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日落水流西復東，春風下盡折何窮。
巫峨廟裡低含雨，宋玉門前斜帶風。
莫將榆莢共爭翠，深感杏花相映紅。
灞上南千萬樹，幾人遊宦别離中？」
話說孟玉樓和潘金蓮在門首打發磨鏡叟去，忽從東一人，帶着帽眼紗，騎着騾，走得甚急，逕到門首下來。慌的兩個婦人往後走不迭。落後揭開眼紗，却是韓夥計來家，平安忙問道：「貨車到不曾？」韓道國道：「貨車進城。稟問老爹，卸在那裡？」平安道：「爹不在家，往周爺府裡吃酒去。收拾，交卸在[01553]對門樓上哩。你老人家請進裡邊去。」不一時，陳經濟出來，陪韓道國入後邊，月娘，出來廳上，拂去塵土，把行李搭連教王經送到家去。月娘一面打發出飯來，與他吃。不一時，貨車纔到。經濟拏鑰匙開那邊樓上門，就有卸車的脚，領籌搬運貨，一廂廂堆卸在樓上。十車段貨，運家用酒米，直卸到掌燈時分。崔本來幇扶照管。堆卸完畢，查數鎖門，貼上封皮，打發脚錢出門。早有玳安往守府報西門慶去。西門慶聽家中卸貨，吃幾鍾酒，約掌燈以後就來家。韓夥計等着，在廳上坐的，悉把前後往回說一遍，西門慶因問：「錢老爹下，些分上不曾？」韓道國道：「全是錢老爹這封，十車貨少使許多稅錢。人把段箱兩箱併一箱，停只報[01554]兩停，都當葉、馬牙香，櫃上稅過來。通共十車貨，只納十兩五錢鈔銀。老爹接報單，沒差廵攔下來查點，就把車喝過來。」西門慶聽言，滿心歡喜，因說：「到明日，少不的重重買一分禮，謝那錢老爹。」于是分付陳經濟陪韓夥計、崔哥坐，後邊拏菜出來，留吃一回酒，方纔各散回家。王六兒聽韓道國來，王經替他駝行李搭連來家，連忙接行李，因問：「你姐夫來麼？」王經道：「俺姐夫看着卸行李，還等着俺爹纔來哩。」這婦人分付丫頭春香、錦兒伺侯下好好飯。等的晚上韓道國到家，拜家堂，脫衣裳，淨面目，夫妻人各訴離情一遍。韓道國悉把買賣得意一節，告訴老婆。老婆搭連內沉沉重重，許多銀兩，因問他。替己帶一百兩貨物酒[01555]米，卸在門前店裡，漫漫發賣銀來家。老婆滿心歡喜：「聽王經說尋個甘夥計做賣手，咱每和崔哥與他同分利錢使，這個好，到出月開舖。」韓道國道：「這使着人做賣手，南邊還少個人立庄置貨，老爹已定還裁派我去。」老婆道：「你看貨才料！自古能者多勞，你看不會做買賣，那老爹託你麼？常言：『不將辛苦意，難得世人財。』你外邊走上年，你若懶得去，等我對老爹說，教姓甘的和保官兒打外，你便在家賣貨就是。」韓道國道：「外邊走熟，罷。」老婆道：「可來，你先生迷路，在家是閒。」說畢，擺上酒來，夫婦人飲幾杯濶别之酒，收拾就寢。是夜歡娛無度，不必用說。次日却是八月初一日，韓道國早到，西門慶教同顧本、甘夥計，在房內看着收卸磚[01556]瓦木石，收拾裝修土庫。不在話下。却說西門慶卸貨物，家中無，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鄭愛月兒家去。暗暗使玳安兒送兩銀、一套紗衣服與他。鄭家鴇聽西門老爹來請他家姐兒，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，連忙收禮物，沒口向玳安：「你多頂上老爹，就說他姐兒兩個都在家裡伺候老爹，請老爹早些兒下降。」玳安走來家中，房內回西門慶話。西門慶約午後時分，分付玳安收拾着涼轎，頭上戴着坡巾，身上穿青緯羅暗補直身，粉底皂靴，先走在房看一回裝修土庫，然後起身，坐上涼轎，放下斑竹簾來。琴童、玳安跟隨，留王經在家，止着春鴻背着直袋，逕往院中鄭月兒家來。正是：
「天仙機上整香羅，入手先拖雪一窩。[01557]
不獨桃源能問渡，却來月窟伴嫦娥。」
