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家富自然身貴，逢人必讓居先。
貧寒敢仰上官憐？彼此都看錢面。
婚嫁專尋勢要，通財邀結豪英。
不知興廢在心田，只靠眼前知。」
話說西門慶，次日使來保提邢所、本縣下文，一面使人做官帽，喚趙裁率領四五個裁縫，在家來裁剪尺頭，儧造衣服；呌許多匠人，釘七八條都是四尺寬玲瓏雲母犀角鶴頂紅玳瑁魚骨香帶。不說西門慶家中熱亂，且說吳典恩，那日走[00745]到應伯爵家，把做驛丞之，再央及伯爵，要問西門慶借銀上下使用，許伯爵：「借銀出來，把十兩銀買禮物謝老兄。」說着，跪在地下，慌的伯爵一手拉起，說道：「此是成人之美。官人照顧你東京走這遭，携帶你得此前程，不是尋常可。」因問：「你如今所用，多少勾？」吳典恩道：「不瞞老兄說，我家活人家，一文錢沒有。到明日上任參官，贄之禮，連擺酒并治衣類鞍馬，少說得七八十兩銀，那裡區處？如今我寫一紙文在此，沒敢下數兒。望老兄好歹扶持人，在旁加美言。成，恩有重報，不敢有忘。」伯爵看文，因令：「吳哥，你說，借出這七八十兩銀來，不勾使；依我，取筆來，寫上一百兩。恒是看我面，不要你利錢，你且得手使。到明日做上官兒，慢慢[00746]陸續還他，是不遲。常言俗語說得好：借米下得鍋，討米下不的鍋，哄一日是兩晌。何况你在他家曾做過買賣，他那裡把你這幾兩銀放在心上。」那吳典恩聽，謝謝。于是把文上填寫一百兩之數。當下兩個吃，一同起身，來到西門慶門首。伯爵問守門平安兒：「你爹起來不曾？」平安兒道：「俺爹起來，在捲棚看着匠人釘帶哩，待的稟去。」于是一直走來，報西門慶說：「應爹和吳叔來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請進。」不一時，人進入裡面，有許多裁縫匠人，七手八脚做生活。西門慶帶着帽錦衣，和陳經濟在穿廊下，看着寫官手本揭帖。人，作揖讓坐，伯爵問：「哥的手本、劄付下不曾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今早使价往提刑府下劄付去。今有手本還未往東平府[00747]并本縣下去。」說畢，廝畫童兒拿上來，吃畢，那應伯爵並不題吳主管之，走下來且看匠人釘帶。西門慶他拿起帶來看，一徑賣弄，說道：「你看我尋的這幾條帶如何？」伯爵極口稱讃誇獎，說道：「虧哥那裡尋的，都是一條賽一條的好帶，難得這般寬。别的倒罷，自這條犀角帶并鶴頂紅，就是滿京城拿着銀尋不出來。不是面獎，說是東京衛主老爺，玉帶金帶空有，沒這條犀角帶。這是水犀角，不是旱犀角，旱犀不値錢，水犀角號作通天犀。你不信，取一碗水，把犀角安放在水內，分水兩處，此無價之寶。夜間燃火照千里，火光通宵不滅。」因問：「哥，你使多少銀尋的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你每試估估價値。」伯爵道：「這個有甚行款，我每怎麼估得出來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對你[00748]說罷：此帶是街上王招宣府裡的帶，昨日晚間，一個人聽我這裡要帶，巴巴來對我說，我着賁四拿七十兩銀，再回他這條帶來。