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人生雖未有千全，處世規模要放寬。
好是但看君語，是非休聽人言。
徒將世俗能歡戲，畏人心似隔山。
寄語知音女娘道，莫將苦處語甜。」
話說一日，六月十四日，西門慶從前邊來，走到月娘房中。月娘告說：「今日你不在家，花家使廝拏帖來請你吃酒：『若是他來家就去。』」西門慶觀看原帖，寫着：
「卽午，院中吳銀家敘，希過我往，萬萬！」
于是打選衣帽齊整，呌兩個跟隨，預下駿馬，先逕到花家。不想花虛不在家。他渾家李瓶兒，夏月間戴着[00287]銀絲䯼髻，金鑲紫瑛墜，藕絲對衿衫，白紗挑線鑲邊裙，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，尖尖趫趫，立在門裡台基上，手中正拏一隻紗綠𫄉?紬鞋扇。那西門慶不知正進門，兩個撞個滿懷。這西門慶留心已久，雖故庄上一面，不曾細翫其詳。于是對面一面：人生的甚是白淨，五短身材，瓜面皮，生的細彎彎兩道眉兒。不覺魂飛天外，魄散九霄，忙向前深深的作揖。婦人還萬福，轉身入後邊去，使出一個頭髮齊眉的丫鬟來，名喚秀春，請西門慶客位內坐。他便立在角門首，半露嬌客，說：「官人少坐一時。他適纔有些出去，便來。」少頃，使丫鬟拏出一盞來，西門慶吃。婦人隔門說道：「今日他請官人往那邊吃酒去，好歹看奴之面，勸他早些來家。兩個廝[00288]都跟的去，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，家中無人。」西門慶便道：「嫂得有理，哥家要緊。嫂旣然分付在下，在下已定伴哥同去同來，怎肯失哥的？」正說着，只花虛來家，婦人便回房中去。花虛西門慶敘禮，說道：「蒙兄下降，弟適有些不得已，出去望望，失迎，恕罪。」于是分賓主坐，便呌廝看。須臾罷，分付廝：「對你娘說，看菜兒來。我和你西門爹吃杯起身。今日院內吳銀姐生日，請兄同往一樂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仁兄何不早說？」卽令玳安：「快家去，討五錢銀封來。」花虛道：「兄何故費心，弟到不是。」西門慶左右放卓兒，說道：「兄不消留坐。咱往裡邊吃去罷。」花虛道：「不敢久留，兄坐一回。」就是盤碗，雞蹄鮮肉餚饌拏將上來。銀高脚葵花鍾，[00289]每人一鍾。是四個捲餅，吃畢，收下來與馬上人吃。少頃，問玳安取分資來，一同起身上馬。西門慶是太平、平安兒，花虛是天福、天喜兒，四個廝跟隨，逕往构欄後巷吳四媽家，與吳銀兒做生日。到那裡，花攢錦簇，歌舞吹彈，飲酒至一更時分方散。西門慶留心，把虛灌的酩酊醉。因李瓶兒央凂之言，頓得相伴他一同來家。廝呌開門，扶到他客位坐下。李瓶兒同丫鬟掌着燈燭出來，把虛挽扶進去。西門慶交付明白，就要告回。婦人旋走出來，拜謝西門慶，說道：「拙夫不才今貪酒，多累看奴薄面，姑待來家，官人休要笑話。」那西門慶忙屈着還喏，說道：「不敢。嫂這裡分付，早辰一面出門，將的軍去，將的軍來。在下敢不銘心刻骨，同哥一荅裡來家。非嫂躭心，顯的在下[00290]幹不的。你看哥在他家，被那些人纏住。我漒着你催哥起身。走到樂星堂兒門首，粉頭鄭愛香兒家⋯名呌做鄭觀音，生的一表人物⋯哥就往他家去。被我再攔住，說道：『哥家去罷，改日再來。家中嫂放心不下。』方纔一直來家。不然，若到鄭家，一夜不來。嫂在上，不該我說。哥糊突，嫂青年，惹家室，如何便丟去？成夜不在家，是何道理！」婦人道：「正是如此。奴他這等在外胡行，不聽人說，奴氣一身病痛在這裡。往後官人但遇他在院中，好歹看奴薄面，勸他早早回家。奴恩有重報，不敢有忘。」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，脚底板響的人。積年風月中走，甚麼兒不知道？可可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一條路，教他入港。