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名家臺柳綻群芳，搖拽鞦韆闘艶粧。
曉日暖添新錦綉，春風和藹舊門牆。
玉砌蘭芽幾雙美，紅紗簾幙一枝良。
堪笑家麋養家禍，閨門自此壞綱常。」
話說燒燈已過，早清明將至。西門慶有應伯爵早來邀請常時節，先在花園內捲棚下擺飯，看許多銀匠在前打造生活。孫寡嘴作東，邀去郊外耍去。先是吳月娘花園中扎一架鞦韆，至是西門慶不在家，閑中率衆姊妹每遊戲一番，以消春晝之困。先是月娘與孟玉樓打一回，下來教李嬌兒和潘[00589]金蓮打，李嬌兒辭以身體沉重，打不的。却教李瓶兒和金蓮打，打一回，玉樓便呌：「六姐過來，我和你兩個打個立鞦韆。」分付：「休要笑，看何如？」當下兩個婦人玉手挽定綵繩，將身立于畫板之上，月娘却教宋惠蓮在下相送，是春梅。正是：得多少
「紅粉面對紅紛面，玉酥肩並玉酥肩。
兩雙玉腕挽腹挽，四隻金蓮顛倒顛。」
那金蓮在上頭便笑成一塊，月娘道：「六姐，你在上頭笑不打緊，只怕一時滑倒，不是耍處。」說着，不想那畫板滑，是高底鞋，𧿥?不牢，只聽得滑浪一聲，把金蓮擦下來，早時扶住架，不曾跌着，險些沒把玉樓拖下來。月娘道：「我說六姐笑的不好，只當跌下來。」因望李嬌兒衆人說道：「這打鞦韆最不該笑，笑多有甚麼好？已定腿軟跌下來。是我那咱在家做女兒時，[00590]隔壁周臺官家有一座花園，花園中扎着一座鞦韆。月佳節，一日，他家周姐和俺一般四個女孩兒，都打鞦韆耍。是這等笑的不，把周姐滑下來，騎在畫板上，把身上喜抓去。落後嫁與人家，被人家說不是女兒，休逐來家。今後打鞦韆，先要忌笑。」金蓮道：「孟兒不濟，等我和李姐打個立鞦韆。」月娘道：「你兩個仔細打。」却教玉筲、春梅右傍推送。纔待打時，只陳經濟自外來，說道：「娘每在這裡打鞦韆哩。」月娘道：「姐夫來的正好，且來替你位娘送送兒。丫頭每氣力少，送不的。」這經濟老和尚不撞鐘，得不的一聲，于是潑步撩衣向前，說：「等我送位娘。」先把潘金蓮裙帶住，說道：「五娘站牢，兒送。」那鞦韆飛在半空中，猶若飛仙相似。那李瓶兒鞦韆起去，諕[00591]的上面怪呌道：「不好，姐夫你來送我送兒！」慌的陳經濟說：「你老人家到且急性，等我慢慢兒的打發將來。這相這回，這裡呌，那裡呌，把兒癆病都使出來，沒些氣力使。」于是把李瓶兒裙掀起，露着他紅底衣，摳一把。那李瓶兒道：「姐夫慢慢着些，我腿軟。」經濟道：「你老人家原來吃不得緊酒，先呌成一塊，把兒頭呌花。」金蓮說：「李姐把我裙兜住。」兩個打到半中腰裡，都下來。却是春梅和西門姐兩個打，早時沒站下我來，手挽綵繩，身站的直屢屢，脚𧿥?定下邊，風來一回，却教玉筲和惠蓮兩個打立鞦韆。這惠蓮不用人推送，那鞦韆飛起在半天雲裡，然後抱地飛將下來，端的却是飛仙一般，甚可人愛。月娘看，對玉樓、李瓶兒說：「你[00592]看媳婦，他到會打。」正說着，被一陣風過來，把他裙刮起，裡邊露紅潞紬褲兒，扎着臟頭紗綠褲腿兒，好五色納紗護膝，銀紅線帶兒。玉樓指與月娘瞧，月娘笑罵一句「賊成精的」，就罷。這裡月娘衆人打鞦韆不題。