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人生雖未有前知，富貴功名豈力。
枉將財帛根蒂，豈容人力敵天時。
世俗炎涼空過眼，塵紛離合漫忘機。
君行藏須用舍，不開眉笑待何如？」
話說西門慶衙門中來家，進門就問月娘：「哥兒好些？使廝請太醫去。」月娘道：「我已呌劉婆來，吃他藥，孩如今不洋奶，穩穩睡這半日，覺好些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信那老淫婦胡針亂炙！還請兒科太醫看纔好。旣好些罷，若不好，拏到衙門裡去，拶與老淫婦一拶。」月娘道：「你枉恁的口拔舌罵人。你家[00799]孩兒現吃他藥好，還恁舒着嘴罵人！」說畢，丫鬟擺正飯來。西門慶剛纔吃飯，只玳安兒來報：「應爹來。」西門慶教廝拏出去，請應爹捲棚內坐，向月娘道：「把剛纔我吃飯的菜蔬休動，教廝拏飯出去，教姐夫陪他吃，我就來。」月娘便問：「你昨日早辰使他往那裡去，那咱纔來？」西門慶便告說：「應哥認的湖州一個客人何官兒，門外店裡堆着五百兩絲線，急等着要起身家去，來對我說，要拆些發脫。我只許他四百五十兩銀，昨日使他同來保拏兩錠銀作樣銀，已是有來，約下今日兌銀去。我想來，獅街房空閑，打開門面兩間，倒好收拾開個絨線舖，搭個夥計。况來保已是鄆王府認納官錢，教他與夥計在那裡，看房兒，做買賣。」月[00800]娘道：「少不得尋夥計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應哥說，他有一相識，姓韓，原是絨線行，如今沒本錢，閑在家裡。說寫筭皆精，行止端正，再保舉。改日領他來我，寫立合同。」說畢，西門慶在房中兌四百五十兩銀，教來保拏出來。陳經濟已是陪應伯爵在捲棚內吃完飯，等的心裡火發，銀出來，心中歡喜，與西門慶唱喏，說道：「昨日打擾哥，到家晚，今日再扒不起來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這銀我兌四百五十兩，教來保取搭連，眼同裝。今日好日，便雇車輛搬貨來，鎖在那邊房裡就是。」伯爵道：「哥主張的有理。只怕蠻停留長智，推進貨來，就完帳。」于是同來保騎頭口，打着銀，逕到門外店中，成交易買賣，誰知伯爵背地與何官兒砸殺，只四百十兩銀，打十兩背[00801]工，對着來保，當面只拏出九兩用銀來，人均分。雇車脚，卽日推貨進城，堆在獅街空房內，鎖門，來回西門慶話。西門慶教應伯爵擇吉日領韓夥計來，其人五短身材，十年紀。言談滾滾，相貌堂堂，滿面春風，一團和氣。西門慶卽日與他寫立合同，同來保領本錢雇人染絲，在獅街開張舖面，發賣各色絨絲。一日賣數十兩銀，不在話下。光陰迅速，日月如梭，不覺八月十五日，月娘生辰來到，請堂客擺酒，留下吳妗、潘姥姥、楊姑娘并兩個姑住兩日，晚夕宣誦唱佛曲兒，帶坐到更分歇。那日，西門慶因上房有吳妗在這裡，不方便，走到前邊李瓶兒房中看官哥兒，心裡要在李瓶兒房裡睡，李瓶兒道：「孩纔好些兒，我心裡不耐煩，往他五媽媽房裡[00802]睡一夜罷。」