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昔年南去得娛賓，願遜階前共好春。
螘泛羽觴蠻酒𣍻?，鳳啣瑤句蜀箋新。
花憐遊騎紅隨後，草戀征軍碧繞輪。
别後清清鄭南路，不知風月屬何人。」
話說西門慶摟抱潘金蓮，一覺睡到次日天明。婦人他那話還直豎一條棍相似，便道：「達，你將就饒我罷，我來不得，待我替你咂咂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怪淫婦兒，你不若咂，咂的過，是你造化。」這婦人真個蹲向他腰間，按着他一隻腿，用口替他吮弄那話的，吮勾一個時分，精還不過，這西門慶用手按着粉項，[02097]往來只顧沒稜露腦，搖揻那話，在口裡吞吐不絕，抽拽的婦人口邊白沫橫流，殘脂在莖，精欲洩之際，婦人一面問西門慶：「十八日，應爹送請帖來，請俺每，去不去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怎的不去？都收拾去。」婦人道：「我有庄兒央你，依不依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怪淫婦兒，你有甚說不是。」婦人道：「把李姐那皮襖拿出來與我穿罷，明日吃酒回來，他們都穿着皮襖，只奴沒件兒穿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有年時玉招宣府中當的皮襖，你穿就是。」婦人道：「當的我不穿他，你與李嬌兒去；把李嬌兒那皮襖却與雪娥穿，我穿李姐這皮襖，你今日拿出來與我，我㩟上兩個紅遍地金鶴袖，襯着白綾襖兒穿，是我與你做老婆一塲，沒曾與别人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賊淫婦兒，單管愛便益兒。他那[02098]件皮襖，値六十兩銀哩！油般黑蜂毛兒，你穿在身上，是會搖擺。」婦人道：「怪奴才，你是與張、李四的老婆穿？左右是你的老婆，替你裝門面的，沒的有這些聲兒氣兒的。好不好，我就不依！」西門慶道：「你求人，做硬兒。」婦人道：「怪硶貨，我是你房裡丫頭，在你跟前服軟？」一面說着，把那話放在粉臉上，只顧偎㨪良久，吞在口裡，挑弄蛙口一回，用舌尖底其琴絃，攪其龜稜，然後將朱唇裹着，只顧動動的。西門慶靈犀灌頂，滿腔春意透腦，良久精來，連聲呼：「淫婦兒，好生裹緊着，我待過！」言未絕，其精𨗿?婦人一口一面，口口接着，多咽。正是：「自我內迎郎意，慇勤愛把紫簫吹。」當日却是安郎中擺酒。西門慶起來，梳頭淨面出門。婦人還睡在被裡，便說道：「你趁閒尋尋[02099]兒出來罷。等一回，你不得閒。」這西門慶于是走到李瓶兒房中，妳、丫頭早起來收拾乾淨，安頓下水伺候。西門慶進來坐下，問養娘如意兒：「這咱供養多時？」西門慶如意兒穿着玉色對衿襖兒，白布裙，葱白段紗綠高底鞋兒，薄施朱粉，長畫蛾眉，油胭脂搽的嘴唇鮮紅的，耳邊帶着兩個金丁香兒，手上帶着李瓶兒與他四個烏金戒指兒，笑嘻嘻遞，在旁邊說話兒。西門慶一面使迎春往後邊討床房裡鑰匙去，那如意兒便問：「爹討來做什麼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要尋皮襖與你五娘穿。」如意道：「是娘的那貂鼠皮襖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就是。