却說鄭愛香兒頭戴着銀絲䯼髻，梅花鈿兒，周圍金纍絲簪兒，打扮的粉面油頭，花容月貌，上着藕絲裳，下着湘紋裙。西門慶到，笑吟吟在半門里首迎接進去，到于明間客位，道萬福，西門慶坐下，就分付廝琴童：「把轎回家去，晚夕騎馬來接。」琴童跟轎家去不題。止留玳安和春鴻兩個伺候。良久，只鴇出來拜，說道：「外日姐兒在宅內，多有打擾。老爹家中悶的慌，來這裡自恁散心走走罷，如何多計較。賜將禮來，多謝與姐兒的衣服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那日呌他，怎的不去？只認王皇親家？」鴇道：「俺每如今還怪董嬌兒和李桂兒，不知是老爹生日呌唱，他每都有禮，只俺每姐兒沒有。若早知時，已不[01558]荅應王皇親家唱，先往老爹宅裡去。老爹那裡呌唱在後，咱姐兒纔待收拾起身，只王家人來，把姐兒的衣包拏的去。落後老爹那裡差人來，他哥鄭奉說：『你若不去，一時老爹動意怒。』慌的老身背着王家人，連忙攛掇姐兒，打後門起身上轎去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，已定下他，他若那日不去，我不消說的就惱。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語，不做喜歡，端的是怎的說？」鴇道：「行貨家，自從梳弄，那裡好生出去供唱去？到老爹宅內，人多，不知諕的怎樣的。他從是恁不出語，嬌養慣。你看甚時候纔起來！老身該催促幾遍，說：『老爹今日來，你早些起來，收拾罷。』他不依，還睡到這咱晚。」不一時，丫鬟拏上來。鄭愛香兒向前遞吃，[01559]鴇道：「請老爹到後邊坐罷。」原來鄭愛香兒家，門面四間，到底五層房。轉過軟壁，就是竹槍籬間院，兩邊四間廂房，上首一明兩暗間正房，就是鄭愛月兒的房。他姐姐愛香兒的房，在後邊第四層住。但簾攏香靄，進入明間內，供養着一軸海潮觀音，兩旁掛四軸美人，按春、夏、秋、冬⋯惜花春起早，愛月夜眠遲，掬水月在手，弄花香滿衣。上面掛着一聯：「捲簾邀月入，諧瑟待雲來。」上首列四張東坡椅，兩邊安條琴光漆春櫈。西門慶坐下，看上面楷「愛月軒」字。坐半日，忽聽簾攏響處，鄭愛月兒出來，不戴䯼髻，頭上挽着一窩絲杭州攅，梳的黑𩭹?𩭹?光油油的烏雲，霞着四鬢；雲鬢堆縱，猶若輕烟密霧，都用飛金巧貼，帶着翠梅花鈿兒，周圍金纍絲簪兒齊插，後鬢鳳釵[01560]半卸，耳邊帶着紫瑛石墜，上着白藕絲對衿仙裳，下穿紫綃翠紋裙，脚下露一雙紅鴛鳳嘴，胸前搖琱璫寶玉玲瓏；正面貼顆翠面花兒，越顯那芙蓉粉面。四周圍香風縹緲，偏相襯楊柳纖腰。正是：「若非道觀音畫，定然延壽美人圖。」望上不當不正，與西門慶道萬福，就因洒金扇兒掩着粉臉，坐在旁邊。西門慶注目停視，比初時節兒越發齊整，不覺心搖目蕩，不能禁止。不一時，丫鬟拿一道來。這粉頭輕搖羅袖，微露春纖，取一鍾過來，抹去盞邊水清，雙手遞與西門慶，然後與愛香各取一鍾相陪。吃畢，收下盞託去，請寬衣服，房裡坐。西門慶呌玳安上來，把上葢青紗衣寬，搭在椅上，進入粉頭房中。但：
瑤窗素紗罩，淡月半浸；綉幕以夜明懸，伴光高燦。正面黑漆[01561]鏤金床，床上帳懸綉錦，褥隱華裀；旁設褆紅几，博山篆，靄沉檀樓鼻。壁上文錦囊象瓶，插紫笋其中；床前設兩張綉甸矮椅，旁邊放對鮫綃錦帨。雲母屏，模寫淡濃之筆；鴛鴦榻，高閣古今之。
西門慶坐下，但覺異香襲人，極其清雅，真所謂神仙洞府，人跡不可到者。彼此攀話之間，語言稠笑之際，只丫鬟進來安放卓兒，四個翠碟兒，都是精製銀絲細菜，割切、香芹、鱘絲、鰉鮓、鳳脯、鷥羹。然後拿上兩筯賽團圓，如明月，薄如紙，白如雪，香甜美口，酥油和蜜錢麻椒鹽荷花細餅。鄭愛香兒與鄭愛月兒親手楝攅各樣菜蔬肉絲，捲就，安放泥金碟兒內，遞與西門慶吃。旁邊燒金翡翠甌兒，斟上苦艶艶桂花木樨。須臾，姊妹人陪吃餅，收下家火去。揩抹卓席，鋪茜紅氊條，[01562]床几上取一個沉香雕漆匣，內盛象牙牌十扇，兩個與西門慶抹牌。當下西門慶出個天地分，劍行十道；那愛香兒出個地牌，花開蝶滿枝；那愛月兒出個人牌，搭梯望月。須臾收過去，擺上酒來。但盤堆異果，酒泛金波。卓上無非是鵝鴨雞蹄，烹龍炮鳳。珍果人間少有，隹餚天上無雙。正是：「舞回明月墜秦樓，歌過行雲遮楚館。」鴛鴦杯，翡翠盞，飲玉液，泛瓊漿。姊妹人遞上酒去，在旁箏排雁桂，款跨鮫綃，當下鄭愛香兒彈箏，愛月兒琵琶，唱一套「兜的上心來」。端的詞出佳人口，有裂石遶梁之聲。唱畢，是十碟果仁減碟，細巧品類。姊妹兩個促席而坐，拏骰盆兒，十個骰兒，與西門慶搶紅猜枚。