西門慶笑道：「我不惹你。」于是走過金蓮這邊來，那金蓮聽進他房來，如同拾金寶一般，連忙打發他潘姥姥過李瓶兒這邊宿歇。他便房中高點銀燈，款伸錦被，薰香澡牝，夜間陪西門慶同寢，枕畔之情，百般難述，無非只要牢籠之心，使他不往别人房裡去。正是：「鼓鬣遊蜂，嫩蕋半勻春蕩漾；餐香粉蝶，花房深宿夜風流。」李瓶兒潘姥姥過來，連忙讓在炕上坐的，教迎春安排酒席烙餅，晚夕說話，坐半夜纔睡。到次日，與潘姥姥一件葱白綾襖兒，兩雙段鞋面，百文錢，把婆喜歡的屁滾尿流，過這邊來，拏與金蓮瞧，說：「此是那邊姐姐與我的。」金蓮，反說他娘：「好恁眼薄皮的！什麼好的，拏他的來！」潘姥姥道：「好姐姐，人倒可憐與我，你却說這個[00803]話！你肯與我一件兒穿？」金蓮道：「我比不得他有錢的姐姐，我穿的還沒有哩，拏什麼與你？你平白吃人家的來，等住回，咱整理幾碟來，篩上壺酒，拏過去還他就是。倒明日少不的教人言試語，我是聽不上。」一面分付春梅，定八碟菜蔬，四盒菓，一錫瓶酒，打聽西門慶不在家，教秋菊用方盒拏到李瓶兒房裡，說：「娘和姐姐過來，無和六娘吃杯酒。」李瓶兒道：「教你娘費心。」少頃，金蓮和潘姥姥來，人坐定，把酒來斟，春梅侍立斟酒。娘兒每說話間，只秋菊來呌春梅，說：「姐夫在那邊尋衣裳，教你去開外邊樓門哩。」金蓮分付：「呌你姐夫尋衣裳，來這裡呵甌酒去。」不一時，經濟尋幾家衣服就往外走。春梅進來回說：「他不來。」金蓮道：「好歹拉他來。」使出綉春去，把經[00804]濟請來。潘姥姥在炕上坐，卓兒擺着菓菜兒，金蓮、李瓶兒陪着吃酒，連忙唱喏，金蓮說：「我好意教你來吃酒兒，你怎的張致不來？就吊造化。」𢫓?個嘴兒，教春梅：「拏寬杯兒來，篩與你姐夫吃。」經濟把尋的衣服放到炕上，坐下。春梅做定科範，取個甌，流沿邊斟上遞與他，慌的經濟說道：「五娘賜我，寧可吃兩鍾兒罷。外邊舖裡許多人等着要衣裳。」金蓮道：「教他等着去。我偏教你吃這一鍾，那鍾刁刁的，不耐煩。」潘姥姥道：「只教哥哥吃這一鍾罷，只怕他買賣忙。」金蓮道：「你信他，有什麼忙？吃好少酒兒！金漆桶吃到第道篐上。」那經濟笑着，拏酒來剛呷兩口，潘姥姥呌春梅：「姐姐，你拏筯兒與哥哥，教他吃寡酒？」春梅不拏筯，故意毆他，向攅盒內取兩個[00805]核桃遞與他，那經濟接過來道：「你敢笑話我就禁不開他？」于是放在牙上只一磕，咬碎下酒，潘姥姥道：「還是後生家。好口牙。相老身，東西兒硬些就吃不得。」經濟道：「兒世上有兩庄兒⋯鵝卵石，牛騎角⋯吃不得罷。」金蓮他吃那鍾酒，教春梅再斟上一鍾兒，說：「頭一鍾是我的，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麼？不教你吃多，只吃甌，饒你罷。」經濟道：「五娘，可憐兒來，真吃不得！此這一鍾，恐怕臉紅，惹爹怪。」金蓮道：「你怕你爹？我說你不怕他。你爹今日往那裡吃酒去？」經濟道：「後晌往吳驛丞家吃酒，如今在對過喬戶房裡看收拾哩。」金蓮問：「喬戶昨日搬去，咱今日怎不與他送？」經濟道：「今早送去。」