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仁者難逢思有常，閑居慎勻恃無。
爭先徑路機關惡，近後語言滋味長。
夾口物多終倣病，快心過必殃。
與其病後能求藥，不若病前能自防。」
此八句詩，乃邵堯夫所作，皆言天道福善，鬼神惡盈，作善降之百祥，作不善降之百殃。西門慶自知淫人妻，而不知死之將至。當日在夾道內姦要來爵老婆，走到捲棚內，陪吳舅、應伯爵、謝希、常時節飲酒。荊統制娘、張團練娘、喬親家母、崔親家母、吳姨、吳妗、段姐坐好一回，上罷元宵圓[02351]，方纔起身告辞，上轎家去。妗那日同吳舜臣媳婦都家去。陳經濟打發王皇親戲兩銀唱錢，酒食管待出門。只四個唱的并優，還在捲棚內彈唱遞酒。伯爵向西門慶說道：「明日花哥生日，哥，你送禮去不曾？」西門慶說道：「我早辰送過去。」玳安道：「花哥那裡，頭裡使來定兒送請帖兒來。」伯爵道：「哥，你明日去不去？我好來會你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到明日看，再不你先去罷，我慢慢兒去遞杯酒。」四個唱的後邊去，李銘等上來彈唱。那西門慶不住只是在椅上打睡。吳舅道：「姐夫連日辛苦，罷罷，咱每告辞罷。」於是起身。那西門慶不肯，只顧攔着留坐，到更時分纔散。西門慶先發四個唱的轎去，拏鍾賞李銘等人，每日兩鍾酒，與六錢唱錢。臨[02352]出門，呌回李銘分付：「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、何老爹衆位，你早替呌下四個唱的，休要誤。」李銘跪下稟問：「爹呌那四個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樊百家奴兒、秦玉芝兒，前日何老爹那裡唱的一個馮金寶兒并呂賽兒，好歹呌來。」李銘應諾：「的知道。」磕頭去。西門慶後邊月娘房裡來，月娘告訴：「今日林太太在席，與荊人娘，好不喜歡。坐到那咱晚纔去，酒席上謝我：『老爹扶持，但得好處，不敢有忘。在出月，往淮上催儧糧運去。』說何人娘，今日吃好些酒，喜歡六姐。引到那邊花園山上瞧瞧。今日各項賞唱的許多東西。」說畢，西門慶就在上房歇。到半夜，月娘做一夢，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：「敢是我日看他王太太穿着紅絨袍兒，我黑夜[02353]就夢你，李姐廂內尋出一件紅絨袍兒，與我穿在身。被潘六姐匹手奪去，披在他身上，教我就惱，說道：『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罷，這件袍兒你來奪。』他使性兒，把袍兒上身扯一道口。吃我喓喝，和他罵嚷，嚷嚷着就醒，不想都是南柯一夢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從睡夢中，只顧氣罵不止，不打緊，我到明日替你尋一件穿就是。自古夢是心頭想。」到次日起來，頭沉，懶待往衙門中去。梳頭淨面，穿上衣裳，走來前邊房中，籠上火，那裡坐的。只玉簫早辰來如意兒房中，擠半甌妳，逕到廂房與西門慶吃藥。西門慶倚靠床上，有王經替他打腿。王經玉簫來，就出去。打發他吃藥，西門慶使他拏一對金曩頭簪兒，四個烏銀戒指兒，教他送到來爵[02354]媳婦房裡去。那玉簫聽主使他幹此營生，似來昭媳婦那一本帳，連忙鑽頭覓縫，袖的去。送到物，還走來回西門慶話，說道：「收，改日與爹磕頭。」拏回空甌兒到上房，月娘問他：「你爹吃藥？在廂房內做甚麼哩？」玉簫道：「沒言語。」月娘道：「你替他𤎅?粥下來。」約莫等飯時前後，還不進來。原來王經稍帶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，遞與西門慶瞧，就請西門慶往他家去。西門慶打開紙包兒，却是老婆剪下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，用五色絨纏就的一個同心結托兒，用兩根錦帶兒拴着，安放在塵柄根下，做的十分細巧工夫。那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，都緝着廻絞綿綉，裡邊盛着瓜穰兒。西門慶觀翫良久，滿心歡喜，遂把順袋放在廚內，[02355]錦托兒褪於袖中。正在凝思之際，忽吳月娘驀地走來，掀開簾，倘在床上，王經扒着替他打腿，便說道：「你怎的只顧在前頭？就還進去，屋裡擺下粥。你告我說，你心裡怎的？只是恁沒精神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不知怎的，心中只是不耐煩，害腿疼。」月娘道：「想必是春氣起，你吃藥，等慢慢來。」一面請到房中，打發他吃粥，因說道：「節下，你打起精神兒來。今日門外花舅生日，請你往那裡走走去。再不，呌將應哥。」「他不在，與花舅做生日去。你整治下酒菜兒，我往燈巿舖內，和他舅吃回酒坐坐罷。」月娘道：「你馬去，我呌丫鬟整理。」這西門慶一面分付玳安馬，王經跟隨，穿上衣裳，逕到獅街燈巿裡來。但燈巿中車馬轟雷，燈毬燦綵，遊人如蟻，十分熱閙。[02356]
「平時序好風催，羅綺爭馳鬥錦廻。
鰲山高聳青雲上，何處遊人不看來。」