飲勾多時，鄭愛香兒推更衣出去。獨有愛月兒陪着西門慶吃酒。先[01563]是西門慶向袖中取出白綾雙欄汗巾兒，上一頭拴着挑牙兒，一頭束着金穿心盒兒。鄭愛月兒只道是香，便要打開。西門慶道：「不是香，是我逐日吃的補藥。我的香不放在這面，只用紙包兒包着。」于是袖中取出一包香桂花餅兒，遞與他，那月兒不信，還伸手往他這邊袖裡掏，掏出個紫縐紗汗巾兒，上拴着一副揀金挑牙兒，拏在手中觀看，甚是可愛，說道：「我桂姐和吳銀兒都拏着這樣汗巾兒，原來是你與他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是我揚州船上帶來的。不是我與他，誰與他的？你若愛，與你罷。到明日再送一副與你姐姐。」說畢，西門慶就着鍾兒裡酒，把穿心盒兒內藥吃一服，把粉頭樓在懷中，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砸舌，無所不至。西門慶舒手向他身上，摸[01564]弄他香乳兒，緊緊就就，賽麻團滑膩。一面推開衫兒觀看：白馥馥，猶如瑩玉一般，揣摩良久，淫心輒起，腰間那話突然而興，解開褲帶，令他纖手籠揝，粉頭其偉是粗，諕的吐舌害怕，雙手摟定西門慶脖心，說道：「我的親親，你今日初會，將就我，只放半截兒罷！若都放進去，我就死！你敢吃藥養的這等？不然，如何天生恁怪刺刺的兒？紅赤赤，紫漒漒，好砢碜人！」西門慶笑道：「我的兒，你下去替我品品。」愛月兒道：「慌怎的？往後日多如樹葉兒。今日初會，人生面不熟。再來，等我替你品。」說畢，西門慶欲與他講歡，愛月兒道：「你不吃酒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不吃，咱睡罷。」愛月兒便呌丫鬟把酒卓擡過一邊，與西門慶脫靴，他便就往後邊更衣澡牝去。西門慶脫靴時，還賞丫頭一塊銀[01565]，打發先上床睡，炷香，放在薰籠內。良久，婦人進房，問西門慶：「你吃不吃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不吃。」一面掩上房門，放下綾綃來，將絹兒安在褥下，解衣上床。兩個枕上鴛鴦，被中鸂𪄠?。西門慶粉頭脫衣裳，肌膚纖細，牝淨無毛，猶如白麵蒸餅一般，柔嫩可愛。抱抱腰肢，未盈一掬。誠軟玉温香，千金難買。于是把他兩隻白生生銀條股嫩腿兒來，夾在兩邊腰眼間，那話上使託，向花心裡頂入。龜頭昂，濡攪半晌，方纔沒稜。那鄭月兒把眉頭縐在一處兒，兩手攀閣在枕上，隱忍難挨，朦朧着星眼，低聲說道：「今日你饒鄭月兒罷。」西門慶于是扛起他兩隻金蓮于肩膀上，肆行抽送，不勝歡娛。正是：得多少「春點碧桃紅綻蕋，風欺楊柳綠翻腰。」有詩證：[01566]
「帶雨龍烟匝樹奇，妖嬈身勢似難支。
水推西無雙色，春點河陽第一枝。
濃艶正宜吟郡，功夫何用寫王維。
含情故把芳心束，留住東風不放。」
當下西門慶與鄭愛月兒留戀至更，方纔回家。到次日，吳月娘打發他往衙門中去，和玉樓、金蓮、李嬌兒都在上房坐的，只玳安進來，上房取尺頭匣兒，往夏提刑送生日禮去，四樣鮮肴，一罈酒，一疋金段。月娘因問玳安：「你爹昨日坐轎往誰家吃酒？吃到那咱晚纔來家。想必在韓道國家，望他那老婆去來。原來賊囚根，成日只瞞着我，背地替他幹這等繭兒。」玳安還道：「不是。他來家，爹怎好的？」月娘道：「不是那裡，却是誰家？」[01567]那玳安不說，只是笑，取段匣，送禮去。潘金蓮道：「娘，你不消問這賊囚根，他不肯實說。我聽說蠻廝昨日跟他爹去來，你只呌蠻廝來，問他就是。」一面把春鴻呌到跟前，金蓮問：「你昨日跟你爹轎去，在誰家吃酒來？你實說便罷，不實說，如今你娘就要打你。」那春鴻跪下，便道：「娘，休打的，待的說就是來。的和玳安、琴童哥個，跟俺爹從一座門樓進去，轉幾條街巷，到個人家，只半截門兒，都用鋸齒兒鑲，門裡立着位娘娘，打扮的花花黎黎的。」金蓮聽笑，說道：「囚根，一個院裡半門，認不的，趕着粉頭呌娘娘起來。」金蓮問道：「那個娘娘怎麼模樣？你認的他不認的？」春鴻道：「我不認的他。生的相菩薩樣，相娘每頭上戴着這個假壳。