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蕭雲仙奉着將令,監督築城,足足住四年,那城方纔築的成功:周圍十里,六座城門;城裏葢五個衙署,出榜招集流民,進來居住;城外就呌百姓開墾田地。蕭雲仙想道:「像這旱地,百姓一遇荒年,就不能收糧食,須是興起些水利來。」因動支錢糧,僱齊民夫,蕭雲仙親自指點百姓,在田傍開出許多溝渠來。溝間有[01349]洫,洫間有遂,開得高高低低,仿佛江南的光景。到成功的時候,蕭雲仙騎着馬,帶着木耐,在各處犒勞百姓們。每到一處,蕭雲仙殺牛宰馬,傳下號令,把那一方百姓都傳齊。蕭雲仙建一壇場,立起先農的牌位來,擺設牛羊祭禮。蕭雲仙紗帽補服,自己跕在前面,率領衆百姓,呌木耐在旁賛禮,升香、奠酒,獻、八拜。拜過,率領衆百姓望着北闕山呼舞蹈,叩謝皇恩。便呌百姓都團團坐下。蕭雲仙坐在中間,拔劒割[01350]肉,碗斟酒,歡呼笑樂,痛飲一天。吃完酒,蕭雲仙向衆百姓道:「我和你們衆百姓在此痛飲一天,是緣法。而今上賴皇恩,下托你們衆百姓的力,開墾這許多田地,是我姓蕭的在這裏一番。我如今親自手種一顆柳樹,你們衆百姓每人種一顆,或雜些桃花、杏花,亦可記着今日之。」衆百姓歡聲如雷,一個個都在路上栽桃、柳。蕭雲仙同木耐,今日在這一方,明日在那一方,一連吃幾十日酒,共栽[01351]幾萬顆柳樹。衆百姓感激蕭雲仙的恩德,在城門外公同起葢一所先農祠,中間供着先農神位,旁邊供蕭雲仙的長生祿位牌。尋一個會畫的,在牆上畫一個馬,畫蕭雲仙紗帽補服,騎在馬上。前面畫木耐的像,手裏拏着一枝紅旗,引着馬,做勸農的光景。百姓家男男女女,到朔望的日,往這廟裏來焚香點燭跪拜,非止一日。到次年春天,楊柳發青,桃花、杏花,都漸漸開。蕭雲仙騎着馬,帶着木耐,出來遊[01352]玩。那綠樹陰中,百姓家的孩,五成羣的牽着牛,有倒騎在牛上的,有橫睡在牛背上的,在田旁溝裏飲水,從屋角邊慢慢轉過來。蕭雲仙心裏歡喜,向木耐道:「你看這般光景,百姓們的日有的過。只是這班孩,一個個好模好樣,還覺得聰俊,怎得有個先生教他識字便好!」木耐道:「老爺,你不知道麼?前日這先農祠住着一個先生,是江南人。而今想是還在這里。老爺何不去和他商議?」蕭雲仙[01353]道:「這更湊巧!」便打馬到祠內會那先生。進去同那先生作揖坐下。蕭雲仙道:「聞得先生貴處是江南,因甚到這邊外地方?請問先生貴姓?」那先生道:「賤姓沈,敝處常州;因向年有個親戚在青楓做生意,所以來看他。不想遭兵亂,流落在這里五六年,不得回去。近日聞得朝裏蕭老先生在這里築城、開水利,所以到這里來看看。老先生尊姓?貴衙門是那里?」蕭雲仙道:「弟便是蕭雲仙,在此開水利的。」那先生起身從新行[01354]禮,道:「老先生便是當今的班定遠,晚生不勝敬服!」蕭雲仙道:「先生旣在這城裏,我就是主人,請到我公廨裏去住。」便呌兩個百姓來搬沈先生的行李,呌木耐牽着馬,蕭雲仙攜沈先生的手,同到公廨裏來。酒飯欵待沈先生,說起要請他教的話。先生應允。蕭雲仙道:「只得先生一位,教不來。」便將帶來駐防的千多兵內,揀那認得字多的兵選十個,託沈先生每日指授他些理。開十個學堂,把百姓[01355]家畧聰明的孩都養在學堂裏讀。讀到兩年多,沈先生就教他做些破題、破承、起講。但凡做的來,蕭雲仙就和他分庭抗禮,以示優待。這些人知道讀是體面。蕭雲仙城工已竣,報上文去,把這文就呌木耐去。木耐少保,少保問他些情節,賞他一個外委把總做去。少保據着蕭雲仙的詳文,咨明兵部。工部核算:「蕭采承辦青楓城城工一案,該撫題銷本內:磚,灰,工匠,共開銷銀一萬九千百六十[01356]兩一錢分一厘五毫。查該地水草附近,燒造磚灰甚便;新集流民,充當工役者甚多:不便聽其任意浮開。