于是滿面堆笑道：「嫂說那裡話！比來，比[00291]來相交朋友做甚麼？我已定苦心諫哥，嫂放心。」婦人道萬福，呌丫鬟拿一盞果仁泡來，銀匙雕漆鍾。西門慶吃畢，說道：「我回去罷，嫂仔細門戶。」于是告辭家。自此，這西門慶就安心設計，圖謀這婦人。屢屢安下應伯爵、謝希這夥人，把虛掛住在院裡，飲酒過夜，他便脫身來家，一往在門首跕立着。看婦人領着兩丫鬟，正在門首，看西門慶在門前咳嗽，一回走過東來，往西去。或在對門站立，把眼不住望門盻着。婦人影身在門裡，他來，便閃進裡面。他過去，探頭去瞧。兩個眼意心期，已在不言之表。一日，西門慶門首正站立間，婦人使過丫鬟秀春來請。西門慶故意問道：「姐姐，你請我做甚麼？你爹在家裡不在？」秀春道：「俺爹不在家，娘請[00292]西門爹問句話兒。」這西門慶得不的此一聲，連忙走過來。讓到客位內坐下。良久，婦人出來，道萬福。便道：「前日多承官人厚意，奴銘刻于心，知感不盡。拙夫從昨日出去，一連兩日不來家。不知官人曾會他來不曾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他昨日同四個在鄭家吃酒，我偶然有些就來。今日我不曾得進去，不知他還在那裡沒在。若是我在那裡，有個不權促哥哥早來家的？恐怕嫂憂心。」婦人道：「正是這般說。只是奴吃他恁不聽人說，常時在前邊眠花臥柳，不顧家的虧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論起哥來，仁義上好，只是有這一件兒。」說着，丫鬟拿來吃。那西門慶恐虛來家，不敢久戀，就要告。婦人千叮萬囑，央西門慶：「明日到那裡，好歹勸他早來家。奴恩有報，已定重謝官人。」西門[00293]慶道：「嫂沒的說，我與哥是那樣相交！」說畢，西門慶家去。到次日，花虛自院中回家，婦人再埋怨，說道：「你便外邊貪酒戀色，多虧隔壁西門官人，兩次番，顧睦你來家。你買分禮兒知謝知謝他，方不失人情。」那花虛連忙買四盒禮物，一罈酒，使廝天福兒送到西門慶家。西門慶收下，厚賞來人。不題。有吳月娘便說：「花家如何送你這分禮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此是花哥前日請我們，在院中與吳銀兒做生日，醉，被我攙扶他來家。我常時院中勸他休過夜，早早來家。他娘兒因此感不過我的情，想對花哥說，買此禮來謝我。」那吳月娘聽，與他打個問訊，說道：「我的哥哥，你自顧你罷，泥佛勸土佛！你成日不着個家，在于養女調婦，勸人家！」[00294]道：「你莫不白受他這分禮？」因問：「他帖兒上寫着誰的名字？若是他娘的名字，今日寫我的帖兒，請他娘過來坐坐。他已只恁要來咱家走走哩！若是他男名字，隨你請不請，我不管你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是花哥名字，我明日請他便。」次日，西門慶果然治杯，請過這花虛來，吃一日酒。家，李瓶兒說：「你不要差禮數。咱送他一分禮，他左右還請你過去吃一席酒。你改日另治一席酒請他。只當回席，是好處。」光陰迅速，早九月重陽令節。這花虛假着節下，呌兩個妓者，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。邀應伯爵、謝希、祝日念、孫寡嘴四人相陪。傳花擊鼓，歡樂飲酒。有詩證：
「烏兔循環似箭忙，人間佳節重陽。[00295]
千枝紅樹粧秋色，徑黃花吐異香。
不登高烏帽客，還思捧酒綺羅娘。
秀簾瑣闥私相覻，從此恩情兩不忘。」
