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花開不擇貧家地，月照山河到處明。
世間只有人心歹，萬還教天養人。
癡聾瘖瘂家豪富，伶俐聰明却受貧。
年月日時該載定，筭來由命不由人。」
話說陳經濟，自從陳兒引到謝家酒樓上，馮金寶，兩個抅搭上前情，往後沒日不和他相會，或一日經濟廟中有不去，金寶就使陳兒稍寄物，或寫情來呌他去。一次或五錢，或一兩。以後日間供其柴米，納其房錢，到廟中便臉紅。任道士問他何處吃酒來，經濟只說：「在米舖和夥計暢飲[02743]杯，解辛苦來。」他師兄金宗明替他遮掩，晚夕和他一處盤弄那勾當，是不必說。朝來暮往，把任道士囊篋中細軟的本抵盜出半，花費不知覺。一日，是合當有，這酒家店的劉，有名坐地虎，他是帥府周守府中親隨張勝的舅，專一在馬頭上開娼店，倚強凌弱，舉放私債，與巢窩中各娼使錢，加討利。有一不給，搗換文，將利作本，利上加利。嗜酒行兇，人不敢惹他，就是打粉頭的班頭，欺酒客的領袖。因陳經濟是晏公廟任道士的待弟，白臉廝，在謝家酒樓上把粉頭鄭金寶兒包占住，吃的楞楞睜睜，提着碗果拳頭，走來謝家樓下，問：「金寶在那裡？」慌的謝郎連忙聲諾，說道：「劉叔，他在樓上第個閣兒裡便是。」這劉扠步上樓來。經[02744]濟正與金寶在閣兒裡面，兩個飲酒，做一處快活。只把房門關閉，外邊簾掛着，被劉一把手扯下簾，呌：「金寶兒出來！」諕的陳經濟鼻口內氣兒不敢出，這劉用脚把門跺開，金寶兒只得出來相，說：「劉叔叔，有何說話？」劉罵道：「賊淫婦！你少我個月房錢，却躲在這裡，就不去？」金寶笑嘻嘻說道：「叔叔你家去，我使媽媽就送房錢來。」被劉只摟心一拳，打老婆一交，把頭顱搶在階沿下磕破，血流滿地，罵道：「賊淫婦，還等甚送來，我如今就要！」看陳經濟在裡面，走向前把卓只一掀，碟兒打得粉碎，那經濟便道：「阿呀！你是甚麼人？走來撒野！」劉罵道：「我㒲你道士秫秫娘！」手採過頭髮來，按在地下，拳踵脚踢無數。那樓上吃酒的人看着，都立睜。店主人謝郎[02745]初時劉醉，不敢惹他，次後打得人不像模樣，上樓來解勸，說道：「劉叔，你老人家息怒。他不曉得你老人家名，誤言沖撞，休要和他一般識。看人人薄面，饒他去罷。」這劉那裡依從，儘力把經濟打發昏章第十一，呌將地方保甲，一條䋲，連粉頭都拴在一處墩鎖，分付：「天明早解到老爺府裡去。」原來守勑上，命他保障地方，廵捕盜賊，兼管河道。這裡拏經濟，任道士廟中還尚不知，只說他晚夕米舖中上宿未回。却說次日，地方保甲，廵河快手，押解經濟、金寶，顧頭口騎上，趕清晨早到府前伺候，先遞手本與兩個管張勝、李安看看，說是劉叔地方喧閙一起，晏公廟道士一名陳經濟，娼婦鄭金寶。衆軍牢都問他要錢，說道：「俺們是廳上動刑的，一班十人，[02746]隨你罷，正景兩位管的，你倒不可輕視他！」經濟道：「身邊銀錢倒有，都被夜晚劉打我時，被人掏摸的去。身上衣服都扯碎，那得錢來？止有頭上關頂一根銀簪兒，拔下來與位管的罷。」衆牢拏着那根簪，走來對張勝、李安如此這般，「他一個錢兒不拏出來，止與這根簪兒，還是閙銀的。」