應請核減銀七千五百十五兩有零,在于該員名下着追。查該員係四川成都府人,應行文該地方官勒限嚴比欵,可。奉旨依議。」蕭雲仙看邸鈔,接上司行來的公文,只得打點收拾行李,回成都府。比及到家,他父親已臥病在床,不能起來。蕭雲仙到床面前請父親的安,訴說軍前這些始未緣由;說過,[01357]磕下頭去,伏着不肯起來。蕭昊軒道:「這些,你都不曾做錯,甚麼不起來?」蕭雲仙纔把因修城工,被工部核減追賠一案說;道:「兒不能掙得一絲半粟孝敬父親,到要破費父親的產業,實在不可自比于人,心裏愧恨之極!」蕭昊軒道:「這是朝廷功令,不是你不肖花消掉,何必氣惱?我的產業,攅湊攏來,約還有七千金,你一總呈出公便。」蕭雲仙哭着應諾。看父親病重,他衣不解帶,伏伺十餘日,[01358]眼得是不濟。蕭雲仙哭着問:「父親可有甚麼遺言?」蕭昊軒道:「你這話獃氣。我在一日,是我的;我死後,就都是你的。總之,人以忠孝本,其餘都是末。」說畢,瞑目而逝。蕭雲仙呼天搶地,盡哀盡禮;治辦喪,十分盡心。却自己嘆息道:「人說『塞翁失馬』,未知是福是禍。前日要不追賠,斷斷不能回家。父親送終的,再不能自己親自辦。可這番回家,不呌做不幸!」喪葬已畢,家產都已賠完,還少[01359]百多兩銀,地方官仍舊緊追。適逢知府因盜案的降調去。新任知府却是平少保做巡撫時提拔的。到任後,知道蕭雲仙是少保的人,替他虛出一個完清的結狀,呌他先到平少保那里去,再想法來賠補。少保蕭雲仙,慰勞一番,替他出一角咨文,送部引。兵部司官說道:「蕭采辦理城工一案,無例題補;應請仍于本千總班次,論俸推陞守。俟其得缺之日,帶領引。」蕭雲仙候五六個月,部裏[01360]纔推陞他應天府江淮衛的守,帶領引,奉旨着往新任。蕭雲仙領劄付出京,走東路來南京。過朱龍橋,到廣武衛地方,晚間住在店裏,正是嚴冬時分。約有更盡鼓,店家吆呼道:「客人們起來!木搃爺來查夜!」衆人都披衣服坐在舖上。只四五個兵,打着燈籠,照着那總爺進來,逐名查。蕭雲仙看那搃爺原來就是木耐。木耐蕭雲仙,喜出望外,叩請安,忙將蕭雲仙請進衙署,住一宿。次日,蕭[01361]雲仙便要起行,木耐留住道:「老爺且寛住一日。這天色想是要下雪。今日且到廣武山阮公祠遊玩游玩,卑弁盡個地主之誼。」蕭雲仙應允。木耐呌兩匹馬,同蕭雲仙騎着,呌一個兵,幾樣餚饌和一尊酒,一經來到廣武山阮公祠內。道士接進去,請到後面樓上坐下。道土不敢來陪,隨接送上來。木耐隨手開六扇窗格,正對着廣武山側面。看那山上,樹木凋敗,被北風吹的凜凜冽冽的光景,天上便飄[01362]下雪花來。蕭雲仙看,向着木耐說道:「我兩人當日在青楓城的時候,這樣的雪,不知經過多少,那時到不得苦楚;如今這幾點雪,倒覺得寒冷的緊!」木耐道:「想起那兩位都督老爺,此時貂裘向火,不知怎麼樣快活哩!」說着,吃完酒,蕭雲仙起來閒步。樓右邊一個閣,牆上嵌着許多名人題詠。蕭雲仙都看完。內中一首,題目寫着廣武山懷古,讀去却是一首七言古風。蕭雲仙讀讀,讀過幾遍,不[01363]覺悽然淚下。木耐在旁,不解其意。蕭雲仙看後面一行寫着:「白門武正字氏稿。」看罷,記在心裏。當下收拾回到衙署,住一夜。次日天晴,蕭雲仙辭別木耐要行。木耐親自送過柳驛,方纔回去。蕭雲仙從浦口過江,進京城,騐劄付,到任,查點運丁,看騐船隻,同前任的官交代清楚。那日,便問運丁道:「你們可曉的這里有一個姓武,名,號正字的是個甚麼人?」旂丁道:「的却不知道。老爺問他,却甚[01364]麼?」蕭雲仙道:「我在廣武衛看他的詩,急于要會他。」旗丁道:「旣是做詩的人,的向國監一問便知。」蕭雲仙道:「你快些去問。」旂丁次日來回復道:「國監問過來。門上說,監裏有個武相公,呌做武,是個上齋的監生,就在花牌樓住。」蕭雲仙道:「快呌人伺侯,不打執,我就去拜他。」