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脉脉心只自言，好姻緣化惡姻緣。
回頭恨罵章臺柳，赧面羞看玉井蓮。
只春光輕易泄，遂教鸞鳳等閒遷。
誰人挽天河水，一洗前非共往愆。」
話說西門慶從院中家，已一更天氣。到家門首，廝呌開門，下馬，踏着那亂瓊碎玉，到於後邊儀門首。只儀門半掩半開，院內悄無人聲。西門慶口中不言，心內暗道：「此必有蹺蹊！」于是潛身立於儀門內粉壁前，悄悄試聽覷。只玉出來，穿廊下[00493]放卓兒。原來吳月娘自從西門慶與他反目不說話以來，每月吃齋次，逢七拜斗焚香，夜杳祝禱穹蒼，保佑夫主早早回心，齊理家，早生一，以終身之計，西門慶還不知。只丫鬟玉放畢香卓兒，少頃，月娘整衣出房，向天井內滿爐炷香，望空深深禮拜，祝道：「妾身吳氏，作配西門。柰因夫主流戀烟花，中年無。妾等妻妾六人，俱無所出，缺少墳前拜埽之人，妾夙夜憂心，恐無所托，是以瞞着兒夫，發心每逢夜于星月之下，祝贊光，要祈保佑兒夫早早回心，弃却繁華，齊心家。不拘妾等六人之中，早嗣息，以終身之計，乃妾之素愿。」正是：
「私出房櫳夜氣清，滿庭香霧月微明。
拜天盡訴衷膓，那怕傍人隔院聽。」[00494]
這西門慶不聽便罷，聽月娘這一篇言語，口中不言，心內暗道：「原來一向我錯惱他，原來他一篇都我的心，倒還是正經夫妻。」一面從粉壁前扠步走來，抱住月娘。月娘恰燒畢香，不防是他雪裡走來來，倒諕一跳，就往屋裡走，被西門慶雙關抱住，說道：「我的姐姐，我西門慶死不曉的，你一片都是我的，一向錯，丟冷你的心，到今悔之晚矣！」月娘道：「雪裡你錯走門兒，敢不是這屋裡。你就差！我是那不賢的淫婦，和你有甚情節，那討你的來？你平白來理我怎的？咱兩個永世千年休要面！」那西門慶把月娘一手拖進房來，燈前看他家常穿着紅潞紬對衿襖兒，軟黃裙；頭上戴着貂鼠臥兔兒，金滿池嬌分心，越顯出他「粉粧玉琢銀盆臉，蟬髻[00495]鴉鬟楚岫雲」。那西門慶如何不愛？連忙與月娘根前深深作個揖，說道：「我西門慶一時昏昧，不聽你之良言，辜負你的好意，正是：『有眼不識荊山玉，拿着頑石一樣看。』『過後知君，方纔識好人。』千萬作饒恕我則個！」月娘道：「我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兒，凡投不着你的機會，有甚良言勸你？隨我在這屋裡自生由活，你休要理他。我這屋裡難擡放你，趁早與我出去，我不着丫頭攆你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今日平白惹一肚氣，雪來家，逕來告訴你。」月娘道：「作氣不作氣，休對我說。我不管你，望着管的你人去說。」西門慶月娘臉兒不瞧一面，折跌腿裝矮，跪在地下，殺雞扯脖，口裡姐姐長姐姐短。月娘看不上，說道：「你真個恁涎臉涎皮的，我呌丫頭進來。」一面呌玉。那西門慶那玉筲[00496]進來，連忙立起來，無計支他出去，說道：「外邊下雪，一香卓兒還不收進來罷？」玉道：「香卓兒頭裡已收進來。」月娘忍不住笑道：「沒羞的貨！丫頭根前調個謊兒。」玉出去，那西門慶跪下央及，月娘道：「不看世界面上，一百年不理纔好。」說畢，方纔和他坐的一處，教玉筲來捧與他吃。那西門慶因把今日常家會散後，同邀伯爵同到李家，如此這般嚷閙，告訴一遍：「我呌廝打李家一塲，被衆人拉勸開，賭誓，再不踏院門！」