話分兩頭，却表來旺兒往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衣服回還，押着許多馱垛箱籠船上，先走來家，到門首，打頭口，進入裡面，拂塵灰，收卸行李。到於後邊，只雪蛾正在堂屋門首，作揖。那雪蛾滿面微笑，說道：「好呀，你來家。路上風霜，多有辛苦，幾時沒，吃得黑腪。」來旺因問：「爹娘在那裡？」雪蛾道：「你爹今日被應衆人邀去，門外耍去。你娘和姐都在花園中打鞦韆哩。」來旺兒道：「阿呀，打他則甚？鞦韆雖是北方戎戲，南方人不打他。婦女每到[00593]春月，只闘百草耍。」雪蛾便往廚下倒一盞與他吃，因問：「你吃飯不曾吃？」來旺道：「我且不吃飯，娘，往房裡洗洗臉着。」因問：「媳婦在竈上，怎的不？」那雪蛾冷笑一聲，說道：「你的媳婦兒，如今是那時的媳婦兒？好不！他每日日只跟着他娘們夥兒裡下棋、撾兒、抹牌頑耍，他肯在竈上做活哩！」正說着，玉走到花園中，報與月娘，說：「來旺兒來。」只月娘自前邊走來坐下。來旺兒向前磕頭，立在傍邊，問些路上往回的話。月娘賞兩瓶酒吃。一回，他媳婦宋惠蓮來到。月娘道：「罷，你辛苦，且往房裡洗洗頭臉，歇宿歇宿去。等你爹來，好你爹回話。」那來旺兒便房裡。惠蓮先付鑰匙開門兒，舀水與他洗臉攤塵，收進褡連去，說道：「賊黑囚，幾時沒，便吃[00594]得這等肥肥的來家。」替他替換衣裳，安排飯食與他吃。睡一覺起來，已時日西時分。西門慶來家，來旺兒走到根前參，悉把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尺頭，并家中衣服，俱已完，打成包裹，裝四箱，搭在官船上來家，只少顧夫過稅。西門慶滿心歡喜，與他趕脚銀兩，明日早裝載進城，收卸停當，交割數目。西門慶賞他五兩房中盤纏，交他家中買辦東西。這來旺兒私己帶些人，悄悄送孫雪蛾兩方綾汗巾，兩雙裝花膝褲，四匣杭州粉，十個胭脂。背地告訴來旺兒說：「自從你去四個月光景，你媳婦怎的和西門慶勾撘，玉筲怎的做牽頭，從後起，金蓮屋裡怎的做窩巢，先在山底下，落後在屋裡打撅，成日明睡到夜，夜睡到明。與他的衣服首飾，花翠銀錢，[00595]包帶在身邊，使廝在門首買東西，一日使錢銀。」來旺道：「怪道箱裡放着衣服首飾，我問着，他說娘與他的。」雪蛾道：「那娘與他？到是爺與他的哩。」這來旺兒遂聽記在心。到晚夕，到後邊吃幾鍾酒，到房中。常言：「酒發頓腹之言。」因開箱中，看一疋藍段，甚是花樣奇異，便問老婆：「是那裡的段？誰人與你的？趁早實說。」老婆不知就裡，故意笑着回道：「怪賊囚，問怎的？此是後邊我沒個襖兒，與這疋段，放在箱中，沒工夫做。端的誰肯與我？」來旺兒罵道：「賊淫婦，還搗鬼來哄我！端的是那個與你的？」問：「這些首飾是那裡的？」婦人道：「呸，怪囚根！那個沒個娘老？就是石頭狢剌兒裡迸出來，有個窩巢兒；棗胡兒生的，有個仁兒；泥人㒲下來的，他有靈性兒；靠[00596]着石頭養的，有個根絆兒。人就沒個親戚六眷？此是我姨娘家借來的釵梳，是誰與我的？白眉赤眼鬼到，死囚根！」被來旺兒一拳來，險不打一交兒，「賊淫婦，還說嘴哩！有人親看你和那沒人倫的猪狗有首尾。