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整時罷鼓膝間琴，閒把筵篇閱古今。
常嘆賢君務勤儉，深悲痛主荒臣。
治平端目親賢恪，稔亂無龍近侫臣。
說破興亡多少，高山流水有知音。」
話說西門慶同何千戶回來，走到街，何千戶先差人去回何太監話去。一面邀請西門慶到家一飯，西門慶再固辭，何千戶手下把馬嚼拉住，說道：「學生還有一與長官商議。」于是並馬相行，到宅前下馬。賁四同擡盒逕往崔中家去。原來[01971]何千戶盛陳酒筵，在家等候。進入廳上，但屏開孔雀，褥隱芙蓉，獸炭焚燒，金爐香靄。正中獨獨設一席，下邊一席相陪，傍邊東首設一席。皆盤堆異菓，花插金瓶。卓椅鮮明，幃屏齊整。西門慶問道：「長官今日筵何客？」何千戶道：「家公公今日下斑，敢與長官敘一中飯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長官這等費心，盛設待學生，就不是同僚之情！」何千戶笑道：「倒是家公公主意，治此粗酌，屈尊請教。」一面看吃。西門慶請老公公拜，何千戶道：「家公公便出來。」不一時，何太監從後邊出來，穿着綠絨蟒衣，冠帽皂靴，寶石縧環。西門慶展拜四拜，請公公受禮。何太監不肯，說道：「使不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學生與天泉同寅晚軰，老公公齒德俱尊，係中貴，自然該受禮。」講半日，何太監受半禮，讓西門慶上面，他主[01972]席相陪，何千戶傍坐。西門慶道：「老公公，這個斷然使不的！同僚之間，豈可傍坐？老公公叔姪便罷，學生使不的！」何太監喜道：「人甚是知禮。罷罷，我閣老位兒傍坐罷，教做官的陪人主席就是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這等學生坐的安。」于是各敘禮坐下。何太監道：「的兒們，再燒好炭來，今日天氣寒冷些。」須臾，左右火池火叉，拿上一包暖閣水磨細炭，向中間四方黃銅火盆內只一倒，斤前放下油紙暖簾未，日光掩映，十分明。何老太監道：「人請寬盛服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學生裡邊沒穿甚麼衣服，使价下處取來。」何太監道：「不消取去。」令左右接衣服：「拿我穿的飛魚綠絨氅衣來，與人披上。」西門慶笑道：「老公公職之服，學生何以穿得？」何太監道：「人只顧穿，怕怎的！昨日萬歲賜[01973]我蟒衣，我不穿他，就迸人遮衣服兒罷。」不一時，左右取上來。西門慶揑帶，令玳安接去員領，披上氅衣，作揖謝。請何千戶寬去上葢陪坐，拿上一道來吃。何太監道：「呌廝們來。」原來家中教十名吹打的廝，兩個師範領着上來磕頭。何太監分付擡出銅鑼銅鼓，放在廳前，一面吹打動起樂來。端的聲震雲霄，韻驚魚鳥。然後左右伺後酒筵上坐，何太監親自把盞，西門慶慌道：「老公公請尊便，有長官代勞，只安放鍾筯兒，就是一般。」何太監道：「我與人遞一鍾兒。我家做官的初入芦葦，不知深淺。望乞人凡扶持一，就是情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老公公說那裡話！常言：『同僚世親。』學生亦托賴老公公餘光，豈不同力相助。」何太監道：「好說，好說。共同王，[01974]彼此扶持。」西門慶沒等他遞酒，只接杯兒，領到席上，隨卽回奉一杯，安在何千戶并何太監席上，彼此告揖過，坐下。吹打畢，個廝連師範，在筵前銀箏象板，絃琵琶，唱一套〔正宮端正好〕：