李瓶兒問：「他家搬到那裡住去？」經濟道：「他在東[00806]街上，使一千百銀，買所好不的房，與咱家房差不多兒，門面七間，到底五層。」說話之間，經濟揑着鼻，挨一鍾，趁金蓮眼錯，得手拏着衣服，往外一溜烟跑，迎春便道：「娘，你看姐夫忘記鑰匙去。」那金蓮取過來，坐在身底下，向李瓶兒道：「等他來尋，你每且不要說，等我柰何他一回兒纔與他。」潘姥姥道：「姐姐與他便，柰何他怎的！」那經濟走到舖裡，袖內摸摸，不鑰匙，一直走到李瓶兒房裡尋，金蓮道：「誰你什麼鑰匙！你拏鑰匙，管着什麼來？放在那裡就不知道？」春梅道：「只怕你鎖在樓上，頭裡我沒你拏來。」經濟道：「我記的帶出來。」金蓮道：「孩兒家屁股，敢吊心？不知家裡外頭什麼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沒識，心不在肝上。」經濟道：「有人來贖衣[00807]裳，可怎的樣？趁爹不過來，少不得呌個爐匠來開樓門，纔知有沒。」李瓶兒忍不住，只雇笑，經濟道：「六娘拾，與我罷。」金蓮道：「沒這李姐，不知和他笑什麼，恰似俺每拏他的一般。」急得經濟只是油回磨轉，轉眼看金蓮身底下露出鑰匙帶兒來，說道：「這不是鑰匙？」纔待用手去取，被金蓮褪在袖內，不與他，說道：「你鑰匙兒怎落在我手裡？」急得那夥兒只是殺雞扯膝，金蓮道：「只說你會唱的好曲兒，倒在外邊舖裡唱與廝聽，怎的不唱個兒我聽？今日趁着你姥姥和六娘在這裡，只揀眼生好的唱四個兒，我就與你這鑰匙。不然，隨你就跳上白塔，我沒有。」經濟道：「這五娘就勒掯出人痞來，誰對你老人家說我會唱的兒？」金蓮道：「你還搗鬼？南京沈萬，北京枯樹，[00808]人的名兒樹影兒。」那夥兒吃他柰何不過，說道：「死不人，等我唱。我肚裡使心柱肝，要一百個有。」金蓮罵道：「說嘴的短命！」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，金蓮道：「你再吃一杯，葢着臉兒好唱。」經濟道：「我唱慢慢吃。我唱菓花兒名〔山坡羊兒〕你聽：
初相交，在桃園兒裡結義；相交下來，把你到玉黃李兒擡舉。人人說你在青翠花家飲酒，氣的我把頻波臉兒撾的紛紛的碎。我把你賊，你學虎剌賓外實裡虛，氣的我李眼兒珠淚垂。我使的一對桃奴兒尋你，你在軟棗兒樹下就和我别離去。氣的我鶴頂紅，剪一柳青絲兒來呵，你海東紅，反說我理虧。罵句牛心紅的強賊！逼的我急，我在吊枝乾兒上尋個無常，到秋，我看你倚靠着誰？」
：[00809]
「我聽金雀兒花眼前高哨，撇的我鵝毛菊在斑竹簾兒下喬呌。多虧位靈鵲兒報喜，我說是誰來，不想是望江南兒來到。我在水紅花兒下梳粧未，狗奶花迎着門去咬。我暗使着迎春花兒遶到處尋你，手搭伏薔薇花口吐丁香把我玉簪兒來呌。紅娘花兒慢慢把你接進房中來呵，同在碧桃花下闘回百草。得手我把金盞兒花丟，曾在轉枝蓮下纏勾你幾遭。呌你聲嬌滴滴石榴花兒，你試被九花丫頭傳與十姊妹什麼張致，可不交人家笑話乂。」