張勝道：「你呌他近，前等我審問他。」衆軍牢不一時，推擁他到根前跪下，問：「你是任道士第幾個徒弟？」經濟道：「第個徒弟。」問：「你今年都年紀？」經濟道：「廿四歲。」張勝道：「你這等年少，只這在廟中做道士，習學經典。許你在外宿娼飲酒喧嚷？你把俺老爺帥府衙門當甚麼些衙門，不拏錢兒來？這根簪打水不渾，要他做甚？」還掠與他去，分付牢：「等住回老爺升廳，把他放在頭[02747]一起，眼看這狗男女道士就是個侫錢的，只許你白要四方施主錢糧？休說你官，你就來吃酒赴席，帶方汗巾兒揩嘴。等動刑時，着實加力拶打這廝！」把鄭金實呌上去。鄭家有忘八跟着，上下打發四兩銀。張勝說：「你係娼門，不過趁熟不是些衣飯生，沒甚。看老爺喜怒不同：看惱，只是一兩拶；若喜歡，只恁放出來不止。」旁邊那個牢說：「你再把與我一錢銀，等若拶你，待我饒你兩個指頭。」李安分付：「你帶他遠些伺候，老爺將次出廳。」不一時，只裡面雲板響，守升廳，兩邊僚掾軍牢森列，甚是齊整。但：
「緋羅繳壁，紫綬卓圍。當廳額掛茜羅，四下簾垂翡翠。勘官守正，戒石上刻御製四行；人從謹廉，鹿角旁插令旗兩面。軍牢[02748]沉重，僚掾威儀。執棍授立階前，挾文廳旁廳發放。雖然一路帥臣，果是滿堂神道。」
當時沒巧不成話，是五百刧寃家聚會，姻緣合當凑着。春梅在府中，從去歲八月間，已生個哥兒衙內，今方半歲光景。貌如冠玉，唇若塗硃。守喜似席上之珍，過如無價之寶。未幾奶奶下世，守就把春梅冊正，做夫人，就住着五間正房。買兩個養娘抱妳哥兒，一名玉堂，一名金匱。兩個丫鬟伏侍，一個名喚翠花，一個名喚蘭花。有兩個身邊得寵彈唱的姐兒，都十六七歲，一名海棠，一名月桂，都在春梅房中侍奉。那孫娘房中止使着一個丫鬟，名喚荷花兒，不在話下。比的衙內只要張勝懷中抱他外邊頑耍，遇着守升廳，在旁邊觀[02749]看。當日守升廳坐下，放告牌出去，各地方解進人來。頭一起正呌上陳經濟并娼婦鄭金寶兒去。守看呈狀，經濟面上帶，說道：「你這廝是個道士，不守那清規，如何宿娼飲酒，騷擾我地方？行止有虧。左右，拏下去，打十棍，追度牒還俗。那娼婦鄭氏，拶一拶，敲五十敲，責令院當差。」兩邊軍牢向前，纔待扯翻經濟，攤去衣服，用䋲索綁起，轉起棍來，兩邊招呼打時，可要作怪，張勝抱着衙內，正在廳前月臺上站立觀看，那衙內看走過來打經濟，在懷裡攔不住，撲着要經濟抱。張勝恐怕守看，走過來，亦發哭起來，直哭到後邊春梅根前，春梅問：「他怎的哭？」張勝便說：「老爺廳上發放，打那晏公廟道士，姓陳，他就撲着他抱。的走下來，他就哭。」這春梅聽[02750]是姓陳的，不免輕移蓮步，款蹙湘裙，走到軟屏後面，探頭觀覻，「廳下打的那人，聲音模樣，倒好似陳姐夫一般，他因何出家做道士？」呌過張勝，問他：「此人姓甚名誰？」張勝道：「這道士共狀上年廿四歲，俗名呌陳經濟。」春梅暗道：「正是他。」一面使張勝，「請下你老爺來。」這守廳上打經濟，纔打到十棍，一邊還拶着娼的。忽聽後邊夫人有請，分付牢把棍且閣住休打，一面走下廳來，春梅說道：「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。