玉筲丫頭怎的牽頭、送段的，與你在前邊花園內兩個幹，落後吊在潘家那淫婦裡明幹，成日㒲的不値。賊淫婦，你還來我手裡吊曰兒！」那婦人便哭起來，說道：「賊不逢好死的囚根，你做甚麼來家打我？我幹壞你甚麼來？你恁是言不是語，丟塊磚瓦兒要個下落。是那個嚼舌根的沒空生有，枉口拔舌，調唆你來欺負老娘？老娘不是那沒根基的貨，教人就欺負死，揀個乾淨地方。誰說我？就不信你問聲兒：宋家的丫頭若把脚略趄兒，把『宋』字[00597]兒倒過來！我還𧿥?着嘴兒說人哩，賊淫婦王八，你來嚼說我！你這賊囚根，得不的個風兒就雨兒，萬物要個實纔好。人教你殺那個人，你就殺那個人？」幾句語兒，來旺兒不言語。半日，說道：「不是我打你，一時被那廝局騙。」「這疋藍段，越發我和你說罷，是去年十一月裡，娘生日，娘看我身上上穿着紫襖，下邊借玉筲的裙穿着，說道：『媳婦怪剌剌的，甚麼樣，不好。』纔與我這疋段。誰得閑做他？那個是不知道？就纂我恁一偏舌頭。你錯認老娘，老娘不是個饒人的！明日我呪罵樣兒與他聽，破着我一條性命，自恁尋不着主兒哩！」來旺兒道：「你旣沒此，罷，平白和人合甚氣？快些打鋪我睡。」這婦人一面把鋪伸下，說道：「怪倒路死的囚根，𠳹?那黃湯，挺[00598]你那覺受福。平日惹老娘罵你那𣭈?臉彈。」于是把來旺掠番在炕上，面裡鼾睡如雷的。看官聽說：但凡世上養的婆娘，饒他男十八分精細，咬斷鐵的，吃他幾句左話兒右說的話，十個九個都着他道兒。正是：「東淨裡磚兒⋯臭硬。」有詩證：
「宋氏偷情專主房，來旺乘醉詈婆娘。
雪蛾暗泄蜂媒，致使干戈肘掖傍。」
這宋惠蓮窩盤住來旺兒，過一宿。到次日，到後邊問玉筲，誰人透露此，終莫知其所由，只顧海罵。雪蛾不敢認犯。一日，禍便是這段起：月娘使玉呌取雪蛾，一地裡尋不着，走到來旺兒房門首，只雪蛾從來旺兒屋裡去來，只猜和他媳婦說話，[00599]不想走到廚下，惠蓮在裡面切肉。良久，西門慶前邊陪着喬戶說話，央及楊州鹽商王四峰，被安撫使送監在獄中，許銀千兩，央西門慶對蔡太師人情釋放，剛打發戶去，西門慶家中呌來旺，來旺從他屋裡跑出來。正是：「雪隱鷺鷥飛始，柳藏鸚鵡語方知。」以此都知雪蛾與來旺兒有首尾。一日，來旺兒吃醉，和一般家人廝，在前邊恨罵西門慶，說：「怎的我不在家，耍我老婆，使玉筲丫頭拿一疋藍段，别房裡啜他，把他吊在花園裡姦耍。後來怎的停眠整宿，潘金蓮怎做窩主。由他，只休要撞到我手裡，我教他白刀進去，紅刀出來。好不好，把潘家那淫婦殺，我只是個死。你看我說出來做的出來！潘家那淫婦，想着他在家擺死他頭武，他叔武[00600]松因來告狀，多虧誰替他上東京打點，把武松墊發充軍去？今日兩脚踏住平川路，落得他受用，還挑撥我的老婆養，我的仇恨與他結的有天來。常言道：『一不做，不休。』到根前再說話。破着一命剮，便把皇帝打！」這來旺兒自知路上說話，不知草裡有人。不想被同行家人來興兒聽。這來興兒本姓因，在甘州生養的，西門慶父親西門達往甘州販絨去，帶來家使喚，就改名呌做甘來興兒。至是十年光景，娶妻生。西門慶常呌他在家中買辦食用撰錢。近日因與來旺媳婦宋氏勾搭，把買辦奪，却教來旺兒管領。