「水晶宮，鮫綃帳。光射水晶宮，冷透鮫綃帳。夜深沉，睡不穩龍床；離金門，私出天街上，正風雪空中降。」
〔滾綉毬〕「似紛紛蝶翅飛，如漫漫柳絮狂。舞冰花旋風兒飄蕩，踐玷脚步兒匆忙。將白襴兩袖遮，把烏紗帽蕩。猛回頭鳳樓凝望，全不碧琉璃瓦甃鴛鴦。一霎時九重殿如銀砌，半合兒萬里乾坤似玉粧，恰便是粉甸滿封疆。」
〔倘秀才〕「我只鐵桶般重門閉，我將這銅獸面雙環扣響。敲[01975]門的我是萬歲山前趙郎。堂中無客伴，燈下看文章，特來聽講。」
〔呆骨朵〕「衝寒風，冒凍雪，來相望。有些個機密緊要商量。忙怎麼公人？免禮咱招賢宰相。這的鼎鼐公府，那裡剃頭髮唐藏。這坐席間聽講，你休來耳邊廂呌點湯。」
〔倘秀才〕「朕不學高皇，身居未央；朕不學唐天，停眠在晉陽。常則是翠被生寒金鳳凰，有心傅說，無夢到高唐。這的是君的勾當。」
〔滾綉毬〕「雖然與四海一人，必索要正綱謹五常。朕的年廣學鎗棒，恨則恨未曾到孔門牆。尚是幾篇，毛詩共幾章？講禮記始知謙讓，論春秋可鑑興亡。朕待學禹、湯、文、武，宗[01976]堯、舜，卿可及房、杜、蕭、曹立唐，則要你燮理陰陽。」
〔倘秀才〕「卿道是用論語治朝廷有方，却原來這半部運山河在掌。聖道如天不可量，談經臨絳帳。索強如開宴出紅粧，聽說罷神清氣爽。」
〔滾綉毬〕「銀臺上華燭明，金爐內寶篆香。不當煩教老兄自斟佳釀，何須嫂嫂親捧着霞觴。卿道是糟糠妻不下堂，朕須想貧賤交不可忘。常言道：『表壯不如裡壯，妻若賢，夫免災殃。』朕將卿如太甲逢伊尹，卿得嫂壯呵，恰便是梁鴻配孟光，則願你福壽綿長。」
〔倘秀才〕「但歇息呵，論前王後王。恰合眼，慮興邦䘮邦。因此上曉夜無眠想萬方。雖不是歡娛嫌夜短，遭難道寂寞恨更長，[01977]憂愁幾庄。」
〔滾綉毬〕「憂則憂，當站的身無掛體；憂則憂，家無隔宿糧；憂則憂，甘貧的晝眠深巷；憂則憂，讀的夜寐寒窗；憂則憂，嚎寒妻怨夫啼；憂則憂，駕車的恁時分萬里行商；憂則憂，行船的一江風浪；憂則憂，饑呼娘；憂則憂，是布衣賢士無活計；憂則憂，鐵甲忙披守戰塲。題將來，感嘆悲！」
〔倘秀才〕「憂的是百姓苦，向御榻心勞意攘。害的是不，可教寡人眠思夢想，太原府劉素拒北方。我只待暫離丹鳳闕，親擁碧油幢，先取那河東的上黨。」
〔滾綉毬〕「卿道是錢王共李王，劉鋹與孟㫤。他每多無仁政，着萬民失翼，行霸道，百姓遭殃。差何人鎮守西川？命何人定兩廣？[01978]取吳越必須名將，下江南直用忠良。要定奪展江山白玉擎天柱，索用恁極宇宙黃金駕海梁，仔細端詳！」
〔脫布衫〕「取金陵飛渡長江，到錢塘平定他鄉。西川休辭棧𢙣?，南蠻地莫愁烟瘴。」
〔醉太平〕「陣衝開虎狼，身冒着風霜。用六韜、略定邊疆，把元戎印掌，則要你人披鐵甲添雄壯，馬搖玉勒難遮當，鞭敲金𩍐?響叮噹，早班師汴梁。
〔一煞〕「有那等順天心、達天理，去邪正有疏放。有那等霸王業、抗王師，揚威盡減亡。休擄掠民財，休殘民命，休淫污民妻，休燒毀民房。恤軍馬施仁立法，實錢糧，定賞罰，保城他，討逆招安，沿路上安民掛榜，從賑濟，任開倉。」[01979]