唱畢，就問金蓮要鑰匙，說道：「五娘快與我罷！夥計舖裡不知怎的等着我哩，只怕一時爹過來。」金蓮道：「你倒自在性兒，說的且是輕巧。等你爹問，我就說你不知在那裡吃酒，把鑰匙[00810]不，走來俺屋裡尋。」經濟道：「爺嚛！五娘就是弄人的劊手！」李瓶兒和潘姥姥再傍邊說道：「姐姐與他去罷。」金蓮道：「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勸我，定罰教你唱到天晚。頭裡騙嘴說一百個、百個，纔唱兩個曲兒，就要騰翅，我手裡放你不過。」經濟道：「我還有兩個兒看家的，是銀錢名〔山坡羊〕，亦發孝順你老人家罷。」于是頓開喉音唱道：
「寃家你不來，白悶我一月，閃的人反拍着外膛兒細絲諒不徹。我使獅頭定兒廝拏着黃票兒請你，你在兵部窪兒裡元寶兒家歡娛過夜。我陪銅磐兒家私焦心一旦兒棄捨，我把如同印箝兒印在心裡愁無救解。呌着你把那挺臉兒高揚着不理，空教我撥着雙火同兒頓着礶等到你更[00811]深半夜。氣的奴花銀竹葉臉兒咬定銀牙來呵，喚官銀頂上我房門，隨那潑臉兒寃家乾敲兒不理。罵句煎徹的傾兒，搗槽斜賊，空把奴一腔暖汁兒真心倒與你，只當做熱血。」
：
「姐姐你在開元兒家，我和你燃香說誓；我拏着祥道祥元好黃邊錢，在你家行坐四。誰知你將香爐拆爪哄我，受不盡你家虔婆鵝眼兒閑氣。你榆葉兒身輕，筆管兒心虛。姐姐你好似古碌錢，身眼兒無庄兒可取。自好被那一條棍滑鏝兒油嘴把你戲耍，脫的你光屁股，把你線邊火漆打硌硌跌澗兒無所不來呵，到明日只弄的倒四顛，一個黑沙是不値。呌聲興兒姐姐你識聽知：可惜我黃鄧[00812]鄧的金背，配你這錠難兒一臉褶！」
經濟唱畢，金蓮纔待呌春梅斟酒與他，忽有吳月娘從後邊來，妳如意兒抱着官哥兒在門首石臺基上坐，便說道：「孩纔好些，你這狗肉抱他在風裡，還不抱進去！」金蓮問：「是誰說話？」綉春回道：「娘來。」經濟慌的拏鑰匙往外走不迭。衆人都下來迎接月娘，月娘便問：「陳姐夫在這裡做什麼來？」金蓮道：「李姐整治些菜，請俺娘坐坐。陳姐夫尋衣服，呌他進來吃一杯。姐姐你請坐，好甜酒兒，你吃一杯。」月娘道：「我不吃。後邊他妗和楊姑娘要家去，我記掛着這孩，逕來看看。李姐你不管，教妳抱他在風裡坐的。前日劉婆說他是驚寒，你還不好生看他！」李瓶兒道：「俺每陪着他姥姥吃酒，誰知賊[00813]臭肉不知抱他出去。」月娘坐半歇，回後邊去。一回，使玉來請姥姥和五娘、六娘後邊坐。那潘金蓮和李瓶兒勻臉，同潘姥姥往後來，陪妗、楊姑娘吃酒。到日落時分，與月娘送出門，上轎去。都在門裡跕立，先是孟玉樓說道：「姐姐，今日他爹不在，往吳驛丞家吃酒去。咱到好往對門喬戶家房裡瞧瞧。」月娘問看門的平安兒：「誰拏着那邊鑰匙哩？」平安道：「娘每要過去瞧，開着門哩。來興哥看着兩個坌工的在那裡做活。」月娘分付：「你教他躲開，等俺每瞧瞧去。」平安兒道：「娘每只顧瞧，不妨。他每都在第四層空房撥灰篩土，呌出來就是。」當下月娘、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李瓶兒都用轎短搬，兩個坌工擡過房內。進儀門，就是間廳，第層是樓。