看奴面上，饒他罷。」守道：「夫人不早說，我已打他十棍，怎生柰何？」一面出來分付牢：「都與我放。」娼的便院去。守悄悄使張勝：「呌那道士回來，且休去，問你奶奶，請他相。」這春梅纔待使張勝請他到後堂相，忽然想起一件來，口中不言，心[02751]內暗道：「剜去眼前瘡，安上心頭肉。眼前瘡不去，心頭肉如何安得上？」于是分付張勝：「你且呌那人去着，等我慢慢再呌他。」度牒不曾追。這陳經濟打十棍，出離守府，還奔來晏公廟。不想任道士聽人來說：「你那徒弟陳宗美在酒樓上包着娼的鄭金寶兒，惹酒家店坐地虎劉，打得臭死，連老婆都拴，解到守府裡去。行止有虧，便差軍牢來拏你去審問，追度牒還官。」這任道士聽，一者年老的着驚怕，來身體胖，因打開囊篋內，沒細軟東西，着口重氣，心中疾湧上來，昏倒在地。衆徒弟慌忙向前扶救，請將醫者來灌下藥去，通不省人。到半夜，嗚呼斷氣身亡，亡年六十歲。第日陳經濟來到，左邊鄰人說：「你還敢廟裡去？你師父因你，如此這[02752]般，得口重氣，昨夜更鼓死。」這陳經濟聽，諕的忙忙似䘮家之犬，急急如漏網之魚，復回清河縣城中來。正是：「鹿隨鄭相應難辦，蝶化莊周未可知。」話分兩頭，却把春梅一經濟，方待留他，忽然心上想起一件來，還使出張勝來，教經濟且去罷。走房中，摘冠兒，脫綉服，倒在床上，一面捫心撾被，聲疼呌喚起來，諕的合宅都慌。下房孫娘來問道：「奶奶行好好的，怎的來就不好起來？」春梅說：「你每且去，休管我。」落後守退廳進來，他倘在床上呌，一番慌，扯着他手兒問道：「你心裡怎的來？」不言語，問：「那個惹着你來？」不做聲，守道：「不剛纔兒我打你兄弟，你心內惱麼？」亦不應荅，這守無計柰何，自出外邊，麽犯起張勝、李安來：「你那兩個，早知他[02753]是你奶奶兄弟，如何不早對我說？却教我打他十下，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起來。我曾教你留下他，請你奶奶相，你如何放他去？你這廝每却討分曉！」張勝說：「的曾稟過奶奶來，奶奶說且教他去着，的纔放他去。」一面走入房中，哭啼哀告春梅：「望乞奶奶在爺前方便一言，不然，爺要責的每哩。」這春梅睜圓星眼，剔起蛾眉，呌過守近前，說：「我自心中不好，干他們甚？那廝他不守本分，在外邊做道士，且崇他些時，等我慢慢招認他。」這守纔不麻犯張勝、李安。守他只歷聲喚，使張勝請下醫官來看脉，說：「老夫人染六慾七情之病，着重氣在心。」討將藥來，不吃，都放冷。丫頭每都不敢向前說話。請將守來看着吃藥，只呷一口，就不吃。守[02754]出去，丫鬟月桂拏過藥來，「請奶奶吃藥。」被春梅拏過來匹臉只一潑，罵道：「賊浪奴才，你只顧拏這苦水來灌我怎的！我肚裡有甚麼？」教他跪在面前。孫娘走來問道：「月桂怎的？奶奶教他跪着。」海棠道：「奶奶因他拏藥與奶奶吃來，奶奶說：『我肚裡有甚麼？這月來灌我。』教他跪着。」孫娘道：「奶奶，你委的今一日沒曾吃甚麼，這月桂他不曉得，奶奶休打他，看我面上，饒他這遭罷。」分付海棠：「你往廚下熬些粥兒來，與你奶奶吃口兒。」