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應天蘇州府常熟縣有個鄕村,呌做麟紱鎮。鎮上有百多人家,都是務農業。只有一位姓虞,在成化年間,讀進學,做十年的老秀才,只在這鎮上敎。這鎮離城十五里。虞秀才除應考之外,從不到城里去走一遭,後來直活到八十多歲,就去世。他兒不曾進過學,是敎業。到中年,尙無嗣。夫婦[01219]兩個到文昌帝君面前去求,夢文昌親手遞一紙條與他,上寫着易經一句:「君以果行育德。」當下就有娠。到十個月滿足,生下這位虞博士來。太翁去謝文昌,就把這新生的兒取名育德,字果行。這虞博士歲上就喪母親,太翁在人家敎,就帶在舘里,六歲上替他開䝉。虞博士長到十歲,鎮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虞太翁家去敎兒的,賓主甚是相得。敎四年,虞太翁得病去世,臨危把[01220]虞博士託與祁太公。此時虞博士年方十四歲。祁太公道:「虞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不同,如今先生去世,我就請他做先生敎兒的。」當下寫自己祁連的名帖,到房里來拜,就帶着九歲的兒來拜虞博士做先生。虞博士自此總在祁家敎。常熟是極出人文的地方。此時有一位雲晴川先生,古文詩詞,天下第一。虞博士到十七八歲,就隨着他學詩文。祁太公道:「虞相公,你是個寒士,單學這些詩文無益,須[01221]要學兩件尋飯喫吃本。我少年時知道地理,知道算命,知道選擇。我而今都敎你,留着以救急之用。」虞博士盡心聽受。祁太公道:「你還該去買兩本考卷來讀一讀,將來出去應考,進個學,舘好坐些。」虞博士聽信祁太公,果然買些考卷看。到十四歲上出去應考,就進學。次年,十里外楊家村一個姓楊的包去敎,每年十兩銀。正月裡到舘,到十月仍舊回祁家來過年。過兩[01222]年,祁太公說:「尊翁在日,當初替你定下的黃府上的親,而今該娶。」當時就把當年餘下十幾兩銀舘金,借明年的十幾兩銀的舘金,合起來就娶親。夫婦兩個,仍舊借住在祁家。滿月之後,就去到舘。做兩年,積趲十兩銀的舘金,在祁家傍邊尋四間屋,搬進去住,只催一個厮。虞博士到舘去,這厮每早到里路外鎮市上買些柴米油鹽菜之類,囬家與娘度日。娘[01223]生兒育女,身多病,舘錢不能買醫藥,每日只吃頓白粥,後來身漸漸好起來。虞博士到十歲上,這年沒有舘。娘道:「今年怎樣?」虞博士道:「不妨。我自從出來坐舘,每年約有十兩銀。假使那年正月裡說定只得十幾兩,我心裡焦不足,到那四五月的時候,少不得添兩個學生,或是來看文章,有幾兩銀補足這個數。假使那年正月多講得幾兩銀,我心裡歡喜道:『好,今年多些!』徧家[01224]裡遇着情出來,把這幾兩銀用完。可有個一定,不必管他。」過些時,果然祁太公來說,遠村上有一個姓鄭的人家請他去看葬墳。虞博士帶羅盤,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地。葬過墳,那鄭家謝他十兩銀。虞博士呌一隻船回來。那時正是月半天氣,兩邊㟁上,有些桃花、柳樹,吹着微微的順風,虞博士心裡舒暢。走到一個僻靜的所在,一船魚鷹,在河裡捉魚。虞博士伏着船窻看,忽[01225]那邊㟁上一個人跳下河里來。虞博士嚇一跳,忙呌船家把那人救起來。救上船,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,幸得天氣尙暖,虞博士呌他脫濕衣,呌船家借一件乾衣裳與他換,請進船來坐着,問他因甚尋這短。那人道:「人就是這裡莊農人家,替人家做着幾塊田,收些稻,都被田主斛的去,父親得病,死在家裡,竟不能有錢買口棺木。