當下一直來到花牌樓,一個坐東朝西的門樓,投進帖去。武出來會。蕭雲仙道:「弟是一個武夫,新到貴處,仰慕賢人君。前日在廣[01365]武山壁上,奉讀老先生懷古佳作,所以特來拜謁。」武道:「弟那詩,是一時有感之作,不想有污尊目。」當下捧出來吃。武道:「老先生自廣武而來,想必自京師部選的?」蕭雲仙道:「不瞞老先生,說起來話長。弟自從青楓城出征之後,因修理城工多用帑項,方纔賠償清,照千總推陞的例,選在這江淮衛。却喜得會老先生,凡要求指教,改日還有奉商。」武道:「當得領教。」蕭雲仙說罷,起身去。武送[01366]出門,看監裏齋夫飛跑來,說道:「堂虞老爺立候相公說話。」武走去虞博士。虞博士道:「年兄,令堂旌表的,部裏報在後面,駁回,如今纔准。牌坊銀在司裏,年兄可作速領去。」武謝出來。次日,帶帖去回拜蕭守。蕭雲仙迎入川堂,作揖奉坐。武道:「昨日枉駕後,多慢。拙作過蒙稱許,心切不安。還有些拙刻帶在這邊,還求指教。」因在袖內拏出一卷詩來。蕭雲仙接着,看數草,讃嘆不已。隨[01367]請到房裏坐,擺上飯來。吃過,蕭雲仙拏出一個卷逓與武,道:「這是弟半生跡,專求老先生筆,或作一篇文,或作幾首詩,以垂不朽。」武接過來,放在桌上,打開看時,前面寫著「西征紀」四個字。中間副圖:第一副是「椅兒山破敵」,第副是「青楓取城」,第副是「春郊勸農」。每幅下面都有逐細的紀畧。武看完,嘆惜道:「飛將軍數竒,古今來概如此!老先生這樣功勞,至今還屈在卑位!這做詩的,弟[01368]自是領教。但老先生這一番汗馬的功勞,限于資格,料是不能載入史冊的,須得幾位手筆,撰述一番,各家文集裏傳㽞下去,不埋沒這半生忠悃。」蕭雲仙道:「這個不敢當;但得老先生筆,弟可借以不朽。」武道:「這個不然。卷我且帶回去。這邊有幾位名,素昔最喜讚揚忠孝的;若是老先生這一番業,料想樂於題咏的。容弟將此卷傳去看看。」蕭雲仙道:「老先生的相知何不竟指[01369]弟先去拜謁?」武道:「這使得。」蕭雲仙拏一張紅帖要武開名字去拜。武便開出:虞博士果行、遲均衡山、莊徵君紹光、杜儀少卿,俱寫住處,逓與蕭雲仙,帶卷,告辭去。蕭雲仙次日拜各位,各位都回拜。隨奉粮道文,押運赴淮。蕭雲仙上船,到揚州,在抄關上擠馬頭,正擠的熱鬧,只後面擠上一隻船來,船頭上跕着一個人,呌道:「蕭老先生!怎麼在這里?」蕭雲仙回頭一看,說道:「呵呀!原來是沈先[01370]生!你幾時回來的?」恾呌攏船。那沈先生跳上船來。蕭雲仙道:「向在青楓城一別,至今數年。是幾時回南來的?」沈先生道:「自蒙老先生青目,教兩年,積下些修金,回到家鄕,將女許嫁揚州宋府上,此時送他上門去。」蕭雲仙道:「令愛恭喜,少賀。」因呌跟隨的人封一兩銀,送過來做賀禮,說道:「我今番押運北上,不敢停泊;將來回到敝署,再請先生相會罷。」作別開船去。這先生領着他女兒瓊枝,岸上呌一乘轎[01371]抬着女兒,自己押行李,到缺口門,落在豐旂下店裏。那里伙計接着,通報宋𥂁?商。那𥂁?商宋富打發家人來吩咐道:「老爺呌把新娘就抬到府裏去,沈老爺畄在下店裏住着,呌帳房置酒款待。」沈先生聽這話,向女兒瓊枝道:「我們只說到這裏,權且住下,等他擇吉過門,怎麼這等模樣?看來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當作正室。這頭親,還是就得就不得?女兒,你須自己主張。」沈瓊枝道:「爹爹,你請[01372]放心。我家不曾寫立文,得他身價,甚麼肯去伏低做!他旣如此排場,爹爹若是和他吵鬧起來,倒反被外人議論。我而今一乘轎,抬到他家裏去,看他怎模樣看待我。」沈先生只得依着女兒的言語,看着他裝飾起來。頭上戴冠,身上穿紅外蓋,拜辭父親,上轎。那家人跟着轎,一直來到河下,進門。