他家還張致不肯，定要一百兩。」伯爵道：「且難得這等寬樣好看。哥，你到明日繫出去，甚是霍綽，就是你同僚間，愛。」于是誇美一回，坐下。西門慶便向吳主管問道：「你的文下不曾？」伯爵道：「吳哥文還未下哩。今日巴巴的他央我來激煩你。雖然蒙你招顧他，往東京押生辰擔，蒙太師與他這個前程，就是你擡舉他一般，是他各人造化。說不的，一品至九品，都是朝廷臣。况他如今家中無錢，他告我說：就是如今上任官擺酒，并治衣服之類，并許多銀使。一客不煩主，那處活變去？沒柰何，哥看我面，有銀借與[00749]幾兩，扶持他賙濟這些兒。他到明日做上官，就啣環結草不敢忘哥恩人。休說他舊是咱府中夥計，在哥門下出入，就是從前後外京外府官吏，哥不知拔濟多少。不然，你教他那裡區處去？」因說道：「吳哥，你拿出那符兒來，與你官人瞧。」這吳典恩連忙向懷中取出，遞與西門慶觀看，上面借一百兩銀，中人就是應伯爵，每月利行五分。西門慶取筆把利錢抹，說道：「旣是應哥作保，你明日只還我一百兩本錢就是。我料你上下巴得這些銀攪纏。」于是把文收。纔待後邊取銀去，忽有提刑所夏提刑，拿帖兒差一名寫字的，拿手本班送十名排軍來答應，就問討上任日期，討問字號⋯衙門同僚具公禮來賀。西門慶教陰陽徐先生擇定七月[00750]初日，青龍金匱黃道，宜辰時到任。拿拜帖兒回夏提刑，賞寫字的五錢銀，俱不必細說。應伯爵和吳典恩正在捲棚內坐的，只陳經濟拿着一百兩銀出來，教與吳主管說：「吳哥，你明日只還我本錢便。」那吳典恩一面接銀在手，叩頭謝，西門慶道：「我不留你坐罷，你家中執你的去。留下應哥，我還和你說句話兒。」那吳典恩拿着銀，歡喜出門。看官聽說：後來西門慶死，家中時敗勢衰，吳月娘守寡，把玉配與玳安妻，家中平安兒廝偷盜出解當庫頭面，在南瓦裡宿娼，被吳驛丞拿住，痛刑拶打，教他指攀月娘與玳安有奸，要羅織月娘出官，恩將仇報。此係後，表過不題。正是：「不結花休要種，無義之人不可交。」那時賁四往東平府并本縣下[00751]手本來回話，西門慶留他和應伯爵陪陰陽徐先生擺飯。正吃着飯，只西門慶舅吳舅來拜望，徐先生就起身。良久，應伯爵作辭出門，來到吳主管家，吳典恩早封下十兩保頭錢，雙手遞與伯爵，磕下頭去，伯爵道：「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說着，他會勝不肯借與你。這一百兩銀與你，隨你上下還使不這些，還落一半家中盤纏。」那吳典恩酧謝伯爵，治辦官帶衣類，擇日官上任。不題。那時本縣正堂李知縣，會四衙同僚，差人送羊酒賀禮來，拿帖兒送一名郎來答應，年方一十八歲，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，喚名張松。原是縣中門出身，生的清俊，面如傳粉，齒白唇紅，識字會寫，善能歌唱南曲。穿着責綃直裰，京鞋淨襪。西門慶一郎伶俐，滿心歡喜，就[00752]拿拜帖回覆李知縣，留下他在家答應，改換名字，呌做童兒，與他做一身衣裳，新靴新帽，不教他跟馬，教他專管房，收禮帖，拿花園鑰匙。祝日念舉保一個十四歲廝來答應，亦改名棋童，每日派定和琴童兒兩個背袋，夾拜帖匣，跟馬。上任日期，在衙門中擺酒席卓面，出票拘集院樂工牌色長承應，吹打彈唱，後堂飲酒，日暮時分散。每日騎着白馬，頭戴烏紗，身穿五彩洒線揉頭獅補員領，四指寬萌金茄楠香帶，粉底皂靴，排軍喝道，張打着黑扇，前呼後擁，何止十數人跟隨，在街上搖擺。上任回來，先拜本府縣、帥府、都監，并清河左右衛同僚官，然後親朋鄰舍，何等榮耀施。家中收禮接帖，一日不斷。正是：[00753]