[01568]進入裡面，一個年老白頭的阿婆出來，望俺爹拜一拜。落後請到後邊，竹籬笆進去，是一位年娘娘出來，不戴假壳，生的銀盆臉，瓜面，搽的嘴唇紅紅的，陪着俺爹吃酒。」金蓮道：「你每都在那裡坐來？」春鴻道：「我在俺玳安、琴童哥，便在阿婆房裡，陪着俺每吃酒并肉兜來。」把月娘、玉樓笑的不得，因問道：「你認的他不認的？」春鴻道：「那一個，好似在咱家唱的。」玉樓笑道：「就是李桂姐。」月娘道：「原來摸到他家去。」李嬌兒道：「俺家沒半門，沒竹搶籬。」金蓮道：「只怕你不知道，你家新安的半門是的。」問一回，西門慶來家，往夏提刑家拜壽去。却說潘金蓮房中，養活的一隻白獅猫兒，渾身純白，只額兒上帶龜背一道黑，名喚「雪裡送炭」，名「雪獅」，善會口啣汗巾兒，[01569]拾扇兒。西門慶不在房中，婦人晚夕常抱着他在被窩裡睡，不撒尿屎在衣服上。婦人吃飯，常蹲在肩上，喂他飯，呼之卽至，揮之卽去，婦人常喚他是「雪賊」。每日不吃牛肝乾魚，只吃生肉半斤，調養得十分肥壯，毛內可藏一雞彈。甚是愛惜他，終日抱在膝上摸弄，⋯不是生好意。因李瓶兒、官哥兒平昔好猫，尋常無人處，在房裡用紅絹裹肉，令猫撲而撾食。是合當有，官哥兒心中不自在，連日吃劉婆藥，略覺好些。李瓶兒與他穿上紅段衫兒，安頓在外間炕上，鋪着褥兒頑耍。迎春守着，奶便在旁拏着碗吃飯。不料金蓮房中這雪獅，正蹲在護炕上，看官哥兒在炕上穿着紅衫兒，一動動的頑耍，只當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，猛然望下一跳，撲將官哥兒身上，皆抓破。[01570]只聽那官哥兒「呱」的一聲，倒咽一口氣，就不言語，手脚俱被風搐起來。慌的奶丟下飯碗，摟抱在懷，只顧唾噦，與他收驚。那猫還來趕着他要撾，被迎春打出外邊去。如意兒實承望孩搐過一陣好，誰想只顧常連，一陣不，一陣搐起來。李瓶兒入在後邊，一面使迎春：「後邊請娘去，哥兒不好，風搐着哩，呌娘快來！」那李瓶兒不聽便罷。聽，正是：「驚損六葉連肝肺，諕壞毛七孔心。」連月娘慌的兩步做一步走，逕撲到房中，孩搐的兩隻眼直往上吊，通不黑眼睛珠兒，口中白沫流出，「咿咿」猶如雞呌，手足皆動。一，心中猶如刀割相侵一般，連忙摟抱起來，臉搵着他嘴兒，哭道：「我的哥哥，我出去好好兒，怎麼的搐起來？」迎春與奶悉把被五娘房裡猫所諕一[01571]節說，那李瓶兒越發哭起來，說道：「我的哥哥，你緊不可公婆意，今日你只當脫不，打這條路兒去。」月娘聽，一聲兒沒言語，一面呌將金蓮來，問他說：「是你屋裡的猫諕孩？」金蓮問：「是誰說的？」月娘指着：「是奶和迎春說來。」金蓮道：「你着這老婆，這等張睛！俺猫在屋裡好好兒的臥着不是，你每亂道怎的！把孩諕，沒的賴人起來，爪兒只揀軟處揑，俺每這屋裡是好纏的？」月娘道：「他的猫怎得來這屋裡？」迎春道：「每常來這邊屋裡走跳。」那金蓮接過來道：「早時你說，每常怎的不撾他？可可今日兒就撾起來？你這丫頭跟着他恁張眉瞪眼兒，六說白道的！將就些兒罷，怎的要把弓兒扯滿，可可兒俺每自恁沒時運來。」于是使性，抽身往房裡去。看官聽說：常言道：[01572]「花枝葉下猶藏刺，人心怎保不懷毒？」這潘金蓮平日李瓶兒從有官哥兒，西門慶百依百隨，要一奉十，每日爭姘競寵，心中常懷嫉妒不平之氣。今日故行此陰謀之：馴養此猫，必欲諕死其，使李瓶兒寵衰，教西門慶復親于己。就如昔日屠岸賈養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。正是：
「湛湛青天不可欺，未曾舉意早先知。
休道眼前無報應，古往今來放過誰？」