〔尾聲〕「朕專待正衣冠，尊相貌，就凌烟圖畫你那功臣像。卿幕賓，立金石銘鍾鼎，向青史標題姓字香。能用兵，善將，有心機，有膽量。仰瞻天文籌星象，俯察山川變形狀。決戰方將九地量。畫戟須將旗幟張，夜戰須將火鼓揚；步戰屯雲護軍帳，水戰隨風使帆槳。奇正相生兵最強，仁勇之行勇怎當！耳聽將軍定這廂，坐擬元戎取那廂，飛奏邊庭進表章，齊賀昇平回帝鄉。比及你列土分茅拜卿相，先將你各部下的軍卒重重的賞！」
唱一套下去。酒過數廵，食割兩道，看看天晚，秉上燈來。西門慶喚玳安，拿賞賜與廚役并吹打各色人役，就要起身，回說：「學生不當厚擾一日，就此告回。」那公公那裡肯放，說道：「我今日[01980]正是下班，要與人請教。有甚酒席，只是清坐而已，教人受饑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承老公公賜這等美饌，如何反言受饑！學生回去歇息歇息，明早還與天泉參謁參謁兵科，好領劄付掛號。」何太監道：「旣是如此，人何必回下處，就在我這裡歇罷。明早好與我家做官的幹。敢問如今下處在那裡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學生就暫借敝同僚夏龍溪令親崔中宅中權寓，行李都在那邊。」何太監道：「這等不難。人何不令人把行李搬過來，我家住兩日何如？我這後園兒裡有幾間房兒，甚是僻淨，就早晚和做官的理會些公兒，方便些兒，強如在人家。這個就是一家！」西門慶道：「在這裡罷，只是使夏公怪的學生疏他一般。」何太監道：「沒的說。如今時年，早辰不做官，晚夕不唱喏。[01981]衙門是恁偶戲衙門。雖故當初與他同僚，今日前官已去，後官接管承行，與他就無干。怎生這等說？他就是個不知道理的人。今日我定然要和人坐一夜，不放人去。」喚左右：「下邊房裡快放卓兒，管待你西老爹官兒飯酒。我家差幾個人，跟他卽時把行李都搬來。」分付：「打發後花園西院乾淨，預鋪陳，炕中籠下炭火。」堂上一呼，階下百諾，答應下去。西門慶道：「老公公盛情，只是學生得罪。」何太監道：「沒的扯淡哩！他旣出衙門，不在其位，不謀其政。他管他那裡鑾駕庫的，管不的咱提刑所的，難怪于你。」不由分說，就打發玳安并馬上人吃酒飯，差幾名軍牢，各拿繩扛，逕往崔中家，搬取行李去。何太監道：「一件相煩人：我家做官的若是到任所，還望[01982]人那裡替他看所宅舍兒，然後好搬取家。今先教他同人去，待尋下宅，然後打發家起身。不多，連幾房家人，有十口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天泉去，老公公這宅誰人看守？」何太監道：「我兩個名下官兒，第個姪兒何永福，在庄上，呌他來住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老公公分付要看多少銀宅舍？」何太監道：「得千金出外銀的房兒纔勾住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敝同僚夏龍溪他京任不去，他一所房倒要打發，老公公何不要與天泉住，一舉兩得其便，甚好。門面七間，到底五層。儀門進去廳，兩邊廂房鹿角頂，後邊住房、花亭。