我想我這樣人還活在世上做甚麼,不如尋個死路!」虞博士道:「這是你[01226]的孝心。但不是尋死的。我這里有十兩銀,是人送我的,不能一總給你,我還要留着做幾個月盤纒。我而今送你四兩銀,你拿去和隣居親戚們說說,自然家相幫。你去殯葬你父親,就罷。」當下在行李裡拿出銀,秤四兩,逓與那人。那人接着銀,拜謝道:「恩人尊姓名?」虞博士道:「我姓虞,在麟紱村住。你作速料理你的去,不必只管講話。」那人拜謝去。虞博士回家,這年下半年有舘。到[01227]冬底生個兒,因這些都在祁太公家做的,因取名呌做感祁。一連坐五六年的舘。虞博士四十一歲這年鄕試,祁太公來送他,說道:「虞相公,你今年想是要高中。」虞博士道:「這怎得?」祁太公道:「你做的有許多陰德。」虞博士道:「老伯,那里得我有甚陰德?」祁太公道:「就如你替人葬墳,眞心實意;我聽人說,你在路上救那葬父親的人。這都是陰德。」虞博士笑道:「陰隲就像耳朶裡嚮,只是自己曉得,別人[01228]不曉得。而今這,老伯已是知道,那里還是陰德?」祁太公道:「到底是陰德,你今年要中。」當下來南京鄕試過回家,虞博士受些風寒,就病起來。放榜那日,報人到鎮上,祁太公便同來,說道:「虞相公,你中。」虞博士病中聽,和娘商議,拿幾件衣服當,托祁太公打發報的人。過幾日,病好,到京去填寫親供囬來,親友東家,都送些賀禮。料理去上京會試,不曾中進士。恰好常熟有一位老康人放山[01229]東廵撫,便約虞博士一同出京,住在衙門裏,代做些詩文,甚是相得。衙門裡同有一位姓尤,名滋,字資深;虞博士文章品行,就願拜弟,和虞博士一房同住,朝夕請敎。那時正直天求賢,康人要想存一個人。尤資深道:「而今朝廷典,門生意思要求康人薦老師去。」虞博士笑道:「這徵辟之,我不敢當。况人要荐人,但憑人的主意;我們若去求他,這就不是品行。」尤資深道:「老師就是不願,等[01230]他荐到皇上面前去,老師或是皇上,或是不皇上,辭官爵囬來,更得老師的高處。」虞博士道:「你這話說錯。我求他荐我,荐我到皇上面前,我辭官不做:這便求他荐不是眞心,辭官不是眞心。這呌做甚麼?」說罷,哈哈笑。在山東過兩年多,看看進京會試,不曾中。就上船囬江南來,依舊敎舘。過年,虞博士五十歲,借楊家一個姓嚴的管家跟着,再進京去會試。這科就中進士,殿[01231]試在甲,朝廷要將他選做翰林。那知這些進士,有五十歲的,有六十歲的,履歷上多寫的不是實在年紀;只有他寫的是實在年庚,五十歲。天看,說道:「這虞育德年紀老,着他去做一個閑官罷。」當下就補南京的國監博士。虞博士歡喜道:「南京好地方!有山有水,和我家鄕相近!我此番去,把妻兒老接在一處,團圞着,強如做個窮翰林!」當下就去辭別房師、座師,和同鄕這幾位老。翰林院侍讀有[01232]位王老先生,托道:「老先生到南京去,國監有位貴門人,姓武,名,字正字;這人母至孝,極有才情。老先生到彼,照顧照顧他。」虞博士應諾。收拾行李,來南京到任,打發門斗到常熟接家眷。此時公虞感祁已經十八歲,跟隨母親一同到南京。虞博士去㕘國監祭酒李人,囬來陞堂坐公座。監裡的門生,紛紛來拜。虞博士看帖上有一個武。虞博士出去會着,問道:「那一位是武年兄諱的?」只[01233]人叢裡走出一個矮人,走過來答道:「門生便是武。」虞博士道:「在京師久仰年兄克敦孝行,有才。」從新同他禮,請衆位坐下。武道:「老師文章山斗,門生輩今日得沾化雨,實僥倖。」虞博士道:「弟初到此間,凡俱望指敎。年兄在監幾年?」武道:「不瞞老師說,門生少孤,奉母親,在鄕下住。隻身一人,無弟兄,衣服飲食,都是門主自己整理。所有先母在日,並不能讀應考。及不幸先母輩,一切喪葬,[01234]都虧天長杜少卿先生相助。門生便隨着少卿學詩。」虞博士道:「杜少卿先生向日弟曾在尤滋深案頭過他的詩集,果是奇才。