他要穿穿，拿與他罷。」迎春去，把老婆就摟在懷裡，兩手就舒在胸前，摸他奶頭，說道：「我兒，你雖然生養孩，奶頭兒到還恁緊。」就兩[02100]個臉對臉兒親嘴，且咂舌頭做一處。如意兒道：「我爹常在五娘身邊，沒爹往别的房裡去，他老人家别的罷，只是心多，容不的人。前日爹不在，棒槌，好不和我嚷一塲，多虧韓嫂兒和娘來勸開。落後爹來家，沒敢和爹說。不知什麼多嘴的人對爹說，說爹要我，他告爹來不曾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他告我來，你到明日替他陪個禮兒便。他是恁行貨，受不的人個甜棗兒，就喜歡的。嘴頭雖利害，倒沒什麼心。」「前日我和嚷，第日爹到家，就和我說好話，說爹在他身邊偏的多，『就是别的娘多讓我幾分，你凡只有個不瞞我，我放着河水不洗船，好做惡人？』」西門慶道：「旣是如此，家取和些。」許下老婆：「你每晚夕等我來這房裡睡。」如意道：「爹真個來？休哄[02101]俺每着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誰哄你來！」正說着，只迎春取鑰匙來。西門慶教開床房門，開橱櫃，拿出那皮襖來，抖抖，還用包襖包，教迎春拿到那邊房裡去。如意兒悄悄向西門慶說：「我沒件好皮襖兒，你趁着手兒，再尋出來與我罷。有娘衣裳兒，再與我一件兒。」西門慶連忙就教他開箱，尋出一套翠藍段襖兒，黃綿紬裙，是一件藍潞紬綿褲兒，是一雙粧花膝褲腿兒，與他。老婆磕頭謝。西門慶鎖上門去，就使送皮襖與金蓮房裡來。金蓮纔起來，在床上裹脚，只春梅說：「如意兒送皮襖來。」婦人便知其意，說道：「你教他進來。」問道：「爹使你來？」如意道：「是爹教我送來與娘穿。」金蓮道：「與你些什麼兒沒有？」如意道：「爹賞我兩件紬絹衣裳年下穿，教我來與[02102]娘磕頭。」于是向前磕四個頭。婦人道：「姐姐們這般却不好！你主旣愛你，常言：『船多不碍港，車多不碍路。』那好做惡人？你只不犯着我，我管你怎的？我這裡還多着個影兒哩。」如意兒道：「俺娘已是沒，雖是後邊娘承攬，娘在前邊還是主兒，早晚望娘擡舉。媳婦敢欺心，那裡是葉落根之處？」婦人道：「你這衣服，少不得還對你娘說聲是的。」如意道：「的前者問娘討來，娘說：等爹開時拿兩件與你。」婦人道：「旣說知罷。」這如意就出來，還到那邊房裡。西門慶是往前廳去。如意便問迎春：「你頭裡取鑰匙去，娘怎的說？」迎春說：「娘問：你爹要鑰匙做什麼？我沒說拿皮襖與五娘，只說我不知道。娘沒言語。」却說西門慶走到廳上，看着設席擺列，海鹽弟張美、徐順、荀[02103]孝生旦都挑戲箱到，李銘等四名優兒早來伺候，都磕頭。西門慶分付打發飯與衆人吃，分付李銘個在前邊唱，左順後邊答應堂客。那日韓道國娘王六兒沒來，打發申姐買兩盒禮物，坐轎，他家進財兒跟着，來與玉樓做生日。王經送到後邊，打發轎出去。那日門前韓姨、孟妗都到，是傅夥計、甘夥計娘、崔本媳婦兒、段姐并賁四娘。西門慶正在廳上，看夾道內玳安領着那個五短身，穿綠段襖兒紅裙，勤着藍金綃箍兒，不搽胭粉，兩個密縫眼兒，一似鄭愛香模樣，便問：「是誰？」玳安道：「是賁四嫂。」西門慶就沒言語。往後月娘，月娘擺。西門慶進來吃粥，遞與月娘鑰匙。月娘道：「你開門做什麼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六兒他說明日往[02104]應哥家吃酒，沒皮襖，要李姐那皮襖穿。」