周圍群務有許多，街道寬濶，只好天泉住。」何太監道：「他要許多價値兒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他對我說來，原是一千百兩，後邊添葢一層半房，收拾[01983]一處花亭。老公公若要，隨公公與他多少罷。」何太監道：「我乃托人，隨人主張就是。趁今日我在家，差個人和他說去，討他那原文我瞧瞧。難得尋下這房舍兒，我家做官的去到那裡，就有個着。」不一時，只玳安同衆人搬行李來回話，西門慶問：「賁四、黄經來不曾？」玳安道：「黄經同押衣箱行李先來，還有轎，呌賁四在那裡看守着。」西門慶因附耳低言，如此如此，這般這般，分付：「拿我帖兒，上覆夏老爹，借過那裡房的原契來，與何公公⋯要瞧瞧，就同賁四一答兒來。」這玳安應的去。不一時，賁四青衣帽，同玳安前來，拿文回西慶說：「夏老爹多上覆，旣是何公公要，怎好說價錢，原文都拿的來，收拾添葢，使費許多。隨爹主張罷。」西門慶把[01984]原契遞與何太監親看一遍，上面寫着一千百兩，說道：「這房兒想必住幾年，裡面未免有些糟爛，别要說收拾，人面上，我家做官的旣治產業，還與他原價。」那賁四連忙跪下說：「何爺說的，自古使的憨錢，治的庄田！千年房舍換百主，一番拆洗一番新。」把這何太監聽，喜歡的要不的，便道：「你是那裡的？此人倒會說話兒，常言成者不惜費，其實說的是。他呌甚麼名字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此是舍下夥計，名喚賁四。」何太監道：「罷，沒個中人，你就做個中人兒，替我討文契來。今日是個上官好日期，就把銀兌與他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如今晚，待的明日罷。」何太監道：「到五更，我早進去，明日朝。今日不如先交與他銀，就而已。」西門慶問道：「明日甚時駕出？」何太監道：[01985]「午時駕出到壇，更鼓祭，寅正一刻就回到宮裡，擺膳，就出來設朝，陞殿，朝賀天下，諸司都上表拜冬。次日，文武百官吃慶成宴。你每是外任官，朝引奏過，就沒你每。」說畢，何太監分付何千戶進後邊，連忙打點出十四定元寶來，用食盒擡着，差兩個家人，同賁四、玳安押送到崔中家交割。夏公擡銀來，滿心歡喜，隨卽親手寫文契，付與賁四等，拿來遞與何太監，不勝歡喜，賞賁四十兩銀，玳安、王經每人兩，西門慶道：「孩家不當與他。」何太監道：「胡亂與他買嘴兒吃。」人磕頭謝。何監分付管待酒飯，向西門慶唱兩個喏：「全於人餘光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豈有此理，還是看老公公金面。」何監道：「還望人對他說說，早把房兒騰出來，[01986]這裡好打發家起身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學生已定與他說，教他早騰。何長官這一去，且在衙門公𪠘?中權住幾日。待他家搬取京，收拾，這裡長官家起是不遲。」何太監道：「收拾直待過年罷，先打發家去纔好，十分在衙門中不方便。」說話之間，已有更天氣，說道：「老公公請安置罷，學生亦不勝酒力。」何太監方作辭，後邊暖房內請歇去。