月娘道：「你躧不躧不在於我，我是不管你。傻才料，你拿晌金白銀包着他，你不去，可知他另接别的。養老婆的營生，你拴住他身，拴不住他心，你長拿封皮封着他怎的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你說的是。」於是脫衣，打發丫鬟出去，要與月娘上床宿[00497]歇求歡。月娘道：「教你上炕就撈定兒吃。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勾，要思想别的，却不能勾。」那西門慶把那話露將出來，向月娘戲道：「都是你氣的他，中風不語。」月娘道：「怎的中風不語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他旣不中風不語，如何睜着眼說不出話來？」月娘罵道：「好個汗邪的貨，教我有半個眼兒看的上你！」西門慶不由分說，把月娘兩隻白生生腿扛在肩膊上，那話插入牝中，一任其鶯恣蝶採，殢雨尤雲，未肯卽休。正是：得多少海棠枝上鶯梭急，翡翠梁間燕語頻。不覺到靈犀一點，美愛無加之處，麝蘭半吐，脂香滿唇。西門慶情極，低聲求月娘呌「達達」，月娘亦低聲幃暱枕，態有餘妍，口呼「親親」不絕。是夜，兩人雨意雲情，並頭交頸於帳內。正是：「意恰尚忘垂綉帶，興狂不管墜金釵。」有詩證：[00498]
「鬢亂釵橫興已饒，情濃尤復厭通宵。
晚來獨向粧臺立，淡淡春山不用描。」
當晚夫妻幽歡不題。却表次日太清早辰，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中，未曾進門，先呌道：「六丫頭，起來不曾？」春梅道：「俺娘纔起來，梳頭哩。娘進屋裡坐。」玉樓進來，只金蓮正在粧臺前整掠香雲，因說道：「我有庒兒來告訴你，你知道不知？」金蓮道：「我在這背哈喇，誰曉的！」因問：「端的甚麼？」玉樓道：「他爹昨日更來家，走到上房裡，和吳家的好，在他房裡歇一夜。」金蓮道：「俺每那等勸着，他說一百年百年⋯和怎的，平白浪𢵞?着自家好？沒人勸他。」玉樓道：「今早我纔知道。俺丫頭蘭香在廚房內聽廝每說，昨日他爹和應在院裡李桂兒[00499]家吃酒，看出淫婦家甚麼破綻，把淫婦每門窗戶壁都打。雪裡着惱來家，進儀門，看上房燒夜香，想必聽些甚麼話兒，兩個纔到一答裡。丫頭學說，兩個說一夜話，說他爹怎的跪着上房的呌『媽媽』，上房的怎的聲喚擺話的，硶死！相他這等，就沒的話說；若是别人，不知怎的說浪！」金蓮接過來說道：「早時與人家做老婆，還不知怎樣久慣鬼牢成！一個燒夜香，只該默默禱祝，誰家一徑倡揚，使知道，有這個道理來？沒人勸，自家暗裡和好。硬到底纔好，乾淨假撇清。」玉樓道：「他不是假撇清，他有心要和，只是不好說出來的。他說他是風老婆不下氣，倒教俺每做分上，怕俺每久後玷言玷語說他，敢說你兩口話差，虧俺每說和。那個因院裡着[00500]氣來家，這個正燒夜香，凑這個巧兒，正是：我親不用媒和證，暗把同心帶結成。如今你我這等較論，休教他買乖兒去。你快梳頭，自過去和李瓶兒說去：咱兩個人每人出五錢銀，教李瓶兒拿出一兩來⋯原他廢起來。今日安排一席酒，一者與他兩個把一杯，者當家兒只當賞雪，耍戲一日，有何不可？」金蓮道：「你說的是。不知他爹今日有個勾當沒有？」玉樓道：「雪裡有甚勾當。