「白馬血纓彩色新，不來親者強來親。
時來頑鐵皆光彩，運去良金不發明。」
西門慶自從到任以來，每日坐提刑院衙門中陞廳畫卯，問理公。光陰迅速，不覺李瓶兒坐褥一月將滿，吳妗、妗、楊姑娘、潘姥姥、吳姨、喬戶娘，許多親鄰堂客女眷，都送禮來，與官哥兒做彌月。院中李桂姐、吳銀兒西門慶做提刑所千戶，家中生，亦送禮，坐轎來慶賀。西門慶那日在前邊廳上擺設筵席，請堂客飲酒。春梅、迎春、玉簫、蘭香都打扮起來，在席前與月娘斟酒執壺，堂客飲酒。原來西門慶每日從衙門中來，只外邊廳上，就脫衣服，教童疊，安在房中，正戴着冠帽進後邊去。到次日起身，旋使丫鬟來[00754]房中取。新近收拾廳西廂房一間做房，內安床几、卓椅、屏幃、筆硯、琴之類。童兒晚夕只在床脚踏板撘着鋪睡，未曾西門慶出來，就收拾頭腦，打掃房乾淨，伺候答應。或是在那房裡歇，早辰就使出那房裡丫鬟來前邊取衣服，取來取去，不想這郎本是門出身，生的伶俐乖覺清俊，者各房丫頭打牙犯嘴慣熟，于是暗和上房裡玉筲兩個嘲戲上。那日是合當有，這郎正起來，在房床地平上插着棒兒香，正在窗戶臺上擱着鏡兒梳頭，拿紅繩扎頭髮。不料上房玉筲推開門進來，看說道：「好賊囚，你這咱還來描眉畫眼兒的，爹吃粥便出來。」童不理，只顧扎包髻兒，那玉筲道：「爹的衣服疊，在那裡放着哩？」童道：「在床南頭安放着哩。」玉筲[00755]道：「他今日不穿這一套。他分付我，教問你要那件玄色金補系布圓領玉色襯衣穿。」童道：「那衣服在廚櫃裡，我昨日纔收，今日要穿他。姐，你自開門取去。」那玉筲且不拿衣服，走來跟前，看着他扎頭，戲道：「怪賊囚，像老婆般拿紅繩扎着頭兒，梳的鬢這虛籠籠的。」因他白瀼紗漂白布汗掛兒上，繫着一個銀紅紗香袋兒，一個綠紗香袋兒，問他要：「你與我這個銀紅的罷。」童道：「人家個愛物兒，你就要。」玉筲道：「你廝家帶不的這銀紅的，只好我帶。」童道：「早是這個罷，打要是個兒，你愛他罷？」被玉筲故意向他肩膊上擰一把，說道：「賊囚，你夾道賣門神⋯看出來的好畫兒。」不由分說，把兩個香袋等不的解，都揪斷繫兒，放在袖內，童道：「你好不尊貴，把人[00756]的帶揪斷。」被玉筲發訕，一拳一把，戲打在身上，打的童急，說：「姐，你休鬼混我，待我扎上這頭髮着。」玉筲道：「我且問你，沒聽爹今日往那去？」童道：「爹今日與縣中宅華主簿老爹送行，在皇庄薛公公那裡擺酒，來家早。下午時分，我聽會下應叔，今日兌銀，要買對門喬戶家房，那裡吃酒罷。」玉筲道：「等住回，你休往那去，我來和你說話。」童道：「我知道。」玉筲于是與他約會下，拿衣服一直往後邊去。少頃，西門慶出來，就呌童，分付：「在家，别往那去。先寫十個請帖兒，都用紅紙封套，十日請官家吃慶官哥兒酒。教來興兒買辦東西，添廚役酒，預卓面齊整；玳安和兩名排軍送帖兒，呌唱的；留下琴童兒在堂客面前管酒。」分付畢，西門慶上馬[00757]送行去。那吳月娘衆姊妹請堂客到齊，先在捲棚擺，然後廳上，屏開孔雀，褥隱芙蓉。上坐，席間呌四個妓女彈唱。