西門慶看回燈，到獅街房門首下馬，進入裡面坐下。慌的吳舅、賁四都來聲喏。門首買賣甚是興勝。來昭妻一丈青早房內籠下火，拿吃。不一時，家中吳月娘使琴童兒、來安兒拿兩方盒點心上嗄飯菜蔬，舖內有南邊帶來豆酒，打開一坛，擺在樓上，坐着炭火，請吳舅與賁四輪番吃酒。樓窗外就着燈巿，往來人烟不斷，諸行貨殖如山。吃至飯後的時分，西門慶使王經對王六兒說去。王六兒聽西門慶來，家中整治下春臺果盒酒肴等候。西門慶分付來昭：「將這一卓酒菜，晚夕留着與舅、賁四在此上宿吃，不消拏回家去。」[02357]教琴童提送一坛酒過王六兒這邊來。西門慶於是騎馬逕到他家。婦人打扮迎接，到明間內，插燭似磕四個頭。說道：「迭承你厚禮，怎的兩次請你不去？」王六兒道：「爹倒說的好，我家中再有誰？不知怎的這兩日只是心裡不好，飯兒懶吃，做沒入脚處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敢是想你家老公？」婦人道：「我那裡想他！倒是爹這一向不來，不知怎的怠慢着爹，爹把我網巾圈兒打靠後，只怕另有個心上的人兒。」西門慶笑道：「那裡有這個道理！倒因家中節間擺酒，忙兩日。」婦人道：「說昨日爹家中請堂客來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便是你娘吃過人家兩席節酒，須得請人回席。」婦人道：「請那幾位堂客？」西門慶便說某人某人，從頭訴說一遍。婦人道：「看燈酒兒，只請要緊的，就不請俺每請兒？」[02358]西門慶道：「不打緊。到明日正月十六日，還有一席，可請你每衆夥計娘走走去。是必到根前，推故不去着。」婦人道：「娘若賞個帖兒來，怎敢不去！不是因前日他姐罵申姐，教他好不抱怨，說俺每他那日要不去來，倒是俺每攛掇他去。落後罵來，好不在這裡哭，俺每到沒意思剌剌的。落後教爹娘費心，送盒并那一兩銀來，安撫他，纔罷。不知原來家中姐這等等藻暴性，就是打狗看主人面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不知這油嘴，他好不兜膽的性，着緊把我擦扛的眼直直的。，他教你唱，唱個兒與他聽罷，誰教你不唱！說他來。」婦人道：「耶嚛嚛嚛！他對我說：他几時說他來，走來指着臉就罵他起身，罵的他來在我這裡，好不醜的行鼻涕、兩[02359]行眼淚的哭。我這裡留他住一夜，纔打發他去。」說一回，丫鬟拿吃。廝進財兒買點心、鮮魚、嗄飯來，老馮婆在廚下整理，走來上邊與西門慶磕頭。西門慶與他約四錢一塊銀，說道：「從你娘沒，就不常往我那裡走走去。」婦人道：「沒他的主兒，那裡着落？倒常時來我這邊，和我做伴兒。」不一時，房中收拾乾淨，婦人請西門慶房中坐的，問：「爹用午飯不曾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早辰家中吃些粥，剛纔陪你舅吃兩個點心，且不吃些甚麼哩。」一面放卓兒，設擺春臺，安排上酒來。卓上無非是節食美饌，佳殽菓菜之類。婦人令王經打開荳酒，篩將上來，陪西門慶做一處飲酒。婦人問道：「我稍來的那物件兒，爹看來，都是奴旋剪下頂中一柳頭髮，親手做的，管情爹[02360]愛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多謝你厚情。」飲至半酣，房內無人，西門慶袖中取出來，套在亀身下。兩根錦帶兒扎在腰間，亀頭帶着景東人，用酒服下胡僧藥下去。那婦人用手搏弄，弄的那話登時奢稜跳腦，橫觔皆觀，色若紫肝，比銀托和白綾帶不同。西門慶摟婦人坐在懷內，那話插進牝中，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。婦人把菓仁兒用舌尖哺與西門慶吃，直頑笑吃至掌燈。馮媽媽廚下做猪肉韮菜餅兒，拿上來，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兩個，丫鬟𢪛?下去。兩個在裡間廂成的暖炕上，撩開錦幔，人解衣就寢。婦人知道西門慶好點着燈行房，把燈臺移在明間炕邊一張卓上安放，一面將紙門關上，澡牝乾靜，換一雙紅潞紬白綾平底鞋兒，穿在脚上，脫褲[02361]兒，鑽在被窩裡與西門慶做一處，相摟相抱，睡一回。原來西門慶心中只想着何千戶娘藍氏，慾情如火，那話十分堅硬，先令婦人馬伏在下，那話放入庭花內，極力𢵞?磞約百度，𢵞?磞的屁股連聲響喨，婦人用手在下操着秘心，口中呌達達如流水。於是心中還不美意，起來披上白綾襖，坐在一隻枕頭上，婦人仰臥，尋出兩條脚帶，把婦人兩隻脚拴在兩邊護炕柱兒上，賣個金龍探爪，將那話放入牝中。少時，沒稜露腦，淺抽深送。次後，半出半入，纔進長驅。恐其婦人害冷，亦取紅綾短襦，葢在他身上。這西門慶乘其酒興，把燈光挪近根前，垂首翫其出入之勢，抽徹至首，復送至根，數百回。婦人口中百般柔聲顫語，都呌將出來，西門慶取粉的膏藥，塗在亀頭[02362]上，攮進去，婦人陰中麻痒不能當，急令深入，兩相迎就。這西門慶故作逗遛，戲將亀頭濡㨪其牝口，挑弄其花心，不肯深入。急的婦人淫津流出，如蝸之吐涎，往來𢲄?的牝戶翻覆可愛。燈光影裡，他兩隻腿兒穿着紅鞋兒，自坐坐腿兒，蹺在兩邊，吊的高高的，一往一來，一衝一撞，其興不可過，因口呼道：「淫婦，你想我不想？」婦人道：「我怎不想達達？只要你松栢兒冬夏長青便好，休要日遠日疏，頑耍續，把奴來不理，奴就想死罷，敢和誰說？有誰知道？必是俺那王八來家，我不和他說。想他恁在外邊做買賣，有錢不養老婆的，他肯掛念我！」西門慶道：「我的兒，你若一心在我身上，等他來家，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，你只長遠等着我便。」