當日衆人飲酒，到掌燈之後，西門慶忽下席來，外邊更衣解手。不防李瓶兒正在遮槅外邊站立偷覻，兩個撞個滿懷。西門慶廻避不及。婦人走于西角門首，暗暗使丫鬟秀春，黑影裡走到西門慶根前，低聲說道：「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說，少吃酒，早早回家。如今便打發我爹往院裡歇去。晚夕娘如此這般，要和西門爹說話哩。」這西門慶聽，歡喜不盡。解回來，到席上連偷酒在懷，唱的左右彈唱遞酒，只是粧醉再不吃。看看到一更時分，那李瓶兒不住走來簾外窺覰。西門慶坐在上面，只推[00296]做打盹。那應伯爵、謝希如同個釘在椅上，正吃的個定油兒，白不起身。熬的祝日念、孫寡嘴去，他兩個還不動，把個李瓶兒急的要不的。西門慶已是走出來，被花虛再不放，說道：「今日弟沒敬心，哥怎的白不肯坐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本醉，吃不去。」于是故意東倒西歪，教兩個廝扶家去。應伯爵道：「他今日不知怎的，白不肯吃酒，吃沒多酒就醉。旣是東家費心，難兩個姐兒在此，拏鍾來，咱每再週四五十輪，散罷。」李瓶兒在簾外聽，罵涎臉的囚根不絕，暗暗使廝天喜兒請下花虛來，分付說：「你旣要與這夥人吃，趁早與我院裡吃去，休要在家裡聒噪我。半夜更，熬油費火，我那裡耐煩！」花虛道：「這咱晚，我就和他們院裡去，是來家不成。你休[00297]再麻犯我是的。」婦人道：「你去，我不麻犯便。」這花虛得不的這一聲，走來對衆人說：「如此這般，我們往院裡去。」應伯爵道：「真個嫂有此話？休哄我！你再去問聲嫂來，咱好起身。」虛道：「房下剛纔已是說，教我明日來家。」謝希道：「可是來，自吃應花這等韶刁，哥剛纔已是討老脚來，咱去的放心。」于是連兩個唱的，都一齊起身進院。天福兒、天喜兒跟花虛。等人到後巷吳銀兒家，已是更天氣。呌開門，吳銀兒已是睡下。旋起來，堂中秉燭，迎接入裡面坐下。應伯爵道：「你家孤老今日請俺們賞菊飲酒，吃的不割不截的，邀俺每進來。你這裡有酒，拏出俺每吃！」且不說花虛在院裡吃酒。單表西門慶推醉到家，走到潘金蓮房裡，剛脫衣裳，就往前邊花園裡去坐，[00298]單等李瓶兒那邊請他。良久，只聽的那邊趕狗關門。少頃，只丫鬟迎春黑影影裡扒着牆，推呌猫，看西門慶坐在亭上，遞話。這西門慶掇過一張卓櫈來踏着，暗暗扒過牆來。這邊已安下梯。李瓶兒打發虛去，已是摘冠兒，亂挽烏雲，素體濃粧，立于穿廊下。看西門慶過來，歡喜無盡，迎接進房中。掌着燈燭，早已安排一卓齊齊整整酒餚果菜，壺內滿貯香醪。婦人雙手高擎玉斚，迎春執壺遞酒，向西門慶深深道萬福，說道：「一向感謝官人，官人費心相謝，使奴家心下不安。今日奴自治這杯淡酒，請官人過來，聊盡奴一點薄情。撞着兩個天殺的涎臉，只顧坐住，急的奴要不的。剛纔吃我都打發他往院裡去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只怕哥還來家麼？」婦人道：「奴[00299]已分付過夜，不來。兩個廝都跟去，家裡再無一人。只是這兩個丫頭，一個馮媽媽看門首，是奴從兒養娘，心腹人。前後門都已關閉。」西門慶聽，心中甚喜。兩個于是並肩疊股，交杯換盞，飲酒做一處。迎春旁邊斟酒，秀春往來拿菜兒。吃得酒濃時，錦帳中香薰鴛被，設放珊枕。兩個丫鬟擡開酒卓，拽上門去。兩人上床交歡。原來人家有兩層窗寮：外面窗，裡面寮。婦人打發丫鬟出去，關上裡邊兩扇窗寮，房中掌着燈燭，外邊通看不。這迎春丫鬟，今年已十七歳，頗知體。他兩個今夜偷期，悄悄向窗下，用頭上簪挺簽破窗寮上紙，往裡窺覷。端的人怎樣交接？但：
「燈光影裡，鮫銷帳內，一來一往，一撞一沖。這一個玉臂忙搖，那一個金蓮高舉。這一個鶯聲[00300]嚦嚦，那一個燕語喃喃。好似君瑞遇鶯娘，尤若宋玉偷神女。山盟海誓，依絺耳中；蝶戀蜂恣，未肯卽罷。戰良久，被番紅浪，靈犀一點透酥胸；闘多時，帳抅銀鈎，眉黛兩彎垂玉臉。」那正是：「次親唇情越厚，一酥麻體與人偷。」