果然西門慶到午後時分來家，家中安排一食菓酒菜，邀應伯爵和陳經濟，招七百兩銀，往對門喬戶家成房去。堂客正飲酒中間，只玉簫拿下一銀執壺酒，并四個梨，一個柑，逕來廂房中送與童兒吃。推開門，不想童兒不在裡面。恐人看，連壺放下就出來。可霎作怪，琴童兒正在上邊看酒，冷眼睃玉筲進房去，半日出來，只知有童兒在裡邊，不知扠進去瞧。不想童兒外邊去，不曾進來。一壺熱酒和菓還放在床底下。這琴童連忙把菓藏袖裡，將那一壺酒，影着身，一直提到李瓶兒房裡。迎春和婦人都在上邊，[00758]不曾下來，止有奶如意兒和綉春在屋裡看哥兒，那琴童進門就問：「姐在那裡？」綉春道：「他在上邊與娘斟酒哩，你問他怎的？」琴童兒道：「我有個好的兒，教他替我收着。」綉春問他甚麼，他不拿出來。只說着，迎春從上邊拿下一盤燒鵝肉，一碟玉米面玫瑰菓饀蒸餅兒與妳吃，看便道：「賊囚，你在這裡笑甚麼？不在上邊看酒。」那琴童方纔把壺從衣裳底下拿出來，教迎春：「姐，你與我收。」迎春道：「此是上邊篩酒的執壺，你平白拿來做甚麼？」琴童道：「姐，你休管他。此是上房裡玉筲和童兒廝七個八個，偷這壺酒和些柑、梨，送到房中與他吃。我趕眼不，戲他的來。你只與好生收着，隨問甚麼人來抓尋，休拿出來，我且拾白財兒着！」因把梨和柑掏出來，與迎春瞧，[00759]說着：「我看篩酒，今日該我獅街房裡，我上宿去。」迎春道：「等住回抓尋壺久亂，你就承當。」琴童道：「我沒偷他的壺，各人當塲者亂，隔壁心寬，管我腿！」說畢，揚長去。迎春把壺藏放在裡間卓上，不題。至晚，酒席上人散，查收家火，少一把壺。玉筲往房中尋，那裡得來？再有一把沒，問童，說：「我外邊有去，不知道。」那玉筲就慌，一口推在玉身上，玉罵道：「㒲昏你這淫婦！我後邊看，你抱着執壺，在席上與娘斟酒，這回不壺兒，你來賴我！」向各處都抓尋不着。良久，李瓶兒到房來，迎春如此這般告訴：「琴童兒拿一把進來，教我替他收着。」李瓶兒道：「這囚根！他做甚麼拿進他這把壺來？後邊這把壺好不反亂，玉筲推玉，玉推玉筲，急的那丫頭[00760]賭身發呪，只是哭。你趁早還不快替他送進去哩，遲回管情就賴在你這淫婦兒身上。」那迎春方纔取出壺，要送入後邊來。後邊玉筲和玉兩個正亂，這把壺不，兩個嚷到月娘面前，月娘道：「賊臭肉，還敢嚷的是些甚麼？你每管着那一門兒，把壺不！」玉筲道：「我在上邊跟着娘邊酒，他守着銀器家火，不，如今賴我。」玉道：「妗要，我不往後邊替他取去？你抱着執壺兒，怎的不？敢屁股吊心怎的！」月娘道：「我省恐今日席上再無閒雜人，怎的不東西？等住回看這把壺從那裡出來！等住回嚷的你主來，沒這壺，管情一家一頓。」玉筲道：「爹若打我，我把這淫婦饒不筭！」正亂着，只西門慶自外來，問：「因甚嚷亂？」月娘把不壺一節說一遍，[00761]西門慶道：「慢慢尋就是，平白嚷的是些甚麼！」潘金蓮道：「若是吃一遭酒不一把，不嚷亂，你家是王十萬？頭醋不酸到底兒薄！」看官聽說：金蓮此話譏諷李瓶兒首先生孩，滿月不，是不吉利。西門慶明聽，只不做聲。只迎春送壺進來，玉筲便道：「這不是壺有！」月娘問迎春：「這壺端的在那裡來？」迎春悉把：「琴童從外邊拿到俺娘屋裡收着，不知在那裡來。」月娘因問：「琴童兒那奴才如今在那裡？」玳安道：「他今日該獅街房差，上宿去。」金蓮在旁，不覺鼻裡笑一聲，西門慶便問：「你笑怎的？」