春梅于是把月桂放起來。那海棠走到廚下，用心用意，熬一鍋粳米濃濃的粥兒，定四碟菜兒，用甌兒盛着，象牙快兒，熱烘烘拏到房中。春梅倘在床上，面朝裡睡，不敢呌。直待他番身，方纔請他：「有個粥兒在此，請奶奶吃粥。」春梅把眼合[02755]着，不言語。海棠呌道：「粥泠，請奶奶起來吃粥。」孫娘在旁說道：「奶奶，你這半日沒吃甚麼。這回你覺好些，且起來吃些個，有柱戧些。」那春梅一𥑮?碌扒起來，教妳拏過燈來，取粥在手，只呷一口，往地下只一推，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，被妳接住。就吆喝起來，向孫娘說：「你平白呌我起來吃粥，你看賊奴才熬的好粥！我不坐月，熬這照面湯來與我吃怎麼？」分付妳金匱：「你與我把這奴才臉上，把與他四個嘴巴。」當下真個把海棠打四個嘴巴。孫娘便道：「奶奶，你不吃粥，却吃些甚麼兒，却不餓着你？」春梅道：「你教我吃，我心內攔着，吃不下去。」良久，呌過丫鬟蘭花兒來，分付道：「我心內想些雞尖湯兒吃。你去廚房內對着淫婦奴才，教他洗手做碗好雞尖[02756]湯兒與我吃口兒，教他多有些酸笋，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。」孫娘便說：「奶奶分付他，教雪娥做去。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藥。」這蘭花不敢怠慢，走到廚下對雪娥說：「奶奶教你做雞尖湯，快些做，等着要吃哩。」原來這雞尖湯是雛雞脯翅的尖兒，碎切的做成湯。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，旋宰兩隻雞，退刷乾淨，剔選翅尖，用快刀碎切成絲，加上椒料、葱花、芫荽、酸笋、油醬之顏，揭成清湯。盛兩甌兒，用紅漆盤兒，熱騰騰蘭花拏到房中。春梅燈下看，呷一口，怪呌罵起來：「你對那淫婦奴才說去，做的甚麼湯！精水寡淡，有些甚味？你們只教我吃，平白教我惹氣！」慌的蘭花生怕打，連忙走到廚下，對雪娥說：「奶奶嫌湯淡，好不罵哩。」這雪娥一聲兒不言語，忍氣吞聲，從新坐鍋，做一碗，[02757]多加些椒料，香噴噴教蘭花拿到房裡來。春梅嫌忒醎，拏起來照地下只一潑，早是蘭花躲得快，險些兒潑一身，罵道：「你對那奴才說去：他不憤氣做與我吃，這遭做的不好，教他討分曉哩！」這雪娥聽，千不合萬不合，悄悄說一句：「姐姐幾時這般，就抖摟起人來。」不想蘭花回到房裡，告春梅說，這春梅不聽便罷，聽此言，登時柳眉剔豎，星眼圓睜，咬碎銀牙，通紅紛面，呌：「與我採將那淫婦奴才來！」須臾，使養娘丫鬟四個，登時把雪娥拉到房中。春梅氣狠狠的一手扯住他頭髮，把頭上冠跺，罵道：「淫婦奴才，你怎的說幾時這般？不是你西門慶家擡舉的我這般！我買將你來伏侍我，你不憤氣。教你做口湯，不是精淡，就是苦醎。你倒還對着[02758]丫頭說我幾時恁般起來。摟搜索落！我要你何用？」一面請將守來，採雪娥出去，當天井跪着。前邊呌將張勝、李安，旋剝褪去衣裳，打十棍。