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富川遙望劍江西，一片孤雲對夕暉。
有淚應投烟樹斷，無堪寄雁麟稀。
問安已負千里，流落空懷十時。
海闊天高都是念，憑誰我說期。」
話說次日，西門慶早與夏提刑出郊外，接新廵按；到庄上犒勞做活的匠人，至晚來家。有平安進門就稟：「今日有東昌府下文快手往京裡，順便稍一封帕來，說是太師爺府裡翟爹寄來的與爹。的接，交進娘房裡去。那人明日午後來討回。」西門慶聽，走到上房，取拆開觀看，上面[00903]寫着什麼言詞：
「京都侍生翟謙頓首拜
卽擢錦堂西門人門下：
久仰山斗，未接丰標；屢辱厚情，感媿何盡。前蒙馳論，生銘刻在心，凡百于老爹左右無不盡力扶持。所有理，敢托盛价煩凟，想已我處之矣。今因便鴻，薄具帖金十兩奉賀，兼候起居。伏望俯賜回音，生不勝感激之至。外新狀元蔡一泉，乃老爺之假，奉勅回藉省視，道經貴處，仍望留之一飯，彼亦不敢有忘。至祝，至祝！秋後一日信。」
西門慶看畢，只顧咨嗟不已，說道：「快教廝呌媒人去！我什麼營生，就忘死，再想不起來。」吳月娘便問：「什麼勾當？你對我說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東京太師老爺府裡翟管家前日有來，說無，來[00904]央及我這裡替他尋個女，不拘貧富，不限財禮，只要好的。他要圖生長，粧奩財禮，該使多少，教我開寫去，他一封封過銀來。往後他在老爺面前，一力好扶持我做官。我一向亂着，上任七八，就把這忘死，想不起來。來保他日逐往舖裡去，不題我。今日他老遠的教人稍來，問尋的親怎樣的。寄十兩折禮銀賀我。明日原差人來討回，你教我怎樣回答他？教他就怪死！呌媒人，你分付他，好歹上緊替他尋着，不拘人家，只要好女兒，或十五六，十七八的罷。該多少財禮，我這裡與他。再不，把李姐房裡綉春⋯倒好模樣兒⋯與他去罷。」月娘道：「我說你是個火燎腿行貨！這兩個月，你早做什麼來？人家央你一塲，替他看個真正女[00905]去，他好謝你。那丫頭你收過他，怎好打發去的！你替他當個幹，他到明日替你用的力。如今施揑佛施燒香，急水裡怎麼下得槳？比不的買什麼兒，拏銀到市上就買的來。一個人家閨門女，好歹不同，等教媒人慢慢踏看將來。你到說的好容易自在話兒！」西門慶道：「明日他來要回，怎麼回答他？」月娘道：「虧你還斷！這些勾當兒便不會打發人。等那人明日來，你多與他些盤纏，寫在上，回覆他去。只說女尋下，只是衣服粧奩未辦，還待幾時完畢，這裡差人送去。打發去，你這裡教人替他尋不遲。此一舉兩得其便，纔幹出好來，是人家托你一塲。」西門慶笑道：「說的有理。」一面呌將陳經濟來，隔夜修回。次日，下人來到，西門慶親自出來，問[00906]細，問：「蔡狀元幾時船到？好預接他。」那人道：「人來時，蔡老爹纔辭朝，京中起身。翟爹說，只怕蔡老爹回鄉，一時缺少盤纏，煩老爹這裡多少只顧借與他，寫去，翟爹那裡如數補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多少覆翟爹，隨他要多少，我這裡無不奉命。」說畢，命陳經濟讓去廂房內管待酒飯。臨去，交割回，與他五兩路費。那人拜謝，歡喜出門，長行去。正是：「意急欲搖飛虎跕，心忙抨碎紫花鞭。」看官聽說：當初安忱取中頭甲，被言官論他先朝宰相安惇之弟，係黨人孫，不可以魁多士。徽宗御遷早不得已，把蔡蘊擢第一，做狀元。投在蔡京門下，做假，陞秘省正，給假省親。且說月娘家中使廝呌老馮、薛嫂兒，并别的媒人來，分付各處打聽，人家有好女，拿帖兒[00907]來說。不在話下。一日，西門慶使來保往新河口，打聽蔡狀元船隻，原來和同榜進士安忱同船。這安進士亦因家貧未續親，東不成，西不就，辭朝還家續親，因此人同船。