金蓮道：「琴童兒是他家人，放壺他屋裡，想必要瞞昧這把壺的意思。要呌我，使廝如今呌將那奴才，老實打着，問他個下落。不然，頭裡就賴他那兩個，正是走殺金剛坐殺佛。」西門[00762]慶聽，心中怒，睜眼看着金蓮說道：「看着你恁說起來，莫不李姐他愛這把壺？旣有，丟開手就是，只管亂甚麼！」那金蓮把臉羞的飛紅，便道：「誰說姐姐手裡沒錢？」說畢，走過一邊使性兒去。西門慶就被陳經濟來請，說有管磚厰劉太監差人送禮來，往前去看。金蓮和孟玉樓站在一處，罵道：「恁不逢好死等九做賊強盜！這兩日作死怎的？自從養這種，恰似他生太一般，俺每如同生剎神一般，越發通沒句好話兒說，行動就睜着兩個𣭈?窟礲喓喝人。誰不知姐姐有錢？明日慣的他每廝丫頭養做賊，把人㒲遍，休要管他！」說着，只西門慶坐一回，往前邊去。孟玉樓道：「你還不去。他管情往你屋裡去。」金蓮道：「可是他說的，有孩屋裡[00763]面熱閙，俺每沒孩的屋裡冷清。」正說着，只春梅從外來，玉樓道：「我說他往你屋裡去，你還不信哩。這春梅來呌你來。」一面呌過春梅來問他，春梅道：「我來問玉筲要汗巾來，他今日借我汗巾戴來。」玉樓問道：「你爹在那裡？」春梅：「爹往六娘房裡去。」這金蓮聽，心上如攛上一把火相似，罵道：「賊強人，到明日永世千年，就跌折脚别要進我那屋裡，踹踹門檻兒，教那牢拉的囚根把懷骨𢱉?折！」玉樓道：「六姐，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呪他？」金蓮道：「不是這說。賊寸貨強盜，那鼠腹雞腸的心兒只好有寸。一般都是你老婆，無故只是多有這點尿胞種罷，難道怎麼樣兒的？做甚麼恁擡一個滅一個，把人躧到泥裡！」正是：「風刮倒梧桐樹，自有旁人話短長。」這[00764]裡金蓮使性兒不題。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，薛太監差家人，送一罈內酒，一牽羊，兩疋金段，一盤壽桃，一盤壽麵，四樣餚，一者祝壽，者來賀。西門慶厚賞來人，打發去。到後邊，有李桂姐、吳銀兒兩個拜辭要家去，西門慶道：「你每兩個再住一日兒，到十八日，我請你帥府周老爹和提刑夏老爹、都監荊老爹、管皇庄薛公公和磚厰劉公公，有院中親耍扮戲的，教你位只專遞酒。」桂姐道：「旣留下俺每，我教頂頭家去回媽聲，放心些。」于是把兩人轎都打發去，不在話下。次日，西門慶在廳上錦屏羅列，綺席鋪陳，預先發柬請官客飲酒。因前日在皇庄管磚厰劉公公，故與薛內相都送禮來。西門慶這裡發柬請他，邀應伯爵、謝希兩個相陪。從飯時，各人衣帽[00765]齊整，早先到，西門慶讓他捲棚內坐，待，伯爵因問：「今日哥席間請那幾客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有劉、薛內相，帥府周人，都監荊南江，敝同僚夏提刑，團練張總兵，衛士范千戶，吳哥，吳哥。喬老便今日使人來回不來，連位，通只數客。」說畢，適有吳舅、舅到，作揖，同坐下，左右放卓兒擺飯。吃畢，應伯爵因問：「哥兒滿月，抱出來不曾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是因衆堂客要看，房下說且休教孩兒出來，恐風試着他。他妳說不妨，教妳用被裹出來，他媽屋裡走遭，應個日兒，就進屋去。」