被月娘矁一眼，說道：「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頭。他死，嗔人分散房裡丫頭。相你這等，就沒的話兒說。他放皮襖不穿，巴巴兒只要這皮襖穿，早時他死，你只望這皮襖；他不死，你只要好看一眼兒罷！」幾句話得西門慶閉口無言。忽報李學官來還銀，西門慶出去陪坐，在廳上說話。只玳安拿進帖兒說：「王招宣府送禮來。」西門慶問：「是什麼禮？」玳安道：「是賀禮。一疋尺頭，一罈南酒，四樣下飯。」西門慶看帖兒上寫着：「眷晚生王𥦓?頓首拜。」西門慶卽便呌王經拿着眷生回帖兒謝，賞來人五錢銀，打發出門。只李桂姐門首下轎，保兒挑四方盒禮物，慌的玳安替他抱氊包，說道：「桂姨打夾道內進去罷，廳上有劉學官坐[02105]着哩。」那桂姨卽向夾道內進裡邊去。來安兒把盒挑進月娘房裡去，月娘道：「爹看來不曾？」玳安道：「爹陪着客，還不哩。」月娘便說道：「連盒放在明間內。」一回，客去，西門慶進來吃飯。月娘道：「李桂姐送禮在這裡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不知道。」月娘令玉揭開盒兒，一盒果饀壽糕，一盒玫瑰八仙糕，兩隻燒鴨，一副豕蹄。只桂姐從房內出來，滿頭珠翠，勒着白挑線汗巾，紅對衿襖兒，藍段裙，望着西門慶磕四個頭，西門慶道：「罷，買這禮來做什麼？」月娘道：「剛纔月姐對我說，怕你惱他，不干他，說起來都是他媽的不是。那日桂姐害頭疼來，只這王官領着一行人，往秦玉枝兒家請秦玉枝兒。打門首過，進來吃，就被人進來驚散，桂姐沒出來他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那一遭[02106]是沒出來他，這一遭是沒出來他，自家說不過。論起來我難管，你這麗春院拿燒餅砌着門不成？到處幾錢兒都是一樣，我不惱。」那桂姐跪在地下，只顧不起來，說道：「爹惱的是。我若和他沾沾身，就爛化，一個毛孔兒裡生個天疱瘡！都是俺媽，空老一片皮，幹的營生，沒個主意，好的招惹，歹的招惹來家，平白教爹惹惱。」月娘道：「你旣來，說開就是，惱怎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起來，我不惱你便。」那桂姐故作嬌張致，說道：「爹笑一笑兒，我纔起來。你不笑，我就跪一年，不起來。」不妨潘金蓮在傍插口道：「桂姐，你起來！只顧跪着他，求告他黃米頭兒，教他張致。如今在這裡，你便跪着他；明日到你家，他却跪着你。你那時别要理他！」把西門慶、月娘多笑，桂姐纔起[02107]來。只玳安慌慌張張來報：「宋老爹和安老爹來。」這西門慶便教拿衣服穿，出去迎接去。桂姐向月娘說道：「爹嚛嚛，從今後我不要爹，只與娘做女兒罷。」月娘道：「你虛頭愿心，說過道過罷。前日兩遭往裡頭去，沒在那裡？」桂姐道：「天麼，天麼，可是殺人！爹沒往我家裡。若是到我家，爹一面，沾沾身兒，就促死我，渾身生天泡瘡。娘你錯打聽，敢不是我那裡，多往鄭月兒家走走兩遭，請他家粉頭。我道篇是非，就是他氣不憤架的。不然，爹如何惱我？」金蓮道：「各人衣飯，他平白怎麼架你是非？」桂姐道：「五娘，你不知，俺每這裡邊人，一個氣不憤一個，好不生⋯」月娘接過來道：「你每裡邊與外邊怎的打偏别？是一般一個不憤一個，那一個有些時道兒，就要躧下去。」