月娘衆人孩只顧搐起來，一面熬姜湯灌他，一面使來安兒快呌劉婆去。不一時，劉婆來到，看脉息，只顧跌脚，說道：「此遭驚諕重，是驚風，難得過來。」急令快熬燈心薄荷湯金銀湯，取出一丸金箔丸來，向鍾兒內研化，牙關緊閉。月娘連忙拔[01573]下金簪兒來，撬開口灌下去，「過得來便罷，如過不來，告過主家奶奶，必須要灸幾蘸纔好。」月娘道：「誰敢躭？必須還等他爹來，問他爹。不然灸，惹他來家喓喝。」李瓶兒道：「娘，救他命罷！若等來家，只恐遲。惹是他爹罵，等我承當就是。」月娘道：「孩兒是你的孩兒，隨你灸！我不敢張主。」當下劉婆把官哥兒眉攅脖根，兩手關尺并心口，共灸五蘸，放他睡下。那孩昏昏沉沉，直睡到日暮時分，西門慶來家，還不醒。那劉婆西門慶來家，月娘與他五錢銀藥錢，一溜烟從夾道內出去。西門慶到上房，月娘把孩風搐不好，對西門慶說。西門慶連忙走到前邊來看視，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，問：「孩兒怎的風𢫦?起來？」李瓶兒來滿眼落淚，只是不言語。問丫頭、奶，都不敢[01574]說，西門慶官哥兒手上皮兒去，灸的滿身火艾，心中瞧噪，走到後邊問月娘，月娘隱瞞不住，只得把金蓮房中猫驚諕之說：「劉婆剛纔看，說是急驚風。若不針灸難過得來。若等你來，恐怕遲。他娘母主張，教他灸孩兒身上五蘸。纔放下他睡，這半日還未醒。」西門慶不聽便罷，聽此言，屍暴跳，五臟氣沖。怒從心上起，惡向膽邊生。直走到潘金蓮房中，不由分說，尋着猫，提溜着脚，遠向穿廊，望石臺基輪起來，只一捽，只聽響喨一聲，腦漿迸萬朵桃花，滿口牙零碎玉。正是：「不在陽間擒鼠耗，却陰府作狸仙。」那潘金蓮他拏出猫去捽死，坐在炕上風紋不動，待西門慶出門，口裡喃喃吶吶罵道：「賊作死的強盜，把人粧出去殺，纔是好！一個猫[01575]兒碍着你𠳹?屎，亡神似走的來捽死。他到陰司裡，明日邊問你要命，你慌怎的，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！」這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，因說奶、迎春：「我教你好生看着孩兒，怎的教猫諕他，把他手撾！信劉婆那老淫婦，平白把孩灸的恁樣的。若好便罷，不好，把這老淫婦拏到衙門裡，與他個兩拶。」李瓶兒道：「你着孩兒緊日不得命，你是恁樣的！孝順是兒家，他巴不得要好哩。」當下李瓶兒只指望孩兒好來，不料被艾火把風氣反于內，變慢風，內裡抽摛的腸肚兒皆動，尿屎皆出，便屙出五花顏色，眼目忽睜忽閉，中朝只是昏沉不省，奶不吃。李瓶兒慌，到處求神、問十、打卦，家有凶無吉。月娘瞞着西門慶，有請劉婆來家調神，請兒科太醫來看，[01576]都用接鼻散試之，⋯「若吹在鼻孔內打鼻涕，還看得。若無鼻涕出來，則看陰隲，守他罷。」于是吹下去，茫然無知，並無一個噴涕出來。越發晝夜守着，哭涕不止，連飲食都減。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將近，月娘因他不好，連自家生日都回不做。親戚內眷就送禮來不請。家中止有吳妗、楊姑娘并師父來相伴。那薛姑和王姑兩個，在印經處爭分錢不平，爭使性兒，彼此互相揭調。十四日，賁四同薛姑催討，將經卷挑將來，一千五百卷都完。李瓶兒與一吊錢，買紙馬香燭。十五日，同陳經濟早往岳廟裡進香紙，把經來看着都散施盡，走來回李瓶兒話。喬戶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兒來看，舉薦一個看兒的鮑太乙來看，說道：「這個變成天吊客忤，治不得[01577]。」白與他五錢銀，打發去。灌下藥去不受，還吐來，只是把眼合着，口中呌的牙「格支支」響，李瓶兒通衣不解帶，晝夜口接在懷中，眼淚不乾的，只是哭。西門慶不往那裡去，每日衙門中來家，就進來看孩兒。那時正値八月下旬天氣，李瓶兒守着官哥兒，睡在床上，卓上點着銀燈。丫鬟、養娘都睡熟。覷着滿窗月色，更漏沉沉。那孩兒只是昏昏不省人，一向愁腸萬結，離思千端。正是：「人逢喜精神爽，悶來愁膓磕睡多。」但：
「銀河耿耿，玉漏迢迢。穿窗皓月耿寒光，透戶涼風吹夜氣。鴈聲嘹喨，孤眠才夢魂驚；蛩韻凄涼，獨宿佳人情緒苦。譙樓禁鼓，一更未盡一更敲；别院寒砧，千搗將殘千搗起。畫簷前[01578]叮噹鐵馬，敲碎仕女情懷；銀臺上閃爍燈光，偏照佳人長歎。一心只想孩兒好，誰料愁來在夢多。」