兩邊家人點起明晃晃燈籠，張勝、李安各執棍伺候。那雪娥只是不肯脫衣裳。守恐怕氣他，在根前不敢言語。孫娘在旁邊再勸道：「隨奶奶分付打他多少，免褪他衣罷。不爭對着下人，脫去他衣裳，他爺體面上不好看的。只望奶奶高擡貴手，委的他的不是。」春梅不肯，定要去他衣服打，說道：「那個攔我，我把孩先摔殺，然後我一條䋲吊死就是，留着他便是！」于是不打，一頭撞倒在地，就直挺挺的昏迷，不省人。守諕的連忙扶起，說道：「隨你打罷，沒的氣着你。」當下可憐把這孫雪娥拖番在地，褪去衣[02759]服，打十棍，打的皮開肉綻。一面使牢半夜呌將薛嫂兒來，卽時罄聲頭出去辦賣。春梅把薛嫂兒呌在背地分付：「我只要八兩銀，將這淫婦奴才，好歹與我賣在娼門。隨你轉多少，我不管你。你若賣在别處，我打聽出來，只休要我。」那薛嫂兒道：「我靠那裡過日，却不依你說？」當夜領雪娥來家，那雪娥悲悲切切，整哭到天明。薛嫂便勸道：「你休哭，是你的晦氣，寃家撞在一處。老爺你到罷，只恨你與他有些舊仇舊恨，折挫你，那老爺做不得主兒，他有孩，須依隨他。正景下邊孫娘不讓他幾分？常言：『拐米倒做倉官。』說不的！你休氣哭。」雪娥收淚謝薛嫂：「只望早晚尋個好頭腦，我去自有飯吃罷。」薛嫂道：「他千萬分付，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門。我養兒[02760]養女，要天理，等我替你尋個單夫獨妻，或嫁個本經紀人家，養活得你來。」那雪娥千恩萬福，謝薛嫂。過兩日，只鄰住一個開店張媽走來，呌：「薛媽，你這壁廂有甚娘，怎的哭的悲切？」薛嫂便道：「張媽，請進來坐。」說道：「便是這位娘。他是人家出來的，因和娘合不着，打發出來，在我這裡嫁人。情愿個單夫獨妻，免得惹氣。」張媽媽道：「我那邊下着一個山東賣綿花客人，姓潘，排行第五，年十七歲。幾車花果，常在老身家安下。前日說他家有個老母有病，七十多歲，死渾家半年光景，沒人扶侍。再和我說，替他保頭親，並無相巧的。我看來這位娘年紀到相當，嫁與他做個娘罷。」薛嫂道：「不瞞你老人家說，這位娘人出身，不拘粗細都做的。針指女工，鍋頭[02761]灶腦，自不必說，做的好湯水，今纔十五歲。本家只要十兩銀，倒好保與他罷。」張媽媽道：「有箱籠沒有？」薛嫂道：「止是他隨身衣服簪環之類，並無箱籠。」張媽媽道：「旣是如此，老身回去對那人說，教他自家來看一看。」說畢，吃坐回去。晚夕對那人說。次日飯罷以後，果然領那人來相看。一看雪娥好模樣兒，年，一口氣就還十五兩，另外與薛嫂一兩媒人錢。薛嫂沒曾兢，就兌銀，寫文，晚夕過去。次日就上車起身。薛嫂教人改換文，只兌八兩銀，交到府中春梅收，只說賣與娼門去。那人娶雪娥到張媽家，止過得一夜。到第日五更時分，謝張媽媽，作别上車，逕到臨清去。此是六月天氣，日長，到馬頭上纔日西時分。到于酒家店，那[02762]裡有百十間房，都下着各處遠方來的窠䘕𢔬?娼的。這雪娥一領進入一個門戶，半間房裡面，打着土炕，炕上坐着個五六十歲的婆，還有個十七八頂老丫頭，打着盤頭揸頭，抹着鉛粉紅唇，穿着一弄兒軟絹衣服，在炕邊上彈弄琵琶。這雪娥看，只呌得苦，纔知道那潘五是個水客，買他來做粉頭，起他個名兒呌玉兒，這妮名喚金兒，每日拏廝鑼兒出去，酒樓上接客供唱，做這道路營生。這潘五進門，不問長短，把雪娥先打一頓，睡兩日，只與他兩碗飯吃。教他樂器，舉彈唱，學不會打，打得身青紅遍，引上道兒，方與他好衣穿，粧點打扮，門前站立，倚門獻笑，眉目嘲人。正是：「遺踪堪入時人眼，不買胭脂畫丹青。」有詩證：[02763]