這來興兒就與來旺不睦，兩個有殺人之仇。聽發此言語，有個不懷仇忌恨的？于是走來潘金蓮房裡，告訴與金蓮。金蓮正和孟玉樓一處坐的，只[00601]來興兒掀簾進來，金蓮便問：「來興兒，你來有甚？你爹今日往誰家吃酒去？」來興道：「今日俺爹和應爹往門外送殯去。適有一件告訴老人家，只放在心裡，休說是的來說。」金蓮道：「你有甚，只顧說，不妨。」來興兒道：「别無甚，尀耐來旺兒昨日不知那裡吃的稀醉，在前邊喓喝，指猪罵狗，罵一日，邏着的廝打，的走開一邊，不理他。對着家中，罵爹和五娘。」潘金蓮就問：「賊囚根，罵我怎的？」來興：「的不敢說⋯娘在這裡，不是别人⋯那廝說：爹怎的打發他不在家，耍他爹老婆。使玉筲怎的送一疋段到他房裡，是證。說五娘怎的做窩主，賺他老婆在房裡，和爹兩個明睡到夜，夜睡到明。他打下刀，要殺爹和五娘，白刀進去，紅刀[00602]出來。說五娘那咱在家，毒藥擺殺親夫，多虧他土東京去打點，救五娘一命。說五娘如今恩將仇報，挑撥他老婆養。的穿青衣抱黑柱，不先來告五娘說聲，早晚休乞那廝暗筭。」玉樓聽，如提在冷水盆內一般，先吃一驚。這金蓮不廳便罷，聽此言，粉面通紅，銀牙咬碎，罵道：「這犯死的奴才！我與他往日無寃，近日無仇。他主耍他的老婆，他怎的纏我？我若教這奴才在西門慶家，永不筭老婆！怎的我虧他救活性命？」因分付來興兒：「你且去，等你爹來家問你時，你只照恁般說。」來興兒說：「五娘說那裡話。的不賴他，有一句說一句，隨爹怎的問，只是這等說。」說畢，來興兒往前邊去。玉樓便問金蓮：「真個他和爹這媳婦可有？」金蓮道：「你問那沒廉耻的貨！甚[00603]的好老婆，不枉教奴才這般挾制。在人家使過的，九焞十八火的主的奴才淫婦！當初在蔡通判家房裡，和婆作弊養，壞，纔打發出來，嫁廚满聰。過一個他怎的？不可舞手，有一拿米數兒，甚麼兒不知道？賊強人瞞神兒諕鬼，使玉筲送段兒與他做襖兒穿，我看他膽，敢穿出來，筭他好老婆！是一冬裡，我要告訴你沒告訴你。那一日姐姐往喬戶家吃酒不在，咱每都不在前邊下棋？只丫頭說他爹來家，咱每不散？落後我走到後邊儀門首，玉立在穿廊下，我問他，玉望着我搖手兒，我剛走到花園前，只玉筲那狗肉在角門首站立，原來替他兩個觀風，我還不知。故教我徑往花園裡走，玉筲攔着我，不教我進去，說爹在裡[00604]面。教我罵兩句：『賊狗肉，我從新怕起你爹來？』我到疑影和他有些甚麼查帳，不想走到裡面，他和媳婦在山洞裡幹营生。他老婆我進去，把臉飛紅的走出來。他爹我訕訕的，乞我罵兩句『沒廉耻』。落後媳婦走到屋裡，打旋麼跪着我，教我休對他娘說。落後正月裡，他爹要把淫婦安托在我屋裡過一夜兒，乞我和春梅折幾句，再幾時容他傍個影兒？賊萬殺的奴才，沒的把我扯在裡頭，說我招惹他。好嬌態的奴才淫婦，我肯容他在那屋裡頭弄硶兒？就是我罷，俺春梅那肉兒，他不肯容他。」玉樓道：「嗔道賊臭肉在那在坐着，俺每意意似似的，待起不起的。誰知原來背地有這本帳。論起來，他爹不該要他，那裡尋不出老婆來。教奴才在外邊猖[00605]揚，甚麼樣？傳出去醜聽。」金蓮道：「左右的皮靴兒⋯沒番正。你要奴才老婆，奴才暗地裡偷你的娘，彼此換着做。賊婦奴才，千嘴頭嚼說人，萬嚼說。今日打嘴，說不的！」玉樓向金蓮道：「這庒咱對他爹說好，不對他爹說好？姐姐不管。倘忽那廝真個安心，咱每不言語，他爹不知道，一時遭他手怎的？正是有心筭無心，不怎隄？六姐，你還該說說。正是驢扭棍紫荊樹。」金蓮道：「我若饒這奴才，除非是他就㒲下我來。」正是：「平生不作皺眉，世上應無切齒人。」有詩證：