當下李瓶兒臥在床上，似睡不睡，夢花虛，從前門外來，身穿白衣，恰活時一般，李瓶兒，厲聲罵道：「潑賊淫婦，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？如今我告你去！」被李瓶兒一手扯住他衣袖，央及道：「好哥哥，你饒恕我則個。」花虛一頓，撒手驚覺，却是南柯一夢。醒來手裡扯着，却是官哥兒的衣衫袖，連噦幾口，道：「怪哉，怪哉！」一聽兩更鼓時，正打更點。這李瓶兒諕的渾身冷汗，毛髮皆豎起來。到次日，西門慶進房來，把夢中之告訴與西門慶，西門慶道：「知道他死到那裡去。此是你夢想舊境，只把心來放正着，休要理他！你休害怪，如今我使[01579]廝拏轎接吳銀兒，晚多來與你做伴兒，再把老媽呌來，伏你兩個。」玳安打院裡接吳銀兒來。那消到日西時分，那官哥兒在奶懷裡，只搐氣兒，慌的奶呌李瓶兒：「娘，你來着！哥哥這黑眼睛珠兒只往上翻，口裡氣兒只有出來的，沒有進去的！」這李瓶兒走來，抱到懷中，一面哭起來，呌丫頭：「快請你爹去！你說孩待斷氣。」可好常時節走來說話，告訴房兒尋下，門面兩間，層四間，只要十五兩銀。西門慶聽後邊官哥兒重，就打發常時節起身，說：「我不送你罷，改日我使人拏銀和你看去。」急急走到李瓶兒房中。月娘衆人連吳銀兒、妗都在房裡瞧着，那孩在他娘懷裡，把嘴一口口搐氣兒，西門慶不忍看他，走到明間椅上坐着，只長吁短[01580]氣。那消半盞時，官哥兒嗚呼哀哉，斷氣身亡，時八月廿日申時，只活一年零兩個月。合家放聲號哭。那李瓶兒撾耳撓腮，一頭撞在地下，哭的昏過去，半日方纔甦省，摟着他放聲哭，呌道：「我的沒救星兒，心疼殺我！寧可我同你一荅兒裡死罷，我不久活于世上。我的拋閃殺人的心肝，撇的我好苦！」那妳如意兒和迎春，在旁哭的言不得，動不得。西門慶卽令廝收拾前廳西廂房乾淨，放下兩條寬櫈，要把孩連枕席被褥擡出去，那裡挺放，那李瓶兒倘在孩兒身上，兩手摟抱着，那裡肯放，口口聲聲直：「沒救星的寃家！嬌嬌的兒！生揭我的心肝去！撇的我枉費辛苦，乾生受一塲，再不得你，我的心肝！」月娘衆人哭一回，在旁勸他不住。西門[01581]慶走來，他把臉抓破，滾的寶髻鬅鬆，烏雲散亂，便道：「你看蠻！他旣然不是你我的兒女，乾養活他一塲。他短命死，哭兩聲，丟開罷。如何只顧哭去，哭不活他，你的身要緊。如今擡出去，好呌廝請陰陽來看。那是甚麼時候？」月娘道：「這個有申時前後。」玉樓道：「我頭裡怎麼說來？他管情還等他這個時候，纔間去。原是申時生，還是申時死。日相同，都是十日，只是月分差些，圓圓的一年零兩個月。」李瓶兒廝每伺候兩旁，要擡他，哭，說道：「慌擡他出去怎麼的？媽媽，你伸手摸摸，他身上還熱的。」呌一聲：「我的兒嚛！你教我怎生割捨的你去？坑得我好苦！」一頭撞倒在地下，放聲哭道，有〔山坡羊〕證：[01582]
「呌一聲青天，你如何坑䧟人奴性命？呌一聲我的嬌兒呵，恨不的一聲兒就要把你呌應。是前緣前世，那世裡少欠下你寃家債不，輪着我今生今世你眼淚拋流不盡。每日家另膽提心，費殺我心。從來我不曾坑人䧟人，蒼天如何恁不睜眼？非是你無緣，必是我那些兒薄倖。撇的我回撲着地樹倒無陰來的，竹籃打水，落而無效。呌一聲：痛膓的嬌生，奴情愿和你陰靈路上一處兒行。」
當下李瓶兒哭一回，把官哥兒擡出停在西廂房內。月娘向西門慶計較：「還對親家那裡，并他師父廟裡說聲去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他師父廟裡明早去罷。」一面使玳安往喬戶家說，一面使人請徐陰陽來批，拏出十兩銀與賁四，教他快擡[01583]一付平頭杉板，令匠人隨卽儧造一具棺槨兒，就要入殮。喬宅那裡一聞來報，隨卽喬戶娘就坐轎，進門來就哭，月娘衆人都陪着哭一塲，告訴前一遍。不一時，說陰陽徐先生來到，看說道：「哥兒還是正申時永逝。」月娘分付出世，教與他看看黑，徐先生搯指尋復，檢閱陰陽秘，瞧一回：「哥兒生時八字，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日申時，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日申時，月令丁酉，日干壬，犯天地重春。本家却要忌忌哭聲，親人不忌。入殮之時，蛇、龍、鼠、兔四生人，避之則吉。