伯爵道：「那日嫂這裡請去，房下要來走走，百忙他舊時那疾舉發，起不的炕兒，心中急的要不的。如今趁人未到，爹倒好說聲，抱哥兒出來，俺每同看一看。」西門慶一面分付：[00766]「後邊慢慢抱哥出來，休要諕着他。對你娘說，舅、舅在這裡，和應爹、謝爹要看一看。」月娘教妳如意兒用紅綾被兒裹的緊緊的，送到捲棚角門看，玳安兒接抱到捲棚內。衆人睜眼觀看，官哥兒穿着紅段毛衫兒，生的面白紅唇，甚是富態，都喝誇獎不已。伯爵與希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錦段兜肚，上着一個銀墜兒。惟應伯爵與一柳五色線，上穿着十數文長命錢，教與玳安兒：「好生抱回房去，休要驚諕哥兒。」說道：「相貌端正，天生的就是個戴紗帽胚胞兒。」西門慶喜，作揖謝他人重禮，伯爵道：「哥沒的說，惶恐，表意罷。」說話中間，忽報劉公公、薛公公來，慌的西門慶穿上衣，儀門迎接。位內相坐四人轎，穿過肩蟒，纓鎗隊喝道而至。西門慶先讓至廳上，拜敘[00767]禮，接。落後周守、荊都監、夏提刑等衆武官，都是錦綉服，藤棍扇，軍牢喝道，僚椽跟隨。須臾都到門首，黑壓壓的許多伺候。裡面鼓樂喧天，笙簫迭奏。上坐遞酒之時，劉、薛內相相。廳正面設十張卓席，都是拴錦帶，花插金瓶。卓上擺着簇盤定勝，地下鋪着錦裀綉毬。西門慶先把盞讓坐次，劉、薛內相再讓遜：「還有列位人。」周守道：「位老太監齒德俱尊。常言：歲內宦，居於王公之上。這個自然首坐，何消泛講？」彼此讓遜一回，薛內相道：「劉哥，旣是列位不肯，難東家，咱坐罷。」于是羅圈唱個諾，打恭。劉內相居左，薛內相居右，每人膝下放一條手巾，兩廝在傍打扇，就坐下。其次者纔是周守、荊都監衆人。須臾，階下一派簫韶，動起樂來。怎的[00768]的當日好筵席？但食烹異品，菓獻時新。須臾，酒過五廵，湯陳獻。廚役上來，割頭一道割燒鵝，先首位劉內相賞五錢銀，教坊司俳官跪呈上紅紙手本，下邊簇擁一段笑樂的院本，當先是外扮節級上開：
「法正天心順，官清民自安；妻賢夫禍少，孝父心寬。人不是别人，乃是上廳節級是。手下管着許多長行樂俑匠。昨日市上買一架圍屏，上寫着滕王閣的詩，訪問人，請問人，說是唐朝身不滿尺王勃殿試所作。自說此人下筆成章，廣有學問，乃是個才。我如今呌傅末抓尋着，請得他來，他一，有何不可？傅末的在那裡？」（末云：）「堂上一呼，階下百諾。稟復節級，有何使令？」（外云：）我昨日那圍屏上寫的滕王閣詩[00769]甚好，聞說乃是唐朝身不滿尺王勃殿試所作。我如今這個樣板去，恨卽時就替我請去。請得來，一錢賞賜；請不得來，十麻杖，決打不饒。」（末云：）「人理會。」（轉下去）「節級糊塗。那王勃殿試，從唐時到如今，何止千百餘年，教我那裡抓尋他去？」不免來來去去，到於文廟門首，遠遠望一位飽學秀士過來，不免動問他一聲：「先生，你是做滕王閣詩的不滿尺王勃殿試麼？」（淨扮）秀才笑云：王勃殿試乃唐朝人物，今時那裡有？試哄他一哄。我就是那王勃殿試，滕王閣的詩是我做的。我先念兩句你聽：『南昌故郡，洪都新府。星分翼軫，文光射斗牛之墟；人傑地靈，徐孺下陳蕃之榻。』」（末云：）「俺節級與我這副樣板，身只要尺，差一指休請去。你這等身軀如何充得過？」（凈云：）不打緊，道在[00770]人。你那裡一位王勃殿試來！」