婦人道：「我達達，等他來家，好歹替他[02363]娶一個罷。或把我放在外頭，或是招我到家去，隨你心裡。淫婦爽利把不値錢的身，𢬵?與達達罷，無有個不依你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知道。」兩個說話之間，幹勾兩頓飯時，方纔精拽。解卸下婦人脚帶來，摟在被窩內，並頭交股，醉眼朦朧，一覺直睡到更天氣方醒。西門慶起來穿衣淨手，婦人開房門，呌丫鬟進來，再添美饌，復飲香醪，滿斟暖酒，陪西門慶吃十數杯，不覺醉上來，纔點來漱口，向袖中掏出一紙帖兒，遞與婦人：「問甘夥計舖裡取一套衣服你穿，隨你要甚花樣。」那婦人萬福謝，送出門。王經打着燈籠，玳安、琴童籠着馬，打發上馬，婦人方纔關門。這西門慶身穿紫羊絨褶，圍着風領，騎在馬上。那時有更時分，天氣有些陰雲，昏昏慘慘的月色，街[02364]巿上靜悄悄九衢澄淨，嗚拆唱號提鈴。打馬正過之次，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根前，忽然一個黑影從橋底下鑽出來，向西門慶一拾，那馬只一驚躲，西門慶在馬上打個冷戰，醉中把馬加一鞭，那馬搖搖鬃，玳安、琴童兩個用力拉着嚼環，收熬不住，雲飛般望家奔將來，直跑到家門首方止。王經打着燈籠，後邊跟不上。西門慶下馬，腿軟，被左右扶進，逕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。此這一不來倒好，若來，正是：「失脫人家逢五道，濱冷餓餽撞鍾馗。」原來金蓮從後邊來，還沒睡，渾衣倒在炕上，等待西門慶。聽來，慌的𥑮?碌扒起來，向前替他接衣服。他吃的酩酊醉，不敢問他。這西門慶隻手搭伏着他肩膊上，摟在懷裡，口中喃喃吶吶說道：「淫婦兒，你達達今日[02365]醉，收拾鋪我睡。」那婦人扶他上炕，打發他歇下。那西門慶丟倒頭在枕頭上，鼾睡如雷，再搖搖不醒。然後婦人脫衣裳，鑽在被窩內，慢慢用手腰裡摸他那話，猶如綿軟，再沒些硬朗氣，更不在誰家來？翻來覆去，怎禁那慾火燒身，淫心蕩意。不住用手只顧揑弄，蹲下身，被窩內替他百計品咂，只是不起。急的婦人要不的，因問西門慶：「和尚藥在那裡放着哩？」推半日，推醒，西門慶酩裡罵道：「怪淫婦，只顧問怎的？你教達達擺布你？你達今日懶待動旦。藥在我袖中金穿心盒兒內，你拏來吃，有本品弄的他起來，是你造化。」那婦人便去袖內摸出穿心盒，打開，裡面只剩下四丸藥兒。這婦人取過燒酒壺來，斟一鍾酒，自己吃一丸，還剩下丸，恐怕力[02366]不效，千不合萬不合，拏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。醉的人，曉的甚麼？合着眼只顧吃下去。那消一盞𤍽?時，藥力發作起來，婦人將白綾帶拴在根上，那話躍然而起。但裂瓜頭凹眼圓睜，落腮鬍挺身直豎。婦人他只顧睡，於是騎在他身上，取膏藥安放馬眼內，頂入牝中。只顧揉搓，那話直抵苞花窩裡，覺翕翕然渾身酥麻，暢美不可言。兩手據按，舉股一起一坐，那話沒稜露腦，約一百回，初時澀滯，次後淫水浸出，稍沾滑落，西門慶由着他掇弄，只是不理。婦人情不能當，以舌親於西門慶口中，兩手摟着他脖項，極力揉搓，左右偎擦，塵柄盡沒至根，止剩卵在外。用手摸之，美不可言，淫水隨拭隨出，比鼓，凡五換巾帕，婦人一連丟兩次。西門慶只是不泄，亀頭越[02367]發脹的色若紫肝，橫觔皆現，猶如火𤍽?。一回害篐脹的慌，令婦人把根下帶去，還發脹不已。令婦人用口吮之，這婦人扒伏在他身上，用朱唇吞裹其亀頭，只顧往來不已。勒勾約一頓飯時，那管中之精，猛然一股，邈將出來，猶水銀之瀉筒中相似，忙用口接嚥不及，只顧流將起來。初時還是精液，往後盡是血水出來，再無個收救。西門慶已昏迷去，四肢不收。婦人慌，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。精盡繼之以血，血盡出其冷氣而已，良久方止。婦人慌做一團，便摟着西門慶，問道：「我的哥哥，你心裡覺怎麼的？」西門慶甦省一回，方言：「我頭目森森然，莫知所矣。」「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許多？」更不說他用的藥多。看官聽說：「一己精神有限，天下色慾無窮。」曰：「嗜慾深者，其天機淺。」西[02368]門慶自知貪淫樂色，更不知油枯燈盡，髓竭人亡。原來這女色坑䧟得人，有成時必有敗。古人有幾句格言道得好：
「花面金剛，玉體魔王，綺羅粧做豺狼。法塲斗帳，獄牢牙床，柳眉刀，星眼劍，絳唇鎗。口美舌香，蛇蝎心膓，共他者無不遭殃。纖塵入水，片雪投湯。秦楚強，吳越壯，他亡。早知色是人劍，殺盡世人人不防。」
「八佳人體似酥，腰間仗劍斬愚夫。
雖然不人頭落，暗裡教君骨髓枯。」