何千戶教家樂彈唱，還與西門慶投壼，吃一回，方纔起身。至後園，正北間院，四面都是粉牆，臺柳湖山，盆景花木。房內絳燭高燒，疊席床帳錦幔，倭金屏護琴，几席清幽，翠簾低掛，鋪陳整齊。爐上煮寶瓶，篆內香焚麝餅。何千戶陪西門慶敘話良久，童看吃，方道安置，起身後邊去。西門慶向回火，方纔摘去冠[01987]帽，解衣就寢。黄經、玳安打發脫靴襪，合燈燭，自往下邊暖炕被褥歇去。這西門慶有酒的人，睡在枕畔，都是綾錦被褥，貂鼠綉帳火箱，泥金暖閣床。在被窩裡，滿窗月色，番來覆去睡不着。良久，只聞夜漏沉沉，花陰寂寂，寒風吹得那窗紙有聲。况離家已久，欲待要呼王經進來陪他睡，忽然聽得窗外有婦人語聲甚低，卽披衣下床，靸着鞋襪，悄悄啟戶視之，只李瓶兒霧鬢雲鬟，淡粧麗雅。素白舊衫籠雪體，淡黃軟軟襪襯弓鞋，輕移蓮步，立于月下，西門慶一，挽之入室，相抱而哭，說道：「寃家，你如何在這裡？」李瓶兒道：「奴尋訪至此，對你說，我已尋房兒。今特來你一面，早晚便搬取。」西門慶忙問道：「你房兒在于何處？」李瓶兒道：「咫尺不遠，出此街迤東，造釜巷中間[01988]便是。」言訖，西門慶共他相偎相抱，上床雲雨，不勝美快之極。已而整衣扶髻，徘徊不捨。李瓶兒叮嚀囑付西門慶：「我的哥哥，切記休貪夜飲，早早回家。那廝不時伺害于你，千萬忽忘言，是必記于心者！」言訖，撒手而别，挽西門慶相送到家，走出街，月色如晝，果然往東轉過牌坊，到一巷，旋踵一座雙扇白板門，指道：「此奴之家。」言畢，頓袖而入，西門慶急向前拉之，恍然驚覺，乃是南柯一夢。但月影橫窗，花枝倒影矣。西門慶向褥底摸摸，精流滿席，餘香在被，殘唾猶甜。追悼莫及，悲不自勝。正時：「世間好物不堅牢，彩雲易散琉璃脆。」有詩證：
「玉宇微茫霜滿襟，疏窗淡月夢魂驚。
凄涼睡到無聊處，恨殺寒雞不肯鳴。」[01989]
西門慶番來覆去盼雞呌，巴不得天亮。比及天亮，睡着。次日清辰，何千戶家童僕起來，伺候拿洗面湯、手巾。王經、玳安打發西門慶梳洗畢，何千戶早出來，陪侍吃姜，放卓兒請吃粥，西門慶問：「老公公怎的不？」何千戶道：「家公公從五更鼓進內去。」須臾，拿上粥，圍着火盆，四碟齊整菜，四碗熬爛下飯。吃粥，拿上一盞肉員餛飩雞蛋頭腦湯，金匙銀廂雕漆鍾。一面吃着，分付出來伺候馬。何千戶與西門慶冠冕，僕從跟隨，早進內參兵科出來，何千戶便分路來家。西門慶到相國寺拜智雲長老，長老留擺齋，西門慶只吃一個點心，餘者收下來，與手下人吃。玳安氊包內拿着金段，從東街穿過來，要往崔中家拜夏龍溪去。因從造府巷所過，中[01990]間果有雙扇白板門，與夢中所一般，悄悄使玳安問隔壁賣豆腐老姬：「此家姓甚名誰？」老姬答道：「乃袁指揮家。」西門慶于是不勝嘆異。到崔中家，夏公纔出馬拜人去，西門慶到，令左右把馬牽過，迎西門慶至廳上，拜揖敘禮。西門慶令玳安拿上賀禮，青織金綾紵一端，色段一端。夏公道：「學生還不曾拜賀長官，到承長官先。昨者房煩費心，感謝不盡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何太監央學生看房一節，我因堂尊分付，就說此房來。何公到好，就估着要，學生無不作成。討房契去看，一口就還原價。是內臣性兒，立馬葢橋就成。還是堂尊福！」說畢，呵呵笑。夏公道：「何天泉我還未回拜他。」