月[02108]娘擺與他吃，不在話下。却說西門慶迎接宋御史、安郎中，到廳上敘禮，每人一疋段、一部奉賀西門慶。卓席齊整，甚是稱謝不盡。一面分賓主坐下，呌上戲來參。分付：「等蔡老爹到，用心扮演。」不一時吃，宋御史道：「學生有一奉凟四泉：今有廵撫候石泉老先生，新陞太常卿，學生同兩司作東，十九日借尊府置杯酒奉餞，初日就起行上京去，未審四泉允諾否？」西門慶道：「老先生分付，敢不從命。但未知多少卓席？」宋御史道：「學生有分資在此。」卽喚吏上來，氊包內取出布按兩司連他共十封分資來，每人一兩，共十兩銀。要一張插卓，餘者六卓都是散卓，呌一起戲。西門慶答應收。宋御史下席作揖致謝。少頃，請去捲棚聚景堂那裡坐的。不一[02109]時，鈔關錢主到，員官會在一處，換，擺棋下棋。安御史西門慶堂廡寬廣，院中幽深，畫文物，極一時之盛。掛着一幅陽捧日橫批古畫，正面𤨴?鈿屏風，屏風前安者一座八仙捧壽的流金𣇄?，約數尺高，甚是做得奇巧，爐內焚着沉檀香，烟從龜、鶴、鹿口中吐出，只顧近前觀看，誇獎不已。問西慶：「這付爐𣇄?造得好。」因向官說：「我學生寫與淮安劉年兄那裡，替我梢帶這一付來送蔡老先，還不到。四泉不知是那裡得來的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是淮上一個人送學生的。」說畢下棋。西門慶分付下邊，看兩個卓盒，細巧菜蔬，菓饀點心上來，一面呌生旦在上唱南曲。宋御史道：「客尚未到，主人先吃得面紅，說不通。」安郎中道：「天寒，飲一杯無碍。」原來宋御史已差公人，船[02110]上邀蔡知府去。近午時分，來人回報：「邀請。在磚厰黃老爹那裡下棋，便來。」宋御史令起去伺候，一面下棋飲酒。安郎中喚戲：「你每唱個〔宜春令〕奉酒。」于是貼旦唱道：
「第一來壓驚，第來因謝誠，殺羊飯，來時早已安排定。斷行人，不會親僯。請先生和俺鶯娘匹娉。我只他歡天喜地，道謹依來命。」
〔五供養〕「來回顧影，文魔秀士欠酸丁。下工夫將頭顱來整，遲和疾擦倒蒼蠅。光油油輝花人眼睛，酸溜溜螫得牙根冷。天生這個後生，天生這個俊英。」
〔玉降鶯〕「今宵歡慶，我鶯娘何曾慣經，你須索要款款輕輕。燈兒下共交鴛頸，端祥可憎，誰無志誠，恁兩人今夜親折證。謝[02111]芳卿，感紅娘錯愛，成就這姻親。」
〔解醒〕「玳筵開香焚寶𣇄?，綉簾外風掃閑庭。落紅滿地臙脂冷，碧玉欄杆花弄影。准鴛鴦夜月銷金帳，孔雀春風軟玉屏。合歡令，更有那鳳簫象板，錦瑟鷥笙。」「可憐我劔飄零無厚聘，感不盡姻親有成。新婚燕爾安排定，除非是折桂手報答前程。我如今博得個跨鳳乘鸞客，到晚來臥看牽牛織女星。非僥倖，受用的珠圍翠繞，結果黃卷青燈。」
〔尾聲〕「老夫人專意等。」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。」休使紅娘再來請。」
唱畢，忽吏進報：「蔡老爹和黃老爹來。」宋御史忙令收卓席，各整衣冠，出來迎接。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帶，跟着許多吏，先令[02112]人投一「侍生蔡修」拜帖與西門慶，進廳上，安郎中道：「此是主人西門人，在處處作千兵，是京中老先生門下。」那蔡知府作揖，稱道：「久仰，久仰。」西門慶亦道：「容當奉拜。」敘禮畢，各寬衣服坐下，左右上，各人扳話。良久，就上座，西門慶令優先在傍彈唱。蔡九知府居上，主位四坐。