一宿晚景題過。到次日清早辰，西門慶起來梳頭，忽然一陣暈起來，望前一頭搶將去，早被春梅雙手扶住，不曾跌着，磕頭臉，在椅上坐半日，方纔回過來。慌的金蓮連忙問道：「只[02369]怕你空心虛弱，且坐着吃些甚麼兒着，出去不遲。」一面使秋菊：「後邊取粥來，與你爹吃。」那秋菊走到後邊廚下，問雪娥：「熬的粥怎麼？爹如此這般，今早起來害頭暈，跌一交，如今要吃粥哩。」不想被月娘聽，呌秋菊，問其端的。秋菊悉把西門慶梳頭，頭暈跌倒之，告訴一遍，月娘不聽便，聽魂飛天外，魄散九霄，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，一面走來金蓮房中看視，西門慶坐在椅上，問道：「你今日怎的頭暈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不知怎的，剛纔就頭暈起來。」金蓮道：「早時我和春梅在根前扶住，不然，好輕身兒，這一交和你善哩！」月娘道：「敢是你昨日來家晚，酒多頭沉？」金蓮道：「昨日往誰家吃酒，這咱晚纔來？」月娘道：「他昨日和他舅在舖裡吃酒來。」不一時，雪娥熬粥，教[02370]秋菊拿着，打發西門慶吃，那西門慶拏起粥來，只吃半甌兒，懶待吃，就放下。月娘道：「你心裡覺怎的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不怎麼，只是身虛飄飄的，懶待動旦。」月娘道：「你今日不往衙門中去罷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不去。消一回，我往前邊看着姐夫寫帖兒，發帖兒去，十五日請周菊軒、荊南崗、何人他每衆官客吃酒。」月娘道：「你今日還沒吃藥，取妳來，把那藥你再吃上一服。是你連日張羅的，你有着辛苦勞碌。」一面教春梅問如意兒唧妳來，用盞兒盛着，教西門慶吃藥，起身往前邊去。春梅扶着，剛走到花園角門首，覺眼便黑，身晃晃蕩蕩，做不的主兒，只要倒，春梅扶回來。月娘道：「依我，且歇兩日兒，請人罷，那裡在乎在這一時上。今日在屋裡將息兩日兒，不出去罷。」因[02371]說：「你心裡要吃甚麼？我往後邊，教丫鬟做來與你吃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心裡不想吃。」月娘到後邊，從新審問金蓮：「他昨日來家不醉，再沒曾吃酒，與你行甚麼？」那金蓮聽，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，說一千個沒有，「姐姐，你沒的說。他那咱晚來，醉的行禮兒不顧的，還問我燒酒吃？教我拏當酒與他吃，只說沒酒，好好打發他睡。自從姐姐那等說，誰和他有甚來！倒沒的羞人刺刺的，倒只怕外邊别處有來，俺每不知。若說家裡，可是沒絲亳兒。」月娘一面和玉樓都坐在一處，呌玳安、琴童兩個，到根前軫問他：「你爹昨日在那裡吃酒來？你實說便罷，不然有一差錯，就在你這兩個囚根身上。」那玳安咬定牙，只說獅街和舅、賁四吃酒，再沒往那裡去。落[02372]後呌將吳舅來問他，舅道：「姐夫只倍俺每吃沒多回酒，就起身往别處去。」這吳月娘聽，心中怒，待舅去，把玳安、琴童儘力數罵一頓，要打他人。人慌，方纔說出昨日在韓道國老婆家吃酒來。那潘金蓮得不的一聲，就來，說道：「姐姐剛纔埋怨起俺每來，正是寃殺旁人笑殺賊，俺每人人有面，樹樹有皮。姐姐那等說來，莫不俺每成日把這件放在頭裡？」道：「姐姐，你再問這兩個囚根，前日你往何千戶家吃酒，他爹是那咱時分纔來，不知在誰家來。誰家一個拜年，拜到那咱晚？」玳安生恐琴童說出來，隱瞞不住，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且說一遍。月娘方纔信乎，說道：「嗔道教我拏帖兒請他！我還說人生面不熟，他不肯來。怎知和他有連手！我說[02373]恁年紀，描眉畫鬢兒的，搽的那臉倒相膩抹兒抹的一般，乾淨是個老浪貨！」玉樓道：「姐姐，沒一個兒長恁，兒婦，還幹這個營生？忍不住，嫁個。」金蓮道：「那老淫婦有甚麼廉耻！休要出這個醜。」月娘道：「我說只怕他不來，誰想他浪𢵞?着來。」金蓮道：「這個，姐姐，纔顯出個皂白來，相韓國家這這個淫婦，姐姐還嗔我罵他罷。乾淨一家都養，是個明王八！把個王八花裁派將來，早晚好做勾使鬼。」月娘道：「王官兒娘，你還罵他老淫婦，他說你從兒在他家使喚來。」那金蓮不聽便罷，聽把臉掣耳朵帶脖紅，便罵道：「汗邪那賊老淫婦，我平白在他家做甚麼？還是我姨娘在他家緊隔壁住，他家有個花園，俺每時在俺姨娘家住，常道去和他家伴[02374]姑兒耍去，就說我在他家來，我認的他甚麼？是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。」月娘道：「你看那嘴頭，人和你說話，你罵他。」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。月娘主張雪娥做些水角兒，拿前邊與西門慶吃。正走到儀門首，只平安兒逕直往花園中走，被月娘呌侄，問道：「你做什麼？」平安兒道：「李銘呌四個唱的，十五日擺酒用來回話，問擺的成擺不成？我說還發帖兒哩，他不信，教我進來稟爹。」月娘罵道：「怪賊奴才，還擺甚麼酒！問甚麼！還不回那王八去哩，還來稟爹娘哩？」把平安兒罵的往娘金命水命，去投無命。月娘走到金蓮房中，看着西門慶只吃四個水角兒，就不吃，因說道：「李銘來回唱的，教我回倒他：酒且擺不成，改日，他去。」西門慶點頭兒。西門慶自知一兩日好些[02375]出來，誰知過一夜，到次日，不邊虛陽腫脹，不便處發出紅暈來，連腎囊都腫的明滴溜如茄。但溺尿，尿管中猶如刀犂的一般。溺一遭，疼一遭，外邊排軍、伴當下馬伺候，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發放，不想添出這樣症候來。月娘道：「你依我，拏帖兒回何人，在家調理兩日兒，不去罷。你身恁虛弱，趁早使廝請任乙官，教瞧瞧你，吃他兩貼藥過來，休要只顧躭着，不是。