（皆粧矮來）將樣板比。（凈）越縮，（末）笑云：「可充得過。」（凈云：）一件，你節級，切記好歹板櫈兒要緊。」來來去去，到節級門首。（末）令（凈）外邊伺候。（凈云：）「板櫈兒要緊！等進去稟報節級。」（外云：）你請得那王勃殿試來？」（末云：）請在門外伺候。」（外云：）你與說，我在中門相待，榛松泡，割内水飯。」（相科）（外云：）此真乃王勃殿試。一尊顏，生有幸。」磕下頭，（凈慌科）板櫈在那裡？」（外云：）亘古到今，難逢難遇。聞名不曾面，今日面勝若聞名。」再磕下頭去。（那凈慌科）板櫈在那裡？」（末）躲過一邊去。（外云：）聞公博學廣記，筆底龍蛇，真才！在下如渴思槳，如熱思涼。多拜兩拜。」（凈）急說道：「你家爺好？你家媽好？你家姐和妹，一家兒都好？」（外云：）都好。」（凈云：）狗㒲娘的！你[00771]旣一家都好，教我直直腰兒着！」正是：「百寶粧腰帶，珍珠絡臂鞲。笑時能近眼，舞罷錦纏頭。」
筵前遞酒，席上衆官都笑。薛內相喜，呌上來，賞一兩銀，磕頭謝。須臾，李銘、吳惠兩個優兒上來彈唱，一個箏，一個琵琶。周守先舉手讓兩位內相，說：「老太監分付，賞他人唱那套詞兒？」劉太監道：「列位請先。」周守道：「老太監自然之理，不必計較。」劉太監道：「兩個弟唱個『嘆浮生有如一夢裡』。」周守道：「老太監，此是這隱嘆世之詞，今日西門人喜，是華誕，唱不的。」劉太監道：「你會唱『雖不是八位中紫綬臣，管領的六宮中金釵女』？」周守道：「此是陳琳抱粧盒雜記，今日[00772]慶賀，唱不的。」薛太監道：「你呌他人上來，等我分付他。你記的普天樂『想人生最苦是離别』？」夏提刑笑道：「老太監，此是離别之詞，越發使不的。」薛太監道：「俺每內官的營生，只曉的答應萬歲爺，不曉的詞曲中滋味，憑他每唱罷。」夏提刑倒還是金吾執人員，倚仗他刑名官，一樂工上來，分付：「你唱套十腔。今日是你西門老爹加官進祿，是好的日，是弄璋之喜，宜該唱這套。」薛內相問：「這怎的弄璋之喜？」周守道：「位老太監，此日是西門人公彌月之辰，俺每同僚都有薄禮慶賀。」薛內相道：「我等⋯」因向劉太監道：「劉家，咱每明日都補禮來慶賀。」西門慶謝道：「學生生一豚犬，不足賀，到不必老太監費心。」說畢，喚玳安裡邊交出吳銀兒、李桂姐席前遞酒，兩個唱的打扮出[00773]來，花枝招颺，望上不端不正，插燭似磕四個頭兒，起來執壺斟酒，逐一敬奉。兩個樂工唱一套新詞，歌喉宛囀，真有遶梁之聲。當夜前歌後舞，錦簇花攅，直飲至更餘時分，方纔薛內相起身說道：「生等一者過蒙盛情，者値喜慶，不覺留連暢飲，十分擾極，學生告辭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杯茗相邀，得蒙光降，頓使蓬蓽增輝，幸再寬坐片時，以畢餘興。」衆人俱出位說道：「生等深擾，酒力不勝。」各躬身施禮相謝，西門慶再款留不住，只得同吳舅、吳舅等一齊送至門，一派鼓樂喧天，兩邊燈火燦爛，前遮後擁，唱道而去。正是：「得多少歡娛嫌日短，故燒高燭照紅粧。」畢竟後項未知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0774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