廚役割道湯飯，戲呈遞手本，蔡九知府揀雙忠記，演兩摺，酒過數廵，宋御史令生旦上來遞酒，優兒席前唱這套〔新水令〕「玉騘轎馬出皇都」。蔡知府笑道：「拙原直得，多少可謂『御史青騘馬』，公乃劉郎舊萦髯。」安郎中道：「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馬青衫濕。」言罷，衆人都笑。西門慶令春鴻唱一套「金門獻罷平胡表」，把宋御史喜歡的要不的，因向西門慶道：「此可愛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此是价，原是[02113]揚州人。」宋御史携着他手兒，教他遞酒，賞他錢銀，磕頭謝。正是：
「窗外日光彈指過，席前花影坐間移。
一杯未盡笙歌迭，階下申牌報時。」
不覺日色沉西，蔡九知府天色晚，卽令左右穿衣，告辭，衆位款留不住，俱送出門而去，隨卽差兩名吏典，把卓席羊酒尺頭，擡送到新河口下處去訖。不題。宋御史于是亦作辭西門慶，因說道：「今日且不謝，後日還要取擾。」各上轎而去。西門慶送回來，打發戲，分付：「後日原是你們來，再唱一日，呌幾個會唱的來，宋老爹請廵撫侯爺哩。」戲道：「的知道。」西門慶令攅上酒卓，使玳安：「去請温相公來坐坐。」再教來安兒：「去請[02114]應爹去。」不一時，次第而至，各行禮坐下。個優兒在傍彈唱，把酒來斟，說鄭金、左順在後邊堂客席前。西門慶問伯爵：「你娘們明日都去，你呌唱的？是雜耍的？」伯爵道：「哥到說得好，人家那裡擡放，將就呌兩個唱女兒唱罷。明日早些，請衆娘、嫂下降。」這裡前廳吃酒，唱一日。孟姨與孟妗先起身去，落後楊姑娘要去，月娘道：「姑奶奶，你再住一日兒家去不是。薛姑使他徒弟取卷來，咱晚夕教他宣卷咱們聽。」楊姑娘道：「老身實和姐姐說：要不是我住，明日俺們外弟個侄兒定親，使孩來請我，我要瞧瞧去。」于是作辭而去。只有傅夥計、甘夥計娘與賁四娘、段姐，月娘還留在上房陪妗、潘姥姥、李姐、申姐、郁姐在傍，一遞一套彈[02115]唱，兩個優兒都打發在前邊來。吃至掌燈已後，位夥計娘都作辭去。止段姐沒去，在後邊雪娥房中歇，潘姥姥往金蓮房內去。只有妗、李桂姐、申姐和個姑、郁姐和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在月娘房內坐的。忽聽前邊西門慶散，廝收進家活來。這金蓮慌忙抽身就往前走，到前邊黑影兒裡，悄悄立在角門首，只西門慶扶着來安兒，打着燈，趔着脚兒，就往李瓶兒那邊走，看金蓮在門首立着，拉手進入房來。那來安兒便往上房教鍾筯。月娘只說西門慶進來，把申姐、李姐、郁姐都打發往李嬌兒房內去，問來安道：「你爹來沒有？在前邊做什麼？」來安道：「爹在五娘房裡，去的不耐煩！」月娘聽，心內就有些惱，因向玉樓道：[02116]「你向恁沒來頭的行貨！我說他今日進來往你房裡去，如何不知摸到他那屋裡去？這兩日浪風發起來，只在他前邊纏。」玉樓道：「姐姐，隨他纏去。恰似咱每把這件放在頭裡，爭他的一般。于是師父說笑話兒的來頭，左右這六房裡由他串到。他爹心中所欲，你我管的他？」月娘道：「乾淨他有話，剛纔聽前頭散，就慌的奔命的往前走。」因問玉：「灶上沒人，與我把儀門拴上罷。後邊請位師父來，咱每且聽他宣一回卷着。」把李姐、申姐、段姐、郁姐都請來。月娘問妗道：「我頭裡旋呌他使沙彌請黃氏女卷來宣，今日可可兒楊姑娘已去。」分付玉筲頓下好。玉樓對李嬌兒說：「咱兩家輪替管，休要只顧累姐姐這屋裡。」于是[02117]各往房裡分付預去。不一時，放下炕卓兒，個姑來到，盤膝坐在炕上。衆人俱各坐，擠一屋裡人，聽他宣卷。月娘洗手炷香。這薛姑展開黃氏女卷，高聲演說道：