月[00814]娘要上樓去，可是作怪，剛上到樓梯中間，不料梯磴陡趄，只聞月娘「哎」一聲，滑下一隻脚來，早是月娘攀住樓梯兩邊欄杆。慌玉樓，便道：「姐姐怎的？」連忙搊住他一隻肐膊，不曾打下來。月娘乞一驚，就不上去。衆人扶下來，諕的臉蠟查兒黃，玉樓便問：「姐姐怎麼上來尖脚，不曾着那裡？」月娘道：「跌倒不曾跌着，只是扭腰，諕的我心跳在口裡。樓梯趄，我只當咱家裡樓上來，滑脚，早是攀住欄杆，不然怎！」李嬌兒道：「你身上不方便，早知不上樓罷。」于是衆姊妹相伴月娘回家，剛到家，呌的應就肚中疼痛。月娘忍不過，趁西門慶不在家，使廝呌劉婆來看，婆道：「你已是去經來着，多是成不的。」月娘道：「便是五個多月，上樓着扭。」婆道：「你[00815]吃我這藥，安不住，下來罷。」月娘道：「下來罷。」婆于是留兩服黑丸藥，教月娘用艾酒吃。那消半夜，吊下來。在榪桶內，點燈撥看，原來是個男胎，已成形。正是：「胚胎未能全性命，真靈先到杳冥天。」幸得那日西門慶來到，沒曾在上房睡，在玉樓房中歇。到次日，玉樓早辰到上房，問月娘：「身如何？」月娘告訴：「半夜果然存不住，落下來，倒是廝兒。」玉樓道：「可惜的！他爹不知道？」月娘道：「他爹吃酒來家到我屋裡，纔得脫衣裳，我說你往他每屋裡去罷，我心裡不自在，他纔往你這邊來，我沒對他說。我如今肚裡還有些隱隱的疼。」玉樓道：「只怕還有些餘血未盡，篩酒吃些鍋臍灰兒就好。」道：「姐姐，你還計較兩日兒。且在屋裡，不可出去，產比產還難調理，只怕掉[00816]風寒，難你的身。」月娘道：「你沒的說。倒沒的倡揚的一地裡知道，平白噪剌剌的抱什麼空窩，惹的人動的唇齒。」以此就沒教西門慶知道，此表過不題。且說西門慶新搭的開絨線舖夥計，不是守本分人。姓韓，名道國，字希堯，乃是破落戶韓光頭的兒，如今跌落下來，替爺的差使，亦在鄆王府做校尉，在縣東街牛皮巷居住，其人性本虛飄，言過其實，巧于詞色，善于言談。許人錢如捉影捕風，騙人財如探囊取物，因此街上人他是般說謊，順口呌他做韓道國。自從西門慶家做買賣，手裡財帛從容，新做幾件虼蚫皮，在街上虛飄說詐，掇着肩膊兒就搖擺起來。人，不呌他個韓希堯，只呌他做韓一搖。他渾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，排行六姐，生的長[00817]挑身材，瓜面皮，紫膛色，約十八九年紀，身上有個女孩兒，嫡親口兒度日。他兄弟韓，名搗鬼，是個要手的搊，在外另住，舊與這婦人有姦，要使趕韓道國不在家，舖中上宿，他便時常走來，與人吃酒，到晚夕刮涎就不去。不想街坊有幾個浮浪弟，婦人搽脂抹粉，打扮喬模喬樣，常在門首跕立睃人。人略闘他闘兒，臭硬，就張致罵人。因此街坊這些夥兒，心中有幾分不憤，暗暗兩成群，背地講論，看他背地與什麼有首尾。那消半個月，打聽出與他叔韓這件來。原韓道國在牛皮巷住着，門面間房裡，兩邊都是鄰舍，後門通水塘。這夥人單看韓進去，或倩老嫗灑堂，或夜晚扒在牆上看覷，或白日裡暗使猴在後堂推道捉蛾兒，單[00818]等捉姦。不想那日搗鬼打聽他哥不在，白日裝酒，和婦人吃醉，倒插門，在房裡幹。