因問：「他此去，與長官同行罷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他已會定同學生一路去，家還且待後。[01991]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，煩堂尊早些把房兒騰出來，搬取家眷。他如今且權在衙門裡住幾日罷。」夏公道：「學生不肯久稽，待這裡尋房兒，就使人搬取家，只待出月罷。」說畢，西門慶起身，留個拜帖與崔中。夏公便道：「要留長官坐坐，爭柰在于客中，彼此情諒。」送出上馬，至何千戶家。何千戶早伺候午飯等候。西門慶悉把拜夏公之說一遍：「騰房已在出月，搬取家。」何千戶喜，謝道：「足長官盛情。」吃畢飯，人正在廳上着棋，忽左右來報：「府裡翟爹那裡差人送下程來，抓尋到崔老爹那裡，崔老爹使他來這裡來。」于是拿帖來，宛紅帖兒上寫着：「謹具金段一端，雲紵一端，鮮猪一口，北羊一腔，內酒罈，點心盒。眷生翟謙頓首拜。」西門慶來人，說道：[01992]「蒙翟爹費心。」一面收禮物，寫回帖，賞來人兩銀，擡盒人五錢，說道：「客中不便，有褻管家。」那人連忙接，說道：「的不敢領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將就買杯酒吃便。」那人方纔磕頭收。王經在傍插口，悄悄的說：「的姐姐說，教我府裡去看看愛姐，有物稍與他。」西門慶問：「甚物？」王經道：「是家中做的兩雙鞋脚手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單單兒怎好拿去？」分付玳安：「我皮箱內有稍帶的玫瑰花餅，取兩礶兒，用描盒兒盛着。」就把回帖付與王經，穿上青衣，教他同跟往府裡看愛姐。不題。這西門慶寫帖兒，送一腔羊、一罈酒，謝崔中。把那一口猪、一罈酒、兩盒點心擡到後邊，「孝順老公公，在此多有打擾。」慌的何千戶就來拜謝，說道：「長官，你我一家，如何這等計較！」且說王經到府內，請出韓[01993]愛姐，外廳拜，打扮如瓊林玉樹一般，比在家出落自是不同，長好些。管待酒飯。因王經身上穿的單薄，與一件天青紵絲貂鼠氅衣兒，與五兩銀，拿來回覆西門慶話，西門慶喜，正與何千戶下棋，忽聞綽道之聲，門上人來報：「夏老爹來拜，拿兩個拜帖兒。」忙的兩個整衣冠，迎接到廳敘禮。何千戶謝昨日房之。夏提刑具兩分段帕酒禮，奉賀公。西門慶與何千戶再致謝，令左右收。賞賁四、玳安、王經十兩銀。一面分賓主坐下。罷，共敘寒温。夏公道：「請老公公拜。」何千戶道：「家公公進內去。」夏公留下一個雙紅拜帖兒，說道：「多頂上老公公，拜遲，恕罪。」言畢，辭起身去。何千戶隨卽具一分賀禮，一疋金段，差人送去，不在言表。[01994]到晚夕，何千戶在花園暖閣中擺酒，與西門慶共酌夜飲，家樂歌唱，到更方寢。西門慶因其夜裡夢遺之，晚夕令王經拿鋪葢來，房地平上睡。半夜呌上床，脫的精赤條，摟在被窩內，兩個口吐丁香，舌融甜唾。正是：「不能得與鶯鶯會，且把紅娘去解饞。」一晚題過。到次日起五更，與何千戶一行人跟隨進朝。先到待漏院候時，等的開東華門進入。但：
「星斗依稀禁漏殘，禁中環珮響珊珊。
花迎劍戟星初落，柳拂旌旗露未乾。
瑞靄光中瞻萬歲，祥烟影裡擁千官。