「葢聞法初不滅，故空。道本無生，每因生而不用。由法身以垂入相，由入相以顯法身。朗朗惠燈，通開世戶；明明佛鏡，照破昏衢。百年景賴剎那間，四幻身如泡影。每日塵勞碌碌，終朝業試忙忙。豈知一性圓明，徒逞六根貪慾。功名葢世，無非夢一塲；富貴驚人，難免無常字。風火散時無老少，溪山磨盡幾英雄？我好十方傳句偈，八部會𡊨?塲，救宅之烝熬，發空門之龠綸。偈曰：『富貴貧窮各有由，只緣分定不須求。未曾下的春時種，空手荒田望有秋。』衆菩薩每，聽我貧僧演[02118]說佛法：道四句偈，乃是老祖留下。如何說『富貴貧窮各有由』？相如今你道衆菩薩，嫁得官人，高官厚祿，在這深宅院，呼奴使俾，插金帶銀。在綾錦窩中長，綺羅堆裡生成，思衣而綾錦千箱，思食而珍羞百味，享榮華，受富貴，盡皆是你前世因由，根基上有你的一般緣分，不待求而自得。就是貧僧在此宣經念佛，是吃着這美口飯，受着發心布施，老緣分，非同可。都是龍華一會上的人，皆是前生修下的功果。你不修下時，就如春天不種下塲，到秋成時候，一片荒田，那成熟結從那裡來？正是：『淨埽靈臺好下工，得意歡喜不放鬆。五濁六根爭洗淨，參透玄門家風。』『百歲光陰瞬息回，此身必定化飛灰。誰人肯向生前悟，悟却無生去[02119]來。』『人命無常呼吸間，眼觀紅日墜西山。寶山歷盡空回首，一失人身萬刧難。』想這富貴榮華，如湯潑雪。仔細筭來，一件無多，做虛花驚夢。我今得個人身，心中煩惱悲切。死後四化作塵土，不知這點靈魂往何處受苦去？惧怕生死輪廻，往前再參一步。唱：〔一封〕『生和死兩下相嘆，浮生終日忙。男和女滿堂，到無常祇自當。人如春夢終須短，命苦風燈不久常。自思量，可悲，題起教人欲斷腸。』開卷曰：應身長救苦，并本無去亦無來，彌陀教主願弘深，四十八願度衆生，使人人悟本性。彌陀今惟心淨，主渡苦海，苦海洪波，證菩提之妙果。持念者罪滅河沙，稱揚者福增無量，寫讀誦者當生華藏之天。聞受持，臨命纔時定往西方淨土。凡念佛者[02120]斷有功無量。慈愍故，慈愍慈愍故，皈命一切佛法僧，信禮常住寶，法輪常輪度衆生。無上甚深做妙法，百千萬刧難遭遇。我今聞得受持，願解如來真實意。黃氏寶卷纔展開，諸佛菩薩降臨來。爐香遍滿虛空界，佛號聲名動九垓。』昔日王治世，雨順風調，國泰民安。感到一位善心娘出世，家住曹州南華縣，黃員外所生一女，端嚴美色，年方七歲，吃齋把素，念金剛經報答父母深恩，每日不缺，感得觀世音菩薩半空中化魂。父母他終日念經，若切不從，一日尋媒，吉日良時，把他嫁與一偦，姓趙名方，屠宰生。夫婦一十載，生下一男女。一日黃氏告其夫曰：『我與你夫妻一十載，生下嬌兒嬌女，但貪戀恩愛，永墮沉淪。妾有詞，勸[02121]喻丈夫聽取。』詞曰：『宿緣夫婦得成雙，雖有男和女，誰會抵無常？伏望我夫主，定念與雙同，共修行終年，富貴須草草。貪名與利，隨分度時光。』這趙郎詞，不能依隨。一日作别起身，往山東買猪去。黃氏女丈夫去，每日淨房寢歇，沐浴身體，燒香，禮誦金剛經。今方當下山東去，四個兒女在中堂。黃氏女，在西房，香湯沐浴；換衣裳，卸簪珥，淺淡梳粧。每日家，向西方，燒香禮拜。面念顏，并寶卷，持念金剛。看經文，猶未，香烟沖散。念佛音，聲朗朗，貫徹穹蒼。地獄門，天堂界，豪光發現。閻羅王，一，喜悅龍顏。