我來時，兩口還不動靜，上房門兒纔開，玉拿水進去。」這金蓮慌忙梳頭畢，和玉樓同過李瓶兒這邊來。李瓶兒還睡在床上，迎春說：「娘、五娘來。」玉樓、金蓮進來，說道：「李姐好自在，這咱時還睡，懶龍纔伸腰兒。」金蓮就舒進手去被窩裡，摸薰被的銀香球，說道：「李姐生彈這[00501]裡。」掀開被，他一身白肉，那李瓶兒連忙穿衣不迭。玉樓道：「五姐，休鬼混他。李姐，你快起來，俺每有庒來對你說。」如此這般，「他爹昨日和姐姐好。咱每人五錢銀，你便多出些兒⋯當初因你起來。今日雪裡，只當賞雪，咱安排一席酒兒，請他爹和姐姐坐坐，好不好？」李瓶兒道：「隨姐姐教我出多少，奴出便。」金蓮道：「你將就只出一兩兒罷。你秤出來，俺好往後邊問李嬌兒、孫雪蛾要去。」這李瓶兒一面穿衣纏脚，呌迎春開廂，拿出銀，拿一塊，金蓮上等秤，重一兩錢五分。玉樓教金蓮伴着李瓶兒梳頭，「等我後往後邊問李嬌兒和孫雪蛾要銀去。」金蓮看着李瓶兒梳頭洗面。約一個時辰，玉樓從後邊來，說道：「我早知不幹這個營生！家的，相白要他的。[00502]淫婦說：『我是沒時運的人，不再進我屋裡來。我那討銀？』要着一個錢兒不拿出來，求半日，只拿出這根銀簪來。你秤秤，重多少？」金蓮取過等來秤，只重錢七分，因問：「李嬌兒怎的？」玉樓道：「李嬌兒初時只說：『沒有，雖是日逐錢打我手裡使，都是扣數的。使多少，交多少，那裡有富餘錢？』教我說半日，『你當家還說沒錢，俺每那個是有的？六月日頭，沒打你門前過怎的？家的，你不出罷！』教我使性走出來，他慌，使丫頭呌我回去，纔拿出這銀與我。沒來由教我恁惹氣剌剌的。」金蓮拿過李嬌兒銀來，秤秤，只四錢八分，因罵道：「好個奸倭的淫婦！隨問怎的，綁着鬼不與人家足數，好歹短幾分。」玉樓道：「只許他家拿黃稈等秤人的，人問他要，只相打骨禿[00503]出來一般，不知教人罵多少！」一面連玉樓、金蓮共凑兩一錢，一面使綉春呌玳安來，金蓮先問他：「你昨日跟你爹去，在李家甚麼着惱來？」玳安悉把在常時節家會起，「散的早，邀應爹和謝爹同到李家。他鴇回說不在家，往五姨媽家做生日去。不想落後爹淨手到後邊，看粉頭和一個蠻吃酒，不出來。爹就惱，不由分說，呌俺衆人把淫婦家門窗戶壁儘力打一頓，只要把蠻、粉頭墩鎖在門上，多虧應爹衆人再勸住，爹使性步馬回家。路上發狠，到明日還要擺布淫婦哩。」金蓮道：「賊淫婦！我只道蜜礶兒長連拿的牢牢的，如何今日打？」問玳安：「你爹真個恁說來？」玳安道：「莫不的敢哄娘？」金蓮道：「賊囚根！他不揪不採，是你爹的表，許你[00504]罵他？想着迎頭兒俺每使着你，只推不得閑，『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銀去哩』，呌的桂姨那甜！如今他敗落下來，你主惱，連你呌起他淫婦來。看我到明日對你爹說不對你爹說！」玳安道：「耶嚛，五娘！這回日頭打西出來，從新護起他家來。莫不爹不在路上罵他淫婦，的敢罵他？」金蓮道：「許你爹罵他便，原來許你罵他？」玳安道：「早知五娘麻犯的，的不對娘說。」玉樓便道：「囚兒，你别要說嘴。這裡兩一錢銀，你快和來興兒替我買東西去。」如此這般，「今日俺每請你爹和你娘賞雪飲酒。你將就少落我們些兒罷，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說罷。」玳安道：「娘使的，的敢落錢？」