黑上云：『壬日死者，上應寶瓶宮，下臨齊地。』他前生曾在兗州蔡家作男，曾倚力奪人財物，吃酒落魄，不敬天地六親，橫牽連，遭氣寒之疾。久臥床席，穢汚而亡。今生[01584]兒亦患風癎之疾，十日前被六畜驚去魂魄；犯土司太歲，先亡攝去魂死。託生往鄭州王家男，後作千戶，壽六十八歲而終。」須臾，徐先生看黑：「請問老爹：明日出去，或埋或化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明日如何出得！出日，念經，到五日出去，墳上埋罷。」徐先生道：「十七日丙辰，合家本命都不犯，宜正午時掩土。」批畢，一面就收拾入殮，已有更天氣。李瓶兒哭着，往房中尋出他幾件道衣、道髻、鞋襪之類，替他安放在棺槨內，釘長命釘，合家哭一塲，打發陰陽去。次日，西門慶亂着，沒往衙門中去。夏提刑打聽得知，早辰衙門散時，就來吊問，致賻慰懷，差人對吳道官廟裡說知。到日，請報恩寺八衆僧人在家誦經。吳道官廟裡并喬戶家，俱折卓牲來[01585]祭奠。吳舅、沈姨夫，門外韓姊夫、花舅都有牲祭卓來燒紙。應伯爵、謝希、温秀才、常時節、韓道國、甘出身、賁地傳、李智、黃四都闘分資，晚夕來與西門慶宿伴。打發僧人去，呌一起提偶的，先在哥兒靈前祭畢，然後西門慶在廳上放卓席，管待衆人。那日院中李桂姐、吳銀兒并鄭月兒家，都有人情來上紙。李瓶兒思想官哥兒，每日黃懨懨，連飯兒都懶待吃，題起來，只是哭涕，把喉音都哭啞。西門慶怕他思想孩兒，尋拙智，白日裡分付奶、丫鬟和吳銀兒相伴他，不離左右。晚夕，西門慶一連在他房中歇夜，枕上百般解勸。薛姑夜間替他念楞嚴經、解寃呪，勸他休要哭：「經上不說的好：『改頭換面輪廻去，來世機緣莫想他。』當來世他不是你的兒女，[01586]都是宿世寃家債主，託出來化財化目，騙刧財物。或一歲而亡，歲而亡，六九歲而亡。一日一夜，萬死萬生。陀羅經上不說的好：昔日有一婦人，常持佛頂心陀羅經，日以供養不缺。乃于生之前，曾置毒藥，殺害他命。此寃家不爭離于前後，欲求方便，致殺其母。遂以托蔭此身，向母胎中，抱母心肝，令母至生產之時分解不得，萬死千生。及至生產下來，端正如法，不過兩歲，卽便身亡。母思憶之，痛切號哭。遂卽把他孩兒拋向水中。如是遍，托蔭此身，向母腹中，欲求方便，致殺其母。至第遍，准前得生，向母胎中百千計較，抱母心肝，令其母千生萬死，悶絕呌喚。准前得生下，特地端嚴，相具足。不過兩歲，以身亡，母旣之，不覺放聲哭：是何惡業因緣？准前把孩兒直至江邊，已[01587]經數時，不忍拋棄。感得觀世音菩薩，遂化作一僧，身披百衲，直至江邊，乃謂此婦人曰：『不用啼哭。此非是你男女，是你生前寃家。度托生，欲殺母不得。緣你常持誦佛頂心陀羅經，并供養不缺，所以殺汝不得。若你要這寃家，但隨貧僧手指看之。』道罷，以神通力一指，其兒遂化作一夜叉之形，向水中而立，報言：『緣汝曾殺我來，我今故來報寃。葢緣汝有道心，常持佛頂心陀羅經，善神日夜擁護，所故殺汝不得。我已蒙觀世音菩薩受度，從今永不與汝寃。』道畢，沉水中不。此女人兩淚交流，禮拜菩薩。家益修善，後壽至九十七歲而終，轉女成男。不該我貧僧說：今你這兒，必是宿世寃家，托來你蔭下，化目化財，要惱害你身。緣你供養修時，那捨此經一千五百[01588]卷，有此功行，他投害你不得，今此離身。到明日再生下來，纔是你兒女。」這李瓶兒聽，終是愛緣不斷。但題起來，輒流涕不止。須臾，過五日光景，到廿七日早辰，雇八名青衣白帽童，紅銷金棺，與旛幢、雲葢、玉梅、雪柳圍隨，前首紅銘旌，題着「西門冢男之柩」。吳道官廟裡差十衆青衣道童兒來，遶棺轉呪生神玉章，動清樂送殯。衆親朋陪西門慶穿素服，走至街東口，將及門上，纔上頭口。西門慶恐怕李瓶兒到墳上悲慟，不呌他去。只是吳月娘、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姐家裡五頂轎，陪喬親家母、妗和李桂姐、鄭月兒、吳舜臣媳婦鄭玉姐，往內頭去，留下孫雪娥、吳銀兒并個姑在家，與李瓶兒做伴兒。那李瓶兒不放他去，棺材起身，送出到門首，[01589]趕着棺材放聲，一口一聲只呌：「不來家虧心的兒嚛⋯」呌的連聲氣破，不防一頭撞在門底下，把粉額磕，金釵墜地，慌吳銀兒與孫雪娥，向前搊扶起來，勸後邊去。到房中，炕上空落落的，只有他要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在床頭上，一面想將起來，拍卓，由不的哭。〔山坡羊〕全腔證：