「來旺無端醉詈主，甘興懷恨架風波。
金蓮聽畢真情話，咬碎銀牙怒氣多。」[00606]
西門慶至晚來家，只金蓮在房中雲鬟不整，睡搵香腮，哭的眼壞壞的。問其所以，遂把來旺兒酒醉發言，要殺主之，訴說一遍，「有來興兒某日親自聽他罵你，說此言語。思想起來，你背地圖要他老婆，他便背地要你家娘。你的皮靴兒沒番正，那廝殺你便該當，與他何干？連我一例要殺！趁早不之計，夜頭早晚，人無後眼，只怕暗遭他毒手。」西門慶因問：「誰和那廝有首尾？」金蓮道：「你休來問我，只問那上房裡玉便知。」說：「這奴才欺負我不是一遭兒，說我當初怎的用藥擺殺，你娶我來，虧他尋人情撘救出我性命來。在外邊對人揚條。早是奴沒生下兒長下女，若是生下兒長下女，教賊奴才揚條着好聽？敢說：『你家娘當初在家不得地時，虧你尋人情[00607]救他性命。』恁說，在你臉上無光。你便沒羞，我都成不的，要這命做甚麼？」這門慶聽婦人之言，走到前邊，呌將來興兒，無人處問他始末緣由。這廝一五一十說一遍。走到後邊，摘問玉口詞，與金蓮頭說無差，「委的某日，親眼看雪蛾從他來旺兒屋裡出來，他媳婦兒不在屋裡，委的有此。」這西門慶心中怒，把孫雪蛾打一頓，被月娘再勸，拘他頭面衣服，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婦上竈，不許他人。此表過不題。西門慶在後邊，因使玉筲呌宋惠蓮，背地親自問他，這老婆便道：「阿呀！爹，你老人家沒的說。他可是沒有這個話，我就替他賭誓。他酒便吃兩鍾，敢恁七個頭八個膽，背地裡罵爹？吃紂王水土，說紂王無道，他靠那裡過日？爹，你不要[00608]聽人言語。我且問爹，聽誰說這個話來？」那西門慶被老婆一席話兒，閉口無言。問的急，說：「是來興兒告訴我說來。他每日吃醉，在外風裡言風裡語罵我。」惠蓮道：「來興兒因爹呌俺這一個買辦，說俺每奪他的，不得撰些錢使。挾下這仇恨兒，平空做作出來，拿這血口噴他，爹就信。他有這個欺心的，我不饒他！爹，你依我，不要教他在家裡，在家裡和他合氣。與他幾兩銀本錢，教他信信脫脫，遠離他鄉做買賣去。休要放他在家裡，曠他身，自古道：『飽暖生閑，飢寒發盜心。』他怎麼不胡生兒！這裡無人，他出去，早晚爹和我說句話兒方便些。」西門慶聽，滿心歡喜，說道：「我的兒，說的是。我有心呌他早上東京，與蔡太師押送生辰擔，他纔從杭州回來家，不好[00609]使他的，呌來保去罷。旣你這說，我明日打發他去便。回來時，我教他領一千兩銀，同主管往杭州販買紬絹絲線，做買賣，你意下何如？」老婆心中喜，說道：「爹若這等纔好。休放他在家裡，使的他馬不停蹄纔好。」正說着，西門慶無人，就摟他過來親嘴。老婆先遞舌頭在他口裡，兩個咂做一處，婦人道：「爹，你許我編䯼髻，怎的還不替我編？