于是拿銀，同來興兒買東西去。且說西門慶起來，正在上房梳洗，只雪裡來[00505]興買雞鵝下飯，逕往廚房裡去。玳安便提一罈金華酒進來。便問玉筲：「廝的東西是那裡的？」玉筲回道：「今日衆娘置酒，請爹娘賞雪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金華酒是那裡的？」玳安道：「是娘與的銀買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阿呀，家裡放着酒，去買！」分付玳安：「拿鑰匙，前邊廂房有雙料茉莉酒，提兩壜攙着些這酒吃。」于是在後廳明間內，設石崇錦帳圍屏，放下軸紙梅花暖簾來。爐安獸炭，擺列酒筵。不一時，廚下整理停當。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李瓶兒來到，請西門慶、月娘出來。當下李嬌兒把盞，孟玉樓執壺，潘金蓮捧菜，李瓶兒陪跪。頭一鍾先遞與西門慶，西門慶接酒在手，笑道：「我兒，多有起動，孝順我老人家，長禮兒罷！」那潘金蓮嘴快，插口道：「好老氣的孩兒！誰在這裡替你磕頭哩？俺每[00506]磕着你，你站着。楊角葱靠南牆⋯越發老辣已定。還不跪下哩，折你的萬年草料，若不是姐姐帶携你，俺每今日與你磕頭？」于是遞西門慶，賴鍾兒。從新滿滿斟盞，請月娘轉上，遞與月娘，月娘道：「你每不和我說，誰知你每平白費這個心。」玉樓笑道：「沒甚麼。俺每胡亂置杯水酒兒，雪與你老公婆兩個散悶而已。姐姐請坐，受俺每一禮兒。」月娘不肯，亦平還下禮去，玉樓道：「姐姐不坐，我每不起來。」相讓半日，月娘纔受半禮。金蓮戲道：「對姐姐說過：今日姐姐有俺每面上，寬恕他；下次再無禮，沖撞姐姐，俺每不管他來！」望西門慶說道：「你裝憨打勢，還在上坐着，還不快下來，與姐姐遞個鍾兒，陪不是哩！」那西門慶只是笑，不動身。良久迎畢，月娘轉下來，令玉筲[00507]執壺，亦斟酒與衆姊妹回酒。惟孫雪蛾跪着接酒，其餘都平敘姊妹之情。于是西門慶與月娘居上坐，其餘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李瓶兒、孫雪蛾并西門姐都兩邊打橫。金蓮便道：「李姐，你該梯己與姐姐遞杯酒兒。當初因你的起來，你做老林，怎麼還恁木木的。」那李瓶兒真個就走下席來，要遞酒，被西門慶攔住，說道：「你休聽那淫婦兒，他哄你。已是遞過一遍酒罷，遞幾遍兒？」那李瓶兒方不動。當下春梅、迎春、玉肖、蘭香，一般兒四個家樂，琵琶、箏、絃、月琴，一面彈唱起來，唱一套〔南石榴花〕「佳期重會」。西門慶聽，便問：「誰教他唱道一套詞來？」玉筲道：「是五娘分付唱來。」西門慶就看着潘金蓮說道：「你這淫婦，單管胡枝扯葉的！」金蓮道：「誰教他唱他來？沒[00508]的來纏我。」月娘便道：「怎的不請陳姐夫來坐坐？」一面使廝前邊請去。不一時，經濟來到，向席上都作揖，就在姐下邊坐。月娘令玉安放鍾筯，合家金爐添獸炭，美酒泛羊羔。正飲酒來，西門慶把眼觀看簾前，那雪如撏綿扯絮，亂舞梨花，下的，端的好雪。但：
「初如柳絮，漸似鵝毛。刷刷似數蠏行沙上，紛紛如亂瓊堆砌間。但行動衣沾六出，頃刻拂滿蜂鬚。似飛還止，龍公試手於起舞之間；新陽力，玉女尚喜於團風之際。襯瑤臺，似玉龍鱗甲遠空飛；飄粉額，如白鶴羽毛接地落。」正是：「凍合玉樓寒起粟，光搖銀海燭生花。」