你惹的身量，兩日通沒好吃甚麼兒，如何禁的！」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，只說：「我不妨，過兩日兒好，我還出去。」雖故差人拏帖兒，送假牌往衙門裡去，在床上睡着，只是急藻，沒好氣。應伯爵打聽得知，走來看他，西門慶請至金蓮房中坐的。伯爵聲喏道：「前日打攪哥，不知哥[02376]哥心中不好，嗔道花舅那裡不去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心中若好時，我去。不知怎的懶待動旦。」伯爵道：「哥，你如今心內怎樣的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不怎的。只是有些頭暈起來，身軟，走不的。」伯爵道：「我你面容發紅色，只怕是火。教人看來不曾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房下說請任後溪來看我，我說沒甚病，怎好請他的。」伯爵道：「哥，你這個就差。還請他來，看看怎的說，吃兩貼藥，散開這火就好。春氣起，人都是這等痰火舉發舉發。昨日李銘撞我，說你使他呌唱的，今日請人擺酒，說你心中不好，改日。把我諕一跳，教我今日早來看看哥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今日連衙門中拜牌沒去，送假牌去。」伯爵道：「可知去不的！調理兩個日兒出門。」吃畢，道：「我去罷，再來看哥。李桂姐會吳銀兒，要來[02377]看你哩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吃飯去。」伯爵道：「我一些不吃。」揚長出去。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兒，往門外請任乙官來，進房中診脉，說道：「老先生此貴恙，乃虛火上炎，腎水下竭，不能旣濟，乃是脫陽之症。須是補其陰虛，方纔好得。」封五星銀，討將藥來吃，止住頭暈，身依舊還軟，起不來。下邊腎曩越發腫痛，溺尿甚難。說畢，作辭起身去。到後晌時分，李桂姐、吳銀兒坐轎來看，每人兩個盒，一盒菓饀餅兒，一盒玫瑰金餅，一副蹄，兩隻燒鴨，進房與西門慶磕頭，說道：「爹怎的心裡不自在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姐兒兩個自恁來看看便，如何費心買禮兒？」因說道：「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發的重些。」桂姐道：「還是爹這節間酒吃的多，清潔他兩日，就好。」坐一回，走去李瓶兒那[02378]邊屋裡，與月娘衆節，請到後邊，擺畢，走來前邊，陪西門慶坐的說話兒。只伯爵陪謝希、常時節來望。西門慶教玉筲搊扶他起來坐的，留他人在房內，放卓兒吃酒，謝希道：「哥用些粥不曾？」玉筲把頭扭这着，不答應。西門慶道：「我還沒吃粥，嚥不下去。」希道：「拏粥，等俺每陪哥吃些粥兒還好。」不一時，拿將粥來。玉筲拏盞兒伺候，衆人陪着吃點心下飯。西門慶拿起粥來，只扒半盞兒，就不吃下去。月娘和李桂姐、吳銀兒都在李瓶兒那邊坐的管待。伯爵問道：「李桂姐與銀姐來，怎的不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在那邊坐的。」伯爵因令來安兒：「你請過來唱一套兒與你爹聽。」那吳月娘恐怕西門慶不耐煩，攔着只說吃酒哩，不教過來。衆人吃一回酒，說道：「哥，你陪着俺每坐，[02379]只怕勞碌着你。俺每去，你自然側側兒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起動列位掛心。」人於是作辭去。應伯爵走出院門，呌玳安過來分付：「你對你娘說，你就說應爹說來，你爹面上變色，有些滯氣，不好！早尋人看他。街上胡太醫最治的好痰火，何不使人請他看看，休要躭遲。」玳安不敢怠慢，走來告訴月娘，月娘慌進房來，對西門慶說：「方纔應哥對廝說，街上胡太醫看的痰火，你何不請他來看看你？」西門慶道：「胡太醫前番看李姐不濟，請他！」月娘道：「藥醫不死病，佛度有緣人。看他不濟，只怕有緣，吃他的藥兒，好是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罷，你請他去。」不一時，使棋童兒請胡太醫來。適有吳舅來看，陪他到房中看脉，對吳舅、陳經濟說：「老爹是個下部蘊毒，若久而不[02380]治，卒成溺血淋之疾，廼是忍便行房。」封五星藥金，討將藥來，吃下去，如石沉海一般，反溺不出來。月娘慌，打發桂姐、吳銀兒去，請何老人兒何春泉來看，說是癃閉便毒，一團膀胱邪火，趕到這邊下來，四肢經絡中有濕痰流聚，以致心腎不交。封五錢藥金，討將藥來，越發弄的虛陽舉發，塵柄如鐵，晝夜不倒。潘金蓮晚夕不知好歹，還騎在他上邊，倒澆燭掇弄，死而復甦者數次。到次日，何千戶要來望，先使人來說。月娘便對西門慶道：「何人便來看你，我扶住你往後邊去罷。這邊隔偏，不是個待人的。」那西門慶點頭兒，於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，于金蓮肩搭搊扶着，往離金蓮房，往後邊上房，鋪下被褥高枕，安頓他在明間炕上坐的。房中收拾乾淨，焚下香。