莫不是，陽世間，[02122]生下佛祖？急宣召，鬼判，審問端詳。有鬼判，告吾王：『聆音察理，曹州府，南華縣，有一善良：看經文，黃氏女，持齋把素。行善心，功行，驚動天堂。』唱金剛經：『閻羅王聞言心內忙，急點無常鬼一雙。一雙急奔趙家庄。黃氏正看經卷，忽仙童在面前。』念：善人便是童請，惡人須遣夜叉郎。黃氏看經忙來問：『誰家童到奴行？』仙童答告娘道：『善心娘你莫慌。不是凡間親眷屬，我是陰間童郎。今因你看經卷，閻王請你善心娘。』黃氏說心煩惱，心一一告無常：『同姓同名勾一個，如何勾我閻王？千死萬死甘心死，[02123]怎捨嬌娃女一雙！姐嬌姑方九歲，伴嬌六歲怎拋娘？長壽嬌兒年歲，常抱懷中心怎忘？苦放奴家魂一命，多將功德與你行。』仙童答告娘道：『何人似你念經剛？』善惡童被黃氏女哀告，再不肯赴幽，留戀一個孩兒，難拋難捨，仙童催促，說道：『善心娘，陰間取你更死，定不容情到四更。不比你陽間好轉限，陰司取你，若違限，我得罪，更不輕說短長。』黃氏此時心意想，便喚女使去燒湯。香湯沐浴方纔，將身便乃入佛堂。盤膝坐定不言語，一靈真性閻王。唱：〔楚江秋〕『人生夢一塲，光陰不久常。臨危個個是風燈樣，看看回步閻王。急辦行粧。鄉臺上把家鄉望，兒啼女哭好恓惶。[02124]排鉸打鼓作道塲，披麻帶孝安塋葬。』白：不說令方恓惶，且言黃氏赴陰靈。看看來到柰何，一道金橋接路行。借問此橋作何用？單等看經念佛人。柰何兩邊血浪水，河中多少罪淹魂。悲聲哭泣紛紛閙，四面毒蛇咬露筋。前到破錢山一座，黃氏向前問原因。是你陽間人化紙，殘燒未便拋焚。因此挑翻多破碎，積聚號作破錢山。打枉死城下過，多少孤魂未托生。黃氏說心慈愍，舉口便誦金剛經。河裡罪人多開眼，屍山爐剔樹騫林。鑊湯火池蓮花現，無間地徹瑞雲籠。當下仙童忙不住，急忙便去奏閻君。』唱：〔山坡羊〕『黃氏到那森羅寶殿，有童先奏說：『請看經人[02125]來。』閻羅王便傳召請，黃氏拜在金階下，不由的跪在面前。有閻君問：『你從幾年把金剛經念起？何年月日感得觀世音出現？』這黃女手訴說前情來訶：『自從七歲吃齋，供養聖賢，望上聖聽言：從嫁兒夫，看經心不減。』白：『閽君當下忙傳旨：『善心娘你聽因，你念金剛多少字？几多點化接陰陰。甚字起頭甚字落？是何兩字在中間？你若念經無差錯，放你還魂回世間。』黃氏當時階下立，『願王聽奴念金剛，字有五千四十九，八萬四千點畫行，「如」字起頭「行」字住，「荷擔」兩字在中央。』黃氏說經尤未，閻王殿前放毫光。舉手龍顏真喜悅：『放你還魂看世間。』黃氏聞知忙便告：『願王俯就聽奴言：第一不往屠家去，[02126]第不要染衣行，只願作個善門，看經念佛過時光。』閻王取筆忙判斷：『曹州張家轉男。他家積有家財廣，缺少墳前拜孝郎。員外夫妻俱修善，姓名四海廣傳揚。』吃罷迷魂湯一盞，張家娘腹懷躭。十月滿足生一，左肋紅字有兩行：此是看經黃氏女，曾嫁觀水趙令方。此是看經多因果，得男壽延長。張家員外親看，愛如珍寶喜開顏。』唱：〔皂羅袍〕『黃氏在張家托化，轉男身相凑無差，員外喜添花，年就養成人。年方七歲，聰明秀發。攻習字，取名俊達，十八歲科舉登黃甲。』『却說張俊達，十八歲登科應舉，陞授曹州南華縣知縣。忽然[02127]思憶是他本鄉，到縣中赴任之後，先去王糧國稅，然後理論公廳。差兩個公差，「卽去請趙郎令方，我和他說話。」兩個公差不敢怠慢，卽到趙家來請令方。』白：『趙令方，在家中，看經念佛。兩公人，忙喎喏，聽說來因。