吳月娘雪下在粉壁前太湖石上甚厚，下席來，教玉拿着[00509]礶，親自埽雪，烹江南鳳團雀舌牙，與衆人吃。正是：「白玉壺中翻碧浪，紫金壺內噴清香。」正吃中間，只玳安進來，報道：「李銘來，在前邊伺候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教他進來。」不一時，李銘朝上向衆人磕下頭去，打個軟腿兒，走在傍邊，把兩隻脚兒並立。西門慶便道：「你來得正好，往那裡去來？」李銘道：「的沒往那去，北邊酒醋門劉公公那裡教些孩，的瞧瞧。計掛着爹宅內姐兒每，還有幾段唱未合拍，來伺候。」西門慶就將手內吃的那一盞木穉金燈，遞與他吃，說道：「你吃休去，且唱一套我聽。」李銘道：「的知道。」一面下邊吃，上來把箏絃調定，頓開喉音，並足朝上，唱一套〔冬景絳都春〕「寒風布野」。唱畢，西門慶令李銘近前，賞酒與他吃。教玉拿團靶勾頭雞膆[00510]壺，滿斟窩兒酒，傾在銀法郎桃兒鍾內。那李銘跪在地下，滿飲杯。西門慶在卓上拿一碟鼓蓬蓬白麵蒸餅，一碗韮菜酸笋蛤蜊湯，一盤肥肥的片水晶鵝，一碟香噴噴晒乾的巴肉，一碟柳蒸的勒鮝魚，一碟奶礶酪酥伴的鴿雛兒，用盤托着與李銘。那李銘走到下邊，扒兩咽，吞到肚內，㖭的盤兒乾乾淨淨，用絹兒把嘴兒抹，走到上邊，把身直豎豎的靠着槅站立。西門慶因把昨日桂姐家之，告訴一遍，李銘道：「的並不知道一字，一向不過那邊去。論起來不干桂姐，都是俺媽幹的營生。爹别要惱他，等的他說他便。」當日飲酒到一更時分，妻妾俱合歡樂。先是陳經濟、姐徑往前邊去。落後酒闌，西門慶賞李銘酒，打發出門，[00511]分付：「你到那邊，休說今日在我這裡。」李銘道：「爹分付，的知道。」西門慶令左右送他出門，關上門。于是妻妾各散，西門慶還在月娘上房歇。有詩證：
「赤繩緣分莫疑猜，扊扅夫妻共此懷。
魚水相逢從此始，兩情愿保百年諧。」
却說次日雪晴，應伯爵、謝希受李家燒鵝瓶酒，恐怕西門慶動意擺布他家，敬來邀請西門慶進裡邊陪禮。月娘早辰梳粧畢，正和西門慶在房中吃餅，只廝玳安來說：「應爹和謝爹來，在前廳上坐着哩。」西門慶放下餅就要往前走，月娘道：「兩個勾使鬼，不知來做甚麼。你亦發吃出去，教他外頭挨着去。慌的恁沒命的一般，往外走怎的？雪裡不知勾[00512]那去！」西門慶道：「你教廝把餅拿前邊，我和他兩個吃罷。」說着，起身往外來。月娘分付：「你和他吃，别要信着勾引的往那去。雪裡家裡坐着罷，今日孟姐晚夕上壽哩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知道。」于是與應、謝人相，聲諾，說道：「哥昨日着惱家來，俺每甚是怪他家：『從前已往，哥在你家使錢費物，雖故一時不來，休要改腔兒纔好，許你家粉頭背地偷接蠻？寃家路兒窄，被他親眼看，他怎的不惱？休說哥惱，俺每心裡看不過。』儘力說他娘兒幾句，他甚是都沒意思。今日早請俺兩個到他家，娘兒每哭哭啼啼跪着，恐怕你動意，置一杯水酒兒，好歹請你進去，陪個不是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不動意，我再不進去。」伯爵道：「哥惱有理。但說起來，不干桂姐。這個[00513]丁官兒，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，沒說要請桂姐。