[02381]不一時何千戶來到，陳經濟請他到於後邊臥房，看西門慶坐在病榻上，說道：「長官，我不敢作揖。」因問：「貴恙覺好些？」西門慶告訴：「上邊火倒退下，只是下卵腫毒當不的。」何千戶道：「此係便毒。我學生有一相識，在東昌府探親，昨日新新到舍下，有一封下，乃是山西沠州人氏，姓劉號橘齋，年半百，極看的好瘡毒。我就使人請他來，看看長官貴恙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多承長官費心，我這裡就差人請去。」何千戶吃畢，說道：「長官你耐煩保重。衙門中，我每日委荅應的遞件與你，不消掛意。」西門慶舉手道：「只是有勞長官。」作辞出門。西門慶這裡隨卽差玳安拏帖兒，同何家人請這劉橘齋來。看脉，并不便處，連忙上藥，封一貼煎藥來。西門慶荅賀一疋杭州絹，一兩銀，吃他[02382]頭一盞藥，還不動靜。那日，不想鄭愛月兒送一盒鴿雛兒，一盒菓餅頂皮酥，坐轎來看西門慶。進門花枝招颭，綉帶飄飄，與西門慶磕着頭，說道：「不知道爹不好。桂姐和銀姐好人兒，不對我說聲兒，兩個就先來。看的爹遲，休怪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不遲。起動你媽費心，買禮來。」愛月兒笑道：「甚麼禮！惶恐的要不的。」因說：「爹清減的恁樣的！每日飲饌用些兒？」月娘道：「用的倒好，吃不多兒。今日早辰只吃些粥湯兒，還沒些吃甚麼兒，剛纔太醫看去。」愛月兒道：「娘，你分付姐，把鴿雛兒頓爛一個兒來，等我勸爹進些粥兒。你老人家不吃，恁惹身量，一家金山似靠着你，却怎麼樣兒的。」月娘道：「他只害心口內攔着，吃不下去。」愛月兒道：「爹，你依我說，把這飲饌兒逐[02383]日就懶待吃，須強吃些兒，怕怎的，人無根本，水食命。終須但用的有枉些兒，不然，越發淘淥的身空虛。」不一時，頓爛鴿雛兒，玉拿粥上來，十香甜醬瓜茄，粳粟米粥兒。這鄭月兒跳上炕去，用盞兒托着，跪在西門慶身邊，一口口喂他。強打着精神，只吃上半盞兒，揀兩筯兒鴿雛兒在口內，就搖頭兒不吃。愛月兒道：「一來是樂，來還虧我勸爹，却怎的進些飲饌兒？」玉筲道：「爹每常吃，不似今日月姐來勸着吃的多些。」月娘一面擺與愛月兒吃，臨晚管待酒饌，與他五錢銀，打發他家去。愛月兒臨出門，與西門慶磕頭，說道：「爹，你耐心兒獎息兩日兒，我再來看你。」比及到晚夕，西門慶吃劉橘齋第貼藥，遍身痛，呌喚一夜。到五更時分，[02384]那不便腎囊腫脹破，流一灘鮮血，龜頭上生出疳瘡來，流黃水不止，西門慶不覺昏迷過去。月娘衆人慌，都守着看視。吃藥不效，一面請劉婆，在前邊捲棚內與西門慶點人燈跳神；一面使廝往周守禦家內，訪問吳神仙在那裡，請他來看西門慶。他原相他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，骨懈形哀之病。賁四說：「不消問周老爹宅內去，如今吳神仙在門外土地廟前，出着個卦肆兒，行醫，賣卦。人請他，不爭利物，就去看治。」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仙請將來，進房看西門慶，不似往時，形容消減，病體懨懨，勒着手帕，在於臥榻。先脉息，說道：「官人乃是酒色過度，腎水竭虛，是太極邪火聚於慾海。病在膏肓，難以治療。吾有詩八句，說與你聽。」只因他：[02385]
「醉飽行房戀女娥，精神血脉暗消磨。
遺精溺血流白濁，燈盡油乾腎水枯。
當時祇恨歡娛少，今日翻疾病多。
玉山自倒非人力，總是盧醫怎柰何！」
月娘他治不的，說道：「旣下藥不好，先生看他命運如何？」吳神仙搯指尋紋，打𫂁?西門慶八字，說道：「屬虎的，丙寅年，戌申月，壬午日，丙辰時，今年戊戌流年，十歲。𫂁?命行癸亥運，雖然是火土官，今年戊土來尅壬水，歲旱；正月文是戊寅月，戊沖辰，怎麼當的？雖發財發福，難保壽源。有四句斷語不好」，說道：
「命犯災星必主低，身輕煞重有災危。[02386]
時日若逢真太歲，就是神仙縐眉。」
月娘道：「命中旣不好，先生你替他演演禽星如何？」這吳神仙鋪下禽遁干支，他說道：
「心月狐狸角木蛟，絳幃深處不相饒。
常在月宮飛玉露，慣從月下奪金標。
樂處化真雞，死時還想爛甜桃。
天罡地煞皆無救，就是王禪徒勞。」
月娘道：「禽上不好，請先生替我圓圓夢罷。」神仙道：「請娘說來，貧道圓。」月娘道：「我夢厦將頹，紅衣罩體，攧拆碧玉簪，跌破菱花鏡。」神仙道：「娘莫怪我說，厦將頹，夫君有厄；紅衣罩體，孝服臨身；攧拆碧玉簪，姊妹一時失散；跌破菱花鏡，夫[02387]妻指日分離。此夢猶然不好，不好！」月娘道：「問先生有解麼？」神仙道：「白虎當頭攔路，䘮門魁在生災。神仙無解，太歲難推。造物已定，神鬼莫移。」月娘命中無有救星，於是拏一疋布，謝神仙，打發出門，不在話下。正是：
「卦裡陰陽仔細尋，無端閑莫閑心。
平生作善天加慶，心不欺貧禍不侵。」