幾個老媽抱着官在牆門口同看門的管家說笑話,看轎進來,問道:「可是沈新娘[01373]來?請下轎,走水巷里進去。」沈瓊枝聽,不言語,下轎,一直走到𠫇?上坐下。說道:「請你家老爺出來!我常州姓沈的,不是甚麼低下四的人家!他旣要娶我,怎的不張燈結彩,擇吉過門,把我消消的擡來,當做娶妾的一般光景?我且不問他要別的,只呌他把我父親親筆寫的婚拏出來與我看,我就沒的說!」老媽同家人都嚇一跳,甚覺詫異,慌忙走到後邊報與老爺知道。那宋富正在藥房里看着[01374]藥匠弄人參,聽這一篇話,紅着臉道:「我們搃商人家,一年至少娶七八個妾,都像這般淘氣起來,這日還過得!他走來,不怕他飛到那里去!」躊躇一會,呌過一個丫鬟來,吩咐道:「你去前面向那新娘說:『老爺今日不在,新娘權且進房去。有甚麼話,等老爺來家再說。』」丫鬟來說,沈瓊枝心裏想着:「坐在這裏不是,不如且隨他進去。」便跟着丫頭走到𠫇?背後左邊一個圭門裏進去,間楠木㕔,一個院落,堆[01375]滿太湖石的山。沿着那山石走到左邊一條巷,串入一個花園內。竹樹交加,亭臺軒厰,一個極寛的金魚池,池旁邊,都是硃紅欄杆,夾着一帶走廊。走到廊盡頭處,一個月洞,四扇金漆門。走將進去,便是間屋,一間做房,鋪設的齊齊整整,獨自一個院落。媽送來。沈瓊枝喫着,心裏暗說道:「這樣極幽的所在,料想彼人不會賞鑑,且讓我在此消遣幾天!」那丫鬟回去回復宋富道:「新娘人物倒生得[01376]標緻,只是樣覺得憊賴,不是個好惹的!」過一宿,宋富呌管家到下店裏,吩咐帳房中兌出五百兩銀送與沈老爺,呌他且回府,着姑娘在這裏,想沒的話說。沈先生听這話,說道:「不好!他分明拿我女兒做妾,這還得!」一徑走到江都縣喊一狀。那知縣看呈,說道:「沈年旣是常州貢生,是衣冠中人物,怎麼肯把女兒與人做妾?𥂁?商豪橫一至於此!」將呈詞收。宋家曉得這,慌忙呌司客具一[01377]個訴呈,打通關節。次日,呈批出來,批道:「沈年旣係將女瓊枝許配宋富正室,何至自行私送上門?顯係做妾可知。架詞混賣,不准。」那訴呈上批道:「已批示沈年詞內矣。」沈年補一張呈,知縣怒,說他是個刁健訟棍,一張批,兩個差人,押解他回常州去。沈瓊枝在宋家過幾天,不消息,想道:「彼人一定是安排我父親,再來和我歪纏。不如走離他家,再作道理。」將他那房里所有動用的金銀[01378]器皿、眞珠首飾,打一個包袱,穿七條裙,扮做老媽的模樣,買通那丫鬟,五更時分,從後門走,清晨出鈔關門上船。那船是有家眷的。沈瓊枝上船,自心裏想道:「我若回常州父母家去,恐惹故鄕人家恥笑。」細想:「南京是個好地方,有多少名人在那里。我會做兩句詩,何不到南京去賣詩過日?或者遇着些緣法出來不可知。」立定主意,到儀徵換江船,一直往南京來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賣詩女士,[01379]反逋逃之流;科舉儒生,且作風流之客,畢竟後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蕭雲仙在青楓,能養能教,能宣上德而達下情,乃是有體有用之才,而限于資格,卒困鱗。此作者之所以發憤著,一吐其不平之鳴。
昔者阮藉登廣武而嘆曰:「時無英雄,使豎成名!」中賞雪一叚,是𨽌?括此意。雲仙與木耐閒閒數語,直抵過一篇李陵答蘇武,千[01380]載之下,泪痕猶濕。
纔寫過蕭雲仙,接手寫一沈瓊枝。雲仙,豪傑;瓊枝,亦豪傑。雲仙之屈處于下僚,瓊枝之陷身于傖父,境雖不同,而其歌泣之情懷則一。作者直欲收兩副泪眼,而作同聲之一哭矣。[01381] [01382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