只因他父親貨船，撘在他鄉裡陳監生船上，纔到不多兩日。這陳監生號兩淮，乃是秘山省陳參政的兒。丁官拿十兩銀，在他家擺酒，請陳監生。纔送這銀來，不想你我到。他家就慌，躲不及，把個蠻藏在後邊，被你看。實告，不曾和桂姐沾身。今日他娘兒每賭身發呪，磕頭禮拜，央俺人好歹請哥到那裡，把這委曲情由對哥表出，把惱解一半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已是對房下賭誓，再不去，惱甚麼？你上覆他家，到不消費心。我家中今日有些，委的不得去。」慌的人一齊跪下，說道：「哥，甚麼話！不爭你不去，旣他央俺兩個一塲，顯的我每請哥不的。哥去到那裡，略坐坐兒就來罷。」當下[00514]人死告活央，說的西門慶肯。不一時，放卓兒，留人吃餅。須臾吃畢，令玳安取衣服去。月娘正和孟玉樓坐着，便問玳安：「你爹要往那裡去？」玳安道：「的不知。爹只教的取衣服。」月娘罵道：「賊囚根，你還瞞着我不說。你爹但來晚，都在你身上，等我和你答話！今日你娘上壽哩，不教他早些來⋯休要那等到那黑天暗地的⋯我自打你這賊囚根！」玳安道：「娘打的，管的甚？」月娘道：「不知怎的，聽他這老每來，恰似奔命的一般。行吃着飯，丟下飯碗，往外不迭。不知勾引遊營撞屍，撞到多咱纔來！」那時十一月廿六日，就是孟玉樓壽日，家中置酒等候不題。且說西門慶被兩個邀請到院裡，李家早堂中置一席齊整酒餚，呌兩個妓女彈唱。李桂姐與桂卿兩個打扮迎[00515]接，老虔婆出來，跪着陪禮，姐兒兩個遞酒。應伯爵、謝希在傍打諢耍笑，說砂磴語兒，向桂姐道：「還虧我把嘴頭上皮磨半邊去，請你家來。就不用着人兒，連酒兒不替我遞一杯兒，自認你家。剛纔若他撅不來，休說你哭瞎你眼唱門詞兒，到明日諸人不要你，只我好說話兒，將就罷。」桂姐罵道：「怪應花，汗邪你！我不好罵出來的。可可兒的我唱門詞兒來？」應伯爵道：「你看賊淫婦兒，念經打和尚，往後不省人？他不來，慌的那腔兒。這回就翅膀毛兒乾。你過來，且與我個嘴温温寒着。」于是不由分說，摟過脖來就親個嘴。桂姐笑道：「怪攘刀的，看推撒酒在爹身上！」伯爵道：「淫婦兒，會喬張致的！這回就疼。『看撒爹身上酒』，呌的爹那甜！[00516]我是後娘養的，怎的不呌我一聲兒？」桂姐道：「我呌你是我的孩兒。」伯爵道：「你過來，我說個笑話兒你聽：一個螃𧒻?與田雞結弟兄，賭跳過水溝兒去便是哥。田雞幾跳，跳過去。螃𧒻?方欲跳，撞遇兩個女來汲水，用草繩兒把他拴住，打水，帶回家去。臨行忘記，不將去。田雞他不來，過來看他，說道：『你怎的就不過去？』𧒻?云：『我過的去，倒不吃兩個淫婦捩的恁樣！』于是兩過一齊趕着打，把西門慶笑的要不的。不說這裡花攅錦簇，調笑頑耍。不題。且說家中吳月娘，一者置酒回席，者是玉樓上壽，吳妗、楊姑娘并兩個姑都在上房裡坐的。看看等到日落時分，不西門慶來家，急的月娘要不的。只金蓮拉着李瓶兒，笑嘻嘻向月娘說道：「姐姐，他這咱不來，[00517]俺每往門首瞧他瞧去。」月娘道：「耐煩，瞧他怎的？」金蓮拉玉樓說：「咱個打夥兒走走去。」玉樓道：「我這裡聽師父說笑話兒哩，等聽這個說笑話兒咱去。」那金蓮方住脚，圍着兩個姑，聽說笑話兒哩，說：「俺每只好葷笑話兒，素的休要打發出來。」月娘道：「你每由他說，别要搜求他。」