少卿就在這里麼?」武道:「他現住在利涉橋河房里。」虞博士道:「還有一位莊紹光先生,天賜他元武湖的,他在湖中住着麼?」武道:「他就住在湖裡。他卻輕易不會人。」虞博士道:「我明日就去求他。」武道:「門生並不會作八股文章,因是後來窮之無奈,求個舘沒得做。沒奈何,只得尋兩扁[01235]念念,學做兩篇,隨便去考,就進學。後來這幾位宗師,不知怎的,看門生這個名字,就要取做一等第一,補廩。門生那文章,其實不好。屢次考詩賦,總是一等第一。前次一位宗師合考入學門生,是入學的一等第一,所以送進監裡來。門生覺得自己時文到底不在行。」虞博士道:「我不耐煩做時文。」武道:「所以門生不拿時文來請敎。平日考的詩賦,還有所作的古文易解,以及各樣的雜說,寫齊來請敎老師。」[01236]虞博士道:「足年兄才名,令人心服。若有詩賦古文更好,容日細細捧讀。令堂可曾旌表過麼?」武道:「先母是合例的。門生因家寒,一切衙門使費無出,所以遲至今日。門生實是有罪。」虞博士道:「這個如何遲得?」便呌人取筆硯來,說道:「年兄,你便寫起一張呈節畧來。」卽傳辨到靣前,吩咐道:「這武相公老太太節孝的,你作速辨妥,以便文申詳。上房使用,都是我這里出。」辨應諾下去。武叩謝老師。衆人[01237]多替武謝,辭別出去。虞博士送回來。次日,便徃元武湖去拜莊徵君,莊徵君不曾會。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,杜少卿會着。說起當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過,曾收虞博士的祖父門生。殿元乃少卿曾祖,所以少卿稱虞博士世叔。彼此談些徃。虞博士說起仰慕莊徵君,今日無緣,不曾會着。杜少卿道:「他不知道,侄和他說去。」虞博士告別去。次日,杜少卿走到元武湖,尋着莊徵君,問道:「昨日虞[01238]博士來拜,先生怎麼不會他?」莊徵君笑道:「我因謝絕這些冠蓋,他雖是官,懶和他相。」杜少卿道:「這人是不同,不但無學博氣,尤其無進士氣。他襟懷沖淡,上而伯夷、柳下惠,下而陶靖節一流人物。你會他便知。」莊徵君聽,便去囬拜。兩人一如故。虞博士愛莊徵君的恬適;莊徵君愛虞博士的渾雅。兩人結性命之交。過半年,虞博士要替公畢姻。這公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孫女,本是虞博士的弟[01239],後來連親家,以報祁太公相愛之意。祁府送女兒到署完姻,賠一個丫頭來。自此,孺人纔得有使女聽用。喜已畢,虞博士把這使女就配姓嚴的管家。管家拿進十兩銀來交使女的身價。虞博士道:「你要些床帳衣服。這十兩銀,就算我與你的,你拿去辨罷。」嚴管家磕頭謝下去。轉眼新春月,虞博士去年到任後,自己親手栽的一樹紅梅花,今已開幾枝。虞博士歡喜。呌家人一席酒,[01240]請杜少卿來,在梅花下坐,說道:「少卿,春光已幾分,不知十里江梅,如何光景。幾時我和你携蹲去探望一囬。」杜少卿道:「姪正有此意,要約老叔同莊紹光兄作竟日之遊。」說着,走進兩個人來。這兩人就在國監門口住,一個姓儲,呌做儲信;一個姓伊,呌做伊昭。是積年相與學博的。虞博士人走進來,同他禮讓坐。那人不僣杜少卿的坐。坐下,擺上酒來,吃兩杯。儲信道:「荒春頭上,老師該做個生日,收[01241]他幾分禮,過春天。」伊昭道:「稟明過老師,門生就出单去傳。」虞博士道:「我生日是八月,此時如何做得?」伊昭道:「這個不妨。月做,八月可以做。」虞博士道:「豈有此理!這就是笑話!位且請吃酒。」杜少卿笑。虞博士道:「少卿,有一句話和你商議。前日中山王府裡,說他家有個烈女,託我作一篇碑文,折個杯緞裱禮銀八十兩在此。我轉託你。你把這銀拿去作看花買酒之資。」