來到新河口，來保拏着西門慶拜帖來到船上，就送一分嗄程⋯酒麵雞鵝嗄飯鹽醬之類。况且蔡狀元在東京，翟謙已是預先和他說：「清河縣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千戶，乃是巨家，富而好禮。亦是老爺擡舉，做理刑官。你到那裡，他必然厚侍。」這蔡狀元牢記在心。西門慶差人遠來迎接，餽送如此禮，心中甚喜。次日到，就同安進士進城拜西門慶。西門慶已是呌廚家裡預下酒席。因在李知縣衙內吃酒，看有一起蘇州戲唱的好，問童兒，說在南門外磨營兒那裡住，旋呌四[00908]個來答應。蔡狀元那日封一端絹帕，一部，一雙雲履。安進士亦是帕，四袋芽，四柄杭扇。各具官袍烏紗，先投拜帖進去。西門慶冠冕迎接至廳上，敘禮交拜。家童獻畢贄儀，然後分賓主而坐。先是蔡狀元舉手欠身說道：「京師翟雲峰甚是稱道賢公，閥閱名家，清河巨族。久仰德望，未能識荊。今得晉拜堂下，幸多矣。」西門慶答道：「不敢！昨日雲峰來，具道位老先生華輈下臨，理當迎接，柰公所羈，幸寬恕。」因問：「位老先生仙鄉尊號？」蔡狀元道：「學生蔡蘊，本貫滁州之匡廬人，賤號一泉。僥倖狀元，官拜秘正字。給假省親，得蒙皇上俞允。不想雲峰先生稱道盛德，拜遲。」安進士道：「學生乃浙江錢塘縣人氏，賤號鳳山。除工部觀政，亦給假還鄉續親。敢問賢公尊號？」[00909]西門慶道：「在下卑官武職，何得號稱。」詢之再，方言：「賤號四泉。累蒙蔡老爺擡舉，雲峰扶持，襲錦衣千戶之職，任理刑，實不稱。」蔡狀元道：「賢公抱負不凡，雅望素著，休得自謙。」敘畢禮話，請去花園捲棚內寬衣。蔡狀元辭道：「學生心匆匆，行舟在岸，就要回去。旣尊顏，不遽舍，柰何，柰何！」西門慶道：「蒙公不棄蝸居，伏乞暫駐文斾，少留一飯，以盡芹獻之情。」蔡狀元道：「旣是雅情，學生領命。」一面脫去衣服，人坐下。左右換一道上來。蔡狀元以目瞻顧西門慶家園池花館，花木深秀，一望無際，心中喜，極口稱羡，誇道：「誠乃勝蓬瀛。」于是擡過棋卓來下棋。西門慶道：「今日有兩個戲在此伺候，以供燕賞。」安進士道：「在那裡？何不令來一。」不一時，四個戲跪下磕頭。蔡狀[00910]元問道：「那兩個是生旦？呌甚名字？」于是走向前說道：「的是裝生的，呌苟孝。那一個裝旦的，呌周順。一個貼旦，呌袁琰。那一個裝生的，呌胡慥。」安進士問：「你每是那裡弟？」苟孝道：「的都是蘇州人。」安進士道：「你等先粧扮來，唱個我每聽。」四個戲下邊粧扮去。西門慶令後邊取女衣釵梳與他，教童粧扮起來，共個旦兩個生，在席上先唱香囊記。廳正面設兩席，蔡狀元、安進士居上，西門慶下邊主位相陪。飲酒中間，唱一摺下來，安進士看童兒裝旦，便道：「這個戲是那裡的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此是价童。」安進士呌上去，賞他酒去，說道：「此絕妙，而無以加矣！」蔡狀元呌别的生旦過來，亦賞酒與他吃，因分付：「你唱個〔朝元歌〕『花邊柳邊』。」苟孝答應，在旁拍[00911]手唱道：
「花邊柳邊，簷外晴絲捲。山前水前，馬上東風軟。自歎行踪，有如逢轉，盻望家鄉留戀。雁杳魚沉，離愁滿懷誰與傳？日短北堂萱，空勞魂夢牽。（合）洛陽遙遠，幾時得上九重金殿？」
唱一個，吃畢酒，唱第個：
「十載，青燈黃卷。螢窗苦勉旃，雪案費精研。指望榮親，姓揚名顯，試向文塲鏖戰。禮樂千，英雄五百爭後先。快着祖生鞭，行瞻尺五天。」（合前）
安進士令苟孝：「你每可記的王環記『恩德浩無邊』？」苟孝答道：「此是〔畫眉序〕，的記得。」
「恩德浩無邊，父母重逢感非淺。幸終身托與，與姻緣。風雲[00912]際會異日飛騰，鸞鳳配今諧繾綣。（合）料應夫婦非今世，前生玉種藍田。」
童兒把酒斟，拍手唱道：