金蓮道：「姐姐，你不知，師父會好說笑話兒。前者那一遭來，俺每在後邊，柰何着他，說好些笑話兒。」因說道：「師父，你有，快些說。」那王姑不慌不忙，坐在炕上，說：「一個人走至中途，撞一個老虎，要吃他。此人云：『望你饒我一命，家中止有八十歲老母，無人養活。不然，向我家去，有一猪與你吃罷。』那老虎果饒他，隨他到家。與母說，母正磨豆腐，捨不的那猪，對兒：『把幾塊豆腐與他吃罷。』兒云：『娘，娘，[00518]你不知，他平日不吃素的。』」金蓮道：「這個不好。俺每耳朵內不好聽素，只好聽葷的。」王姑道：「一家個媳婦兒，與公公上壽。先該媳婦遞酒，說：『公公好相一員官。』公公云：『我如何相官？』媳婦云：『坐在上面，家中都怕你，如何不相官？』次該媳婦上來遞酒，說：『公公相虎威皂隷。』公公曰：『我如何相虎威皂隷？』媳婦云：『你喝一聲，家中都吃一驚，怎的不相皂隷？』公公道：『你說的我好。』該第媳婦遞酒，上來說：『公公不相官，不相皂隷。』公公道：『却相甚麼？』媳婦道：『公公相個外郎。』公公道：『我如何相外郎？』媳婦云：『不相外郎，如何六房裡都串到？』」把衆人都笑。金蓮道：「好禿，把俺每都說在裡頭。那個外郎敢恁膽，許他在各房裡串，俺每就打斷他那狗禿的下截來！」說罷，金蓮、玉樓、李瓶兒[00519]同來到前邊門首，瞧西門慶，不到。玉樓問道：「今日他爹雪裡不在家，那裡去？」金蓮道：「我猜他已定往院中李桂兒那淫婦家去。」玉樓道：「他打一塲，和他惱。賭誓再不去，如何去？咱每賭甚麼？管情不在他家。」金蓮道：「李姐做證，你敢和我拍手麼？我說今日往他家去。前日打淫婦家，昨日李銘那王八先來打探兒，今日應和姓謝的，清早辰，勾使鬼走來勾他去。我猜老虔婆和淫婦鋪謀定計，呌去。不知怎的撮弄陪着不是，還要回爐復帳，不知涎纏到多咱時候，有個來的成來不成。姐姐還只顧等着他。」玉樓道：「就不來，廝他該來家回一聲兒。」正說着，只賣瓜的過來，兩個且在門首買瓜兒磕。忽西門慶從東來，個往後跑不[00520]迭。西門慶在馬上，教玳安先頭裡走：「你瞧是誰在門首？」玳安走兩步，說道：「是娘、五娘、六娘，在門首買瓜哩。」良久，西門慶到家下馬，進入後邊儀門首。玉樓、李瓶兒先去上房報月娘去，獨有金蓮藏在粉壁背後黑影裡。西門慶撞，諕一跳，說道：「怪淫婦兒，猛可諕我一跳。你每在門首做甚麼來？」金蓮道：「你還敢說哩。你在那裡？這時纔來，教娘每只顧在門首等着你。」良久，西門慶在房中，月娘安酒餚，端端整整擺在卓上。教玉筲執壺，姐遞酒，先遞西門慶酒，然後衆姊妹都遞酒完，安席坐下。春梅、迎春下邊彈唱。吃一回，都收下去，從新擺上玉樓上壽的菓，并四十樣細巧各樣的菓碟兒上來。壺斟美釀，盞泛流霞。讓吳妗上坐，吃到起更時分，妗吃不多酒，[00521]後邊去。止是吳月娘同衆姊妹陪西門慶，擲骰猜枚行令。輪到月娘根前，月娘道：「旣要我行令，照依牌譜上飲酒：一個牌兒名，兩個骨牌，合西廂一句。」月娘先說個：「擲個〔六娘〕，醉楊妃，落八珠環，遊絲兒抓住荼䕷架。」不犯。該西門慶擲，「我〔虞美人〕，楚爭鋒，正馬軍，只聽耳邊金鼓連天震。」果然是個正馬軍，吃一杯。該李嬌兒，說：「〔水仙〕，因士入桃源，驚散花開蝶滿枝，只做落紅滿地胭脂冷。」不遇。次該金蓮擲，說道：「〔鮑老兒〕，臨老入花叢，壞綱五常，問他個非奸做賊拿。」果然是個綱五常，吃一杯酒。