卽時間，忙打扮，來到縣裡。公廳上，忙施禮，且說家門。張知縣，起躬身，便令坐。敘寒温，分賓主，捧出湯。你是我，親夫主，令方姓趙。我是你，前妻，黃氏之身。你不信，到靜臺，脫衣親。左肋下，硃砂記，字寫原因。我女，嬌姑兒，嫁人去。第女，伴姐姐，嫁曹真。[02128]長壽兒，我掛牽，守我墳茔。咱兩個，同騎馬，前到先塋。』知縣同令方兒女五人，到黃氏墳前，開棺屍，容顏不動，回來做道塲七日。令方看金剛經，瑞雪紛紛，男女五人，總賀祥雲昇天去。臨江仙一首證：『黃氏看經成正果，同日登極樂。五口盡昇天道，善人傳觀音，菩薩未度我。』『寶卷已終，佛聖已知。法界有情，同生勝會。南無一乘宇，無量真空。諸佛海會悉遥，普使河沙同淨土。伏願經聲佛號，上徹天堂，下透地府。念佛者出離苦海，作惡者永墮沉淪；得悟者諸佛引路，放光明照徹十方。東西下廻光返照，南北處親[02129]到家鄉。登無生漂舟到岸，孩兒得親娘；入母胎實不怕，八十部永返安康。』『衆等所造諸惡業，自始無始至如今。靈山失散迷真性，一點靈光串四生。一報天地葢載恩，報日月照臨恩。報皇天水土恩，四報爹娘養育恩。五報祖師親傳法，六報十類孤魂早超身。』」
摩訶般若波羅密
薛姑宣畢卷，已有更天氣。先是李嬌兒房內元宵兒拿一道，衆人吃。後孟玉樓房中蘭香拿幾樣精製果菜，一坐壺酒來，頓一壺好，與妗、段姐、桂姐衆人[02130]吃。月娘教玉簫拿出四盒兒細、食餅、糖之類，與位師父點。李桂姐道：「位師父宣這一回卷，該我唱個曲兒孝順。」月娘道：「桂姐，起動你唱。」郁姐道：「等我先唱道。」月娘道：「罷，郁姐先唱。」申姐道：「等姐姐唱，等我唱個兒與娘們聽。」問月娘：「要聽什麼？」月娘道：「你唱『更深夜深靜峭』。」當下桂姐送衆人酒，取過琵琶來，輕舒玉笋，款跨鮫綃，啟朱唇露皓齒，唱道：
「更深靜峭，把被兒熏。看看等到月上花稍，全靜悄悄全無消耗。敲殘更鼓，你便纔來到，我這臉兒不瞧，來跪在奴身邊告。我做意兒瞧，他偷眼兒瞧。甫能咬定牙，其實忍不住笑。」
：
「勤兒推磨，好似飛蛾援火。他將我做啞謎兒包籠，我手裡登時猜破。近新來把不住船兒舵，特故裡搬弄心腸軟，一[02131]似酥蜜果。者麼是誰，休道是我。便做鐵打人，其實難不過。」
：
「疏狂或，薄情無柰，兩夜不你回來，問着他便撒頑不倸。不由人轉尋思權寧耐。他笑吟吟將被兒錦開，半掩過香羅待。我推綉鞋不去倸。你若是惱的人慌，只教氣得我害。」
：
「花街柳市，你戀着蜂蝶採使。我這裡玉潔冰清，你那裡瓜甜蜜柿。恰回來無酒半裝醉，只顧裡打草驚蛇，到尋找些風流罪。我欲待撾你面皮，恐就里待。要隨順他，其實受不的你氣。」
桂姐唱畢，郁姐就纔要接琵琶，被申姐要過去，掛在肐膊上，先說道：「我唱個『十月兒』〔掛真兒〕與妗和娘每聽罷。」于是唱道：[02132]
「正月十五閙元宵，滿把焚香天地燒。」一套。
唱畢，月娘笑道：「慢慢兒的說，左右夜長，儘着你說。」那時妗害夜深困的慌，沒等的郁姐唱，吃，多散各房內睡去。桂姐便李嬌兒房內，段姐便往孟玉樓房中，位師父便往孫雪娥後邊房裡睡。郁姐、申姐與玉簫、玉在那邊炕屋裡睡。月娘同妗在上房內睡。俱不在話下。正是：「參橫斗轉更後，一鈎斜月到紗窗。」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2133] [02134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