恁時候不戴，到已時戴？只教我成日戴這頭髮壳兒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不打緊，到明日將八兩銀，往銀匠家替你拔絲去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怕你娘問，怎生回答？」老婆道：「不打緊，我自有話打發他，只說問我姨娘家借來戴戴，怕怎的？」當下人說一回話，各自分散。到次日，西門慶在廳上坐着，呌過來旺兒來：「你收拾衣服行李，趕後日月十[00610]八日起身，往東京押送蔡太師生辰擔去，回來我還打發你杭州做買賣去。」這來旺兒心中喜，應諾下來，回房收拾行李，在外買人。來興兒打聽得知，就來告報金蓮知道。金蓮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捲棚內，走到那裡，不西門慶。只陳經濟那裡封蟒衣尺頭。先是呌銀匠在家，打造一付四陽捧壽銀人，都是高一尺有餘，甚是奇巧。是兩把金壽字壺，兩副玉桃杯，兩套杭州織造紅五彩羅段紵絲蟒衣。只少兩疋玄色焦布和紅紗蟒衣，一地裡拿銀尋不出來。李瓶兒道：「我那邊樓上還有幾件沒裁的蟒，等我瞧去。」不一時，西門慶與他同往，上樓去尋，揀出四件來：兩件紅紗，兩疋玄色焦布，俱是金織邊五彩蟒衣，比杭州織來的花樣身分更強十倍，把西門慶喜歡要[00611]不的。正在捲棚內教陳經濟封尺頭，金蓮便問：「你爹在那裡？你封的是甚麼？」經濟道：「爹剛纔在這裡來，往六娘那邊樓上去。我封的是往東京蔡太師生辰擔的尺頭。」金蓮問：「打發誰去？」經濟道：「我聽昨日爹分付來旺兒去，敢打發來旺兒去。」這金蓮纔待下臺基，往花園那條路上走，正撞西門慶，呌到屋裡，問他：「明日打發誰往東京去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來旺兒和吳主管人，還有鹽客王四峰一干幹的銀兩，以此多着兩個去。」婦人道：「隨你心下，我說的話兒你不依，到聽那奴才淫婦一面兒言。他隨問怎的，只護他的。那奴才有話在先，不是一日兒。左右破着把老婆丟與你，坑你這頭，拐的往那頭裡停停脫脫去，看哥哥兩眼哩！你的白丟罷，難人家一千兩銀，[00612]不怕你不賠。我說在你心裡，隨你，隨你，老婆無故只是你。這奴才發言不是一日，不曾你貪他這老婆，你留他在家裡不好，你就打發他出去做買賣不好。你留他在家裡，早晚沒這些眼防範他；你打發他外邊去，他使你本錢，頭一件你先說不的他。你若要他這奴才老婆，不如先把奴才打發他離門離戶。常言道：『剪草不除根，萌芽依舊生；剪草若除根，萌芽再不生。』就是你不躭心，老婆他死心塌地。」一席話話兒說的西門慶如醉方醒，正是：「數語撥開君路，片言提醒夢中人。」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0613] [00614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