不防衆人睃蹤跡，猴扒過來，把後門開。衆人一齊進去，掇開房門。韓奪門就走，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拏住。老婆還在炕上，慌穿衣不迭。一人進去，先把褲撾在手裡，都一條繩拴出來。須臾圍一門首人，跟到牛皮街廂舖裡，就烘動那一條街巷。這一個來問，那一個來瞧，都說韓道國婦人與叔犯姦。內中男婦人拴做一處，便問左右跕的人：「此是什麼的？」旁邊有多口的道：「你老人家不知，此是叔姦嫂的。」那老者點點頭兒，說道：「可！原來叔兒要嫂的。到官，叔嫂通姦，兩個都是絞罪。」那旁多口的認的他，有名呌做陶扒灰，一連娶個媳婦，都吃他扒[00819]，因此插口說道：「你老人家深通條律，相這叔嫂的便是絞罪，若是公公養媳婦的，却論什麼罪？」那老者不是話，低着頭，一聲兒沒言語走。正是：「各人自掃簷前雪，莫管他家屋上霜。」這裡搗鬼與婦人被捉，不題。單表那日，韓道國舖裡不該上宿，來家早。八月中旬天氣，身上穿着一套兒輕紗軟絹衣服，新盔的一頂帽兒，細網金圈，玄色段履鞋，清水絨襪兒，搖着扇兒，在街上濶行步，搖擺走着。但遇着人，或坐或立，口若懸河，滔滔不絕，就是一回。內中遇着他兩個相熟的人，一個是開紙舖的張哥，一個是開銀舖的白四哥，慌作揖舉手，張好問便道：「韓老兄，連日少。聞得恭喜在西門官府上開寶舖做買賣，我等缺禮失賀，休怪，休怪。」一面讓他坐下，那韓道國[00820]坐在櫈上，把臉兒揚着，手中搖着扇兒，說道：「學生不才，仗賴列位餘光，在我恩主西門官人做夥計，七分錢。掌巨萬之財，督數處之舖。其蒙敬重，比他人不同。」有謝汝謊道：「聞老兄在他門下做，只做線舖生意。」韓道國笑道：「兄不知。線舖生意只是名目而已。今他府上買賣，出入貲本，那些兒不是學生筭帳？言聽計從，禍福共知。通沒我，一時兒成不得。初官人每日衙門中來家擺飯，常請去陪侍，沒我便吃不下飯去，俺兩個在他房裡，閑中吃菓說話兒，常坐半夜，他方進後邊去。昨日他家夫人生日，房下坐轎行人情，他夫人留飲至更方回。彼此通家，再無忌憚。不可對兄說：就是背地他房中話兒，常和學生計較。學生先一個行止端莊，立心不苟，與財主[00821]興利除害，拯溺救焚。凡百財上分明，取之有道，就是傅自新怕我幾分。不是我自己誇獎，官人正喜我這一件兒。」剛說在閙熱處，忽一人慌慌張張走向前，呌道：「韓哥，你還在這裡說什麼，教我舖裡尋你不着！」拉到僻靜處告他說：「你家中如此如此，這般這般。嫂和哥被街坊衆人撮弄兒，拴到舖裡，明早要解縣官去。你還不早尋人情，理會此？」這韓道國聽，驚失色，口中只咂嘴，下邊頓足，就要翅趫走，被張好問呌道：「韓老兄，你話還未盡，如何就去？」這韓道國舉手道：「學生家有，不及奉陪。」慌忙而去。正是：「誰人挽得西江水，難洗今朝一面羞。」畢竟未知後來何如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0822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