「進房來，四下靜，由不的我俏嘆。想嬌兒，哭的我肝腸兒氣斷。想着生下你來，我受盡千辛萬苦，說不的偎乾就濕，成日把你躭心兒來看。教人氣破心腸，和我兩個結寃。實承望你與我做生兒，團圓久遠。誰知道天無眼，把你殘生䘮，撇的我前不着村，後不着店。明知我不久命䘮在黃泉來的。咱娘兒兩個鬼門關上一處兒眠。呌一聲：我嬌嬌的心[01590]肝，皆因是前世裡無緣，你今生壽短。」
那吳銀兒在旁，一面拉着他手，勸說道：「娘，少哭。哥哥已是拋閃你去，那裡再哭得活？你須自解自歎，休要只顧煩惱。」雪娥道：「你年少青春，愁到明日養不出來怎的？這裡牆有縫，壁有眼，俺每不好說的，⋯他使心用心，反累己身。誰不知他氣不忿你養這孩？若果是他害，當當來世教他一還一報，問他要命。不知你，我被他話理幾遭哩！只要常守着他便好，到人屋裡睡一夜兒，他就氣生氣死。早時前者你每都知道：等閒不到我後邊，到一遭兒，你看背地亂，都唧喳成一塊。對着他姐兒每說我長，道我短。那個紙包兒裡看哩！俺每不言語，每日洗着眼兒看着他。這個淫婦，到明日還不知[01591]怎麼死哩！」李瓶兒道：「罷，我惹一身病在這裡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，和他爭執不得。隨他罷⋯」正說着，只妳如意兒向前跪下，哭道：「媳婦有句話，不敢對娘說：今日哥兒死，乃是媳婦沒造化，只怕往後爹的娘打發媳婦出去，媳婦男沒，那裡投奔？」李瓶兒他這般說，心中痛起來，說：「我有那寃家在一日，去用他一日，他豈有此話說？」便道：「怪老婆，你放，孩便沒，我還沒死哩。總然我到明日死，你恁在我手下一場，我不教你出門。往後你娘身若是生下哥兒姐來，你就接妳，就是一般。你慌亂的是此甚麼？」那如意兒方纔不言語。這李瓶兒良久悲慟哭起來。〔前腔〕：[01592]
「想嬌兒，想的我無顛無倒；盼嬌兒，除非是夢兒中來到。白日裡睹物情，如刀剜肺腑；到晚間睡醒來，再不你在我這懷兒中抱，由不的珍珠望下拋。你再不來在描金床兒上睡着頑耍，你再不來在我手掌兒上引笑，你再不來相靠着我胸膛兒來的，生抱這熱笑笑心肝割上一刀。奴你乾生受枉費徒勞。稱怨别人，撇的我無有個下稍。」
雪娥與吳銀兒兩個在旁解勸一回，說道：「你肚中吃些甚麼兒，這般只顧哭去。」一面綉春後邊拿飯來，擺在卓上，陪他吃，那李瓶兒怎生嚥得下去，只吃半甌兒，就丟下不吃。西門慶在墳上，教徐先生畫穴，把官哥兒就埋在先頭陳氏娘懷中，抱孫葬。那日喬戶山頭并衆親戚都在祭祀，就在[01593]新葢捲棚管待，飲酒一日。來家，李瓶兒與月娘、喬戶娘、妗磕着頭，哭，向喬娘說道：「親家，誰似奴養的孩兒不氣長，短命死。旣死，你家姐姐做望門無力，勞而無功，親家休要笑話。」那喬戶娘說道：「親家怎的這般說話？孩兒每各人壽數，誰人保得後來的。常言：『先親後不改』，親家每不老，往後愁沒孫？須得慢慢來，親家少要煩惱。」說畢，作辭回家去。西門慶在前廳，教徐先生洒輝，各門上都貼辟非黃符：死者煞高丈，向東北方而去，遇日遊神沖回不出，斬之則吉，親人勿避。西門慶拏出一疋布、兩銀，謝徐先生，管待出門。晚夕入李瓶兒房中，陪他睡，夜間百般言語温存，官哥兒的戲耍物件都還在根前，恐怕李瓶兒看，思想煩惱，[01594]都令迎春拏到後邊去。正是：
「思想嬌兒晝夜啼，寸心如割命懸絲。
世間萬般哀苦，除非死别共生離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何如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1595] [01596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