「窮途無奔更無投，南去北來休便休。
一夜彩雲何處散，夢隨明月到青樓。」
這雪娥在酒家店，是天假其便。一日，張勝被守差遣，往河下買幾十石酒麵，宅中造酒。這酒家店坐地虎劉看他姐夫來，連忙打掃酒樓乾淨，在上等閣兒裡安排酒殽杯盤，各樣時新果品，好酒活魚，請張勝坐在上面飲酒，酒博士保兒篩酒，近前跪下：「稟問叔，下邊呌那幾個唱的上來遞酒？」劉分付：「呌王家老姐兒，趙家嬌兒，潘家金兒、玉兒四個，上來伏侍你張姑夫。」酒博士保兒應諾下樓。不多時，只聽得胡梯畔笑聲兒，一般兒四個唱的頂老，打扮得如花似朵，都穿着輕紗軟絹衣裳，上的樓來，望下一面花枝招颭，繡帶飄飄，拜四拜，立在旁邊。[02764]這張勝猛睜眼觀看，內中一個粉頭，可要作怪，「到相老爺宅裡奶奶打發出來、廚下做飯的那雪娥娘，他如何做這道路在這裡？」那雪娥亦眉眼掃是張勝，都不做聲。這張勝便問劉：「那個粉頭是誰家的？」劉道：「不瞞姐夫，他是潘五屋裡玉兒、金兒，這個是王老姐，一個是趙嬌兒。」張勝道：「王老姐兒我認的。這潘家玉兒我有些眼熟。」因呌他近前，悄悄問他：「你莫不是老爺宅裡雪姑娘麼？怎生到于此處？」那雪娥聽他問，便簇地兩行淚下，便道：「一言難盡⋯」如此這般，具說一遍，「被薛嫂攛瞞，把我賣十五兩銀，賣在這裡供筵習唱，接客廵人。」這張勝平昔他生的好，纔是懷心。這雪娥席前慇懃勸酒，兩個說得入港，雪娥和金兒不免拏過琵琶來，唱個詞兒，與張勝下酒，名[02765]〔四塊金〕：
「前生想着少欠下他相思債。中途洋却，綰不住同心帶。說着教我淚滿腮，悶來愁似海。萬誓千盟，到今何在？不良才，怎生消磨我許多時恩愛！」
當下唱畢，彼此穿杯換盞，倚翠偎紅，吃得酒濃時，常言：「世財紅粉歌樓酒，誰般不迷。」這張勝就把雪娥來愛，兩個晚夕留在閣兒裡就一處睡。這雪娥枕邊風月，耳畔山盟，和張勝儘力盤桓，如魚似水，百般難述。次日起來，梳洗頭面，劉早安排酒殽上來，與他姐夫扶頭。盤碗，饕食一頓。收起行裝，喂飽頭口，裝載米麵，伴當跟隨，臨出門與雪娥兩銀。分付劉：「好生看顧他，休教人欺負。」自此以後，張勝但來河[02766]下，就在酒家店與雪娥相會。往後走來走去，每月與潘五幾兩銀，就包住他，不許接人。那劉自恁要圖他姐夫歡喜，連房錢不問他要。各窠窩刮刷將來，替張勝出包錢，包定雪娥柴米來。有詩證：
「豈料當年縱意，貪淫倚勢把心欺。
禍不尋人人自取，色不迷人人自迷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2767] [02768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