這房中人雲雨，不料迎春在窗外聽看個不亦樂乎。聽他人說話，西門慶問婦人多少青春，李瓶兒道：「奴屬羊的，今年十歳。」因問：「他娘貴庚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房下屬龍的，十六歳。」婦人道：「原來長奴歳。到明日買分禮物，過去看看娘，只相不敢親近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房下自來好性兒。不然，我房裡怎生容得這許多人兒？」婦人問：「你頭裡過這邊來，他娘知道不知？倘或問你時，你怎生回答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俺房下都在後邊第四層房裡。惟有我第五個妾[00301]潘氏，在這前邊花園內，獨自一所樓房居住，他不敢管我。」婦人道：「他五娘貴庚多少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他與房下都同年。」婦人道：「好，若不嫌奴有玷，奴就拜他五娘做個姐姐罷。到明日討他娘和五娘的脚樣兒來，奴親自做兩雙鞋兒過去，以表奴情。」婦人便向頭上關頂的金簪兒拔下兩根來，遞與西門慶，分付：「若在院裡，休要呌花虛看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這理會得。」當下人如膠如漆，盤桓到五更時分，窗外雞鳴，東方漸白。西門慶恐怕花虛來家，整衣而起。婦人道：「你照前越牆而過。」兩個約定暗號兒：但虛不在家，這邊使丫鬟立牆頭上，暗暗以咳嗽號，或先丟塊瓦兒。這邊無人，方纔上牆呌他，西門慶便用梯櫈扒過牆來。這邊早安下脚手接他。兩個隔牆酧和，竊玉偷香，不[00302]由門裡行走，街坊鄰舍，怎得曉的暗地裡？有詩證：
「吃食少添鹽醋，不是去處休去。要人知，重勤學，怕人知，莫做。」
却說西門慶天明依舊扒過牆來，走到潘金蓮房裡。金蓮還睡未起，因問：「你昨日不知往那去？一夜不來家，不對奴說一聲兒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花哥使廝邀我往院裡去，吃半夜酒，脫身纔走來家。」金蓮雖故信，還有幾分疑齪影在心中。一日，同孟玉樓飯後的時分，在花園亭上坐着做針指，只掠過一塊瓦兒來，打在面前。那孟玉樓低着納鞋，沒看。這潘金蓮單單把眼四下觀盻，影影綽綽，只一個白臉在牆頭上探探，就下去。金蓮忙推玉樓，指與他瞧，說道：「姐姐，[00303]你看，這個是隔壁花家那丫頭，不知上牆瞧花兒，看俺們在這裡，他就下去。」說畢，不就罷。到晚夕，西門慶自外赴席來家，進金蓮房中。金蓮與他接衣裳，問他，飯不吃，不吃。趔趄着脚兒，只往前邊花園裡走的。這潘金蓮賊留心，暗暗看着他。坐好一回，只先頭那丫頭，在牆頭上打個點面，這西門慶就躧着梯櫈過牆去。那邊李瓶兒入房中，兩個廝會，不必細說。這潘金蓮到房中，番來復去，通一夜不曾睡。到天明，只西門慶過來，推開房門，婦人一逕睡在床上不理他。那西門慶先帶幾分愧色，挨近他床邊坐下。婦人他來，跳起來坐着，一手撮着他耳朵，罵道：「好負心的賊！你昨日端的那去來？把老娘氣一夜。」說：「沒曾揸住你？你原來幹的那繭兒，我[00304]已是曉的不耐煩！趁繭實說，從前已往，隔壁花家那淫婦得手偷幾遭？一一說出來，我便罷休；但瞞着一字兒，到明日你前脚兒但過那邊去，後脚我這邊就喓喝起來，教你負心的囚根死無葬身之地！你安下人標住他在院裡過夜，是裡要他老婆。我教你吃不包着走！嗔道昨日白日裡，我和孟姐在花園裡做生活，只他家那丫頭在牆那邊探頭舒腦的，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。你還哄我老娘，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呌你往院裡去，原來他家就是院裡！」這西門慶不聽便罷，聽此言，慌的粧矮，只跌脚跪在地下，笑嘻嘻央及說道：「怪油嘴兒，禁聲些。實不瞞你，他如此這般，問你兩個的年紀，到明日討鞋樣去，每人替你做雙鞋[00305]兒。