輪該李瓶兒擲，說：「〔端正好〕，搭梯望月，等到春分晝夜停，那時節隔牆兒險化做望夫山。」不遇。該孫雪蛾，說：「〔麻郎兒〕，群鴉打鳳，絆住折脚雁，好教我兩下裡做[00522]人難。」不遇。落後該玉樓完令，說道：「〔念奴嬌〕，醉扶定四紅沉，拖着錦裙襴，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。」正擲四紅沉。月娘滿令，「玉，斟酒與你娘吃。」說道：「你吃杯纔好，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。」因對李嬌兒、金蓮衆人說：「吃畢酒，咱送他兩個房去。」金蓮道：「姐姐嚴令，豈敢不依。」把玉樓羞的要不的。少頃酒闌，月娘等相送西門慶到玉樓房門首方回。玉樓讓衆人坐，都不坐。金蓮便戲玉樓道：「我兒，兩口兒好好睡罷。你娘明日來看你，休要淘氣。」因向月娘道：「親家，孩兒哩，看我面上，凡是躭待些兒罷。」玉樓道：「六丫頭，你老米醋⋯挨着做。我明日和你答話。」金蓮道：「我媒人婆上樓⋯老娘好耐驚耐怕兒！」玉樓道：「我的兒，你再坐回兒不是？」金蓮道：「俺每是外四家兒的門兒的外頭的人家。」於是[00523]和李瓶兒、西門姐一路去，剛走到儀門首，不想李瓶兒被地滑一交，這金蓮遂怪喬呌起來，說道：「這個李姐，只相個瞎，行動一磨趄就倒。我搊你去，倒把我一隻脚𨃓?在雪裡，把人的鞋䠕泥。」月娘聽，說道：「就是儀門首那堆雪，我分付廝兩遍，賊奴才，白不肯擡，只當還滑倒。」因呌玉：「你打個燈籠，送送五娘、六娘去。」西門慶在房裡向玉樓道：「你看賊淫婦兒，躧在泥裡把人絆一交，他還說人䠕泥他的鞋，恰是那一個兒就沒些嘴抹兒。恁一個淫婦，昨日教丫頭每平白唱佳期重會，我就猜是他幹的营生。」玉樓道：「佳期重會是怎的說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他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，是私下相會，恰似燒夜香有意等着我一般。」玉樓道：「六姐他諸般曲兒倒[00524]都知道，俺每却不曉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不知道這淫婦，單管咬群兒。」不說西門慶在玉樓房中宿歇，不題。單表潘金蓮、李瓶兒兩個走着說話，行呌「李姐」、「花姐」，一路兒走到儀門，姐便前邊廂房中去。玉打着燈籠，送人到花園內。金蓮已帶半酣，接着李瓶兒：「娘，我今日有酒，你好歹送到我房裡。」李瓶兒道：「姐姐，你不醉。」須臾送到金蓮房內，打發玉回後邊，留李瓶兒坐，吃。金蓮道：「你說，你那咱不得來，虧誰？誰想今日咱姊妹在一個跳板兒上走，不知替你頂多少瞎缸，教人背地好不說我。奴只行好心，自有天知道罷。」李瓶兒道：「奴知道姐姐費心，恩當重報，不敢有忘。」金蓮道：「得你知道，纔說話。」不一時，春梅拿來吃，李瓶兒告辭房，金蓮獨自歇宿，不在[00525]話下。正是：「若得始終無悔吝，纔生枝節便多端。」畢竟未知後來何如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0526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