月娘求神問卜，皆有凶無吉，心中慌。到晚夕天井內焚香，對天發願，許下兒夫好，要往泰安州頂上，與娘娘進香掛袍年。孟玉樓許下逢七拜斗。獨金蓮與李嬌兒不許願心。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，要便發昏過去，眼前看花虛、武在他根前站立，問他討債。不肯告人說，只教人廝守着他。月[02388]娘不在根前，一手拉着潘金蓮，心中捨不的他，滿眼落淚，說道：「我的寃家，我死後，你姊妹們好好守着我的靈，休要失散。」那金蓮亦悲不自勝，說道：「我的哥哥，只怕人不肯容我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等他來，等我和他說。」不一時，吳月娘進來，他人哭的眼紅紅的，便道：「我的哥哥，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，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塲。」西門慶聽，不覺哽咽，哭不出聲來，說道：「我覺自家好生不濟，有兩句遺言和你說：我死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，你姊妹好姑待着，一處居住，休要失散，惹人家笑話。」指着金蓮說：「六兒他從前的，你躭待他罷。」說畢，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，放聲哭，悲慟不止。西門慶道：「你休哭，聽我囑付你。」有〔駐馬聽〕證：[02389]
「賢妻休悲，我有衷情告你知：妻，你腹中是男是女，養下來看成人，守我的家私。賢九烈要貞心，一妻四妾携帶着住。彼此光輝光輝，我死在九泉之下，口眼皆閉。」
月娘聽，亦回答道：
「多謝兒夫，遺後良言教道奴。夫我本女流之軰，四德從，與你那樣夫妻。平生作不糢糊，守貞肯把夫名汚？生死同途同途，一鞍一馬，不須分付。」
囑付吳月娘，把陳經濟呌到根前，說道：「姐夫，我養兒靠兒，無兒靠婿。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。我若有些山高水低，你發送我入土，好歹一家一計，幇扶着你娘兒們過日，休要教人笑話。」分付：「我死後，段舖是五萬銀本錢，有你喬親家[02390]爹那邊多少本利，都找與他。教傅夥計把貨賣一宗交一宗，休安開。賁四絨線舖，本銀六千五百兩；吳舅紬絨舖，是五千兩。都賣盡貨物，收來家。李討批來，不消做，教你應叔拏别人家做去罷。李、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，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筭，討來發送我。你只和傅夥計守着家門這兩個舖罷。段舖占用銀萬兩，生藥舖五千兩。韓夥計、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。開河，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，接來家，賣銀，交進來你娘兒們盤纏。前邊劉學官還少我百兩，華主簿少我五十兩，門外徐四舖內還本利久我百四十兩，都有合同在，上緊使人催去。到日後，對門并獅街兩處房都賣罷，只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。」說畢，哽哽咽[02391]咽的哭。陳經濟道：「爹囑付，兒都知道。」不一時，打夥兒傅夥計、甘夥計、吳舅、賁四、崔本都進來看視問安。西門慶一一都分付一遍。衆人都道：「你老人家寬心，不妨。」一日來問安看者有許多。西門慶不好的沉重，皆嗟嘆而去。過兩日，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門慶還好，誰知天數造定，十歲而去。到於正月十一日五更時分，相火燒身，變出風來，聲若牛吼一般，喘息半夜。捱到早辰巳牌時分，鳴呼哀哉，斷氣身亡。正是：「寸氣千般用，一目無常萬休。」古人有幾句格言說得好：
「人多積善，不可多積財。
積善成好人，積財惹禍胎。
石崇當目富，難免殺身災。
鄧通飢餓死，錢山何用哉。
今日非古比，心[02392]地不明白。
只說積財好，反笑積善呆。
多少有錢者，臨沒棺材。」
原來西門慶一倒頭，棺材尚未曾預。慌的吳月娘呌吳舅與賁四到根前，開廂，拏出四定元寶，教他兩個看材板去。剛打發去，不防月娘一陣就害肚裡疼，急撲進去，看床上倒下，就昏運不省人。孟玉樓與潘金蓮、孫雪娥都在那邊屋裡，七手八脚，替西門慶戴唐巾，裝柳穿衣服。忽聽玉來說：「俺娘跌倒在床上。」慌的玉樓、李嬌兒就來問視。月娘手按着害肚內疼，就知道決撒。玉樓教李嬌兒守着月娘，他便就使廝快請蔡老娘去。李嬌兒使玉筲前邊教如意兒來。比及玉樓回到裡面屋裡，不李嬌兒。原來李嬌兒趕月娘昏沉，房[02393]內無人，箱開着，暗暗拏五定元實，往他屋裡去。手中拏將一撘紙，玉樓，只說：「尋不草紙，我往房裡取草紙去來。」那玉樓不徐顧，且守着月娘，拏榪伺候，月娘看看疼的緊。不一時，蔡老娘到，登時生下一個孩兒來。這屋裡裝柳西門慶停當，口內纔沒氣兒，合家，放聲號哭起來。蔡老娘收裹孩兒，剪去臍帶，煎定心湯，與月娘吃，扶月娘暖炕上坐的。月娘與蔡老娘兩銀，蔡老娘嫌少，說道：「養那位哥兒賞我多少，還與我多少便。休說這位哥兒是娘生養的。」月娘道：「比不的那時，有當家的老爹在此。如今沒老爹，將就收罷。待洗來，再與你一兩就是。」那蔡老娘道：「還賞我一套衣服罷。」拜謝去。月娘甦省過來，看廂開着，便[02394]罵玉筲道：「賊臭肉！我便昏，你昏？廂開着，恁亂烘烘人走，就不說鎖鎖兒？」玉筲說：「我只說娘鎖廂，就不曾看。」於是取鎖來搯。玉樓月娘多心，就不肯在他屋裡，走出對着金蓮說：「原來姐姐恁樣的，死，頭一日就防範起人來。」殊不知李嬌兒已偷五定元寶，往屋裡去。