要拜認你兩個做姐，他情愿做妹。」金蓮道：「我是不要那淫婦認甚哥哥姐姐的！他要人家，來獻慇懃兒，啜哄人家老公。我老娘眼裡放不下砂的人，肯呌你在我根前弄鬼兒去？」說着，一隻手把他褲扯開，只他那話兒軟仃儅，銀托還帶上面。問道：「你實說，晚夕與那淫婦弄幾遭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弄到有數兒的，只一遭。」婦人道：「你指着你這旺跳的身賭個誓，一遭就弄的他恁軟如鼻涕濃如醬，恰似風癱的一般？有些硬朗氣兒，是人心！」說着，把托一揪掛下來，罵道：「沒羞的黃猫黑畫的強盜！嗔道教我那裡沒尋，原來把這行貨悄地帶出，和那淫婦㒲搗去。」那西門慶便滿臉兒陪笑兒，說道：「怪淫婦兒，麻犯人死。他再教我稍上覆來，他到明[00306]日過來與你磕頭，還要替你做鞋。昨日使丫頭替吳家的樣去。今日教我稍這一對壽字簪兒送你。」于是除帽，向頭上拔將下來，遞與金蓮。金蓮接在手內觀看，却是兩根番紋低板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兒，乃御前所製造，宮裡出來的，甚是奇巧。金蓮滿心歡喜，說道：「旣是如此，我不言語便。等你過那邊去，我這裡與你兩個觀風，教你兩個自在㒲搗，你心下如何？」那西門慶喜歡的雙手摟抱着說道：「我的乖乖的兒！正是如此，不枉的養兒不在阿金溺銀，只要景生情。我到明日梯己買一套粧花衣服謝你。」婦人道：「我不信那蜜口糖舌，旣要老娘替你人週全，要依我件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不拘幾件，我都依。」婦人道：「頭一件，不許你往走院裡去。第件，要依我說話。第[00307]件，你過去和他睡來家，就要告訴我說，一字不許你瞞我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這個不打緊處，都依你便。」自此始，西門慶過去睡來，就告婦人。說李瓶兒怎的生得白淨，身軟如綿花瓜一般，好風月，善飲。「俺兩個帳裡放着菓盒，看牌飲酒，常頑耍半夜不睡。」向袖中取出一個物件的兒來，遞與金蓮瞧，道：「此是他老公公內府畫出來的，俺兩個點着燈，看着上面行。」金蓮接在手中，展開觀看。有詞證：
「內府衢花綾表，牙籤錦帶粧成。青綠細描金，鑲嵌斗方乾淨。女賽巫山神女，男如宋玉郎君。雙雙帳內慣交鋒，解名十四，春意動關情。」
金蓮從前至尾看一遍，不肯放手。就交與春梅：「好生收我箱[00308]內，早晚看着耍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看兩日還交與我，此是人的愛物兒，我借他來家瞧瞧，還與他。」金蓮道：「他的東西，如何到我家？我不曾從他手裡要將來，就是，打不出去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沒問他要，我却借將來。怪奴才兒，休作耍。」因趕着奪那手卷，金蓮道：「你若奪一奪兒，賭個手段，我就把他扯得稀爛，家看不成。」西門慶笑道：「我沒法，隨你。看畢與他，罷麼？你還他這個去，他還有個稀奇物件兒哩，到明日我要來與你。」金蓮道：「我兒，誰養的你恁乖？你拿來，我方與你這手卷去。」兩個聒一回。晚夕，金蓮在房中香薰鴛被，款設銀燈，艶粧澡牝，與西門慶展開手卷，在錦帳之中，效于飛之樂。看官聽說：巫蠱魘昧之，自古有之。觀其金蓮，自從教劉瞎回背之後，[00309]不上幾時，就生出許多枝節，使西門慶變嗔怒而寵愛，化幽辱而歡娛，再不敢制他。出不信我。正是：「饒你奸似鬼，吃洗脚水。」有詩證：
「記得齋乍會時，雲踪雨跡少人知。曉來鸞鳳栖雙枕，剔盡銀缸半吐輝。思往，夢魂迷。今宵喜得效于飛。顛鸞倒鳳無窮樂，從此雙雙永不離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0310]