杜少卿道:「這文難道老叔不會作?[01242]甚轉託我?」虞博士笑道:「我那裡如你的才情?你拏去做做。」因在袖裏拿出一個節畧來逓與杜少卿,呌家人把那兩封銀交與杜老爺家人帶去。家人拏銀出來,稟道:「湯相公來。」虞博士道:「請到這裡來坐。」家人把銀逓與杜家厮去,進去。虞博士道:「這來的是我一個表侄。我到南京的時候,把幾間房托他住着,他所以來看看我。說着,湯相公走進來,作揖坐下;說一會閑話,便說道:「表叔那房,我因[01243]這半年沒有錢用,是我折賣。」虞博士道:「怪不得你。今年沒有生意,家裡要吃用,沒奈何賣,老遠的路來告訴我做嗄?」湯相公道:「我拆房,就沒處住,所以來同表叔商量,借些銀去當幾間屋住。」虞博士點頭道:「是,你賣就沒處住。我這里恰好還有四十兩銀,明日與你拿去典幾間屋住好。」湯相公就不言語。杜少卿吃完酒,告別去。那兩人還坐着,虞博士進來陪他。伊昭問道:「老師與杜少[01244]卿是甚麼的相與?」虞博士道:「他是我們世交,是個極有才情的。」伊昭道:「門生不好說。南京人都知道他本來是個有錢的人,而今弄窮,在南京躲着。專好扯謊騙錢。他最沒有品行!」虞博士道:「他有甚麼沒品行?」伊昭道:「他時常同乃眷上酒舘喫酒,所以人都笑他。」虞博士道:「這正是他風流文雅處,俗人怎麼得知?」儲信道:「這罷;到是老師下次有甚麼有錢的詩文,不要尋他做。他是個不應考的人,做出來的東西,好[01245]有限,恐怕懷老師的名。我們這監里有多少考的起來的朋友,老師託他們做,不不要錢,好。」虞博士正色道:「這到不然。他的才名,是人人知道的,做出來的詩文,人無有不服。每常人在我這裡託他做詩,我還沾他的光。就如今日這銀是一百兩,我還留下十兩給我表侄。」兩人不言語,辭別出去。次早,應天府送下一個監生來,犯賭博,來討收管。門斗和衙役把那監生看守在門房裡,進來稟過,問:「老爺,將他鎖[01246]在那裡?」虞博士道:「你且請他進來。」那監生姓端,是個鄕裡人;走進來,兩眼垂淚,雙膝跪下,訴說這些寃枉的。虞博士道:「我知道。」當下把他留在房裡,每日同他一卓吃飯,拿出行李與他睡覺。次日,到府尹面前替他辦明白這些寃枉的,將那監生釋放。那監生叩謝,說道:「門生雖粉身碎骨,難報老師的恩。」虞博士道:「這有甚麼要緊?你旣然寃枉,我原該替你辦白。」那監生道:「辦白固然是老師的恩,只是門生[01247]初來收管時,心中疑惑,不知老師怎樣處置,門斗怎樣要錢,把門生關到甚麼地方受罪。怎想老師把門生待作上客。門生不是來收管,竟是來享兩日的福!這個恩典,呌門生怎麼感激的盡!」虞博士道:「你打這些日的官,作速囬家看看罷,不必多講閑話。」那監生辭別去。過幾日,門上傳進一副紅連名全帖,上寫道:「晚生遲均、馬靜、季萑、蘧來旬;門生武、余夔;世侄杜儀同頓首拜」。虞博士看道:「這是甚[01248]麼緣故?」慌忙出去會這些人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敎:先聖祠內,共觀禮之光;國監中,同仰斯文之主。畢竟這幾個人來做甚麼,且聽下囬分解。
此篇純用正筆、直筆,不用一旁筆、曲筆,是以文字無陗拔凌駕處。然細想此篇最難措筆,虞博士是中第一人,純正無疵,如太羹元酒,雖有易牙,無從施其烹飪之巧。故古人云:「畫鬼易,畫人物難。」[01249]
葢人物乃人所共,不容絲毫假借于其間,非如鬼怪可以任意增减。嘗謂太史公一生好竒,如程嬰立趙孤諸,不知自何,極力點綴,句句欲活;及作夏本紀,亦不得不恭恭敬敬將尚入。非長之才長於寫秦,短於寫代,正是其量體裁衣、相題立格,有不得不如此者耳。[01250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