當下吳舅、賁四往尚推官家買一付棺材板來，教匠人解鋸成槨。衆廝把西門慶抬出，停當在廳上，請陰陽徐先生來批。不一時，吳舅來。吳舅、衆夥計都在前廳熱亂，收燈捲畫，葢上紙被，設放香燈几席。來安兒專一打聲。徐先生看手，說道：「正辰時斷氣，合家都不犯凶煞。」請問月娘，日殮，擇月十六日破土，出殯有四七多日。一面管待徐先生去，差人[02395]各處報䘮，交牌印往何千戶家去。家中破孝撘棚，俱不必細說。到日，請僧人念倒頭經，挑出紙錢去，合家都披蔴帶孝。女婿陳經濟斬衰治杖，靈前還禮。月娘在暗房中出不來。李嬌兒與玉樓陪堂客。潘金蓮管理庫房收祭卓。孫雪娥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下打發各項人飯。傅夥計、吳舅管帳，賁四管孝帳，來興管廚，吳舅與甘夥計陪待人客。蔡老娘來洗次，月娘與一套紬衣裳，打發去。就把孩改名呌孝哥兒。未免送些喜麵親鄰，與衆街坊鄰舍，都說：「西門慶官人正頭娘生一個墓生兒，就與老頭同日同時，一頭斷氣，一頭生個兒。世間少有蹺蹊古怪！」不說衆人理亂這庄。且說應伯爵聞知西門慶沒，走來吊孝哭泣，哭一回，吳[02396]舅、舅正在捲棚內看着與西門慶傳影，伯爵走來，與衆人禮，說道：「可！做夢不知哥沒。」要請月娘出來拜，吳舅便說：「舍妹暗房出不來。如此這般，就是同日添個娃兒。」伯爵愕然道：「有這等！罷，罷，哥有個後代，這家當有主兒。」落後陳經濟穿着一身重孝，走來與伯爵磕頭，伯爵道：「姐夫，姐夫煩惱，你爹沒，你娘兒們是死水兒。家中凡，要你仔細。有不可自專，請問你位老舅主張。不該我說，你年㓜，體上還不十分歷練。」吳舅道：「哥你沒的設，我有公，不得閑，有他娘在。」伯爵道：「好舅，雖故有嫂，外邊怎麼理的？還是老舅主張。自古沒舅不生，沒舅不長。一個親娘舅，比不的别人。你老人家就是個都根主兒，再有誰如你老人家[02397]的！」因問道：「有發引的日期？」吳舅道：「擇在月十六日破土，十日出殯，在四七之外。」不一時，徐先生來到，祭告入殮，將西門慶裝入棺材內，用長命丁釘。安放停當，題名旌：「誥封武略將軍西門公之柩。」那日何千戶來吊孝，靈前拜畢，吳舅與伯爵陪侍吃，問發引的日期。何千戶分付手下該班排軍會答應的一個不許動，都在這裡伺候。直過發引之後，方製回衙門當差。委兩名節級管領，如有違誤，呈來重治。對吳舅道：「如有外邊人拖久銀兩不還者，老舅只顧說來，學生卽行追治。」吊孝畢，到衙門裡，一面行文開鈌，申報東京本衛去。話分兩頭。却說來爵、春鴻同李，一日到袞州察院，投下禮。宋御史西門慶上要討古器批文一節，說道：「你早來一[02398]步便好，昨日已都派下各府買辦去。」尋思間，西門慶中封着金葉十兩，不好違阻的，須得留下春鴻、來爵、李在公𪠘?駐劄，隨卽差快，拏牌趕回東平府批文來，封回與春鴻中，與一兩路費，方取路回清河縣，往返十日光景。走進城，就聞得路上人說：「西門官人死，今日日，家中念經做齋哩。」這李就心生奸計，路上說念來爵、春鴻：「將此批文按下，說宋老爹沒與來。咱每都投到街張官府那裡去罷。你人不去，我與你每人十兩銀，到家隱住，不拏出來就是。」那來爵財物，倒肯。只春鴻些不肯，口裡含糊應諾。到家門首挑着紙錢，僧人做道塲，親朋吊䘮者不計其數。這李就分路回家去。來爵、春鴻吳舅、陳經濟磕頭，問：「討的[02399]批文如何？怎的李不來？」那來爵還不言語，這春鴻把宋御史連批都拏出來，遞與舅，悉把李路上與的十兩銀，說的言語，如此這般，教他隱下休拏出來，同他投往張官家去，「的怎敢忘恩背義？敬奔家來。」吳舅一面走到後邊，告訴月娘：「這個的兒，就是個有恩的。尀耐李這廝短命，姐夫沒幾日，就這等壞心！」因把這件對應伯爵說：「李智、黃四借契上本利還欠六百五十兩銀，趁着剛纔何人分付，把這件寫紙狀，呈到衙門裡，教他替俺追追這銀出來，發送姐夫。他同寮間，自恁要做分上，這些兒莫肯不依。」伯爵慌，說道：「李却不該行此！老舅快休動意，等我和他說罷。」於是走到李家，請黃四來，一處計較，說道：「你不該先把錢遞與[02400]廝，倒做管手。狐狸打不成，倒惹一屁股腰。他如今恁般恁般，要拏文提刑所告你每哩！常言道：『官官相護』，何况同寮之間，費恁難！你等原抵閗的過他？依我，不如此如此，這般這般，悄悄送上十兩銀與吳舅，只當袞州府幹來。我聽得說，這宗錢糧，他家已是不做，把這批文難得掣出來，咱投張官那裡去罷。你每人，再凑得百兩，少拏不出來，再辦一張祭卓，一者祭奠官人，者交這銀與他。另立一紙欠結，你往後有買賣，慢慢還他就是。這個一舉而兩得，不失人情，有個始終。」黃四道：「你說的是。李哥，你幹忒慌速些。」真個到晚夕，黃四同伯爵送十兩銀到吳舅家，如此這般：「討批文一節，累老舅張主張主。」這吳[02401]舅已聽他妹說，不做錢糧，何况黑眼白冕冕銀，如何不應承？於是收銀。到次日，李智、黃四一張插卓，猪首牲，百兩銀，來與西門慶祭奠。吳舅對月娘說，拏出舊文，從新另立四百兩一紙欠帖，饒他五十兩。餘者教他做上買賣，陸續交還。把批文交付與伯爵手內，同往張官處合夥，上納錢糧去，不在話下。正是：「金逢火煉方知色，人與財交便心。」有詩證：
「造物於人莫強求，勸君凡把心收。
你今貪得收人業，還有收人在後頭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2402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