欲知今日天顏喜，遙睹蓮萊紫氣蟠。」
少頃，只聽：
九重門啟，鳴噦噦之鸞聲；閶闔天開，睹巍巍之衮裳。[01995]重熙累洽之日，致履端嘉慶之時。
當時天祀畢南郊回來，文武百官聚集于宮省，等候設朝。須臾鍾響罷，天駕出宮，陞崇政殿，受百官朝賀。須臾，香毬撥轉，簾捲扇開。怎的當日朝儀整肅？但：
「皇風清穆，温温靄靄氣氤氳；麗日當空，郁郁蒸蒸雲靉靆。微微隱隱，龍樓鳳閣散滿天香靄；霏霏拂拂，珠宮寶殿映萬縷朝霞。慶殿、崇慶殿、文德殿、集賢殿，燦燦爛爛，金碧交輝；乾明宮、神寧宮、昭陽宮、合壁宮、清寧宮，光光彩彩，丹青炳。蒼蒼涼涼，日影着玉砌雕欄；裊裊嬰嬰，霧鎖着金椽畫棟。紫扉黃閣，寶𣇄?內縹縹緲緲沉檀香𤑔?；丹階墀，玉砌臺明明朗朗畫燭高焚。龍龍鼕鼕，報天敲擂疊通；鑑鑑鍧鍧，長樂鐘撞[01996]一百八下。枝枝楂楂，叉刀手互相磕撞；挨挨曳曳，龍虎旂來往盤旋。錦衣花帽，擎着的是圓葢傘、方葢傘，上上下下開展；卽龍蟠，駕着的是金輅輦、玉輅輦，左左右右相陣。那立金瓜、臥金瓜，兩兩；雙龍扇、平龍扇，疊疊重重。群群隊隊，金鞍馬、玉轡馬，性貌馴習；雙雙對對，寶匣象、駕轅象，猛力猙獰。鎮殿將軍，一個個長長賽天神，甲披金葉；侍朝勳衛，一人齊齊整整如地煞，刀繫綉春。嚴嚴肅肅，殿門內擺列着紏儀御史，人人豸冠森聳，秉簡當胸；端端正正，姜擦邊立站定衆官員，個個錦衣炳煥，宣聽旨。金殿參參差差，齊開寶扇；畫棟前輕輕𣣇?𣣇?，高捲珠廉。文樓上嘐嘐噦噦，報時雞人唱；玉階前剌剌刮刮，肅靜鞭響聲。齊齊整整，列簪纓，有五[01997]等之爵；巍巍蕩蕩，坐龍床，倚綉褥，瞳萬乘之尊。遠遠望頭戴十旒平頂冠，穿赭黄衮龍袍，腰繫藍田玉帶，脚靸烏油舄履，手執金廂白玉圭，背靠九雷龍鳳扆。」正是：「晴日明開青鎖闥，天風吹下御爐香。千條瑞靄浮金闕，一朵紅雲捧玉皇。」
這帝皇果生得堯眉舜目，禹背湯肩。若說這個官家，才俊過人，口工詩韻，目類群羊。善寫墨君竹，能揮薛稷。道教之，曉九流之典。朝歡暮樂，依稀似劍閣孟商王。愛色貪杯，彷彿如金陸陳後主。從十八歲登基耶位，十五年倒改五遭年號。先改建中靖國，後改崇建，改觀，改正和。當下駕坐寶位，靜鞭響罷，文武百官，九卿四相，秉簡當胸，向丹[01998]墀五拜叩頭禮，進上表章。已有殿頭官自穿紫窄衫，腰繫金廂帶，步着金階，口傳聖勅道：「朕今卽位十䙫于茲矣，專嶽告成，上天降瑞，今値履端之慶，與卿共之。」言未畢，斑首中閃過一員臣來，朝靴地響，袍袖列風生。官不知多，玉帶顯功名。視之，乃左丞相崇政殿學士兼吏部尚太師魯國公蔡京，幞頭象簡，俯伏金階叩首，口稱：「萬歲萬歲萬萬歲！臣等誠惶誠恐，稽首頓首，恭惟皇上御極十䙫以來，海宇清寧，天下豐稔。上天降鑒，禎䙫疊，日重輪，星重輝，海重濶，聖上握乾符，永享萬年之正統；天保定，地保寧，人保安，皇圖膺寶曆，益增永壽之無疆。邊永息于兵戈，萬國來朝于天闕。銀岳排空，玉京挺秀。寶籙膺頒于昊闕，絳霄深聳于乾宮。臣等何幸，欣逢盛世，交[01999]際明良。永效華封之祝，常沾日月之光。不勝瞻天仰聖，激切屏營之至。謹獻頌以聞。」良久，聖旨下來：「賢卿獻頌，葢忠誠，朕心加悅。」詔改明年宣和元年，正月元旦，受定命寶，肄赦、覃賞有差。蔡太師承旨下來。殿頭官口傳聖旨：「有出斑早奏，無捲廉退朝。」