「弱質始笄年，父母恩深浩如天。報無由媿赧，此心縈牽。鴛鴦配深沐親恩，箕箒婦願夫榮顯。」（合前）
原來安進士杭州人，喜尚南風。童兒唱的好，拉着他手兒，兩個一遞一口吃酒。良久，酒闌上來。西門慶陪他復遊花園，向捲棚內下棋。令廝拏兩卓盒，十樣都是細巧菓菜鮮物下酒。蔡狀元道：「學生每初會，不當深擾潭府。天色晚，告辭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豈有此理。」因問：「公此回去，還到船上？」蔡狀元道：「暫借門外永福佛寺寄居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如今就門外去，晚。不如先[00913]生把手下從者留下一人答應，餘者都分付回去，明日來接，庶可兩盡其情。」蔡狀元道：「賢公雖是愛客之意，其如過擾何！」當下人一面分付手下：「都回門外寺裡歇去，明日早拏馬來接。」衆人應諾去，不在話下。人在捲棚內下兩盤棋，弟唱兩摺，恐天晚，西門慶與賞錢，打發去。止是童一人席前遞酒伏侍。看看吃至掌燈，人出來更衣。蔡狀元拉西門慶說話：「此去學生回鄉省親，路費缺少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不勞老先生分付，雲峰尊命，一定謹領。」良久，讓人到花園，「還有一處亭，請看。」把人一引，轉過粉牆，來到藏春塢，乃一邊僻靜所。雪洞內，裡面曉騰騰掌着燈燭，琴卓兒早已陳設綺席菓酌之類。床榻依然，琴瀟灑。從新復飲。童在旁歌唱。蔡狀元問道：「官，[00914]你會唱『紅入仙桃』？」童道：「此是〔錦堂月〕，的記的。」蔡狀元道：「旣是記的，官你唱。」于是把酒都斟。那童拏住南腔，拍手唱道：
「紅入仙桃，青御柳，鶯啼上林春早。簾捲東風，羅襟曉寒尤峭。喜仙姑付青鸞。念慈母恩同烏鳥。（合）風光好，但願人景長景，醉遊蓬島。」
安進士聽，喜之不勝，向西門慶稱道：「此可敬。」將杯中之酒一吸而飲之。那童席前穿着翠袖紅裙，勒着銷金篐兒，高擎玉斚，捧上酒去，唱道：
「難報母氏劬勞，親恩罔極，只願壽比松喬。定省晨昏，連枝上有兄嫂。喜春風棠棣聯芳，娛晚景松柏同操。」（合前）
當日飲至夜分，方纔歇息。西門慶藏春塢、翡翠軒兩處俱設床[00915]帳，鋪陳綾錦被褥，就要派童、玳安兩個廝荅應。西門慶道安置，回後邊去。到次日，蔡狀元、安進士跟從人夫轎馬來接。西門慶廳上擺飯伺候，撰盤酒飯與脚下人吃。教兩個廝方盒捧出禮物：蔡狀元是金段一端，領絹端，合香五百，白金一百兩。安進士是色段一端，領絹一端，合香百，白金十兩。蔡狀元固辭再，說道：「但假十數金足矣，何勞如此太多，蒙厚腆！」安進士道：「蔡年兄領受，學生不當。」西門慶笑道：「些須微贐，表情而已。老先生榮續親，在下此意，少助一之需。」于是人俱席上出來謝道：「此情此德，何日忘之！」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，入氊包內。與西門慶相别，說道：「生輩此去，天各一方，暫違台教。不日旋京，倘得寸進，自當圖報。」安進士道：「今日相别，何年再[00916]得奉接尊顏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學生蝸居屈尊，多有褻慢，幸惟情恕。本當遠送，柰官守在身，先此告過。」送人到門首，看着上馬而去。正是：「博得錦衣故里，功名方信是男兒。」畢竟未知後來何如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0917] [00918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