果然出告示考童生。匡超人買卷去應考。考過，[00586]發出團案來，取覆試，匡超人買卷伺候。知縣坐堂，頭一個點名就是他。知縣呌住道：「今年多少年紀？」匡超人道：「童生今年十歲。」知縣道：「你文字是會做的。這回復試，更要用心。我少不得照顧你。」匡超人磕頭謝，領卷下去。覆試過兩次，出長案，竟取第一名案首。報到鄕裏去，匡超人拏手本上來謝。知縣傳進宅門去，問其家裏這些苦楚，便封出兩銀來送他：「這是我分俸些須，你拏去奉養父[00587]母。到家並發忿加意用功。府考、院考的時候，你再來我，我還資助你的盤費。」匡超人謝出來，回家把銀拏與父親，把官說的這些話告訴一遍。太公着實感激，捧着銀在枕上望空磕頭，謝本縣老爺。到此時他哥纔信。鄕下眼界淺，匡超人取案首，縣裏老爺傳進去過，就在庄上，家約着送過賀分到他家來。太公吩咐借間壁庵裏請一天酒。這時殘冬已過，開印後，宗師按臨溫州。匡超人叩[00588]辭別知縣，知縣送兩銀。他到府，府考過，接著院考，考出來，恰好知縣上轅門學道，在學道前下一跪，說：「卑職這取的案首匡迥，是孤寒之士，且是孝。」就把他行孝的細細說。學道道：「『士先器識而後辭章』，果然內行克敦，文辭都是末藝。但昨看匡迥的文字，理法雖畧有末清，才氣是極好的。貴縣請回，領教便。」只因這一番，有分教：婚姻締就，孝便衰于親；科第取來，心只繫乎兩榜。未知匡超人這一[00589]考得進學否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寫匡超人孺慕之誠出於至性，及纔歷仕途，便爾停妻再娶，勢使然耶？抑亦達官道畜生道，固同此一番輪回。[0059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