言未畢，一人出離斑部，例笏躬身，緋袍象簡，玉帶金魚，跪在金階，口稱：「光祿夫掌金吾衛太尉太保兼太太保臣朱，引天下提刑官員，後面跪的兩准、兩浙、山東、山西、河南、河北、關東、關西、福建、廣南、四川等處刑獄千戶章隆等十六員，例該考察，已更陞補，繳換劄付。合當引奏，未敢擅便，請旨定奪。」聖旨傳下來：「照例給領。」朱太尉承旨下來。天袍一展，群臣皆散，駕卽回宮。百官皆從端僼門兩分而出，那十象不待[02000]牽而先走，鎮將長隨紛紛而散，只聽甲響，叉刀力士、團紅軍盡盡而出，惟戈明。朝門外車馬縱橫，待仗羅列。人喧呼，海沸波翻；馬嘶喊，山崩地裂。衆提刑官皆出朝上馬，都來本衙門伺候，鐵桶相似。良久，只知印駒來拿印牌來，傳道：「老爺不進衙門，轎兒已在西華門裡安放。如今要往蔡爺、李爺宅內拜冬去。」以此衆官都散。西門慶與何千戶回到家中，過一夕。到次日，衙門中領劄付，同衆科中掛號，打點殘裝，收拾行李，與何千戶一同起身。何太監晚夕置酒餞行，囑付何千戶：「凡請教西門人，休要自專，差禮數。」從十一月十一日東京起身，兩家有十人跟隨，竟往山東道而來，已是數九嚴寒之際，點水滴凍之時。一路上些荒郊野路，枯木寒[02001]鴉，疏林淡日影斜暉，暮雪凍雲迷晚渡。一山未盡一山來，後村已過前材望。比及剛過黃河，到水關八角鎮，驟然撞遇天起一陣風。但：
「非干虎嘯，豈是龍吟。卒律律寒飈撲面，急颼颼冷氣侵入。旣不能卸柳，暗藏着水妖山怪。初時節無踪無影，次後來捲霧收雲。驚得那綠楊堤鷗鳥雙飛，紅蓼岸鴛鴦並起。則那人紗窗，撲銀燈，穿畫閣，透羅裳，亂舞飄。吹花擺柳昏慘慘，走石揚砂白茫茫。刮得那樹連聲吼刷吼刷，驚得那孤雁落深濠。須臾，砂石打地，塵土遮天。砂石打地，猶如滿天驟雨卽時來；塵土遮天，好相似百萬貔貅捲土至。趕趨得材落漁翁罷鈎，捲鈎綸疾走回家；山中樵魂驚，掖奔拪忙。諕得那山中[02002]虎豹縮着頭，隱着足，潛藏深壑；刮得那海底蛟拳着爪，蟠着尾，難顯猙獰。刮多時，只那房上瓦飛似燕；吹良久，山中走石如飛。瓦飛似燕，打得客旅迷踪失道；石走怒干，諕得那商船緊纜收帆。樹連根拔起，樹有條無稍。這風不？真個是吹拆地獄門前，刮起酆都頂上塵。嫦娥急把蟾宮閉，列空中呌救人。險些兒玉皇住不的崑崙頂，只刮的地乾坤上下搖。」
西門慶與何千戶坐着兩頂氊幃暖轎，被風刮得寸步難行。天色漸晚，恐深林中撞出人來，對西門慶說：「投奔前村安歇一夜，明日風住再行。」抓尋半日，遠遠望路傍一座古剎，數株疏柳，半堵橫牆。但：[02003]
「石砌碑橫夢草遮，廻廊古殿半欹斜。
夜深宿客無燈火，月落安禪更可嗟。」
西門慶與何千戶入寺中投宿，題着「黃龍寺」，方丈內幾個僧人在那裡坐禪，無燈火，房舍都毀壞，半用籬遮。長老出來問訊，旋炊火煮，伐草根喂馬。煮出來，西門慶行囊中帶得乾雞、臘肉、菓餅、棋之類，晚夕與何千戶胡亂食得一頓。長老爨一鍋豆粥吃，過得一宿。次日風止，天氣始晴，與老和尚一兩銀相謝，作辭起身，往山東來。正是：
「王驅馳豈憚勞，關山迢遞赴京朝。
夜投古寺無烟火，解使行人心內焦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2004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